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可以。那就進(jìn)去一趟看看異界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吧。”
　　“你愿意一起去那就太好了�！�

　　01
　　同希羅談完之后我總有些心神不寧。
　　天色愈發(fā)陰沉，整座城市風(fēng)聲鶴唳，就連街道上的人都變少了。常去的自動販賣機飲料空了大半?yún)s沒人補貨，我只能鉆進(jìn)一家便利店尋找想喝的果汁。
　　店員有些心不在焉，幫我刷商品碼的時候刷了好幾下才成功，我瞄見他放在柜臺里的手機正放著直播，畫面里的陌生主播似乎正站在什么高樓的樓頂，背對著此刻幾近被紫黑色給包裹住的天空，比劃著夸張的姿勢，臉上的表情近乎猙獰。他神情激動，嘴唇開合的速度很快，手機的聲音開得小，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一些只言片語——例如“世界末日”。
　　普通人這么想也不奇怪。我結(jié)了賬出門，仰起頭看向此時的天色，只覺得那晦暗云層下的裂縫下一秒要將我吞沒。它看起來比我認(rèn)知里的世界末日還要不詳，在那扇門之后的異界里究竟會不會有希羅所追尋的東西呢……我并不太知道。正是為了不被動地等待，我才選擇加入希羅的陣營，但是無論站在誰的身側(cè)，我都感覺自己不過是在受某人的擺布而行動。
　　忽然，在視野的邊緣，我感受到了什么人窺伺的視線。
　　連續(xù)幾日都遭遇過中央庭的突襲戰(zhàn)斗，精神一直高度緊繃著的我立刻轉(zhuǎn)過了身，空著的那只手迅速摸向了放在制服外套里的終端，還未摁亮屏幕，眼前的景象已經(jīng)讓我停下了動作。
　　那是一個扒在小巷的墻邊，朝著我這邊看過來的小女孩。因為被我發(fā)現(xiàn)，她嚇得都有些站不穩(wěn)。
　　并非想象中的不速之客，我站在原地松了口氣，在抬手輕撫胸口平復(fù)心情的一瞬間，下意識地手一松，掂在手里的果汁就這么哐當(dāng)?shù)氐粼诘厣稀?br>　　我連忙去撿，而在我拿起果汁抬起頭的時候，那個女孩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回到研究所的路上，我仍惦記著方才有些奇怪的遭遇，還未拐到門口，便聽見了爭執(zhí)聲。
　　“你放手！我不認(rèn)識你說的什么人，你別以為你小我就不敢對你怎么樣！”
　　“你騙人！你帶我進(jìn)去看看吧，真的，我一定能找到的！”
　　“閑雜人等禁止入內(nèi)！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跑到這里來的，哪里來的回哪里去，我是不可能放你進(jìn)去的，別以為這樣就有用，小孩子好奇還編一些奇奇怪怪的借口，這里不是你能來玩的地方——”
　　“……怎么了？”
　　我走上前去，研究員見我如蒙大赦，趕緊把扯著自己白大褂的小女孩推了出來，指著她對我說道：“不知道哪里來的小孩，我只是出來透透氣抽個煙，就被她給纏上了，和我講想進(jìn)去，我怎么可能讓她進(jìn)，然后她就拉著我不讓我回去，難搞�！�
　　我看向她，目光相接，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剛剛在便利店門口偷看我的小女孩。她似乎沒料到那么快又能遇到我，一時呆在了原地；研究員察覺到此時是逃跑的最佳時機，丟下一句“那就拜托指揮使處理一下了！”后便光速刷開門禁溜進(jìn)了研究所的大門。
　　那女孩聽見門關(guān)上的聲音才如夢初醒，她趕緊轉(zhuǎn)身跑上前去拍門，拍了好幾下之后似乎意識到?jīng)]用，很不開心地放下手，正對著門慢慢地蹲下不動了。
　　我有些無法理解這個小女孩的行為。若是在別的場合遇到，我八成會選擇無視她，畢竟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但眼下這種情況，確實不能放任她就這么堵在研究所的大門前。更何況，就算我想把她丟在研究所門外也有一定難度——小孩子體型小，刷卡開門的空檔指不定就給她溜進(jìn)去了。如今的研究所，是斷然不能陌生人放進(jìn)來的。
　　我嘆了口氣，跟著一起蹲在她身邊：“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記不記得父母的電話號碼？這幾天的黑門怪物很活躍，你一個人在外面是很危險的哦�！�
　　“……洛帕�！�
　　“你是叫洛帕嗎？”
　　“姐姐，你去過游樂園嗎？”
　　“？沒去過�！�
　　“如果我說我不賴在這里了，姐姐可以送我回家嗎？我們家有個游樂園，你送我回去的時候就可以順路去玩了，不用白跑一趟！”
　　“……？”
　　我有些詫異，端詳她的眼神里多了幾分疑慮。跟隨希羅的幾日，我在研究所見慣了瘋言瘋語的研究員，他們都是成年人了，我也不好多站在正常人的角度評判什么——畢竟我自己也只是個疑似正常的失憶人士。況且在選擇跟隨希羅與見證并默許活骸化之后，我偶爾也會想，或許我也不過是個偽裝起來的瘋子。
　　可再怎么習(xí)慣甚至置之不理這些精神狀況有些問題的人們，若其中包括了小孩子，那都是另一碼事。據(jù)我所知交界都市的游樂園在海灣側(cè)城，而且它的部分設(shè)施已經(jīng)在黑門事件中損毀了，就算它真的是誰的所有物，也肯定不是眼前這個灰撲撲又衣著單薄的小孩子。
　　可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說謊。
　　“就算沒有游樂園，我也會送你回去的，不可能放你一個小孩子回家。你是怎么過來的？聽你的說法你應(yīng)該過來是獨自一人，可是過來研究所這邊要坐船吧？”
　　“我和開船過來送貨的叔叔說好了，我在研究所里有人要探望，拜托他捎我過來�！�
　　“……你還挺聰明啊。你的父母呢？也放心你？”
　　“我媽媽知道的，如果我晚上還沒回來也沒和她聯(lián)系，她就借進(jìn)貨叔叔的船來找我。”
　　我走向研究所私用的小艇，聞言有些意外。我以為這是小孩心血來潮的胡鬧，不過孩子聰明才得以如愿，沒料到這種糾纏研究員的行為居然受到家長的允許；而且，她在解釋的時候沒有提到父親�？傆X得再問下去就會涉及到比較冒犯的隱私問題，我及時剎住了這段閑聊，專注于手上的小艇。
　　我只開過兩次，還都是在有神器使和研究員陪同的情況下，不過它經(jīng)過改裝很好上手，只載著我和她一起去附近的停靠點應(yīng)當(dāng)還是沒有問題。我不想讓她和研究所里的工作人員再打交道，因此只能自己小心點。
　　“洛帕住在哪？海灣側(cè)城還是舊城區(qū)？”
　　“舊城區(qū)�！�
　　聽到這個地名，我便想起那個在舊城區(qū)里找到的志愿者，由于實驗失敗最終在絕望中喪生的男人。那一日早晨他看向我的眼神我至今難忘，而在安托涅瓦了結(jié)他的生命時，我甚至沒有細(xì)看過他的死亡。
　　……我感覺我做了錯事�？墒沁_(dá)爾維拉回收他時，說話的口吻與暼過去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對待活物。希羅說過，為了達(dá)成目的，一些手段是必要的。我其實不明白，我感覺我做了選擇，可是又好像沒有什么供我選擇的余地，希羅帶我去了觀光塔的塔頂，與他并肩看向那扇巨大的黑門的時候，明明眼前所見是最為深重的黑色，我卻在希羅的言語中，好似真切地看見了那道裂縫之間，有著閃閃發(fā)亮的希望。
　　小艇靠岸了。

　　02
　　舊城區(qū)的街上比想象中的還要空曠。
　　聽說舊城區(qū)的治安不好，嚴(yán)重到有“最好太陽落山之前離開舊城區(qū)”的傳聞，羅納克當(dāng)時同我講完自己與希羅的往事，也特意告誡我不要在此處久留。跟著希羅離開中央庭后時間緊迫，我很少外出，除卻必要的踏足之外再沒有來過這里。
　　洛帕在我身前帶路，我看著她腳步不帶遲疑的背影，猜想她應(yīng)該很熟悉這片街道。
　　“舊城區(qū)也有游樂園嗎？”我試探著搭話。
　　“本來是有的�！�
　　“……？”本來？
　　“對不起呀，指揮使姐姐，我騙了你。但是我們家，本來真的有一個游樂園。”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我，露出很難過的表情，我跟著站住，情不自禁地發(fā)問：“它現(xiàn)在是……”
　　“很快就到，馬上你就知道了�！�
　　女孩拉過我的手腕，帶著我在一片老舊的居民樓里繞進(jìn)繞出。這些泛黃的建筑比起網(wǎng)絡(luò)上能見到的老照片少了一份名為意境的體面，逼仄的空間里滿目皆是明晃晃的破落，加上腳下步子不停，竟給我一分喘不過氣的感覺。我來不及認(rèn)真打量這些平日里從未多著眼過的景色，眼前一晃，眼前的視野驟然變得空曠。
　　在這片居民樓的背后，是大片連起來的行道木與高聳的游樂設(shè)施。我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抵達(dá)了目的地。
　　與印象里的游樂園截然不同，我目光所及之處的所有設(shè)施都顯得破敗而失去色彩，明明與方才所處的環(huán)境截然不同，我竟感覺到二者之間相似的落魄。舊城區(qū)巡查那日，我與羅納克分別后，曾因為他的告誡而好奇地搜索過這片區(qū)域的百科，有一句評論于此刻跳入我的腦海，從稍嫌文藝的描述變成了立體的感觸。
　　“舊城區(qū)是被時代遺忘的街道”。
　　在我恍神的時候，洛帕并沒有松開我的手，被她牽引著，我們繞著這一片區(qū)域跑了半圈，停在一塊坍塌的墻面前。
　　“黑門事件的時候塌掉的。……應(yīng)該是被怪物弄塌了吧，我們當(dāng)時被組織逃難了，這都是之后回來才看見的。啊，姐姐多注意一下腳下，不要踩到那邊的磚塊，摔在這里可疼了……好，這樣我們就進(jìn)來啦�！�
　　她對著我仰起臉微笑，而我站直了身子，看向眼前的廢墟，一時失語。
　　由于指揮使的工作，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淪陷區(qū)里奔波，因此在我的記憶里，所見到的建筑里，完好無損的其實是少數(shù)。大部分房屋在黑門事件中被摧毀，只能放任的遠(yuǎn)大于可以重建的，少數(shù)繁華的街區(qū)是它僅存的舊日談資，作為黑門事件的發(fā)端，半年太短，它的災(zāi)后重建遠(yuǎn)沒有到頭。
　　但就算如此，我也很少見到這樣的景象。它像是什么熟悉生物的骨架，我能在見到的那一刻明了它曾經(jīng)是什么，甚至能夠試著去想象它曾經(jīng)該是如何的生機勃勃，但是比起這些腦內(nèi)構(gòu)筑出來的幻影，我最先感受到的是，這個游樂園已經(jīng)“死”了。
　　所有佐證這里曾經(jīng)是游樂園的物品都變成死神的足印，像一大簇飛向空中的彩色氣球驟然破裂四散的碎片，尚且完好的游樂觀光車與不成形狀的車堆在一起，身后僅剩半截的滑梯斜著倒在屬于玩具車的軌道上，像是旋轉(zhuǎn)秋千的設(shè)施里半數(shù)的金屬鏈條上都沒有座椅，它們被包裹在不同顏色的防護(hù)橡膠里，變成懸掛在彩色圓盤上褪了色的裝飾。
　　“我是看著這個游樂園建起來的。我們以前住的地方當(dāng)時要拆了，爸爸拿到了補償，爭取到了這塊地，想在舊城區(qū)也建一個游樂場。為了這個游樂園家里欠了債，但是媽媽和我說，等這個游樂園開業(y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后黑門爆發(fā)了�！�
　　洛帕個子不高，剛剛在我面前帶路的時候，我跟在她身后，能清楚看見她的發(fā)頂。我以為她應(yīng)當(dāng)只有七八歲，但她在敘述這段過往的時候，語氣成熟得像個同齡人。
　　“所有人都過得很困難，借給我們家錢的人開始上門討債，那段時間整個舊城區(qū)都很亂……爸爸媽媽整宿整宿地睡不著，我不管什么時候醒，媽媽都坐在我的床邊，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爸爸開始不停地抽煙，因為我在，他從不在房間里抽，門口的垃圾桶里全是他留下的煙頭。但是我媽媽不喜歡他這樣，他們就經(jīng)常吵架，爸爸總是最先摔門走掉的那一個。直到有一天，爸爸摔門出去，再沒有回來。叔叔和我說，我爸爸要么瘋了，要么死了。”
　　我不知道這種場合之下，我說些什么才合適。我想起在研究所門口的時候她提到媽媽時說的話，我總懷疑她的媽媽其實也瘋了。哪有家長真的會放心自己這么小的孩子獨自外出呢？我愣了愣，忽然記起來那個最初的疑問。
　　“那你為什么要去糾纏研究所的工作人員？”
　　“我看見了，指揮使姐姐�！�
　　“……什么？”
　　“我知道哦，我之前就看見過姐姐，姐姐和幾個神器使一起，在找愿意參加實驗的志愿者。叔叔和我說了，去了希羅那兒的人，就沒有回來的。但是我看見了，我爸爸他還沒有死，他就在那些人之間。我想找到他，告訴他家里人還在等他，不要再做那種危險的事了。
　　“看，那里是旋轉(zhuǎn)木馬，我在游樂園最喜歡的就是旋轉(zhuǎn)木馬了，建好之后我總偷偷跑過來插了電玩。以前去海灣側(cè)城的游樂園的時候，我去坐他們家的旋轉(zhuǎn)木馬，就一直想，能自由地更換騎的馬該多好啊。爸爸實現(xiàn)了我的愿望�！�
　　我覺得我不該只是沉默地聽著。可我張口只覺喉嚨干澀，大腦一片空白，像是被具現(xiàn)化的言語蒸干了本應(yīng)運轉(zhuǎn)的思維。我該如何對待她的苦難？我該這么形容她的過去嗎？又或者說，這些事情遠(yuǎn)遠(yuǎn)還未結(jié)束，這根本就是她的現(xiàn)在呢？
　　我意識到我束手無策，而她說這些也并非朝我求救，一半或許是太孤單的傾訴欲，一半只是因為我問了她這個問題。

　　03
　　我陪她把整個游樂園都走了一遍。
　　在我眼中，這里是個徹頭徹尾的廢墟，但在洛帕眼中，我想那一定是全世界最棒的游樂園。它能夠?qū)崿F(xiàn)某個女孩的夢想，還可以成為更多人珍貴的回憶。
　　前提是它存在。
　　我們最后去看了眼這個游樂園的正門，正門整個被建成城堡的樣式，頂端掛著的招牌沒寫名字，我問她，這個游樂園決定好叫什么了么？她搖搖頭，說爸爸沒提，自己也沒問。
　　“爸爸其實可不會取名了，我的名字也很簡單吧？說不定它就叫‘舊城區(qū)游樂園’呢�！�
　　“感覺也不錯？畢竟這確實是舊城區(qū)的第一個游樂園嘛�！�
　　我們沿著原路返回，洛帕帶我去了附近的公園，她說現(xiàn)在還不是那么想回家�！爸笓]使可以幫我推一下秋千嗎？我蕩不好這個�！彼行┢诖乜粗�，我欣然應(yīng)允，一起來到角落的秋千前。
　　她握緊了手中的長繩，和我說可以推了。我輕輕地推了一把，手掌觸及到她背部的蝴蝶骨，才發(fā)覺她其實很瘦。女孩的辮子隨著秋千搖擺的幅度來回晃悠著，她轉(zhuǎn)頭對我笑得很滿足：“謝謝姐姐今天愿意陪我玩。”
　　我望著她的笑容，某些情感在那瞬間終究還是占據(jù)了上風(fēng)。
　　“洛帕知道我是中央庭的指揮使，對吧？”
　　“知道呀，你可有名啦�！�
　　“明天，空中的那個黑門就會開啟，我們的這個世界和門那邊的異世界會因此而鏈接起來，這樣就能夠進(jìn)入異界。我們會找到神器使不會活骸化的辦法，也會找到新世界的道路�！�
　　“‘活骸化’……是什么意思……？”
　　“……你就把它當(dāng)做神器使才會得的一種病吧�！蔽翌D了頓，停下手上的動作，秋千慢慢停住，我在她的身側(cè)蹲下，此刻變成我仰望她。她有些茫然，但看向我的眼神里滿是信賴。我開始想哭了，并非只是為了這個女孩，我只是在開口的瞬間再次覺察到了“指揮使”的重量，我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看見安扭曲的四肢上遍布的結(jié)晶，聽見她玻璃那邊傳來的氣若游絲的聲音。
　　“我們會想辦法，把很多很多問題解決，而且說不定，在那個世界里我們能找到讓死者復(fù)活的神器。
　　“我回去之后就幫你找你的爸爸，讓你們團(tuán)聚，我們拉鉤約定，好嗎？我一定會回來的，明天我也來陪你蕩秋千�！�
　　希羅告訴我的話與我想說的話被我混亂地拼湊在一起，這許諾看起來毫無說服力，可她卻當(dāng)真伸過了手指，與我拉鉤。
　　“好，我明天也在這里等姐姐�！�
　　我如釋重負(fù)地笑起來。

　　我又陪洛帕玩了好一陣子，再堅持把她送到了家。她住在一片屬于政府安置房的區(qū)域，周邊看起來要比游樂園附近那一圈要安全。她站在門口有些猶豫，似乎在想要不要請我進(jìn)來坐坐，而我搶先截斷話頭，告訴她天色晚了，我得回去做準(zhǔn)備了。
　　“今天晚上就不要隨便亂跑啦，很不安全的�！�
　　“嗯，指揮使，明天見！”
　　她沖我揮手，我也同她揮手。我轉(zhuǎn)過身去，看向此刻紫黑色的、幾近被黑門吞沒的天空，踏上了回研究所的路途。
　　明天它就會亮起來的吧。就像我從中央庭醒來的那一日一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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