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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在列車員的指點下,我提著腳艱難地擠過車廂里睡著的人橫七豎八地岔著的腿,在最靠車廂門的角落里坐下來。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從這么小的火車站上這趟半夜的慢車的人,足以贏得列車員的重視。不僅穿著和其他乘客不同,我的行李也僅限于腋下一個報紙包的提包,讓我顯得相當(dāng)可疑。他特地在我臉上多掃了幾遍,用眼角的余光確定了我坐的位置,然后繃著一張布滿倦容的臉離開。
車廂里的人都在打瞌睡,放眼望去沒有一雙睜著的眼睛。對面座位上的人斜靠著車廂壁打著震天響的呼嚕。我睡不著。不是因為車廂的震動、近在耳邊的咆哮般的鼾聲或者彌漫在整個車廂的莫名的臭味,而是因為工作的壓力。
我在上午隨同事一同到達(dá)這個江南的小城,忙了整整10多個小時,但仍然沒有成果。我必須在明天早上踏進(jìn)實驗室開始工作。所以不得不趕這趟半夜的慢車。老練的同事給我一卷報紙,告訴我這趟車乘客不多,上車后可以在火車長椅上鋪開報紙睡覺。我總惦記著提包里的東西,幾乎沒有睡意。
開車沒幾分鐘,車廂門開了,走進(jìn)來一個戴漁夫帽、穿灰色風(fēng)雨衣、背著綠色大挎包的年輕男子。他朝車廂里張望了一會兒,低頭看看我對面打鼾的人,咧嘴朝我笑了笑。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邊臉,光看到他雪白的牙齒和清瘦的下頜。我略頷首,縮回雙腳。他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在我對面椅子的一頭坐了下來。
他剛坐定,便脫了風(fēng)雨衣,捋下帽子,散開一頭染成栗色的齊肩長的頭發(fā)。他不停地站起來又坐下,整理自己的隨身衣物,把風(fēng)雨衣和漁夫帽放進(jìn)他的挎包,唏哩嘩啦地翻他的包,從挎包里掏出指甲鉗剪指甲。剪完后又從包里摸出梳子、定型水和小鏡子,擺在兩排火車座椅之間小桌上開始梳頭,小心地把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束。他每一次站起身或者把行李弄出聲響的時候,都咧嘴朝我笑笑,仿佛覺得打擾了我而不好意思。但他才剛收起梳子,又摸出電動剃須刀,在本來就很光滑的臉上磨了起來。電動小馬達(dá)的吱吱嘎嘎聲配合著他鄰座高低起復(fù)的鼾聲,如同滑稽的奏鳴曲。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好意思吶!”他注意到了我的反應(yīng),抬起眼睛朝我說。他看上去非常年輕,身材修長,笑起來略帶靦腆,總是下意識地用手背掩住嘴,眼神不時好奇地望向我的提包。
“沒關(guān)系。”我淡淡地說。
“不會覺得我臭美,或者娘娘腔吧?”他輕輕撩了一下短短的辮梢,說完,自己先笑起來。沒等我接口,他自己介紹說:“我在深圳那邊作服裝生意,這次回來進(jìn)貨,順便回家一次!
“所以打扮很新潮!
“哈哈!沒有啦!”他拍了拍膝蓋上裝飾用的拉鏈,“這在上海不算什么吧?你是上海人?”
我略點頭。
他放下剃須刀,朝前挪了挪身子,說:“看,我沒猜錯吧!
“我額頭上寫著?還是我包上寫著?”
我點穿了他的關(guān)注對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呵呵,那倒沒有。我就是覺得你象么...對了,這行李架上的編織袋是你的么?”
我搖搖頭。
“那你就只有這個小包?”他又朝前挪了挪身子,離我已經(jīng)很近了,“包得這么仔細(xì),是很重要的東西吧?”見我不吱聲,他壓低聲音說:“是錢吧?”
這次輪到我哈哈大笑起來:“怎么?準(zhǔn)備搶我?車正開著,你打算怎么下去?”
他漲紅了臉,靠回椅背上,嘟囔著說:“嗨嗨,你怎么這樣想!我只是看你捧著這包東西捧得很牢,所以...半夜么,我看你也不想睡,聊聊也好。反正我不可能搶了你的包跳車去!
見我沒有回應(yīng),他盯著我的包捱了一會兒,忍不住湊上來說:“我真的只是想聊聊,沒別的意思!
“你要聊什么呢?”
“比如說,我是做服裝生意的。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在一個實驗室工作。”
“哇!”他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夸張表情,“科學(xué)家!好厲害!研究的是什么呢?”
我端詳著他俊秀的面容,脫口而出:“怎樣拼湊一張臉!
“什么樣的臉?”
“完美的臉。”
“你是化妝品公司的研發(fā)人員?”他詫異地看著我,好奇心迅速地膨脹,“上次有人推薦我去應(yīng)征男模特,我沒有去,我覺得我還不夠那個高度。我要是去做男用化妝品模特呢?”
“可能吧!
“我跟你去你公司,找你們的市場部吧?”
“你...最好不要跟著我!
他指著我的包哈哈笑:“怕我下了車搶你?”
我裝做一本正經(jīng)地說:“怕你的出現(xiàn)讓全體女同事無法安心工作。”
“別開玩笑了!彼男θ轁u漸收斂,一手推起嘴唇指給我看,“你看,我缺一顆牙齒。所以我不敢大笑。少顆牙齒太難看了!彼钡氖亲笊系娜X,在他雪白的牙列上突兀地留著一個黑洞。
我說:“找個牙醫(yī)去裝一個,很方便的!
“我正在找,不過要裝個盡量接近的,最好還是原來那個!彼俅味⒅业陌,突然抬頭說:“我有個奇怪的想法,你包里就有一個很適合我的牙齒,你覺得呢?”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神閃爍地望著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接茬。
他纏道:“給我看看你包里的東西吧?你拿在手里給我看就行。”
我冷冷地說:“我為什么要給你看我包里的東西?”
“我保證不會碰!我只是很好奇...我只是想看一看。如果是我在找的那種,我就放心了...至少讓我知道我還有可能配到我想要的一模一樣的牙齒!彼鼻械赝艺f。
我夾緊腋下的提包,搖搖頭:“沒有必要。”
他頓了一頓,又說:“我們做個交換,是不是能提高一點必要性?比如說,我的項鏈送給你?”他衣領(lǐng)里牽出一根細(xì)鏈來,“是真的鉑金的!
我無動于衷地望著他,目光上下掃過他的全身。我注意到他里面穿著橙紅色的高領(lǐng)毛衣,式樣時髦的深灰色休閑褲上釘著好幾條裝飾用的拉鏈,腳上是簇新的名牌帆布運動鞋。
他咬牙低頭遲疑了一陣,伸手搭上我的膝蓋,壓低聲音說:“或者其他你想要的,任何東西,我都可以給你!彼f話時湊得離我很近,讓我可以看到他紅潤的舌尖細(xì)微的運動。他的眼睛真的足以打動任何戒備的心,讓人陷入欲望和迷離。
我哧地笑出來。
他愣了一下,縮回手問:“你笑什么?”
我收起笑容說:“你這么要漂亮干什么?少一顆牙齒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完完整整地去見一個人。”
我的唇邊浮起一絲不以為然的暗笑。
他有些惱怒起來,脖頸漲起潮紅:“你不明白...我要告訴他我過得很好:做生意攢下不少錢;我在業(yè)余學(xué)校學(xué)設(shè)計,著長褲就是我自己改裝的作品,賣得很好;最最重要的是,我要讓他看到我最好的一面,我要讓他一看到我,就睜大眼睛,只來得及盯著我一個人看,我要讓他想到我就高興...”他突然瞪著我說:“你笑什么!這些你才不會明白!”
我反而笑得更明了。
他呼地站起來,陰著臉說:“你到底是給我還是不給我?你別逼我跟你來硬的!你會后悔的!”
“我后悔什么?”我悠然地說,“你打算從脖子上吸我的血,還是從天靈蓋上打個洞吸我的元氣?或者脫下你這層皮,直接把我吞下去?”
他楞住了。
我接著說:“還是說這些來自聊齋和吸血鬼傳奇的知識全是胡扯?那好,來點新鮮的給我看看吧。”
不知是被氣得還是被嚇得,他全身略略顫抖:“你...你說什么...”
我前傾身體,湊到我覺得應(yīng)該能感受到他體溫的距離,對著他的臉一字一句地說:“走吧。在大家被吵醒以前回你該呆的地方去吧。”
他驚恐地縮回椅背:“你...你怎么看出來的?”他瞟了地下一眼,下意識地縮回腳:“是因為地上沒有影子?”他又瞟了桌子一眼,一把搶回小鏡子抱在胸前,“還是看到鏡子里沒有映象?不過,你坐的角度應(yīng)該看不到呀!”他迅速地瞄了一眼鏡子,“而且,我能從鏡子里看到我自己呀!”
“你別慌。”我說,“你仔細(xì)想想,你是從什么地方進(jìn)來的?”
他抬手指向車廂門。
我說:\"你看,這是8號車廂。第9號車廂是行李車,沒有窗,也沒有檢票員。我是上一站上車的唯一的旅客。那么請問你是從哪里上車,又怎么會打開行李車的門走到普通車廂里來的呢?”
他尷尬地在椅子上挪動身體,一邊說:“我也忘記我是怎么上車的了。那么...你早就知道....”
我點點頭。
被耍弄的郁怒分明地寫在他臉上。他咬牙責(zé)問:“那你為什么不直接點穿我,也不叫醒別人?你這不是存心拿我開玩笑嗎?我死都已經(jīng)死了,你還要這樣耍弄我,你這人怎么這么殘忍?”
我趁機追問:“你還記得你是怎么死的嗎?”
他的臉上出現(xiàn)一陣尷尬的空白,喏喏地說:“我忘了...我只知道我耽擱了時間,我得快點回上海...”
“去見一個人?”
“啊,對...”他臉上泛起紅暈,“然后我就一路找,一路追。”
“你在找什么?”
“所有的。我終于快要找齊了,就差這一顆牙齒。”他指了指我的包。
我松開腋下的提包,剝掉外面包的報紙,拉開拉鏈,取出一個硬塑料扁盒。打開盒子,里面只有一個塑料袋,裝著帶著一點泥土的一顆犬齒。
他興奮得兩眼放光:“對了!就是這個!”
我把盒子遞到他面前。他吃了一驚,縮回身體:“你要把它給我?”
我點點頭。
他剛要綻開笑容,又生生收住,追問我:“你真的要把它還給我?”
我朝他擠擠眼睛:“別忘了我們的交易,我想你知道我要什么!
他疑惑了一陣,咧嘴笑道:“我明白!沒問題!”他一把從我手中拿過塑料袋,抓起行李架上的挎包,拍拍我的肩膀,推開車廂門,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我站起身,朝他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等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我才發(fā)現(xiàn)通向行李車的門并非完全鎖閉。我用力擰開車門,讓車廂的燈光照向行李車,在昏暗的光線里緊張地搜索。
列車員快步走過車廂,朝我喝道:“喂!這地方乘客不能過去!”
我沒有理睬他。他的叫聲驚醒了乘客,惺忪的睡眼一雙雙向我望來。他急匆匆地闖到行李車門邊,抓住我的肩膀斥罵:“誰讓你隨便打開行李車的?少了什么東西怎么辦?”
我指著一堆箱子底下露出的綠色挎包的一角說:“那是什么?那好象是多出來的東西嘛!”
他呆了一呆,突然推開我撲向車窗,拉開鉸鏈把車窗往上推。
“!他要跳車!”有人喊。
“抓住他!”“攔住他!”“壓住他!”
...
盡管路上出了些特殊事件,列車還是準(zhǔn)點到達(dá)上海。我一夜沒睡,但感覺很充實。前一天上午我隨刑偵隊的同事一同到達(dá)一座江南小城,調(diào)查一個血腥的兇殺案現(xiàn)場。犯罪手段非常殘酷,但也相當(dāng)狡猾,我們忙了整整10多個小時,也沒有找到足以作為線索的證據(jù),F(xiàn)場在一個荒僻的半停產(chǎn)的機械廠房后面,除了大量的鮮血,就只有破碎的橙紅色和深灰色的染血布片。我們一塊地皮一塊地皮地搜索,只找到一顆左上的犬齒。初步鑒定這是人的牙齒。這顆犬齒的主人,被我的同事臨時稱為“小橙”。因為證據(jù)不夠,我們連死者也無法確定,更無法確定兇器和兇手。我只好帶著那顆犬齒先回803的法醫(yī)實驗室鑒定。
在車廂里的乘客的幫助下,企圖跳窗逃走的列車員被我們活捉。此后,在行李車上的綠色挎包里,我找到了“小橙”的一雙腳。從審問中,我們得知他們倆本來并不認(rèn)識,只是偶爾發(fā)現(xiàn)“小橙”帶著很多錢和貴重首飾,頓起殺心。在洗劫之后,又殺他滅口,把尸體在機械廠切碎,大部分裝進(jìn)箱子里帶上火車,沿途丟棄。剩下的塞進(jìn)“小橙”的綠色大挎包,正準(zhǔn)備再次丟棄的時候,被我發(fā)現(xiàn)了。
一個毫無頭緒的案子,就這么順利地偵破了。開始我以為那顆牙齒被我弄丟了,并且按照遺失證物打了檢討書。但破案的興奮讓這份檢討顯得無足輕重。人人都羨慕我們的運氣。而我總覺得還有件心事沒有了。
當(dāng)夜我在換衣服時發(fā)現(xiàn)那顆牙齒卡在我毛衣的衣領(lǐng)里。我轉(zhuǎn)念一想,偷偷地把它藏了下來。我托了不同的途徑輾轉(zhuǎn)尋找“小橙”在上?赡艿氖烊耍芫枚紱]有消息。那顆牙齒就被我用報紙包著,裝進(jìn)沒有標(biāo)記的牛皮紙檔案袋,放在辦公室的角落里。
炎夏來臨后不久的某一天,門衛(wèi)突然打電話說有人找我。那人解釋了很久,我才弄明白他就是“小橙”要趕去見的人。但他顯然并不明白,為什么事情過去那么久了,我還要找他。我沉吟片刻,對他說:“請你等一下!
我回到實驗室,從我收藏東西的角落找出那個紙袋,倒出那顆犬齒,用透明的有機玻璃盒子裝了,端端正正地捧在手里,雙手交給那人。
他一看,眼圈就紅了,顫抖著手接下盒子,問:“這就是...”
我打斷他說:“是的!
他哏咽的聲音說:“我以為你們會處理掉...”
“這部分比較特別,處理起來比較麻煩,所以就留給你了。它很漂亮,不是么?它總是把最漂亮的一面留給你!
那人早已說不出話來,緊緊捧著盒子,淚流滿面。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他強忍著哭聲不停地點頭,連句感謝或者客套的話也說不上來。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殘忍,轉(zhuǎn)身快步走回實驗室。
2004-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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