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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浪子Ⅲ唐門浪子
深秋時節(jié),下了好幾天雨了,雖然已停了,卻仍然又濕又冷,街上都幾乎沒有行人,即使有,也是縮著脖子匆匆而過,枯葉在風(fēng)中僵滯的打著旋,才到申酉時分,天便已暗了下來,江寧府最大的得月樓上冷冷清清,日間本就沒幾個人,現(xiàn)在更是走得幾乎一個不剩。說幾乎,是因為窗口還坐著最后一個客人,仍然自斟自酌著,看樣子已經(jīng)很有幾分醉意了。酒保打了個哈欠,等這最后一個客人走了,他就可以打烊了。那客人看上去二十出頭,面相還頗俊秀,身上的衣衫看得出是上等的牡丹白錦,卻沾滿了酒污,右袖靠肩的地方還撕裂了一道長口子,他卻由那口子耷拉著,并不理會。酒保暗暗嘆了口氣,多半又是個世家浪蕩公子,這種人喝起酒來就不要命,要走怕是沒那么容易了。
天色越發(fā)暗了,向晚的冷風(fēng)從窗口漏進來,酒保不禁打了個哆嗦,這客人卻似越喝越起勁了。酒保無精打采的站了起來,這個張七,窗戶也不關(guān)好便走了,真是的……剛走了兩步,忽然一股勁風(fēng)迎面撲來,牙齒都不由打起了顫,酒保還未回過神來,眼前便如幽靈一般出現(xiàn)了六個身著黑色勁裝的人,六雙招子在昏暗的廳堂中發(fā)出鬼魅一般的光!肮戆......”酒保差點沒叫出來。
“我們找這客人有事,這兒沒你的事,拿著快走。”黑衣人中看起來為首的一人劈手扔出一錠銀子。酒保接了銀子,嚇得忙不迭的跑了出去。那白衣少年就像是沒看到一般,仍然不緊不慢地將一杯酒倒進口中。
“唐少俠,幸會了!
“崆峒門下弟子,十八年前自立門戶,六刀一鐵笛打遍天下,袁正袁前輩,幸會幸會了!蹦巧倌暌廊怀巴,悠然自得的泯著酒。
那袁正愣了一愣方回過神來,他兄弟七人橫行江湖,神出鬼沒,未想被這少年一口點破來歷!疤粕賯b既知我等身份,自然知道我等是為何而來的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可惜啊可惜……”
“可惜?”
“可惜聞名天下的袁鐵刀竟也有受制于人的時候!
“受制于人?何以見得?”袁正語調(diào)未曾少變,但臉上分明掠過一絲異色。
“若非受制于人,區(qū)區(qū)在下,還犯得著袁先生親自出手?”
袁正的臉變白了,眉間閃過一絲屈辱之色,他后面的六個人便要沖上前去!奥!痹鲁鲆豢跉,“唐少俠所言不謬,不過我袁正出手,不管是否自愿,從不留情,若有得罪,先行謝過了。”
“無妨無妨,我從不記仇,盡管請便是!蹦巧倌贻p描淡寫的說道。
“你……”話未說完,袁正手中的鐵刀已經(jīng)招呼了上來,轉(zhuǎn)眼刀刃已到少年項上,少年此時方才轉(zhuǎn)身,右手上忽然帶出一柄薄刃彎刀來,袁正只覺一陣勁風(fēng),兩刃相撞,竟震得手腕發(fā)麻,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袁正鐵刀橫行一世,竟然一上來便吃了這瘦弱少年如此一個下馬威,不由惱恨交加,刀鋒一轉(zhuǎn),又劈了過來,那少年悠然一笑,忽然仰身,刀尖擦著他鼻尖飛了過去,只此一剎,他身形竟已到了袁正之后,袁正一刀劈空,背上正是絕大空門,那知袁正畢竟是刀中之俊,眼見招式已經(jīng)用老,卻忽然后勁倍長,就著這劈空一式與身勢一起向背后轉(zhuǎn)去,那少年本是出奇制勝,卻忽然成了自投羅網(wǎng),眼見已不及閃避,他竟然不退反進,左手二指直向袁正胸口檀中穴點去,袁正萬未料到他竟然如此輕易的使出這同歸于盡的打法,收刀疾閃時,那少年右手的刀已飄了回來,袁正大吃一驚,翻身疾避,待站定時,已退出一丈開外,碰翻好幾張桌子,一大塊衣襟飄飄悠悠的落了下來。“好刀法。”
那少年雙手一抱,“承讓承讓!
只有袁正知道,承讓的是那少年自己,不然,他此時怕已斷為三五截了。
袁正嘆了口氣,“唐雁唐少俠果然名不虛傳,在下著實佩服,只是……我等受人之命……弟兄性命均懸于一線,還望少俠見諒……”他說這話,意思自然是要不顧武林規(guī)矩,以七對一了。
“大哥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唐門一個敗家子,算得了什么,待兄弟我去收拾他!痹磉呉粭l大漢說著便要動手。唐雁的臉忽然不易覺察的白了白。
“慢著,不可輕敵。少俠,得罪了!
“請吧!碧蒲愕恼f。
六道銀光在霎然間齊向唐雁飛射而來,唐雁刀鋒一卷,掀起一道白光,只聽見一聲脆響,六個方位的六柄不同的刀竟都被擋了回去,這一擊,卻正如震碎瓊瑤,霎然間天上地下銀光無處不在,如漫天梨花飛舞,唐雁霎時便被卷了進去,“梨花陣?”
“唐少俠好眼力。”
這七星梨花陣本是劍陣,被袁正六人以刀為之,卻更添幾分詭譎險惡,七星…六人…唐雁猛省時,一支鐵笛已忽然劃破花雨,當(dāng)胸點到,六道銀光也同時向內(nèi)疾卷,眼見已不能兼顧,唐雁雙袖猛然向兩邊分了開來,漫天梨花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剛才的七人都已退出丈許,各自扶著桌子方才站穩(wěn),“唐門……暗器……”袁正的舌頭竟有些打結(jié)。
唐雁微微一笑,“不錯。我本來不想用的!
七人頭上竟都冒出了汗珠。
袁正嘆了口氣,“橫豎是個死,死在這天下聞名的唐門暗器上,也算值了。”嘴上說著,臉色卻已白得如死灰一般。
唐雁笑了起來,“你們怎么知道就一定會死?”
“少俠?”
“你們怎么知道唐門的暗器就是淬了毒的?”
“少俠!你……”
“我是唐門敗家子,用的暗器又何必和門中一樣!
“少俠……這只是弟兄一句戲言,少俠萬勿當(dāng)真!
唐雁凄然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袁正嘆了口氣,“到這份上再和少俠糾纏,我們也未免太不識相了,少俠多多保重,我們未能得手,一定還會有其他人來的,下次來的恐怕便不會如我等這般不自量力了!
唐雁微微一笑,“前輩這一次,也早不是第一次了。”
袁正又開口想說什么,過了半晌,終于說了出來,“少俠一定要去京師與白清秋相會么?”
“我說過的話從沒翻悔過!
“可是那白清秋…...”
“前輩心意我領(lǐng)了,還望前輩好生珍重。”唐雁抱了抱拳,走了出去。
將近入冬,門口的樹上也沒有幾片葉子,梢頭卻還掛著兩個殘存的紅果兒,很是可愛,今夜月色卻是甚好,如水一般從窗上的竹簾縫間瀉了進來,照得室內(nèi)如同白晝。唐雁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痛恨失眠的夜晚,今夜卻偏偏又是一個。白日間走南闖北,尊酒一笑,快意恩仇,每當(dāng)睡不著的晚上,紛亂繁蕪的思緒卻都出來了,擾得他再也合不了眼,唐雁從床頭抓過酒葫蘆,空的,早喝光了,此時一醉,倒頭便睡,明日便又是一天了,最好不過,這三更半夜,又上哪兒買酒去。微寒的空中隱隱傳來股臘梅香味,就像是錦官城武侯祠前的那一株,城頭悠遠(yuǎn)的鐘聲飄渺傳來,四更了。唐雁坐了起來,跳下床,走了出去。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人家屋下的燈籠幽幽的明著。唐雁走到一片開闊處,向著西面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了三個頭。不知門中可曾安好,不知父母可曾安好,只愿他們忘了我……
再回到房中時,月色依然清明,氣氛卻分明有些不對勁,究竟如何不對他說不上來,只是一種直覺,而江湖中屢經(jīng)大難而不死的人,憑的卻都是這種直覺。他的手剛碰到腰間的刀柄,無數(shù)鐵蒺藜忽然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的卷了過來,以暗器伏擊唐門的人,真是絕了,薄刃寒光一綻,如平地一陣龍卷,密如飛蝗的鐵蒺藜剎然間竟都乒乒乓乓的倒飛了出去。四周霎然燈火通明,照見唐雁左肩上的兩團血跡。一個錦衣漢子搖著折扇從人群中施施然走了出來,“唐雁唐少俠?”
“是我,久聞襄陽莊大名,未想今日得見公冶莊主,真是幸會啊!碧蒲阄⑿χЯ吮。
“唐公子不愧是世家子弟,果然出手不凡,好,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總堂主下的令雖是命我等半路截殺公子,但他老人家的意思我們心知肚明,無非是不想讓你進京相助白清秋而已,公子此時罷手,還做你的江湖浪子,江南塞北任你飄游,何苦去助那白清秋爭名奪利,江湖人聽來,恐怕……”他格格干笑兩聲,不再往下說。
唐雁微微一笑,“我若早聽了莊主的,身上這身衣服也不會弄成這樣了!
公冶恒嘆了口氣,“在下也本欲放公子一馬,只可惜……”他搖著扇子,似不經(jīng)意的朝四下望去,四近一圈火把以外全是憧憧人影,比剛才放鐵蒺藜時又不知添了多少層,要是唐雁晚回來一步,待他布好陣伏擊,只怕已是兇多吉少了。
唐雁淡淡一笑,“請吧!
京城的街道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衣衫破爛不堪,沾滿了團團簇簇的血跡,右胸上的干血結(jié)成的硬殼幾乎使整個前襟都變成了褐紅色。他一面走,竟還一面提著個葫蘆望口中灌酒,興致來時,還哼上兩句川戲。這個人在白府雄偉的大門前停下了。“要飯怎么要到白家門上來了,快走快走,一會兒叫里面人出來撞見,還不打折你兩條腿。”門人走過來便趕,這人抬起頭瞟了他一眼,“叫你們主子出來說話,就說有故人來了!
“就你也配叫我們少爺?”那門人一巴掌甩了過去。
“慢著!”白府的朱漆大門忽然開了,一個身材干瘦,一雙招子卻不怒而威的人走了出來,“在下白府護院,白大少爺請?zhí)乒舆M去!
白清秋坐在池邊一間爽致小軒里,白衣翩然,溫文爾雅,正悠然垂釣。唐雁忽然想起七年前他們初逢的時候,都是離家遠(yuǎn)游的初犢少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挑燈縱論天下英雄,唐雁身上的銀子輸?shù)袅,還是白清秋打劫了個過路贓官替他付了房錢,一起隱姓埋名混入云棲莊,醉后偶然露了露功夫嚇得滿莊的人目瞪口呆,兩人連夜翻墻逃走,為爭一壇酒兩人還動過手來著,最后酒壇打破都沒喝成……看到唐雁,白清秋放下魚竿,快步迎了上來,“唐兄……你受苦了……”他語調(diào)竟有些哽咽,“快,還不快去給唐公子拿身衣服來!
“不必了,我這就走。”
“唐兄……你這是何意?”
“我只答應(yīng)你十一月初九相會京師,并沒有答應(yīng)要留在此處啊!
“可是……”
“我答應(yīng)過的事絕不翻悔,至于其他的,該由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罷!碧蒲阈Φ馈
“……你我聯(lián)手,大事可定,你又何須在江湖上落魄飄泊……”
唐雁淡然笑道,“我連唐門都不要了,又如何會入你白府?”
白清秋一時語塞,身后卻驟然騰起一片殺氣。
唐雁手上忽然多出三枚透骨針,拈在指間悠然把玩著,針尖卻始終對著白清秋,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僵滯了,見血封喉的唐門暗器……唐雁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白清秋頹然地坐倒在了軒旁石上。
出得城去,天已黑了,路邊一個破舊的酒店挑著盞紅燈籠,唐雁進去便叫了兩壇。店雖破,酒倒不壞,辛辣的烈酒燒著喉嚨,嘴角溢出的酒灑得滿身都是。醉了便吐,酸水都吐了出來,吐了又喝,喝了又吐,忽然大聲唱起川戲來……“客官,您還是別喝了……”小二都終于有些看不下去了。唐雁推開他,掏出兩顆銀子扔在桌上,東倒西歪地向店外走去!翱凸,您醉成那樣,就在小店歇了吧,客官……”
外面起霧了,濃霧彌漫,荒野一片蒼茫。
乙酉正月初五
北川子于涪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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