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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南京這座城市總是嚶嚶地哭。



已刊登于《飛魔幻》雜志2010年12A期,據(jù)說題目與文不相襯,于是改為《一期一會》……
內(nèi)容標簽: 正劇
 


一句話簡介:南京這座城市總是嚶嚶地哭。


  總點擊數(shù): 1886   總書評數(shù):8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12 文章積分:744,37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近代現(xiàn)代-奇幻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不留·短篇
    之 四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7672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已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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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了

作者:商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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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事了


      1
      南京這座城市總是嚶嚶地哭。
      我走在雨里,撐一把黑色長柄傘——最古早的時候它是紫竹柄,八十四骨撐開來沉甸甸的黃皮,像中藥喝多的女人一張寡淡的臉;后來它搖身一變成了個黑色塑料的長柄,不情不愿在末端翹起一個彎鉤,幾段鋼絲繃一塊黑布,風(fēng)一吹就翻過來翻過去地鬧,但卻勝在輕便。
      在南京這座城市,我總是匆匆來又匆匆走,還要刻意繞過某一條街。但今天卻是不同,因為新十八街的同福相館是終于要拆了。
      我去過太多地方,還以為什么事情也不能再叫我驚奇,但一腳踏進新十八街,“轟”一聲響,我眼前又炸開一朵白光匯聚的花來,那是在民國二十三年的同福相館,一個被我埋在心里快要模糊的故事,那時也才剛講了一個開頭。
      踩著青石磚路,我心想這條街竟拓寬了這許多!咦,布坊酒坊跟大大小小的飯館統(tǒng)統(tǒng)都不見了,惟獨那門面掉漆的“奇芳閣”還立在那里,但那分明已是一屆老朽,再經(jīng)不起時代里刮起一絲絲的風(fēng)。多年以前,這間茶館原是極為奪目的顏色,二樓圍欄的紅漆尤其涂得飽滿鮮亮,那時我穿一件寶藍色的騎馬裝倚在那圍欄上,一低頭就能看見街上來來往往的馬車。
      同福相館就在面前了,門口擺一張老藤椅,躺著一具干癟的軀體,要不是有只枯瘦如柴的手攥著手帕偶爾抬起擦一擦眼角,那軀體真像一堆粉末,花白的粉末。
      我走近了些,一眼就看見相館櫥窗里的一張相片。隔著玻璃撫摩它,我知道相片已不是最初的那張了,但人還是那人。

      “你……”一個沙沙的聲音,嗓子眼里積滿了灰塵。
      我回轉(zhuǎn)頭,眼見老藤椅上的那堆粉末嘩啦啦凝聚成形,那軀體一下坐起,眼睜睜看著我,老淚和鼻涕都來不及揩去,是濕漉漉的一張臉。他在驚愕中喘起粗氣來,拉風(fēng)箱一般呼哧呼哧的響,又頹然倒在老藤椅中,眼中兩束光芒一下渙散了,“活到頭了,大概真是活到頭了……”
      呀,上回見他還是個十歲上頭的小伙計呢,泥鰍一樣精怪滑溜的后生,眼下卻是這么一個糟老頭子了。做人真可怕。
      推開同福相館的玻璃門,我向站在柜臺后面的人指一指櫥窗里的相片,“給我洗一張,越快越好!
      柜臺后面的小年輕看都不看我,“快洗明天來拿,慢洗要等三四天。”
      但我看著他,立時收起滿腹活色生香的陳舊時光,怔忡片刻后但覺抖擻,曲起小手指將那倚門而立的黑傘化作一縷輕煙,向他一笑,“雨這么大,不知你這相館……能借傘么?”
      我與他這便開始交談,心里是掩不住的得意。他肩上卻赫然多出一只瑩白修長的手,指甲涂了鮮紅的蔻丹,戴兩只鑲翡翠暗金戒指。我頓覺乏味,原來她早已找到了他,我只有鳴金收兵的份。誰知就在我轉(zhuǎn)身要走的當(dāng)口,她一下懸在我身前,錦繡羅裙下蕩一雙繡墨綠牡丹的絲履,奇道,“你這回怎這樣輕易就認輸?”
      我匆匆走進細雨里,頭也不回——輸就輸了罷,斗了這么多年,不就等這一天?她卻跟過來不依不饒,“噯,悅?cè),你不是說定能找到一個不懼妖鬼身份的人間男子來愛你?你準是怕我又將那人嚇暈過去罷!”
      咦,聽她語氣,像是沒看出那小伙計是誰?
      我一回頭,但見那月白色短襖翠綠長裙的女子,烏發(fā)挽髻,一點朱唇,懵懵懂懂飄浮在雨里,“你就認了罷,你是罔顧舊情又壞人姻緣的妖,多少年修行也換不來一顆真心的!人世間有句話叫‘化作厲鬼也不放過你’,說的就是我呀!人有輪回,我總歸會找到他……找到他以后,氣也氣死你!”
      我失笑,“容青,他今生若是一千嬌百媚的女子,你仍是愛?若是一大腹便便的奸商,你仍是愛?若是一牙齒泛黃的煙客,你仍是愛?”
      輪到她笑,“你懂什么!
      我說,“我懂人世間還有句話叫‘一期一會’!

      2
      那是民國二十三年春,南京。
      早些年的時候,秦家兩層樓又帶了小閣樓的祖屋孤單單立在一片平房之間,便算是德鄰里那長長弄堂中,唯一的小洋房。德鄰里與隔了不遠的雞鵝巷,住了許多尋常職位的政府官員,于是早晨七八點鐘辰光,德鄰里的兩間小茶館便坐滿了喝茶吃點心的客人,多半還要拿著昨日的報紙細細研究一番。
      天光也許是出來了,但弄堂兩邊擠到一處的商店和民房,在一丈五尺寬的青石路上,只露出了蒙蒙亮的一線天。有挽著菜籃子的女人,頂著懵懂未醒的一張臉,踏在晨光里去唱經(jīng)樓與丹鳳街一帶買菜。
      秦家祖屋的大門靜悄悄開了一條縫,鉆出一個青蔥綠的小丫頭。她四下里張望一番,又輕手輕腳將門關(guān)上。不知是哪里響了幾聲狗吠,將她嚇得肩膀一縮,隨即又笑了,將一雙精巧的繡花鞋一扭,便也踏上了青石路。秦家女兒自幼體弱嬌貴養(yǎng)在深閨,到得二九芳華去城南新街口的影院看戲,認識了一個洋派小姐,便覺新奇得很。
      這青蔥綠的身影出了弄堂,便直接上了一列馬車去往新十八街。到得奇芳閣,秦家小姐方下了馬車,便見著二樓圍欄處倚著一個麗人正向自己揮手,“容青,這里!”那悅?cè)缃袢绽锎┝艘簧韺毸{色騎馬裝,胸前衣襟點綴著一條銀鏈——容青見過那懷表,抹了層銅綠一樣的雕花,又是小巧又是精致。
      容青付了車錢,也不待找零便入了茶館大門。這奇芳閣卻是比之德鄰里的兩家小小茶館要氣派得多,真正是人聲鼎沸高朋滿座。她上了二樓,尋到臨窗的那一桌,興沖沖坐下來道,“悅?cè)纾襾硗砹!?br>  悅?cè)缦蛉萸酁⒚撘恍,雪膚花貌里幾分英氣,招手道,“要些茶水!”
      便來了一個茶博士,肩上搭了長長的抹布,略彎了身子道,“兩位小姐要些什么茶水?可要配些點心吃食?”
      悅?cè)绲溃敖o這位小姐上一盞花茶!毖援呣D(zhuǎn)向容青,“茉莉可好?”容青鮮少出門,此刻惟有諾諾答應(yīng),便見悅?cè)琰c頭,“唔,來一盞茉莉花茶吧。點心吃食不急,我們還有一位朋友未到!
      容青奇道,“還有誰?”
      “啊,還有一個朋友李堯,是專給報社寫字的!焙鲆姁?cè)缑佳坌﹂_,似染了一層氤氳的光彩,望向容青身后道,“這里。”
      “唔?”容青回頭。
      那一日的晨光想來并不是太好,天甚至有些陰霾,但她見到那人,一瞬間心意激蕩,眼眶便紅了。
      就是這個人,就是他。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復(fù)。
      那人笑著走近了坐下,聲音溫醇,“悅?cè),這就是容青?”悅?cè)琰c頭,他便向容青望過來,帶了笑意的唇,眼角眉梢都醉意襲人。
      容青呆呆的只顧看著眼前人,聽見自己醉倒一般的聲音,“唔,是容青,是容青!
      煙花三月里,她遇見良人。

      一整個春天里,他們幾乎踏遍了南京。
      當(dāng)然要先領(lǐng)容青坐一坐“南京一怪”小火車,從下關(guān)江邊的起始站到中正路的終點,在愜意的輕風(fēng)中慢悠悠晃上一圈;而后自是要吃遍最富盛名的四式點心——李榮興的牛肉湯、清和園的干絲、包順興的小籠包餃、三棧樓的燒餅;再便是去影院看電影,在茶館聽歌女唱戲,游園劃水,郊游爬山。
      那一日去貴人坊的清河園,去之前便聽李堯說此地是一僧庵,因其地多樹,常有人夏日到此避暑,僧人便打掃了樹下之地,布置桌凳賣茶,并售干絲。這干絲端的鮮美,于是漸漸聲名遠播,成了南京城的四大點心之一。再加上此處本為出家之地,綠林清幽,間或響起誦經(jīng)敲魚之聲,著實環(huán)境出塵,堪稱桃源——只來往須得步行,可沒有公交車站點在附近。
      亦是尋常戲文里的橋段罷了,去清河園時容青扭傷了腳,李堯便一路背著她去;吃罷干絲天色已晚,李堯便又一路背著她出了清河園,到得鬧市才為她叫了車回家。
      回到妖界悅?cè)鐓s問他,“不是說要一心修煉?從前你告訴我,愛情是人類的一個借口,用來慰藉自己的短命!
      李堯只覺難言,半晌,抬手遞過來清香盈袖的一盞熱茶,“愛情是‘一期一會’,要放在很短的時間里,才得以迸射出耀眼的光。”
      “什么‘一期一會’?”悅?cè)绮荒,揮手潑散了一地茶葉。
      李堯溫言解釋,“這四字源于茶道,‘一期’是指人的一生,‘一會’則是僅有一次的相會。人類命壽有盡,便領(lǐng)悟到要去珍惜每個瞬間的機緣,并為人生中可能僅有的一次相會付出全部心力——因為一旦錯過,便不能再來。”
      悅?cè)绮挪环䴕,“但為什么是她呢?一個小丫頭,尋常得隨處可見,人間三百年里的諸多女子,她又豈是最特別的?”
      李堯也是無言。自己是三百年的酒妖,靈氣蘊結(jié)而成,空空來,空空去,從來與人間無牽絆;容青卻是人間的秦家女兒,家人寵家人愛了十八年,又兼叔叔嬸嬸表姐堂兄的有著千絲萬縷的尋常血親。他只覺心里頭鬧哄哄一片,一時明媚一時又晦暗,一時清晰一時又混沌,索性用妖界最時髦的借口來搪塞,“修煉這種事情……總有劫數(shù)!
      悅?cè)缢贫嵌斑,這樣說來是有益于修煉的?那我也要與你們一起!
      李堯失笑,“人間有它的規(guī)矩,這種事情,再容不下第三人的。”
      悅?cè)珙D覺失落,李堯與她一向交好,三百年修煉總也是同進同出常相為伴的,這會兒自己竟成了“第三人”,真是不可理喻的修煉,不可理喻的劫數(shù)。

      春光過了是夏日,夏日過了是秋顏。
      秦家老爺本不待見李堯這寫文為生的窮酸女婿,但因了對容青的寵愛,好容易對這門姻緣點了頭——秦家本不乏錢財,若女兒高興,嫁個清貧文人又如何。
      容青便拉著小姐妹去置辦采購:枕套錦被要繡上鴛鴦,龍鳳鐲與翠金戒也得齊全,玉如意必然要準備一對,連子孫桶也要親自過目;鳳冠霞帔與白色婚紗各要一套,已想好了要去新十八街拍結(jié)婚照;呀,還差一個連理鎖遍尋不得,不是雕工不夠細致便是紋理不夠新鮮,掛在頸上的小物事,太重顯得累贅,太輕又覺敷衍,這可怎樣才好……
      容青一路絮絮叨叨,見悅?cè)缒鑳毫艘话愀约鹤叽蠼止招∠,便向她嫣然一笑,“你臉色可不太好,莫要病了,做不得我的伴娘!?br>  這一笑當(dāng)真光彩奪目,悅?cè)鐓s不吭聲,低頭將腳下一枚石子恨恨踢飛。這天晚上秦家小姐便魔怔了,哭著喊著說見了妖怪,此后她整日蜷縮在臥房,尤其不見李堯。李堯自是憂心,又想起好幾日里不見悅?cè)纾尚氖撬隽耸裁,便回了妖界。卻見悅?cè)缪傺僖幌,連維持人形都困難,三百年靈力已是一夕成空。
      “是誰害了你?”李堯驚怒。
      “一個捉妖人,他、他廢我所有靈力……”悅?cè)缑嫒輵K淡,“我就要散了,飛灰湮滅!
      李堯緊緊握住悅?cè)绲氖,心下百轉(zhuǎn)千回間,驀然想起容青家中一幅潑墨山水。這古畫乃秦家祖?zhèn),都道是名家手筆傳世經(jīng)年,人卻不曉這畫中依附著一只千年道行的妖。李堯打定主意想求那畫妖幫忙,又寬慰悅?cè)鐜拙洌愦掖蚁蚯丶亿s。再到秦家祖屋時,距婚期已只有一日。秦家老爺對失蹤三日的準女婿震怒,命他即刻準備結(jié)婚事宜,莫要讓容青受了委屈。李堯去見容青,卻覺她與往日不同——空寂寂的一雙眼,連行走都是僵硬。
      她問他,“你回來尋我,可是為了悅?cè)??br>  李堯一怔,想容青如何得知,但眼下情勢緊迫,他只有點頭道,“是,我需那幅古畫來救她!
      容青扶著雕了花的木格窗子,哀戚戚望著庭前滿園的梔子花,“原來你真是為了那幅畫!
      李堯點頭,“有了那畫,我才好救她!
      容青將那潑墨山水遞給他,“還會回來么?”
      李堯失笑,“自是會的!苯舆^畫便匆匆離開。
      容青立在二樓窗口,遙遙望著黃昏里漸行漸遠的背影,用手抹去了眼淚,“我自小萬事如意,卻獨獨錯認良人,若非我有這古畫,你可會真心愛我?”
      那一夜下了暴雨,第二日容青醒來,但見滿庭梔子花落了遍地。便在這滿園殤色中,她穿上一身最喜愛的衣裳,在蒙蒙晨光里對鏡梳妝。
      秦家納婿算是當(dāng)時南京的一件盛事,秦家老爺廣邀友人,在城南最好的酒樓里包了場子,樓上樓下足有三十六桌客。然而新郎官卻始終不曾出現(xiàn),秦容青亦不肯換上鮮紅嫁衣,只呆呆坐在秦家祖屋的二樓窗前,望滿園殘花。
      到得夜晚,等了一天的客人就此散了。
      午夜時分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如泣如訴。秦家老爺氣得下不了床,容青在父親床前拜了三拜,當(dāng)夜便吊死在了門前大樹。

      3
      “哼,都怪你!好端端在我面前現(xiàn)出真身,還告訴我李堯與你是三百年一同修行的愛侶……”
      “是呀是呀,還說他與你相識一場,都是為了得到那幅藏著畫妖的潑墨山水!蔽覒醒笱笞咴谟昀铮掷飺沃缫炎兓貋淼哪前押趥,幫她說完這幾十年不變的話。
      容青怒道,“你還騙他,說你被什么捉妖人打傷!”
      “是呀是呀,我這般傷天害理滿肚子壞水,真難為你幾十年來都要與我斗法——偏又斗不過我。”
      她氣得眉眼變色,“你欠我的!”
      她這樣一喊,舊上海的一條弄堂便又叫我想起來。恒茂里這條弄堂還是頗有些歷史的,走出過些叫得上名字的人物。弄堂里不乏東南西北的生意人與讀書人,興許還租住著講馬列鬧革命的先進派人士。面目模糊的人們住著面目模糊的房子,我惟獨記得有一個王嬸,她家的三層樓一共六間空屋,最上頭還有個閣樓。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她歡天喜地收取房錢的樣子來,狹長瘦削的一張臉,笑得長臉變圓,微微向外凸的兩只圓眼睛,又笑得圓眼變長。
      我活得這樣久,原本才不記得多少年里雨打風(fēng)吹去的風(fēng)流,也懶理那些命似蜉蝣朝生暮死的人類——反正我是他們口中傷人性命奪人元神的妖呀。但我總還記得恒茂里的王嬸,因她來來往往的房客之中,有一個住在閣樓里夜夜青燈的李先生。
      我回回去見李堯,回回被他擋在門外。我在恒茂里陰冷潮濕的青石磚地匆匆來又匆匆去,沒有一個人不知我的難堪,連拖著鼻涕的小孩子都把我編進順口溜里,一邊嘻嘻笑,一邊脆脆唱——姑娘今年才十八,追著那先生就要嫁;十八層的臉皮頂呱呱,可憐那先生苦哈哈!
      我呸!
      我昂著頭繞過那些毛孩子,心想才不跟這些短命鬼一般見識。
      唉,那時我還不習(xí)慣,李堯也已是我瞧不起的“短命鬼”——人喜聚群而居,妖慣獨來獨往,那秦家古畫里的妖本就與我無甚淵源,只有李堯會念著三百年的情分,為救我免遭飛灰湮滅而將全部靈力渡給我。
      我只知沉浸在一切如舊的快樂里,還以為沒有了容青,我跟他又回到了從前一心修煉的日子。要說我愛他?不不不,那對妖來說是一種恐嚇——修行中的妖,最怕聽見與劫數(shù)有關(guān)的字眼。我心里只是怪他,為何不好好修煉卻要去一嘗人世間自欺欺人的情愛?嘗就嘗吧,還嘗到淪落為人的地步,還嘗到發(fā)誓說永生永世都不原諒我的地步。
      看,他也開始犯傻了,說什么永生永世!
      有一日黃昏落了場小雪,李堯離開恒茂里去了南方戰(zhàn)場。炮火紛飛里他被流彈擊中,我現(xiàn)了身,緊緊抱住那具漸冷的身軀,流下一滴又咸又澀的眼淚。我說,“我錯了,我錯了呀,沒有什么捉妖人,是我自己打傷自己!好端端過去了三百年,你為什么要去喜歡容青呢?你能不能原諒我,能不能回來?”
      他笑了,喊我的名字,“你還是不明白!
      怎么是我不明白呢?是他不明白,是他們不明白呀!但已來不及計較這些,我只有哭著喊著,“你現(xiàn)在是人,你要輪回的呀!那我等你,我等你!”
      他看著我嘆了一聲,靈魂化作一點螢火綠,然后慢慢消散。

      4
      容青見我長久的不說話,忽然向我一瞥,“你不是說,再也不踏進新十八街?”
      我頓覺窘迫,卻見她掩嘴而笑,“我知道,因為這里整個兒的都要拆掉,你一定也是舍不得……”
      “‘也’?”我抓住她話柄,回敬她一個得意眼神。
      未曾想我與她眼神接觸,竟都有些赧然,一瞬間像回到從前親親密密的日子。我咳一聲,她為了掩飾尷尬還在那里老調(diào)重彈,“你這禍害,你壞人姻緣……”
      我回,“你是嬌生慣養(yǎng)的大家小姐,一不順心便要尋死覓活。你看,誰叫你等不及要上吊,他又不是沒有趕回去,回去卻只見到你一副棺木,他還能怎樣?”
      她一怔,喃喃道,“但我已等了這么多年,他為什么還沒有上來?”
      我下定決心,伸手拖住她虛無的手腕,一直將她拉到同福相館門口。我將相館柜臺后的男人指給她看,“你自己看不出來,我來告訴你。這一世,他是相館的伙計!
      那男人,正是白天答應(yīng)幫我洗相片的小年輕。如今他懶洋洋躺在一個藤椅間,頭發(fā)油膩膩,白色汗衫上是斑斑點點的汗?jié)n,他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抓著啤酒,牢牢盯住電視屏幕上一大片草坪和一只滾來滾去的球,嘴里的大呼小叫跟電視里吵成一片。
      懸在我身旁的女鬼愣在當(dāng)下,眉眼間飄過去滄海桑田。而我抬頭看著風(fēng)霜凋零的一塊牌匾,像回到民國二十三年的春光里,容青與我手挽手走進這里,李堯笑著跟在我們身后。那時我也抬頭望了望這塊牌匾,“同福相館”四個金漆大字鑲嵌在烏黑的油墨里;一個十歲出頭的后生正從盤旋往復(fù)的木梯踩下來,踏踏作響;底樓昏暗,墻角卻立一盞跑馬燈,點起來就像在整面墻上演皮影戲;穿暗金紋理馬褂的老板笑著迎上來,拱手相問——“三位可是要拍照?”
      多少年過去了,多少年。

      容青終于還是不死心,趁著夜色現(xiàn)形入內(nèi),裊裊娜娜立在那小伙計眼前。呀,落魄書生偶遇清麗女鬼,聊齋里的戲碼又要再度上演,更別說前世因壞心女妖從中作梗而不能如愿,今生得以重聚定要實現(xiàn)那白頭偕老的誓言——實足賺人熱淚。故事要是停在這里,那真是再好不過。
      然而嘩啦一聲,滿目瘡痍的新十八街還要再添傷口,玻璃爆裂的脆響破空而來,像這就要消逝的老街發(fā)出的最后一下哀鳴——時間滔滔的過去,有哪一樣?xùn)|西可以罔顧它的巡禮?正如我與容青相對立著而容顏不改,但除了那張三人一起照的相片,又有哪一樣不是面目全非。
      不知他們這一世的故事是怎樣講的,好像激流暗涌萬分兇險——同福相館的櫥窗玻璃碎了一地,那張黑白相片陡然失去依靠便只好墜落凡間;又好像潦倒匆忙遺恨無限——容青茫茫然出了相館,立在昏黃的壁燈下,是褪了色的一抹剪影。
      “都怪你!”她轉(zhuǎn)瞬到了我眼前,一個巴掌扇過來,厲鬼的指甲劃過我面皮,火辣辣的疼。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這大家閨秀連一句解恨的臟話都不會講,只管憋尖嗓子一個勁兒喊著“都怪你”,每喊一下就扇過來一個巴掌,左右開弓,劈頭蓋面。末了她抱住我,將頭抵在我肩上,“他不是他,他不是他呀!”
      巴掌扇也就扇了,反正是我欠她。但她的話卻叫我一頭霧水,又向那小伙計看了看——他踢啦著拖鞋從屋里跑出來,正瞪著地上一堆玻璃碎片發(fā)呆,而后他摸一摸鼻子,悻悻進屋拿了掃把來清理一地狼藉——我仔細研究他魂靈的形狀,肯定道,“是他,我不會認錯。”
      但容青只是哭,“什么輪回,什么轉(zhuǎn)世!悅?cè)纭瓙側(cè)绨!我等了這么多年,原來再也等不來他!”
      我寬慰她,“哦,他不記得你了……這是正常的呀,他總歸要喝了孟婆湯才能上來。不記得也沒什么,反正是他呀,就算你與他重新相識從頭再來好了!”
      她只頹然垂下眼睫,“不不,再也不會有了。”
      黑漆漆的眼淚流過她蒼白的面頰,厲鬼烏淚,哪里容得她這般嚎啕?真快將鼻子嘴巴都淹沒了。那蔓延的黑漸漸侵蝕她一身月白色短襖和翠綠長裙,容青從頭到腳一點一點湮沒在周遭的夜色里。我心中一慌,伸手出去一探虛實——一咦,除卻這老街深夜的寂寂長風(fēng),我手中都是虛空。
      一張相片靜靜躺在地上,被風(fēng)一吹,終于也不知去了哪里。

      5
      其實我是知道的,南京這座城市,為何總嚶嚶地哭。
      莫說那些改朝換代的舊事了,也不提那一場日月變色的殺戮,只說那些被埋在老街磚縫里的故事,如何將曾經(jīng)鮮活的顏色褪去,如何令曾經(jīng)堅若磐石的過往粉身碎骨。
      人越來越多,車越來越多,轟隆隆的推土機碾過去,什么都沒有了。而我撐傘走在已是一片廢墟的新十八街,卻是得意非凡——終于將你這女鬼哄走,以后我再去人間找人一同“修煉”,再去尋那些容不下第三人的“劫數(shù)”,就沒有你破壞啦!當(dāng)年的事情哪好全部怪我,別說是有妖從中作梗,就算是沒有,有哪一對男女從頭到尾都是和風(fēng)順水?那可真是乏味,比你被我壞了姻緣還乏味,到時你甚至找不到一人可以用手指著說,“是你欠我”。我活了這樣久,又不是沒見過那些患難中相互扶持而終于攜手白頭的男女,金錢、時間、人性,哪一樣不比我女妖悅?cè)鐓柡Γ?br>  被推翻的,早晚要改頭換面;被錯過的,終究是迷途未返。
      誰叫你等不及要上吊。
      誰叫你等不及。
      誰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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