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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戕者的決斷
可見,并沒有離別。
存在著大規(guī)模的聚會。
可見,有人會在黑暗中
突然摟住我們的肩膀,
唉,一片黑暗,
于是在一片黑暗和寂靜中,
我們都一起站在寒冷、閃光的河流上。
——《布羅茨基詩歌全集·從市郊到市中心》
※
假期往往會稀釋煩悶。
我在吐出煙圈的時候這么想。
時值周末,我站在卷簾門前面抽煙,幾步距離之外還有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男生在打電話。我沒興趣聽是什么內(nèi)容,但他著急的語氣還是不可避免地飄到我的耳邊。在我盯著煙星子的不知道多少秒,他把手機從耳邊放下,轉(zhuǎn)而對著旁邊貼著的汽修店聯(lián)系方式開始敲號碼。
“你需要幫忙嗎?”
我把煙掐了,這么問他。
*
我只在上車的時候才想得起雨刮器還沒修。
它壞了有段時間了,我不太記得是多久。我熄火下車,與停車場灰色的墻對視,不自覺回想起剛睡醒時,拉開窗撲上臉的風(fēng)夾雨。
我下意識做出了與回憶一致的反應(yīng):我打了個激靈。
……坐地鐵吧。
我把車鑰匙塞回兜里。
我隨著人流刷卡進站。從自動扶梯的頂端往下看,他人的頭顱似乎與流水線上的批量產(chǎn)物沒有太多區(qū)別。地鐵里的空氣在此時顯得尤為沉重,車廂的軌道碾過窒息的邊緣就像海水漏入船縫,我被它們挾持著前進,去往下一個空氣都不再是空氣的地方。
這聽起來很像“我討厭早高峰”,但我其實不全是那個意思——這種情緒很難說清,不過我也沒有追根究底的打算。
到站廣播照例在差一站換乘時飄到我的耳中,等我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擠到了角落。我?guī)е话延晁疀]抖干凈的長柄傘,在眼下想移動到門口就顯得格外艱難,我一邊掙扎,一邊和被波及到的乘客道歉,地鐵卻在半途搶我一步,我猝不及防,伴隨著出入門的開啟,被朝外涌的人潮狼狽地擠出車廂;猩袷且凰查g的事,我猜傘柄便是在此刻溜出我的手心。
就像普通人很難在水里徒手抓住一條魚,車門關(guān)閉了。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兩手空空地盯著眼前的鐵軌。那節(jié)車廂已經(jīng)隨著整列地鐵跑出很遠,不管是我習(xí)慣的長柄傘還是我所痛恨的人群都已經(jīng)被帶到我并不知曉的遠處。我就這樣站到下一班車來臨,看見車廂里的人如出一轍地魚貫而出。它只帶回來了人群。
今天真是糟透了。
我轉(zhuǎn)身走了。
“你問交界地鐵有沒有過臥軌自殺的事故?”
“呃,是的!腋杏X這問題挺蠢的。”
“不,沒有的事。畢竟你才剛上任指揮使,還失憶了!蹦菥S搖搖頭,開始回憶,“交通剛恢復(fù)那會兒確實有。不多,也不能說少。雖然幸存者里肯定是想好好生活的占多數(shù),但總會有想不開的人,畢竟黑門爆發(fā)奪走了很多人的生命,那時候的墓園可比中央城區(qū)還熱鬧!
她沉吟了一會,似乎在組織語言。
“臥軌事故曾有過一段頻發(fā)期。一例臥軌自殺的事件隨著當(dāng)事人遺書的公開,在網(wǎng)絡(luò)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速擴散,隨后便發(fā)生了數(shù)起模仿性自殺。如果不局限于臥軌,那段時間的自殺率據(jù)我所知其實是這半年來的頂峰。自殺這種事本就有一定傳染性……我們錯估了它能造成的社會影響。”
“……這還真是……”
“唉,那段時間都沒什么覺睡……說起來,你問這個做什么?”
“啊,是這樣的,我今早在地鐵上注意到一個路人——應(yīng)該是去上班的吧,下車后也不轉(zhuǎn)線,而是站在原地表情特別差地盯著鐵軌看……看了特別久。該怎么說,我這種想法其實不太切實際,我總覺得他那時候想尋死!
“是上班綜合征吧汪!”
“我懂我懂,特別那會兒還是早高峰呢汪。”
“想也知道,那一定是‘不想上班’的表現(xiàn)汪!”
“喂,你們幾個!”
妮維警告似地拽了拽手里的牽引繩,一副無奈的表情轉(zhuǎn)過頭,安慰他,這種情緒在上班族里算是常有之事,不用太過擔(dān)憂;而被喚作“指揮使”的少年摸了摸后頸,在被三頭犬與妮維的互動逗笑之后,仍是露出了思索著什么的表情。
雨停得很早,我出辦公樓時仰頭看天,傍晚的云漂亮得給我一種今天沒下雨的錯覺。我一路走到公交車站,看見有人在整理折疊傘,才慢半拍地想起早上新買的傘落在了公司。
出站后雨不見小,賭氣淋雨得不償失,我只能再買一把。記憶里最后一次見它是我出電梯之后,當(dāng)時的自己去樓梯間抖了抖傘面的水,進公司后便隨意地將它撂在了前臺的傘架中間。
我不太想回去。我試圖說服自己偶爾也要順勢而為,點開手機看了眼天氣預(yù)報:暴雨的圖標(biāo)從今早一路蔓延到周末。
好吧。
我只好原路返回。
*
少年和我自我介紹,說他是中央庭的指揮使,正要去高校巡查,但送他過去的商務(wù)車半路卻壞了。我回頭瞥了眼汽修店放下的卷簾門,大概預(yù)想到了是怎么回事!澳且晃宜湍?”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男生“啊”了一聲,看向我身后的車:“你的車還能開嗎?”
“壞的是雨刮器,不影響開車。”
他露出驚喜的表情。
我坐在駕駛座,等他和司機溝通完上車。少年拉開了副駕駛的門,我提醒他系好安全帶,他很自然地應(yīng)了聲,一邊扯過帶子一邊和我搭話:“那個、您——”“我姓佐佐木!薄白糇裟鞠壬莵硇抻旯纹鞯?前幾天的雨確實下得很大。”
我倒車出去。
“壞了好幾個月了,我才來修而已。和大雨沒關(guān)系。”
“咦,那為什么拖了這么久?”
“因為我把傘弄丟了。”
“傘?”
“嗯,我妹妹送的傘。”
指揮使想必沒理解我話里的上下邏輯,慢了半拍便沒再追問,車?yán)镆粫r沉默下來。我瞥了眼他,真人比我在電視報道里看見的要年輕一些,終端被他面朝下地握在手里,系上安全帶后顯得人有些拘謹(jǐn)。我不想解釋,想了想還是轉(zhuǎn)移話題:“到你要去的大學(xué)區(qū)還有段距離,你要是無聊可以連車上的藍牙聽歌!
他反應(yīng)不太及時,好像沒想到我會主動開口:“我能聽廣播嗎?”
“可以。屏幕左下角有個音符圖標(biāo),你要聽廣播就點那個!
我沒再分神看他在做什么,我說那些只是想緩解一些可能存在的尷尬。車轉(zhuǎn)過一個路口,手邊靠過來的腦袋又偏了回去,音響同步流淌出播音女聲——是我不常聽的新聞頻道。
“…面插播一則地鐵情況播報。經(jīng)初步調(diào)查核實,今天上午10:20左右,一身份不明人員翻越多道護欄,闖入2號線軌行區(qū),遭列車碾壓,地鐵運行受到影響。經(jīng)現(xiàn)場醫(yī)護人員檢查,該男子已無生命體征。目前,警方已介入調(diào)查,具體情況有待進一步通報。交界地鐵提醒,受此次突發(fā)事件影響,車站內(nèi)外滯留了較多乘客,有急事的市民還請及時換乘其他交通工具……”
我看見前方的綠燈開始倒計時,把車速放緩。
“……沒想到還會發(fā)生這種事!
“可惜了!
“佐佐木先生是可惜什么?”
“……全部?”
下意識的遲疑將回答變成疑問。我其實沒有在為任何事可惜,因為它與我沒有干系。
“我上任指揮使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真實的臥軌。”
“這種事以前也發(fā)生過。”
“很多嗎?——我是指,自殺!
“差不多吧,我覺得天天都在發(fā)生,在半年前的時候!
“明明才從黑門事件中幸免于難……卻還是有那么多人選擇了自我了斷啊。”
我看了他一眼。
少年人似乎是意外的,語氣卻與不解無關(guān),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像是對著一個既定結(jié)論自言自語。
“對生死的看法本就因人而異,或許在那種人心中,黑門有沒有并不關(guān)鍵!
我最終還是接了話。而指揮使沉默了一會,這么開口:“我可以問佐佐木先生一個問題嗎?”
“?你問!
“假如說——就假設(shè)是剛剛新聞里的情況好了,”他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后佐佐木先生你,現(xiàn)在回到了事發(fā)現(xiàn)場,來到了那個自殺者的身邊——你有機會阻止他葬送自己的生命,你會去做嗎?”
“……”
我下意識握緊了方向盤,瞥了眼左視鏡。幾近中午,周末的街道比我才出門時熱鬧很多,不少學(xué)生模樣的人說說笑笑著走過我的視野,我不自覺地想起很多事。
“我會的。”
我說。
“不會尊重他的意愿嗎?”
我能聽出他話里的好奇。
“真要說,他大可以悄悄死在家里,不讓我看到,既然選在公共場所,他就要承擔(dān)這樣的風(fēng)險!蔽胰鐚嵒卮,“所以,指揮使呢?有想過會不會去阻止他嗎?”
“我會。畢竟我的工作就是保護這座城市的市民!
“就這樣?”
前方堵車了,我緩緩跟停。
“我在上任指揮使之前,失去了全部的記憶,因此作為指揮使的日子便約等于自己的人生。做指揮使很忙,我很少思考除此以外的事情——更何況我做的是這樣的工作。但是,在與同伴并肩作戰(zhàn)的時候,我偶爾會想:我決不能死在這里!
“……為什么?”
分明在聊的是這種話題、說的是這樣的話,我又能感覺到他的語氣很放松。
“我本來是這么想的——作為指揮使,連自己的使命都沒完成就死掉也太丟臉了。但是我后來又覺得,好像也不全是這樣。中央庭給了在病床上醒來的我一個方向,它或許不是屬于我的方向,但我確實欣然接受。我愿意為了它去努力,并期待著完成使命的那一天。
“可我又從這些念頭深處看到一些憧憬。我想,我或許是憧憬著……在一切塵埃落定后,我還能找到新的方向。而這些東西,只有還活著才有意義!
“可能是我說話太直接……指揮使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話,想要替那個臥軌的人決定他本該有的人生嗎?”
“對這種事做假設(shè)本來就很傲慢。”他笑著說,“我的回答是:‘對,是的!男袨楹拖敕ǘ疾皇俏曳艞壦睦碛。我其實一直有個很自大的想法……我希望我能做正確的事。但我也知道,哪怕是神明也無法永遠正確,所以我退而求其次,希望自己做的事能夠不違背自己的信念。
“所以我一定會去救他的。對自殺者的尊重是之后的事,我不認為那是他最真實的愿望!
電臺的播音女聲不知何時變得遙遠起來,我有些恍神。我平常并不會同陌生人說那么多,若是以往,在那個假設(shè)后我便會回答“這是沒有意義的事”,但從提問者的身份中,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意義所在——又或者可以這么說:我還是敬佩像指揮使這樣的人。
“比起我,指揮使更值得擁有假設(shè)里的機會!
“這也存在值不值得的說法嗎?”
他模仿起我發(fā)問的語氣,我卻并不覺得惱火。
“那就這么說吧——不存在值不值得,但一定有適不適合。”
拯救他人的生命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當(dāng)拯救的對象并不特定的時候更是。
這段對話最終結(jié)束于短暫沉默后響起的電話鈴中。指揮使接了電話,不出五秒便開始手忙腳亂地解釋路上出了點意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路上了,我在旁邊插嘴說:“剛剛堵了會兒車,應(yīng)該還有十幾分鐘的車程!
他立刻照著給對面報了時間,等掛了電話放下終端后,緊繃著的聲音才松開,一邊湊過來看手機的導(dǎo)航,一邊問我待會兒有沒有安排。
我說沒有,拿不準(zhǔn)他問這句話的目的:“是還需要我送你回中央庭?”
他趕緊擺手說怎么會呢,然后有些猶豫地抓了抓頭發(fā):“既然沒事的話,佐佐木先生能等等我嗎?我想等高校的事解決后請你吃頓飯做感謝!粫芫玫!”
“哪有小孩請大人吃飯的道理。”
我有點好笑,單手扶著方向盤,不等他回答便拍了拍他的背。
“吃頓飯當(dāng)然沒什么,那我的午飯就交給你了!
指揮使走之前還記下了我的車牌號。我無事可做,干脆靠在車?yán)锎蛄藗盹,睡醒時剛巧與敲我車窗的指揮使對上眼神,我下了車鎖,示意他上車,他卻搖搖頭,讓我直接下車。
我下車后便跟著指揮使走,拐過好幾條街后,我和他走進一家小店。
店內(nèi)擺設(shè)應(yīng)是家老店,我草草掃了兩眼,跟著指揮使落座。少年很自然地坐下,腦袋朝著墻上的菜單點了點:“佐佐木先生有忌口嗎?”
我搖搖頭,示意他可以隨意,指揮使見狀便直接招手對店員點餐。點完餐后,他放松地朝椅背靠去,目光投向店外的街區(qū),這是一種回憶的姿態(tài):“我第一次來吃這家店,是在解放了高校區(qū)之后!
這是一家炒飯店。
“解放高校算是我作為指揮使上任后的第一份工作。而在那里,我也同樣,第一次目睹了我同伴的死去!
我一怔。
“她是中央庭的神器使……也是一名老師。當(dāng)時的她為了保護學(xué)生,體內(nèi)的幻力失控,最終被黑門影響……成為了怪物,所以我們只能親手消滅了她。在一切結(jié)束后,我回去和安托涅瓦匯報,她和我說,我做的是對的,如果未來還要面臨這樣的選擇,也一定不要自責(zé)和軟弱。
“啊、抱歉……佐佐木先生沒聽懂的詞是不是有點多?”
“沒關(guān)系,我明白你想說什么。”
“那天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最終在第二天的下午又一個人來到了這里。當(dāng)時的我還不熟悉這座城市,所以我就漫無目的地亂逛了一下午,走得我都餓了,想找家店填填肚子。
“那會兒還不是飯點,店里的人很少,我走進來的時候是老板娘接待的我。她問我是下午沒有課嗎?我說我不是學(xué)生,我是中央庭的指揮使,她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她知道我,然后又問我這是在巡查嗎,怎么是一個人,身邊沒有神器使陪同嗎?
“我說我只是來逛逛,第一次吃他們家,有沒有什么推薦。她就說那來一碗招牌炒飯吧,很多老師都恨喜歡,我就問她,那有沒有一個黑色長發(fā)戴著眼鏡的老師來光顧過。她說,這樣子的老師有好幾個呢!
“我就沒再細問,說那就來一份招牌炒飯吧。等待的時候,我就坐在店里想,說不定這家店她真的來過。其實我和她……也沒有真正地交流過,但我在那瞬間覺得,如今我們也是有交匯過的了!
“指揮使在后悔嗎?”
“是的。雖然并不是后悔這件事。在那個情況下,我確實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該怎么說……我只是忽然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她不止是我報告里的‘犧牲者1人’,也是炒飯店的‘一名顧客’,還會是很多我所不知道的身份的一員。我承擔(dān)著整個中央庭的責(zé)任與希望,這樣的我或許只有這一次,能對無法挽救的死亡感到迷惘。”
——拯救他人的生命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
“指揮使可真不是誰都能做的工作啊!
“確實如此。”
他笑著回應(yīng)我,這感覺似曾相識,讓我想起剛剛在車上的交談。
“然后我就嘗到了這家店的炒飯,分量很足,我差點吃不完。有一句話叫‘吃飽了撐的’,但我吃飽后反而想通了很多事。我并非是為了緬懷才虛度了一整個下午的時光,而是為了知道我到底在守護著什么才抵達的此處。有些事只有親歷過才能懂,所以這家店我之后也常光顧。”
“是因為意義重大?”
“不是!
少年對著我搖搖手指。
“是因為這家店的炒飯真的很好吃!
炒飯便是在此刻端上我們的桌子。
筷筒擺在指揮使那側(cè)。他取出一雙遞給我,我慢半拍才接過,思考此處或許是上天所能送給我最好的場合。
“指揮使還記得我在車上提到的,我為什么去修雨刮器的理由嗎?”
“我記得……是因為您弄丟了妹妹的傘!
“但我其實很討厭我的妹妹!
對面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疑惑氣音。
“那是為什么……?”
“我和我妹差了六歲。我父母是很嬌慣孩子的類型……可以說那時候的我被寵壞了,自大又幼稚,還沒辦法接受為什么以前只屬于我的東西要分一半出去、父母不再只看著我一個人,自然也沒有學(xué)會怎么做一個哥哥。又剛好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紀(jì),我就把管束加嚴(yán)、再也不能痛快地玩乃至于遇到的一切不順都怪罪到妹妹的頭上。
“所以我從小就愛捉弄她。能不謙讓的事我就不謙讓,她的事我也從不去主動關(guān)心。但到了知曉父母不合的那一天,我卻在第一時間這么想:‘絕對不能讓妹妹知道!
“我父母是因為相愛才結(jié)的婚,但是愛本來就是善變的。離婚的事情他們只告訴了我,母親那一天把我叫去房間談話,她很嚴(yán)肅地跟我說,很抱歉不能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庭,但是我得清楚,爸爸媽媽離婚的原因是爸爸不夠忠貞。我問我妹妹知道嗎?她說,這就是我得清楚的第二件事。”
“杏明年就要高考了。她以前每次被你欺負,都要來找我哭上很久,但如果有一家人出去玩的機會,她一定是最珍惜機會的那一個。我和你爸爸都不忍心告訴她,也很害怕影響她,所以,雖然我和你爸爸已經(jīng)離婚了,在這一年我們還是保持原樣,阿樹也一定不要說漏嘴了,好不好?”
“你們一定要現(xiàn)在離婚嗎?”
“阿樹,你長這么大,一定遇到過很多需要妥協(xié)的事吧?學(xué)會妥協(xié),是成長里重要的一步,但是作為成年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底線。對媽媽來說,出軌便是不能容忍的底線。阿樹也明白吧?這不是媽媽的錯!
“……我明白的。好!
“他們還是很愛我和我的妹妹,所以我成為了編織謊言的共犯。我也是在那瞬間終于承認,我從來沒有討厭過我妹妹。
“但這些到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我妹妹也不會再知道了。”
“她……?”
“她在半年前過世了。救援隊的人告訴我,出事的時候她在和朋友唱KTV。包廂太隔音,一切都太遲了。最后他們都沒能逃出那幢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大樓!
空氣停頓了一下。
“佐佐木先生,是想死嗎?”
指揮使冷不丁地發(fā)問,我并不對這個唐突的問題感到意外。
我吃了一口炒飯。味道確實很好。我慢慢地嚼,指揮使也并未開口催促我。我把這口炒飯咽下去。
“是的!蔽沂栈啬抗,這么說道,“說出來反而輕松多了!
“其實我之前……見過佐佐木先生一次!
“什么時候?”
我其實懷疑過我和指揮使并非今天第一次見面,但我倆又確實是陌生人。
“周二的時候。其實只是我單方面地注意到了你……在地鐵上。”
啊。
“當(dāng)時的你表情很陰沉,下了地鐵也不走,盯著鐵軌看了好久!
“沒想到當(dāng)時會被人注意到,我妹妹的傘就是那天丟的!笓]使莫非是擔(dān)心我臥軌?”
“呃……是的!蹦呐略诖酥,指揮使早已說過了許多在我看來更難為情的話,面對我的問題他承認得還是有些尷尬,“我心想,如果你在下一班地鐵到達之前往前沖,我絕對要把你攔住!
“做那種事的決斷,我是沒有的!
“那佐佐木先生想過……怎么死嗎?”
“像是在傾盆大雨里意外出了車禍死掉……之類的。對我而言,能夠毫無預(yù)兆而沒有壓力地死去,便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死法了!
我很少如此直接地吐露我腦內(nèi)的喪氣話,畢竟不會被影響到的人寥寥無幾,幸好指揮使是寥寥無幾中的翹楚。
之后我們便一直沉默到這頓午飯結(jié)束。結(jié)賬的時候我還是走在了指揮使前面,面對他不解的眼神,我還是伸手?jǐn)r住了他的腳步:“就當(dāng)是我找指揮使的談心費。炒飯很好吃。”
指揮使是個聰明人。說出這句話后,他就停下了想搶我一步的動作。
我們并肩走出店門,我問他:“所以,你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回中央庭嗎?”
“真的不需要,我其實在高校還有點事要辦。”他連忙擺手,像是忽然意識到此刻就該告別了一般,在收回手后站在原地想了一會。
“那,后會有期,佐佐木先生!
“后會有期。”
他仍是一副有話沒說完的表情,我便也站在原地等待。最終,他抬起頭來看著我,語氣擲地有聲——
“佐佐木先生,你不要自殺!”
我險些笑出聲——我想這或許是世界上最特別的告別語。少年的語氣比起勸解,更像是一種祝福,總之,多虧了我們今天探討了足夠多嚴(yán)肅的話題,我得以明白他這句話真正的意圖。
我沒有回答,微笑著與他揮手作別。
*
再次見面居然還是在中央城區(qū)。
我才下班,干脆問他有沒有事,我?guī)ザ碉L(fēng)。他露出意外的表情,我笑了笑:“我的車是工作后我父親送我的入職禮物,他覺得天下的男孩子肯定都夢想著一輛拉風(fēng)的跑車,送我的車自然也是敞篷車。但我其實沒有這方面的癖好,所以我從來沒有開啟過我的車頂。
“今天天氣這么好,指揮使要是有空,可以成為副駕駛見光后的第一個乘客!
指揮使欣然應(yīng)允。
我其實很擅長開車,所以我那天才敢說不然我送他。當(dāng)初學(xué)車的時候我便發(fā)現(xiàn)了我擁有開車的天賦,還暗藏過拿了駕照帶妹妹去兜風(fēng)的心思,但這些心思最后和我封閉了好幾年的車頂一樣,被我遺忘至今。風(fēng)拂過我的額前,有很多我本以為永無見光之日的東西被我敞亮地打開了,我久違地感到一股很純粹的心情。
指揮使一直安靜地靠在車座上看著途經(jīng)的風(fēng)景,我想起上次送他去高校的時候,他絕大多數(shù)時間也是這樣,看著窗外不發(fā)一語。
“指揮使很喜歡觀察交界都市?”
我這么問。
“喜歡!
“為什么呢?”
“起初……只是想記住我所保護的城市的樣子吧。后來看多了,我覺得只是單純地看著這座城市也很快樂!
我想我果然還是很敬佩他。
這段路附近是噴泉公園,人很多,我停在斑馬線前等行人走過,不經(jīng)意往公園的方向瞥了一眼,卻看見熟悉的身影。
那是我父親。
黑門事件之后,父母正式離婚,并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生活翻開新的一頁,災(zāi)難成為了解除生活桎梏的好事。本來的家留給了我,我每天離開這座過分空曠的房子,總會想起他們搬家離開的時候和我說的話。
他們說你早就是大人了,會理解我的吧?阿樹一直都很可靠啊,謝謝你。我心想杏對你們來說到底算什么,又或者說我們還算家人嗎?家人會因為這種事和我說謝謝嗎?她的葬禮就好像沒發(fā)生過,那張黑白的相片他們離開的時候誰也沒想帶走。
我從小就討厭妹妹,我欺負她,不禮讓她,但是她當(dāng)年考上了心儀的大學(xué),第一時間還是把錄取證書拿給我看,說,我很厲害吧?我被她的語氣感染,也跟著笑出聲來,說是啊,很厲害。我那時候看著她哼著歌離開的背影,久違地松了口氣,心想終于可以告訴妹妹家庭的真相,黑門卻在此刻奪走了她的生命。
我掉頭去了公園的停車場。
我把車熄火,指著遠處的自動販賣機問指揮使渴不渴。他一邊跟著我下車,一邊問我怎么了,我說:“我在公園看到了我的父親!
“要去打招呼嗎?”他問我。
“不了。”
我摁了兩罐果汁,站在販賣機前望著我父親——或者說我父親一家的背影。那個小孩怎么看都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我用玩笑的口吻說:“見面了我怕我揍他!
指揮使可能沒料到我的回答如此具有情緒色彩,一時驚得忘了接話。出貨口傳來哐啷兩聲,我彎腰去拿果汁,把其中一聽遞給他:“我們回車上吧!
“就……只是這樣?”
我又轉(zhuǎn)身去看他們。他們看起來幸福美滿,符合我腦海中能想起的有關(guān)家庭的每一個定義。
“指揮使,我在和你交談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蔽艺f,“其實只有妹妹才是我真正的親人!
我聽到身側(cè)易拉罐打開嘭的一聲。
“可是她已經(jīng)死了,而我也只能繼續(xù)活下去!
“所以才會想死地活著?”
“是啊!
我那天與指揮使道別之后,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在暴雨天里掰斷了我的雨刮器,想用它殺死自己,但直到夢醒也沒能下手。我在夢里聽著雨聲想了很多很多事,我對著空無一人的雨幕問,為什么黑門要把她帶走,憑什么意外要降臨到她頭上,她的未來還沒有開始,而我居然只得這樣修補我破破爛爛的生活?
我過去總是口是心非,所以到最后也沒和妹妹真正和解,哪怕是她去世以后,我也從未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磉_過我對她的懷念。在每個與父母例行公事的會面中,我都是那個最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就好像當(dāng)初不假思索便答應(yīng)下來替父母保密一樣。
“佐佐木先生還記得我們之前做過的那個假設(shè)嗎?你當(dāng)時還說……不存在值不值得,但一定有適不適合!
“記得!
“我認同你的觀點。但我覺得……不適合也沒關(guān)系,因為你最終和我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敝笓]使這么說著,看向?qū)γ婀珗@里打鬧的孩子們,“佐佐木先生,你為什么想死呢?
“你說過,在大雨里意外出了車禍死掉,便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死法。在佐佐木先生的心中,已經(jīng)沒有其他獲得幸福的辦法了嗎?”
“或許有吧,可是她都死了!
人們總說經(jīng)歷了災(zāi)難不可怕,重要的是能夠振作起來向前看。畢竟把握當(dāng)下才是最重要的,緬懷不好的過往大多數(shù)時候是自我折磨,要求別人不走出悲傷毫無道理。
“可是她都死了,我又該怎么幸福地活下去?”
父母從未開口,但我是清楚的:他們?yōu)椴槐夭鸫┻@份謊言松了一口氣。他們慶幸這一切的發(fā)生。對他們而言,妹妹更多時候代表的是一種責(zé)任,當(dāng)然,能夠獨立生活的我,可能連這份責(zé)任的重量也失去了。
可災(zāi)難永遠不可能是好事。
“佐佐木先生也是親歷了黑門事件的人吧。你當(dāng)時是怎么活下來的呢?”
“……我當(dāng)時在地鐵上,遇到了怪物,但是也成功逃走了。盡管因為塌陷一直在地下逃不出去,但是也有很多可供躲藏的地方,最終我們得到了救援……我甚至沒受什么傷,F(xiàn)在想來,待在地下說不準(zhǔn)確實比地上安全!
“我們?”
“我當(dāng)時和一個陌生人一起,多虧了他我才能撐下來。但是我和他在遇到救援之后就分別了,我再也沒見過他!
“難怪當(dāng)初佐佐木先生也能對我施以援手。”
“舉手之勞罷了。”
“你會覺得自己這么輕松地活下來,比妹妹幸運嗎?”
“這種事不需要我覺得吧,它本身是客觀事實。倒不如說,這種事反倒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人!
少年在此刻笑出聲音。
“佐佐木先生總是想那么多,才會活得那么疲憊的。”
“我就是這種性格,可能死了都難改吧!
“說起來,佐佐木先生的雨刮器,修好了嗎?”
“修好了。”
在與他分別的隔天。
“佐佐木先生為什么會想去修雨刮器呢?——我知道是因為你妹妹的傘丟了,我的意思是,反正都已經(jīng)丟了吧!
我揚了揚眉毛。
他是在借這個問題詢問我是否聽進去了那日分別時他對我說的話。畢竟連親人留給自己唯一的寄托都失去了,修雨刮器似乎徹底成為了一件沒有意義的事。這問題實在算不上禮貌,但畢竟上次我也沒有回答他,這下扯平了。
“你說話總是這樣嗎?”
“那肯定是要看人的!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
“我想再問佐佐木先生一個問題。
“黑門事件最后也會變成歷史的一部分,佐佐木先生是怎么理解黑門事件的?它能擁有一個權(quán)威的解讀嗎?因為在全世界爆發(fā)死了那么多人,它就不會是好事,這聽起來沒有問題?墒侨绻罱K我們壓制了黑門,并從異世界得到了嶄新的力量,讓世界發(fā)展有了質(zhì)的進步,那這件事又該如何評判呢?”
“那難道那些人就該死嗎?”
“我曾經(jīng)也這么想:那我的同伴就該死嗎?可我那時候沒得選,就好像佐佐木先生你其實對這件事也沒有選擇權(quán)。
“我說過,我當(dāng)時確實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這個想法到了今天也不會動搖。佐佐木先生,有沒有可能,活下去本身也是一種幸福了?你只是在正常生活而已——就好像雨刮器壞了就要去修一樣,這是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你可以不用想那么多的!
“可我沒辦法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
“佐佐木先生會覺得中央庭是個偉大的機構(gòu)嗎?”
“……我是這么想。”
“可是很多神器使加入中央庭,選擇對抗黑門,也不過是想活下去而已。擁有遠大理想的人終究是少數(shù),我從不會逼迫我的同伴一定要為了拯救這個世界而戰(zhàn)斗。”
“但你們確實拯救了許多的人,這一點是不會因為個別人的想法而產(chǎn)生改變的!
……啊。
話語脫口而出的瞬間,我就明白了指揮使的用意。
不論中央庭的員工到底是在為了什么而工作,都不會影響我對他們的看法是友好而抱有感激的。他們是為了私欲也好,只是單純在生活也罷,都不會改變他們所做的事的本質(zhì)。
我又想起父母的那句謝謝。我想他們從未了解過我們。我在災(zāi)難之后看清了父母,又因為無法知道死去的妹妹的想法陷入了死胡同,才會這樣頹喪。但就好像我當(dāng)年別扭地與妹妹相處,妹妹仍然不會放棄靠近我一樣,父母離婚對她而言其實遠不是需要保密的事項。
一件事的本質(zhì)不會因為他人怎么想而改變,我妹妹的想法也不會因為她死了而真的消失。他們以為溫柔的隱瞞到最后更像一種逃避的自私,在他們離婚的那一刻,很多事就已經(jīng)注定了。指揮使說,“活下去本身也是一種幸!,正如死亡本身就是一種不幸。我并非不了解我妹妹,卻在她活著的時候不相信她,她死去之后不相信自己。
我妹妹確實沒辦法告訴我她真正的想法了,但我其實是可以知道的。
“指揮使你……和上次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化。”
“畢竟我是指揮使嘛,總是要面臨一些很重要的抉擇!
我看向他,他說完話后神色如常,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便仰起頭,將剩下的果汁一飲而盡,轉(zhuǎn)身找起垃圾桶。我提醒他販賣機旁邊是沒有垃圾桶的,最近的垃圾桶在對面。我側(cè)過身去指了一下方向,剛好與我父親一家的所在重疊。指揮使也意識到了這件事,最終還是在跑過去之前停下來問我:“所以呢,佐佐木先生到底要不要去打招呼?”
我笑起來,終于拉開了手里果汁的拉環(huán)。
“下次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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