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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馮瑞(小職員)&盧忠義//蘇德哈(傳奇的老頭)
平凡人的瑣碎人生中也有許多割舍不下的行李。
內(nèi)容標(biāo)簽: 都市 正劇
 


一句話簡介:馮瑞(小職員)&盧忠義//蘇德


  總點擊數(shù): 1690   總書評數(shù):10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7 文章積分:737,866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純愛-近代現(xiàn)代-愛情
  • 作品視角: 主受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9855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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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ed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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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1.
      雖然明天是星期六,但馮瑞這時很悶。
      他討厭自己的本職工作:每天在辦公室里寫點報告,復(fù)印些文件,給人遞些東西,陪人家出門開會,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小活,而且每天最多只占用他2小時,但是卻必須在這個崗位上呆滿8小時。剩下的時間只好上上網(wǎng),看看報紙,百無聊賴地數(shù)樓下機關(guān)大院門口馬路上開過的汽車,或者望著遠(yuǎn)處徐家匯的高樓發(fā)呆。如果他要辭去這個每月只有1200大洋的工作,根據(jù)他和單位簽訂的勞動協(xié)議的服務(wù)期,他得倒賠給這個機關(guān)的人事科5萬大洋。這筆錢他無論如何出不起。因此他最少還得在這地方呆4年零2個月。
      他開始討厭他的兼職。為了在心靈上逃避他的工作,他暗自聯(lián)系了一家雜志社寫稿。雜志社給了他一個很好的題材:蘇德哈生平經(jīng)歷。剛剛拿到這個題目的時候他很激動。他年幼時就聽到過蘇德哈的傳奇,比廣播里的長篇評書還要精彩。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通過各種途徑收集了大量有關(guān)蘇德哈的資料。但是越是深入了解這個人,他就越無法組織成文。已知的歷史就象一個圓圈,圈外是無知的邊界。這個圓圈越小,人就越不察覺自己無知,F(xiàn)在這個圈越來越大,但邊緣卻越來越模糊。歷史成為傳奇,傳奇變成道聽途說,然后便徹底掩埋在茫茫人海中無從發(fā)掘。他甚至開始懷疑,也許蘇德哈這個人只是人們口頭流傳的神秘人物,從來沒有存在過,更不用說他那些神奇的功力。簡單點說,他的文章就是寫不下去了。
      此外,不可不說的是,他討厭這套公寓。這房子應(yīng)該算新房,因為產(chǎn)權(quán)證(不可避免的,還有貸款帳戶)拿在馮瑞手里還沒熱乎。他本來不想在房價飛漲的時候買房,但是在別人一再勸說下還是忍不住買了?墒琴I房前那人羅列的種種優(yōu)點,包括地處市中心、出行方便、地段繁華、主臥朝南,等等等等,光看他現(xiàn)在正走過的這個院落和樓道,就全給抵消了。
      這是一幢有20年房齡的老公房大樓,兩面沿街,截面呈“L”型,“L”的兩臂繞開周圍樓房的間插,曲曲彎彎地沿街面鋪開,依此凸出一層又一層窗沿,又凹進一道又一道縫隙,努力在每家每戶的明廚明衛(wèi)和主臥朝南之間達(dá)到復(fù)雜而微妙的平衡,使整體建筑的外立面呈現(xiàn)詭異而復(fù)雜的形狀。底樓曾經(jīng)是百貨店。在它倒閉之后,被分割成無數(shù)小商鋪和小場館,紛繁復(fù)雜的燈箱廣告給大樓穿上一層臟兮兮的圍裙。沿街處車流如織,馬達(dá)轟鳴。要進入大樓必須穿進樓旁的弄堂走上一段,才能到居民樓的入口。在這一段短短的過道上,見縫插針地開了幾家小飯鋪和商店,另有無數(shù)打字社、翻譯公司、房屋中介和小美容院的牌子掛在道旁,招牌下方面目可疑地表明本店在大樓中的位置。而這個指引很可能通向大樓群樓和主樓交界處莫名其妙的通道,或者更加面目可疑的半地下室。
      馮瑞要回家,必須穿過這條通道,從窄小的樓門走進大樓,乘坐嘎嘎做響的電梯到13樓,繞過黑暗彎曲的走廊,穿過幾扇年代不一、只能阻礙消防不能保衛(wèi)安全的防盜門,用鑰匙打開其中一扇,才能進入自己的公寓。這些防盜門平時不是始終開著,如銹蝕的骷髏般吱呀搖晃,就是從不打開,積滿灰塵,偶爾才從那后面氣窗糊著發(fā)黃的報紙的老式公房門里透出昏暗的燈光。
      馮瑞甩下公文包和皮鞋,光著腳走進號稱朝南的臥室,伸手去拉窗簾。在觸到那塊花花綠綠的有糾纏不清的熱帶植物的舊絨布的時候,他想起今天是陰天。他頹然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他覺得渾身酸痛,仿佛要發(fā)燒了。他從來也沒有這樣渴望過陽光。雖然這間主臥室號稱朝南,但是自從看房以來,每次到這里都是陰雨天,要不就是晚上。對街是數(shù)排高樓組成的高檔小區(qū)。究竟是不是朝南、到底有沒有陽光,雖然有人在拍板買下的時候拍胸脯保證,但實際上只有天知道。
      想到這里,怒從心頭起。馮瑞從床上爬起,幾步穿過走廊,打開另一間臥室的門,很有一種砸壞什么的沖動。那間房不到8平方,唯一的窗戶開向走廊,大白天不開燈時只比黑暗淡一點點。屋里剛搬來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紙盒和箱籠擠挨著堆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壓在最底下的一只黑色紙箱上?吹竭@只紙箱,他壓抑的怒意達(dá)到了暴發(fā)的臨界。
      “我靠!”他飛腳踢向紙箱。但光腳的腳趾碰在旁邊的拉桿箱上,立時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
      “真見鬼!”馮瑞扶著一疊紙箱彎腰去看自己的腳趾,那疊紙箱卻傾倒了下來,不但讓他差點摔一跤,更使這間房子喪失了唯一的儲藏秩序,徹底失去了整理的可能性。
      “真他媽的活見鬼!”馮瑞咒罵著,扶著墻往主臥室里一瘸一瘸地走,邊走,眼淚邊不爭氣地往下流。他一頭撲到床上,悶頭抽泣起來。
      馮瑞趴在枕頭上,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只聽得窗外汽車來往和車站小販吆喝的含混的聲音。在這喧鬧的背景中,有一種聲音始終敲打著他的耳骨,而且越來越清晰,仿佛具有鐳射光的穿透力,從深遠(yuǎn)的黑暗中放射出來,不依不饒地跟隨著他。他知道它來自哪里。但他不想去想它,更不想去碰它。
      過了不知道多久,窗外公交車的來往聲逐漸寧息下來。馮瑞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天已經(jīng)全黑。他不餓,但是他熟悉自己的身體。如果現(xiàn)在不去吃點東西,沒過多久他的胃就會開始造反,讓他幾天不得安寧。只有一個人吃晚餐,他懶得做。那就意味著他得出門去解決。
      他打開電燈,對著墻角打開著的大櫥內(nèi)側(cè)鑲著的鏡子,用手指攏了攏頭發(fā)。鏡子里的人臉型清瘦,前額的頭發(fā)留得有點長了,向下遮住一點,讓那雙如秋水般的黑眼睛看上去更深不可測。從小阿姨們就特別喜歡抱他親他,說他眼睛長得大,長得可愛。但是他自己并不喜歡這雙眼睛--有點鬼氣森森,太幽深,太曖昧,太容易在深夜偶爾路過鏡子時把自己嚇一跳,而且太容易招惹別人。
      他鎖上房門,在電梯門前等了很久,仍然沒有聽到電梯將臨時的隆隆聲。他傾著身體,盡可能地把身體的重量分擔(dān)在沒有受傷的腳趾上,一步一步地從樓梯下樓。
      樓梯里沒有燈,只有每層樓通向樓道的門里透進些昏暗的燈光。走廊里傳來半老的太太們故作聲勢的聊天聲:
      “...一刀戳進去,哦喲!那血真的是不得了....”
      “。≌娴陌。褑!嚇?biāo)廊肆?...”
      “...門縫里一股血腥氣...”
      馮瑞加快腳步,吃力地數(shù)著臺階走著,在眼前出現(xiàn)強烈的白熾燈光時轉(zhuǎn)彎,向著燈光下走去。在他的記憶中,這應(yīng)該是底樓門廳的燈光。然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四面水泥墻壁圍繞的狹小空間,銹蝕的鋼門上貼著模糊的號碼,墻角縫隙里散發(fā)出潮濕的霉味。他抬頭看看頭頂?shù)臒,發(fā)現(xiàn)那是個沒有燈罩的燈泡,和底樓門廳的燈完全不一樣。他心里發(fā)慌,倒退了一步。腳趾鉆心地痛了一下。在強烈的燈光邊緣,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遙遠(yuǎn)而不真實。他的背碰上了一個柔軟的東西。
      “!”馮瑞叫了一聲,急忙往旁邊閃開。他的臉蹭上了冰冷粗糙的墻壁。
      那是一個老人,彎腰屈背,臉幾乎和地面平行,全身裹在一層又一層凌亂骯臟的毛衣、絨衣和棉衣中。他似乎已經(jīng)衰老得身體僵成了一整塊,無法轉(zhuǎn)頭看什么,不得不原地哆嗦了幾步,把自己調(diào)整到馮瑞的正前方,然后體抬起頭,望向馮瑞。
      盡管接觸到那昏黃的眼睛只是一瞬間,馮瑞覺得心頭一陣發(fā)緊。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完整的話:“這...是地下室?”
      老人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垂下頭,再次以臉和地面平行的姿態(tài),哆嗦著蹣跚向前。
      馮瑞回過神來:“我擋了你的路了...對不起...”他顧不上腳趾的疼痛,轉(zhuǎn)身匆匆忙忙地向樓梯上跑。他上了一層樓,跑進大樓底層的門廳。那對聊天的女子已經(jīng)坐電梯上樓去了。他從肥胖的門衛(wèi)面前跑過,腳不停地跑向外面的大街。他夸張地喘著氣,想用自己的呼吸聲蓋過身后女人聊天的尖聲、廚房剁案板的空空聲、老人詭異而機械的腳步聲和其他一切來自這幢樓的可怕的聲音,直到他跑出一條街,真的開始上氣不接下氣,而且腳趾痛得眼冒金星為止。
      他在街邊小攤胡亂吃了一點炒年糕之類東西,一吃完便回家。在走過走廊的時候他特意豎起衣領(lǐng)擋住耳朵,低頭只看地板。剛搬的家,東西還沒整理,整間屋子只有床看上去還比較接近生活的常態(tài)。一進屋他就把自己埋進枕頭和被子里,強迫自己趕快睡著,忘記那些陰森可怕的東西。

      2.
      星期一,馮瑞上班了,仍然很悶。
      在一辦公室的辦事員小姐中,他是唯一的綠葉。男性同事們都因公務(wù)外出了。他打印完報告,瀏覽了幾頁新聞,把屏幕保護程序打開,獨自翻看一堆報紙。
      “嗨!馮瑞!把‘樓市專欄’留給我!”對面桌子的陳小麗沖他嚷嚷道。
      馮瑞歉意地微笑了一下,把樓市專欄從報紙里抽出來,體貼地整理疊好,隔著桌子遞到小麗的桌子上。
      旁邊桌子的丁薔撇了一下嘴巴,說:“啊喲喲!馮瑞今天真是大好人!
      陳小麗背后的戴妮娜馬上接口說:“馮瑞一直都是大好人。人家是又溫柔又體貼又老實,屬本區(qū)最值得獵取的男人排行榜前10名之內(nèi)。你今天才發(fā)現(xiàn)?”
      馮瑞苦笑著:“你說什么吶...”
      陳小麗從文件堆里抬起頭來說:“再補充一個:屬本區(qū)最象花的男人排行榜前5名之內(nèi)!
      戴妮娜把桌上的F4像架照片向下?lián)涞乖诩埗焉险f:“現(xiàn)在有望排第一了!
      幾個女孩子咯咯地笑起來。
      馮瑞沒有在意她們的調(diào)笑,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一份前幾天收到的電子郵件中。那是雜志社給他寄來的蘇德哈的照片--據(jù)說是傳世的唯一一張。與其說是他在專注地盯著那張面孔,還不如說是那張發(fā)黃的照片里的眼睛盯著他。
      蘇德哈大約在清末出生于遼寧一個滿族家庭,世襲薩滿,從小學(xué)習(xí)天文和占卜,造詣很深厚。在清滅亡以后那幾十年的戰(zhàn)亂歲月中,他在京畿一帶以給權(quán)貴做謀士為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驚濤駭浪,結(jié)交的很多人物的名字都可以在歷史課本里找到。但是蘇德哈生平非常低調(diào),曾經(jīng)用過很多化名,從未結(jié)婚,也沒有其他近親。解放后的任何人口紀(jì)錄中都沒有他的名字。但現(xiàn)有資料可以肯定他曾經(jīng)在軍隊里擔(dān)任機密的職位。□□以后他就徹底銷聲匿跡。直到現(xiàn)在,沒有人直到他的出生年月,甚至沒有人能肯定他的生死。
      光是他一生的史實,已經(jīng)夠讓人覺得神奇。但蘇德哈更讓人著迷的是那些有關(guān)他的傳說。據(jù)說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傳承了薩滿的精義的人。他能看透靈魂,預(yù)知未來,控制人的心靈,跨過很遠(yuǎn)的距離找某件東西。在這幾個月里,馮瑞收集的相關(guān)材料已經(jīng)足夠?qū)懸槐旧窆中≌f。他越讀那些東西,就越覺得神奇,深陷于對蘇德哈的思考中不能自拔。有時候,當(dāng)他關(guān)上一個網(wǎng)頁,耳邊卻似乎聽到脆黃的故紙輕輕合攏的絲絲聲。他會感覺似乎一道目光穿透了夜空的黑暗和墻壁的堅實,直射到他身上來。
      別人總是笑話他敏感。
      但他知道那不是敏感,那是真實。當(dāng)你太多從紙面上了解一個人的時候,會比真的遇見他還要感覺真實。
      馮瑞端詳著這張模糊的舊照片。那是一張車站上匆匆拍下的照片,背景中有很多原本應(yīng)該看得清面目的人,和其他看不清面目的人的身體的一部分。在水漬和煙灰中,唯一清晰的就是那臉型方正的中年男子的眼睛。似乎只有它才是這張照片上唯一真實存在過的、有生命的東西。
      馮瑞看著這張照片,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在那樣一個車站會是什么感覺。身邊各種喧鬧的聲音匯合成模糊不清的洪流,在熙熙攘攘慌慌張張的人群中不知何去何從,沒有一只溫暖堅定的手把他拉向正路,卻有一雙似乎無處不在的眼睛從四面八方凝視著他的內(nèi)心。他感覺茫然,繼而惶恐。他感覺他正在迷失方向。他四處尋找,而那雙眼睛如影隨形。他更加惶恐,開始呼吸急促。
      “喂!怎么不說話!”陳小麗尖銳的叫聲把馮瑞拉回現(xiàn)實。
      他眼瞼煽動了一下,擦了一把冷汗,抬眼一望,三個女孩的臉正聚攏在一起,并且都湊在離他的額頭不到30厘米的上方。
      “...怎么了?”馮瑞尷尬地問。
      “你怎么了?”陳小麗說,“我們正在問你房子多少錢。你怎么傻愣愣地不說話!”
      馮瑞疲憊地擠出一個笑容,老實地報了一個數(shù)字。
      陳小麗尖聲說:“哇!這么便宜!”
      “房子很舊很破的。”馮瑞趕忙說。這也是實話。
      “那不管!地段好呀!”陳小麗說,“而且如果遇上大修的話馬上能升值很多!
      馮瑞解釋說:“就是聽內(nèi)部消息說要大修,才趁現(xiàn)在便宜的時候買下。不過現(xiàn)在一點動靜也沒有。天知道到底怎么樣。也許根本就沒有大修這件事情,我們上當(dāng)受騙了...我上當(dāng)受騙了!
      戴妮娜說:“至少你現(xiàn)在買了房子了,也算是有家的男人了。好幸福。 
      馮瑞苦笑說:“幸福...幸福什么呀...家里堆滿了箱子,亂七八糟的,我現(xiàn)在根本不想回家。”
      “家當(dāng)自然是越多越好。”
      “我寧可什么也沒有。”
      “哎?”
      馮瑞嘆道:“哪怕一把火把它全燒了,然后全部重新開始。”
      “真的?”三個女孩同時發(fā)出不可思議的呼聲,然后咯咯地笑了起來。陳小麗意味深長地重復(fù)了一遍:“一切全部重新開始?好象電影里的話喲!對了,是‘春光乍泄’里,一開頭的時候,張國榮對梁朝偉說的話吧?”
      馮瑞的胸口抖地抽緊,仿佛所有的空氣被一個看不見的泵一下子從他身體里抽走。
      “對不起...”他扶著辦公桌坐起來,急急忙忙地往走廊上去。
      三個女孩疑惑不解地望著他的背影。
      電腦屏幕突然閃了一下,跳出滿天星的屏幕保護程序,把蘇德哈的照片掩藏在背景的黑暗中。

      3.
      回家的路上,馮瑞不斷地揣摩著那句話:“...一切重新開始...”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交通一如既往地堵塞,公交車車頭的前進還不如路邊的行人快。馮瑞等了很久,腳趾已經(jīng)冷到麻木,才盼來了一輛公交車。他上了車,意外地發(fā)現(xiàn)車尾有個座位。他正要向車尾走,突然汽車啟動,又被搶道的出租車逼得猛烈剎車。巨大的慣性讓全車人木偶般前后搖擺。馮瑞一把抓住拉手免得向后跌倒。他身后一個矮胖滾圓的中年婦女卻趁勢向前一傾,跌跌撞撞地往車尾沖了幾步,在馮瑞能夠調(diào)整姿勢以前,以超過他2個座位的距離領(lǐng)先。馮瑞的腳趾在劇烈的活動中以疼痛來宣告自己的存在。他費力地把重心調(diào)整到另一只腳,一邊在司機的催促下往車廂深處走,同時還得努力保持平衡,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女人把2個座位的距離優(yōu)勢保持到最后。她巨大的臀部壓到塑料的座位上發(fā)出很響的“蹼”的一聲。
      在車上潮熱的空氣中,馮瑞的腳開始恢復(fù)知覺。從腳趾尖開始,無數(shù)的神經(jīng)末梢無端地作癢,沿著襪角和褲縫緩慢而執(zhí)著地蔓延,在關(guān)節(jié)處匯聚成痛楚。他忍耐著,輪換兩只腳的重心。當(dāng)換到碰傷過的那只腳的時候,那個受傷的腳趾無疑是澆上火堆的最后一勺油。
      車上人越來越多。漸漸連兩腳倒換重心都不那么容易。馮瑞咧著嘴,倒抽著冷氣。從牙縫中進入他身體的冷,在到達(dá)腳趾以前很久就無影無蹤了。他估摸著腳上肯定是又生凍瘡了。他媽媽說他從小就缺熱氣,冬天一個人睡半夜,被窩還是涼的。凍瘡對于他,就象惡友對于怯懦的小孩一樣熟悉。這1年多來沒見,沒料到才一個周末,凍瘡又來了。
      馮瑞抽氣的聲音象一匹疲憊的馬的噴鼻一樣響,但左右的人不是眼睛看著窗外,就是盯著車子里液晶屏少上播放的廣告。車擠路堵,信號傳輸不好,喇叭沒有聲音,畫面也時斷時續(xù),不時冒出一片馬賽克,如同模糊的記憶中的夢厴。旁邊一個胖大的中年男人望著畫面上扭曲的女性人體,張大著嘴,無聲的噴出幾陣怪異的笑,外帶連綿的臭氣。
      馮瑞忍無可忍,在離家還有2站路的地方下了車。
      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著。馮瑞的傘骨壞了兩根,雨水長驅(qū)直入。他豎起衣領(lǐng),縮著脖子默默地走。
      “...一切重新開始...”
      這句話就象咒語一樣,慢慢地浸潤了他的心。他有時默念這句話,有時把它念出聲。開始是一種聲調(diào),然后換成另一種節(jié)律,一句接一句,象唱歌一樣重重迭迭。他走在繁華的大街上,排成長龍的車緩緩在他身邊2米遠(yuǎn)的地方匍匐前進。這里的人個個一張緊鎖的愁眉,沒人聽到他的哼唱。他和一個用長圍巾包著半邊臉的女子擦身而過,然后是另一個矮個子男人。接著他又重重地撞到第三個人。沒有人停留腳步和他爭吵,甚至沒有人花時間向他皺一下眉。
      馮瑞已經(jīng)完全不在乎。他一路走,一路念叨著,直到最后大聲唱起來。連他自己也被感動,他確信自己果真已經(jīng)這樣高興。
      讓一切重新開始。
      買套新家具。賣掉舊房子。丟掉舊衣服。燒掉過去那些愚蠢的信。甩了這該死的破傘。扔下這討厭的雨天。離開這孤獨的城市。埋葬掉關(guān)于這里的所有記憶。
      或者來一場大火,把這一切全部都燒掉。
      然后他可以一切重新開始。
      他走到離大樓不遠(yuǎn)的地方時,發(fā)覺周圍的人走路的速度減慢了。不時有人抬頭望向上方,然后稍作停留。他順著別人眺望的方向看去,看到大樓臨街的一面有一套房子在冒煙。暗紅的火苗在緊閉的玻璃窗里涌動。
      開始馮瑞也象路人一樣愣愣地看著。他只是有點奇怪為什么別人都這么安靜。也許因為那正在燃燒的不是他們的家。
      不,肯定不是。那是他的家。
      火苗燎上了窗簾,烤熱了的玻璃在雨水中蒙上一層霧氣,暫時遮掩了屋里的火勢。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持續(xù)了幾秒鐘,只聽得撕心裂肺的“喀啦”一聲,窗玻璃裂了一條大縫。搖搖欲墜的大塊碎玻璃緩緩從窗框里剝離,順著高樓底下吹起來的風(fēng),如巨大的透明蝙蝠般緩緩晃蕩著撲向地面,先是沉悶的“嗵”的一聲,然后便“嚓啦”地四散碎裂。
      “救火。【让。 
      馮瑞的腳還來不及移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嘶聲尖叫。在玻璃落地的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咕咕地冒著血。他剛剛意識到,一分鐘前他還在詛咒的、自己生命里唯一結(jié)結(jié)實實地存在著的那樣?xùn)|西,正在烈焰中慢慢化為灰燼。
      周圍的人漠然看了他一眼,便沿著下班的常規(guī)路線各自前行。
      馮瑞把傘丟在一邊,從一個口袋摸到另一個口袋,沒有摸到手機,只摸到一條拉開的拉鏈。手機肯定是被偷了。他急忙跑向水果攤旁邊的公用電話亭。怎料老式帶黃綠色塑料雨篷的IC卡電話被連水泥樁一起拔了出來,扔在路邊。而新安好的漂亮的封閉式紅色電話亭里還沒裝電話機。他來回地一面跑,一面逮住每一個路過的人哀求:“快幫忙打119吧!請借我個手機打電話吧!”
      有人對他哧之以鼻,更多的人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開。他哀求得越多,越絕望。
      終于有人丟給他一個老式的深綠色手機。他哆嗦著打開翻蓋,用力按下“1”字鍵,然而手機屏幕上卻沒有反應(yīng)。心慌意亂地連按了幾下,屏幕上卻出現(xiàn)“!焙汀0”。他擦掉著幾個字符,重新開始撥號。然而無論他怎樣小心按在“1”鍵,屏幕上始終不是“#”就是“*”,要不就是其他符號。原來這手機鍵盤是壞的。怪不得那人這么干脆地丟給他。他胡亂在鍵盤上按著,指望能憑運氣按出個“119”來。
      一條還帶著火焰的窗簾碎片擦著他的耳朵飄落。他才剛一回頭,一大塊碎玻璃緊貼著他的另一側(cè)落地,幾乎把他劈成兩半。
      他抬頭望向窗口;鹕嗨翢o忌憚地從窗框里冒出來。
      “不!我的家!那是我的家呀!”他丟下鍵盤壞掉的手機,顧不上腳趾的傷痛,飛身奔上樓。他撞上了從樓上下來的鄰居。他聽見聲音尖利的半老徐娘在嘮叨:“...火起了...到處都是...”聲音粗嘎的男人低聲咒罵。沒有聽到小孩的哭聲。也許這幢樓里從來沒有過蹦蹦跳跳的孩子。
      到臨近他家那一層時煙已經(jīng)很濃了,對面走過都看不清人家的臉。
      “你去干什么!上面危險!”有個高大的男人沖他吼。
      “我的家!我家著火了!”馮瑞叫道。
      “別上去了。那里什么都沒有了!
      “那是我家呀!”
      “不管是家具電器,床單衣服,還是存折首飾,全都燒化了。你以后重新買吧。”
      “可是我的其他東西呢?”
      那人明顯不耐煩起來:“還有什么其他東西?”
      馮瑞愣了一下,終于歇斯底里地叫道:“我的箱子!那個黑色的紙箱子!”
      “那是你的?”
      馮瑞死死抓住那人的衣領(lǐng):“你看到了?它在哪里?它當(dāng)然是我的!我寧愿燒死自己也不愿意丟了這只箱子!”
      那人拉開馮瑞的手腕說:“別發(fā)傻了。這么大的火,紙箱早就燒了!
      “不會的!它在最下面!也許還有剩下沒燒掉的!”馮瑞跌跌撞撞地往充滿嗆人煙味的樓道里跑。
      那人在背后一把抓住馮瑞的衣服:“那種沒用的東西你還要它干嘛?你不要命啦!”
      馮瑞嘶聲叫道:“沒有它,我也不想活啦!”
      他掙脫那人的阻攔,一頭撲向煙霧中火焰猛烈燃燒的紅黃色的明亮處。他感覺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耳邊砰砰的巨響。他的眼睛完全被紅黃色的光籠罩。然后便是全身的疼痛。他下意識地往聲音的來源跑去,撲向他遇到的第一件固體東西。

      4.
      那是冷而光滑的房門。
      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打開了門。他睜開眼睛,面對的是盧忠義怒氣沖沖的臉。
      “你怎么回事!”盧忠義劈頭蓋臉地罵道,“你看看你!象什么樣子!早上10點了,胡子也沒刮!昨晚上干什么去了!”他粗暴地抓過馮瑞的衣領(lǐng),在他面頰邊上嗅了一下,皺眉說:“要是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喝酒,你就等著瞧吧!”
      馮瑞茫然地望著盧忠義的臉,花了十幾秒鐘去適應(yīng)突然從床上起來而產(chǎn)生的眼冒金星和耳鳴。他打了個哆嗦,身體的細(xì)小角落開始發(fā)出各種反抗,用酸楚和不適來宣告自己被忽視的存在。
      “怎么了?”馮瑞喃喃地說。
      “什么怎么了?”盧忠義反詰道,“你和衣睡了一夜,到現(xiàn)在還沒醒過來!”
      他推搡著馮瑞進屋,把他推倒在床上,在離他眼睛10厘米的地方用力甩開一張紙,瞪圓眼睛吼道:“我現(xiàn)在回到這地方,不是來等你向我道歉的!也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我已經(jīng)沒這心情了。我最后一次上這里來,拿走我的紙箱。順便把物業(yè)管理公司塞在信箱里的大修通知單給你帶上來,免得你這沒頭腦的渾小子沒看到,人家整修外墻的時候你得提前把衣架收回來!
      馮瑞瞪大眼睛望著他。
      盧忠義把通知單往床頭柜上一摔:“我知道你不會再和我講話。你寧可一個人悶到死,也不肯低個頭首先認(rèn)錯!彼雇藥撞,手指指著馮瑞,幾次欲言又止。
      馮瑞惶然地凝視他的臉。
      盧忠義最后咬牙說:“好吧!我們在一起也不是一天兩天,吵架也不是一回兩回,可是,就算我不該當(dāng)著你的面對我父母說我買房子是為了娶媳婦,但你也不該馬上就特意告訴他們你也付了一半首付款,而且要和我一起還貸款,和我一起生活。他們會怎么看?他們是等著抱孫子的老爹老媽哎!我們呢?我們...我們是...”他憤憤地轉(zhuǎn)過身,一把拉開窗簾,背對著馮瑞交叉雙手站著。
      眼淚從馮瑞的臉頰上慢慢滾落。陽光灑滿整個臥室,在他的淚珠里凝聚成燦爛的光芒。他站起來從背后抱住盧忠義放聲大哭。
      窗外恰好正對著對面高檔住宅區(qū)的花園。在那里深綠色的冬青簇抱著噴泉和雕像。樓下有孩子的嬉戲聲傳來。
      盧忠義一把握住了馮瑞的手腕,用力地摩挲著。
      他喃喃地說:“算了,別哭了。匆匆忙忙地就這么搬進來,快點好好想想怎樣裝修吧。今天是星期六,正好去建材市場!
      馮瑞仍然有點不敢相信,緊緊地抱著盧忠義,生怕他象出現(xiàn)的時候一樣突然消失。他反問:“星期六?”
      “是呀。你昨晚沒脫衣服就上床睡覺了,身體不舒服?”
      馮瑞不好意思地說:“我腳趾碰傷了!
      “現(xiàn)在好了么?”
      馮瑞活動了一下腳趾,欣喜地說:“只是當(dāng)時挺疼的,F(xiàn)在什么事也沒有了!
      盧忠義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說:“那好。我們上午先整理一下,把不要的東西扔掉。我那個裝書信和雜七雜八的東西的黑紙箱還在吧?”
      馮瑞馬上說:“當(dāng)然在。那個東西我絕對不會扔掉的。”說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對了,”盧忠義說,“我上電梯的時候聽說地下室一個孤老頭子昨夜死了。沒人認(rèn)識他的家屬,也沒有他的戶口本,連他今年多少歲都不知道。我看見民政局的車子把他拉走了。還有一只黑箱子!
      馮瑞愣住了。有什么東西在他心口敲打了一下。他追問:“什么樣的箱子?”
      “我也不清楚!北R忠義說,“只是聽說老頭身邊所有的東西都裝在里面。那是一只舊電視機紙箱。我那只紙箱的紙本來就是黑的,可老頭的紙箱只是用墨汁粗粗地涂黑,涂得怪難看的。普通的電視機紙箱為什么要涂黑呢?真是個怪老頭啊。算了,不管他了!彼钢硪婚g房間說,“里面你那些東西也整理一下吧。你那個蘇德哈的文章寫得怎樣了?如果資料太雜亂,根本寫不出東西來,就干脆全扔掉算了。也許他只是一個傳說。”
      馮瑞脫口而出:“不,他不只是傳說。我絕對相信他的能力。他看得到人們的心里;不僅自己看,還會幫人家去看清自己。” 
      馮瑞清楚地記得,在那些資料里面,有一份確鑿可靠的陳述,提及蘇德哈的一個習(xí)慣:居無定所,行李打理整齊,且必攜黑箱一只盡納之。

      2004-1-1 0:40
      修改于 2004-1-17 22:51 雨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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