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放下電話，他在電話的那邊對我說，公司臨時有個重要的會議要開，他不能缺席。于是我說沒問題，生日每年都是這樣過的，就算今年一個人，也沒有什么特別。
　　關(guān)上燈，我撥掉了電話線�？粗案馍涎谟车臓T光，我對自己說，許個愿吧，有什么關(guān)系。
　　與健相識是在八年前。那時的學(xué)生情人，大家都沒有錢，只得一腔熱情，他說我什么都不能給你，除了我的一顆心。那么老土的臺詞，出現(xiàn)在都市林立的冷漠街頭，我聽得熱淚盈眶，純情如熾。
　　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有愛，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有什么關(guān)系。我以為。
　　畢業(yè)之后，健進入一間外貿(mào)發(fā)展公司做事，看著他由小小的職員一路升上去，我的心里有無限說不出的寂寞。不是他離我太遙遠(yuǎn)，而是我害怕他將離我太遙遠(yuǎn)。
　　無數(shù)開不完的會，無數(shù)應(yīng)酬不完的人和事，他每每對我說起一切，眼神里面都有深深的疲倦，我只好什么也不說，細(xì)細(xì)地聽。他說冰你對我真好，你對我真好。
　　我什么都做不了，他公司內(nèi)部的事我十句里面聽不懂一句，我接了很多圖回家慢慢地畫，每隔一段時間就抬起頭來看著墻上的時鐘，八點是他會回來的時間，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等待。
　　日子過得無聊又緩慢，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在一寸一寸地熄滅，象一把被握在手中的灰。我對健說，你什么時候娶我？
　　每次提起這個問題，健總是很有耐心地?fù)砦胰霊�，他說我當(dāng)然是要娶你的，但我們要計劃我們的將來，對不對？我不知道健若是娶了我之后日子會跟現(xiàn)在的有什么不同，但健說他有他的打算，我只得收拾起不安的情緒，繼續(xù)等待。
　　健回家的時間越來越不穩(wěn)定，有時一耗就是一整晚，回來都是一副什么也不想說的表情，我默默地為他脫下累贅的外套，然后把安靜的空間留給他。他偶爾會不舍地拉著我的手，把頭深深地埋進我的肩里，不哼一聲。我想他是遇到了某些問題，我對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依然不作聲。
　　我一直都知道他很忙，我沒有在他面前抱怨過一句，我們之間的日子還沒正式開始，怎么已經(jīng)感覺象是過了一生一世。我看著鏡子，里面的人還年輕，但靈魂卻蒼白得遍布裂痕。生活無波，卻象這淺白的鏡面一樣，凜冽而冰冷。一切似沒有盡頭。
　　我需要一點陽光，早上，我?guī)е莞逶诮稚虾鷣y地走，帶到冷清的餐廳里，坐一下午，喝一下午的咖啡再畫一下午的圖。玻璃窗外人們行走如梭，疏離的人群之中我看見健。
　　他手里挽著那個簡單的公文包，身邊跟著一位漂亮的年輕女孩，健在陽光下的笑容那么怡然，那么爽朗，我想起他夜里憂郁的眼神，仿如兩個世界。
　　回到家里的時候，我問健，你今天好嗎，有沒有遇到什么開心的事？
　　他看起來比平日好一點，他說，老板看了他作的報告，似乎很看得起他，他可能快要升職了。
　　那樣真是恭喜了。我淡淡地說，健你什么時候娶我？
　　他似乎一呆，然后又是慣性地把我擁入懷中，他說，我當(dāng)然是會娶你的，冰你要相信我。等我的事業(yè)再穩(wěn)固一些的時候，我們就結(jié)婚。我不能讓你再受一點委屈，所以我必需先創(chuàng)下一點成績。
　　他緊緊地抱著我，我的眼淚滑過沒有溫度的臉，滴落在他厚重的夾克里，他感覺不到。
　　我依然去那個餐廳里畫圖，坐一下午，喝一下午的咖啡看一下午的風(fēng)景，我每次都能夠看見健從那里經(jīng)過。短短的數(shù)十秒，他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之中，與另一個笑容天真爛漫女孩子。
　　他們走了之后我就收拾離開，我一張圖也沒有畫完整過。
　　在家里等待健的時間太漫長。我開始學(xué)會為自己泡不同味道的咖啡，每一種苦澀的滋味都是一種深刻等待的滋味，健回來的時候總是皺眉，他說你怎么又在喝這個。
　　這個對身體不好，健還是關(guān)心我的，他的關(guān)心令我心酸。我的心臟里隨時都滲透著一種咖啡的味道，苦澀的味道。我說你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娶我？
　　健的表情有點不耐，他對這個問題已經(jīng)厭倦。
　　那天之后，我只好絕口不提。
　　健開始徹夜的不回家。我在漆黑的夜里毫無意識地?fù)芡ㄋ氖謾C，里面永遠(yuǎn)超出網(wǎng)絡(luò)服務(wù)范圍。
　　第二天他的同事打電話來，說健因公出差了，要去一個星期，叫我不用擔(dān)心。我放下電話，前夜健就在家里做了一夜的計劃書，但他一句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我們之間的溝通出現(xiàn)問題，竟已經(jīng)需要勞煩到第三者傳話。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思想一片空白。
　　我們甚至還沒有真正走進婚姻，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怎么也想不通。
　　門鈴在空洞的時間響起來，我去開，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那里，眼神清澈。
　　你找錯門了。我說，正要關(guān)上，他連忙地用手輕輕擋了一下，他說我是健的同事，你是冰吧。我很訝異，他說他是健的同事。他說他叫陳。
　　健去公干，是昨天下午突然作的決定，所以走得很急，沒來得及通知你，他托我代他打電話回來說，我打了很多次電話過來……
　　陳急急忙忙的解釋，看在我的眼里只更加彰顯我的悲哀。我說我明白我明白，你不用再說什么。健臨時起意要與什么人去什么地方，我管也管不了，事后卻要麻煩別人來圓謊，未免可笑。陳也是個新手，目光閃爍，一個謊言說得手足無措，又怕我不信，專程找上門來再說一次。
　　我不知他和健是什么交情，我以前從未聽健提過這么一個人。當(dāng)然，關(guān)于健的所有，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對我提起了。
　　你應(yīng)該多出來走走，陳建議著。我不經(jīng)意地看向玄關(guān)上的小鏡子，里面的女人一臉憔悴，散亂的頭發(fā)，散亂的眼神，我知道陳怕的是什么，一個為情所困的女人，沒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他頻頻看表，卻又不敢隨便離開，為了朋友被冷落的女朋友，他仁至義盡。
　　我淡淡地笑，我說我不會自殺，你可以放心。他馬上敏感地抬起頭來，健真的是去公干，真的！他強調(diào)。
　　陳有著純樸而認(rèn)真的表情，他與健是不同類型的人，健永遠(yuǎn)走在尖端沖鋒陷陣，他卻慣于默默留守陣地，抵擋一切。
　　你有沒有事？陳問，你需要我留下來嗎？
　　不需要。我說，看了看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我說你可不可以帶我離開這個地方？
　　他一時聽不大懂，說當(dāng)然可以，我就這里等你吧。
　　我沒想過現(xiàn)在竟還可以碰到象陳這樣單純的人物，他的簡單帶著一點光明，十分磊落。沒有任何用心和計算的眼睛，融合在他干凈的表情里。
　　我占用了陳一整晚的時間，他帶我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企圖籍此驅(qū)除我的孤獨，他不知道，人越是在熱鬧的地方，就越是會陷入孤獨的情緒，但我什么也沒說，我安靜地聽他說著關(guān)于我所不認(rèn)知的另一個健。
　　健是出色的，毫無疑問，他在工作上的表現(xiàn)，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經(jīng)受太多挫折，他一帆風(fēng)順，游刃有余。陳就是在他手下做事，稍微低健一級。怪不得他會那么緊張，原來我只不過是健臨行前交給他的一項功課。
　　你們公司里有沒有這樣一個女孩子，我用手比劃一下，她的頭發(fā)總是飛揚地翹起一點點，這樣長，喜歡戴一頂格子帽。
　　陳想了想，問我，你是指我們老板的女兒嗎？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我說這次健出外公干，她想必與他同行吧。陳馬上知道自己漏了風(fēng)聲，一張臉?biāo)查g蒼白起來。
　　我問陳，你可不可以，陪我喝一杯咖啡？
　　他說可以。于是我們便走進那家聲色招搖的夜店。我點了五種味道以上的咖啡，他用一種驚異的目光看我，他說你怎么可能喝得完？
　　我對他說，咖啡不一定要用來喝，它們的氣味是不一樣的，熱的時候，溫的時候，還有冷的時候。陳無言地看著我，他終于知道我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但他并不懂得如何去拯救一個寂寞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還是他上司的女朋友。
　　他只是奉命照看我一個星期，以防意外。
　　咖啡送上來的時候，我對著窗外亮閃亮閃的街燈，靜靜地流淚。陳輕輕地送過來一張紙巾，別過頭去。
　　為了這樣一個人，不值得。陳說。
　　我不作聲。畢業(yè)的那一年，健站在校舍前的那棵樹下，對我說，冰我會讓你幸福，你一定要嫁給我。等我有了基礎(chǔ)之后我就娶你，你會等我嗎？
　　你會等我嗎？
　　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了今天，他的諾言，他的謊言。
　　每一次，我都坐在那個落地玻璃窗后面，看著他和她一起笑著走過去，每一次的遭遇，都是一場刻骨銘心的痛，每一次的遭遇，我都忍不住要再問他一次，你什么時候娶我？你還會不會娶我？一個遭遇愛情的女人，一個遭遇背叛的女人，她不想也不敢拆穿，癡纏而愚蠢。
　　我是一個傻子。
　　這一個星期，陳每天下了班都來看我，在那間空蕩蕩的房子里，他總是聞到不同咖啡的香味。我說你可不可以帶我離開這里？陳就說可以，我在這里等你。然后微笑。
　　他帶我去不同的地方，努力讓我開心起來。他是一個簡單的男人，簡單的快樂，簡單的生活，簡單的情感，一眼就可以看得懂。
　　健回來了。陳戀戀不舍，他問，我們還是朋友嗎？我沒有回答。
　　那個晚上，健對我說，下個禮拜，他終于要得到那個他想要的職位了。他很高興，顯得有點難以抑制的興奮。我對他微笑，我說那真是好，健，你會娶我嗎？
　　健一時冷卻下來，因為我總是在他心情最高峰的時候無情地把他打壓下來，他有點無力地看著我。我很冷靜，繼續(xù)對著他微笑，我說，你現(xiàn)在事業(yè)已經(jīng)足夠穩(wěn)固，你終于可以娶我了嗎？什么時候？
　　健呆呆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笑得雙肩擅抖，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他還沒說出來，我的心已經(jīng)痛得支離破碎。我說你不要那么緊張，我跟你開個玩笑而已。
　　那一晚，健把我抱得緊緊的，激情之中他模糊地說著，冰我們結(jié)婚吧，我們馬上就結(jié)婚。我的眼淚掉落在他的臉上，我說是的，我會嫁給你，除了你，我沒有想過要嫁任何人。
　　清晨，健沉沉地睡去，我對著鏡子，一刀一刀地剪下我的長發(fā)。
　　我回過頭去，看著健熟睡宛如孩子的臉，我是一根沒有極限的長線，把他的抱負(fù)和野心捆綁著，他終將會后悔。我知道。
　　拿起多日前收在柜中的行李，我輕輕地打開大門，再輕輕地關(guān)上。
　　健你知道嗎，我不害怕等待，在那些為你等待而消逝的夜里，我只是一個簡單憧憬著愛情的女人。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們之間的感情，所以我愿意為你等下去。
　　哪一天，你改變心意，我還是會在這里等著你。那時你可以來找我，真的。
　　如果你還可以找得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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