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你。

　　從極冰淵的寒意也曾遭遇過帝都那些年的春華秋碧，因為懂得懷念溫暖而冷得格外無情，一再用寒冷割裂身體，呼嘯卷走漫長到不能追溯的想念，將你送抵我面前。

　　你在時空的彼端負手而立，風骨依舊溫潤沉靜。帝都的勝景在身后斑駁成記憶里褪色的磚墻，殘留著朱紅的痕跡，像是親吻后的香甜，還在妄圖蠱惑人心。

　　而我已再也不能清晰地記起有關于你的那些年月，那些綠肥紅瘦，明月曾照玉人樓的帝都情景，在冰雪蓮花緩慢寂靜的綻放聲里，一點一點從我身體里剝離出去，散落在冰封的海底，不堪打撈的回憶。

　　我在寂滅的日子里不斷描繪你的臉，一再提醒不能忘記，卻被時光打磨了自己，也吞噬了你殘留的幻影。

　　——我終于是越來越不能辨清你的容顏。

　　只是偶爾，在海水微咸的潮濕里，溟濛水汽之間，恍惚還能看見不甘熄滅的橘紅燈盞，燈盞下你執(zhí)筆垂眼的模樣，從茫茫的遠方被輕輕吹來，像是一幀烙刻在眼底的迷影，剪也不去。

　　你曾是那樣淡雅清凈、氣度雍容的貴族公子，只因命運這般作弄，生逢亂世、宿命如飄蓬，偏偏手中又握著千萬族人的性命，容不得你優(yōu)雅的過活。到后來，那一雙執(zhí)筆的白皙的手，竟也沾滿了血和淚，在無盡炮火與灰燼中磨出滄桑的繭。

　　我總是會想你離開云荒后的那些年月該是怎樣的艱難苦楚，想來應是更甚于我那時所肩負的。

　　你背負了家仇國恨，帶著傷痕累累的族人遠赴西海，在無邊煙波中飄蕩無依。天地如此廣袤，卻難以尋得一個可以庇護族人周全的居所。想必那樣顛沛的生活，足以將你溫潤的風骨、清雅的眉眼在風沙塵土間逐漸磨礪得棱角分明，就像當初的我，在家國之恥下被雕磨成戰(zhàn)士，毫無選擇余地。

　　我還記得我曾竭力阻撓你穿上的那一身戰(zhàn)甲，只因自生來之時它就捆縛于我身上，我深諳它的沉重與無奈，那是不能退讓的家國大義，我為它牽了一生的累，時至如今都還未消磨干凈。而你原本是不必如此的，至少我希望你不至于如此。你應是輕袍緩帶的貴族公子，吟詩臨帖、行舟賞柳，在綠肥紅瘦的舊時日里，依稀明月照進玉人樓，你的身影清雅淡靜，那才是真正的你，至今仍深深印刻在我的生命里。

　　倘或你我都不曾走過那段時光，不曾眼看園內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不曾秉燭夜話、衾枕相伴，不曾經歷那些與現(xiàn)實難容的美好與寧靜，不曾在那神似夢境的幻覺里留戀再留戀，那如今，也不必如此殘忍地面對夢里夢外的巨大反差。

　　可惜命運的殘忍就在于讓你傾盡全力去體味、擁抱過幸福后，又逼迫你清醒著將它從懷抱中撕扯開來，狠狠摔碎在面前，再告訴你，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從來都不可能。

　　原來當年的深深府邸，你和我，都不是清醒的那樣兩個人，唯一清醒地看透了這一切的，恐怕只有你園內茂林深處，那一口青碧幽深的古井。

　　那一口幽井沉默地隱沒在樹林里，像是已經存在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從未真正的存在過。有多少次我甚至希望自己忘卻了它，甘心在你溫柔的眼眸下磨盡了銳利；又有多少次我在沉溺中驀然驚醒，想起受難的族人與國家，深恨自己的情深與繾綣，你愈是溫柔，則愈是傷人。

　　我這一生從來未有過多余的選擇，腳下的路走一步就消失一步，身后是不能退回的煉獄，身前，也從來不是通向天堂。

　　而這樣的我，卻曾希冀過你能在亂世中為自己尋得選擇的權力，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尋到一個溫婉的女子，足以配上你的優(yōu)雅，過著細水長流的日子。

　　你可以憎恨我、唾罵我、淡忘我，但我想必是永遠不能忘懷你的。鮫人生命雖然漫長，卻永無輪回，我只能傾盡這一世的力氣去回想你，把一生的情動都留存在那片永世不再踏足的土地。那一口古井，看似清冷得不近人情，卻收藏了我訣別前那一滴你來不及懂得的眼淚，它就埋在那里，我的心也埋在了那里。

　　后記：

　　還記否，明月曾照玉人樓。

　　如今，你的風骨仍傳唱在各個民族之間，他們口中的你，英勇、慈悲、力挽家國于危難之中，卻再不是我曾經擁有的你。那個輕袍緩帶的貴族公子，終于成了我私自收藏的回憶，在夢境里闌珊浮現(xiàn)的微紅眼眶，是你從前的眼，仍在溫柔地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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