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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兩個女孩的故事。
內容標簽: 正劇
 


一句話簡介:


  總點擊數: 2671   總書評數:21 當前被收藏數:6 文章積分:1,283,226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近代現(xiàn)代-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短歌行 之 現(xiàn)代
    之 故人
  • 文章進度:完結
  • 全文字數:22869字
  • 版權轉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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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作者:風過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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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


      “阿薈阿薈,快起來,快起來!
      很多年后,當蘇薈獨自入睡、半夢半醒時,恍惚中,似乎還能聽到那個女孩一迭聲地喚她。
      記憶里,那清脆如鈴的童音,如一只白鳥掠過綠靄沉沉的叢林。仿佛,只要她一睜眼,還能看到那個女孩,在盈滿春風的窗口向她揮手,笑容明媚。
      但每當她真的睜開眼,看見的只有落地窗外空蕩的夜色,聽到的只是高樓外烈烈的風。她赤足走到窗前,低頭凝視地上流動的霓虹,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這座繁華都市,長夜未央,燈火輝煌,充滿恣意的狂歡與縱情的喧囂。永不寂靜,但是否,永不寂寞?
      她把臉貼上冰涼的玻璃窗,輕輕闔上眼。
      “等一下我,阿玫,我就來了。”
      黑暗中,另一個童音自記憶深處響起。那是幼時的她。
      但此刻,已無人在窗外等她,笑顏如花。

      那時,八歲的她隨父母遷至C城。新家臨江,在一座古老的閣樓上。
      黯青的屋瓦上,積著青苔和露水。木質樓梯,踏上去有沉悶的回響。高高的天窗投落天光,逆著光,看得見微塵飛揚。廊上掛著洗過的床單,在江風中飄飄揚揚,有洗衣粉的清香。
      這陌生之地,她雖覺得新奇,卻不多問,安靜地隨在父母身后。見了與父母交談的陌生人,便乖巧地說:“叔叔好,阿姨好!贝笕藗冑澦练(wěn)懂事,她不動聲色,心里仍覺開心。
      一樓的房間里,父母忙著搬東西,她幫不上忙,只能獨自站在走廊上,不去添亂。她倚著欄桿獨自站了許久。嫣紅的石榴花上,嚶嚶嗡嗡飛著蜜蜂,有條不紊的忙碌。她卻不知自己該干什么。
      這時,有錄音機播放的歌聲傳來。聲音不大,但寂靜中清清切切,扣人心弦。這支她從未聽過的歌,悠揚惆悵,似飄零的潔白雪花,遠看時一片茫茫,但每一片都有不同的姿勢。她凝神細聽,卻聽不懂任何一句歌詞。她不由自主,尋聲而去,在一扇虛掩的門前踟躕。
      貿然敲門,太冒昧了吧。而且,她不知該說什么。
      歌聲停止了。她正準備轉身離開,眼前的門突然打開。一個和她年齡相若的女孩站在門前,笑意盈盈,口齒清歷:“你叫什么名字?”
      她訥訥回答:“我叫蘇薈……蘆薈的薈!
      “我叫白玫,白玫瑰的白玫。真巧,我倆的名字都是植物。”
      她皮膚柔白,大眼睛,尖下巴,長發(fā)漆黑,一身雪白的公主裙,腰間系絲帶。洋氣的美,似一朵嬌艷的玫瑰。蘇薈看著她,忽然有些自慚形穢。她向來衣著樸素、但求整潔,本也不覺得什么,但被眼前的女孩一襯,就顯得寒磣了。
      “剛才,可是你在聽歌?”蘇薈轉移了話題,“是什么歌?”
      “Scarborough Fair,奧斯卡獲獎片《畢業(yè)生》的主題曲。很好聽吧?”
      那時,蘇薈還沒學英文,也不知道“奧斯卡”是什么。但聰敏的她心中隱有猜測,小心翼翼地問:“你會外語?”
      白玫一笑,綻開小小的酒窩:“我媽媽是英文老師,我已經會三千個單詞了!
      蘇薈的父母都只是初中學歷,白玫的話對她而言像天方夜譚。她睜大眼看著白玫,那呆呆的樣子看得白玫撲哧一聲笑出來:“你是從哪里搬來的?”
      蘇薈連忙收回目光,低聲答出家鄉(xiāng)。
      白玫側頭想了想:“那是很遠的地方啊。你以前見過長江嗎?”
      蘇薈搖頭。
      “來,我?guī)闳タ撮L江!闭f完,白玫拉著蘇薈的手向外跑去。
      蹬蹬蹬,兩個女孩踩著木質的樓梯上了三樓。
      走廊盡頭,欄桿外是浩蕩的江水。江天寥廓,水氣淼茫。貨輪駛過,汽笛長鳴。
      蘇薈的家鄉(xiāng),沒有如此浩蕩的水流。她看得愣住。
      白玫毫不意外地看著她的神色:“我剛搬來的時候,看見長江,也很驚詫!
      “咦,你也是外地來的?”
      “是啊。不過,你是從北方來的,我是從南方來的。我們能在這兒遇到,真的很巧呢。”
      那時,白玫背著欄桿而立。陽光從她身后照進來,給她籠上一層柔軟的金紗。她蓬松的裙子在江風中飛揚,像一片潔白的云。蘇薈忽然覺得,童話里的公主就是這樣的吧。
      白玫看著她,忽又粲然一笑。
      蘇薈懷疑自己臉上沾了什么東西,抬手摸了摸臉。
      白玫扶著欄桿大笑起來,笑聲清脆如鈴。欄桿外,白云悠悠,江鷗飛過。
      終于笑累了,她方抬首道:“你笑起來,真好看!
      “?”蘇薈錯愕。
      “我以為你不會笑呢,之前都是我一個人在笑!彼f著,卻忽然不笑了,神色平靜而鄭重,“阿薈,其實我先看到你。你在走廊上站了很久,很安靜。我想認識你,卻不知說什么好。于是,我就打開了錄音機,放了那首我最喜歡的歌。我想,如果你也喜歡聽這首歌的話,就一定是我的朋友了!
      很多年以后,蘇薈依然記得,她說,你是我的朋友了。
      那時,陽光明亮,江天寥廓。

      她們成了鄰居,成了同學,也成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離。
      校園里有大片的樹蔭,蓊蓊郁郁,樹下芳草如茵。天氣佳晴的午后,陽光很暖,清風很柔,流云很淡。她們一同坐在草地上。白玫畫畫。畫紙上的明山凈水,色彩柔雅。涼蔭如水,她潔白的連衣裙似一朵梔子花,裙擺下露出一雙纖小的足。透明涼鞋上鑲著細碎的水鉆,腳踝玲瓏如玉。蘇薈捧著筆記本,在她身邊寫作文,那次的題目是《我的理想》。
      每當思緒枯滯、不知如何下筆時,她便抬頭看看身旁的白玫,在碧云芳草的背景中直可入畫。于是乎,她便又有了靈感,埋頭寫下去,一鼓作氣。后來,她在書上讀到,謝靈運在才思枯竭之際見美人而得“池塘生春草”之佳句,不由訕笑。她記憶中的白玫,當得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形容。
      九歲的白玫一邊在畫板上調出云霞的色彩,一邊問:“阿薈,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做老師。唔,就像你的媽媽一樣!痹谀菚r的蘇薈眼中,老師是最令她崇敬的人,“你呢?”
      白玫停了下來,垂下目光:“我不想和她一樣。她不快樂。”
      蘇薈見過白玫的媽媽,年輕美麗,卻很冷漠,見了鄰居從不打招呼,人緣似乎不佳。在她面前,蘇薈連說話都不敢太大聲。她曾無意中聽見父母私下議論,說白玫的母親很早就離了婚,一直單身。蘇薈沒有見過白玫的爸爸,也從未聽她說起過。年齡尚小的她,已懂得在白玫面前回避關于家庭的話題。
      白玫道:“以后,我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的孩子不會像我一樣!痹捳Z或許稚氣,但神色里有早熟的鄭重。蘇薈最怕看到這個樣子的白玫。她覺得難過,卻無能為力。
      白玫看著她,忽又輕輕笑了。斑駁陽光中,那笑容沉靜蘊藉,似幽沉潭水上綻開了一朵水蓮。
      蘇薈忽然覺得,天空藍得溺人,白云絮軟無聲。
      亦有時,她們倆肩并肩地閑坐觀書。白玫家里有許多古書,她從小受母親熏陶,與古文鮮少隔閡。尤其愛看《樂府詩集》,還把厚重的書冊帶到學校,與蘇薈分享。但蘇薈沒有這么高的天賦,很多字都還不認得,白玫便一句句念給她聽。四十二首《子夜歌》中,念到“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時,白玫又是唏噓,又是贊嘆:“寫得真好。要非常思念一個人,才會恍惚成這樣吧!
      蘇薈似懂非懂,但她記住了這兩句詩。很多年后,在許多個無眠的寂夜,她終于懂得了詩中含義。而那時,一切都尚未發(fā)生。陽光很暖,四周很靜,風中,簌簌微花落到白玫的衣裙上,她伸手輕輕拂去。

      學校里,兩個女孩的成績都非常優(yōu)秀,但優(yōu)勢不同。
      白玫對文字有天然的領悟力,幾乎過目不忘。凡是需要大量背誦的科目,都能輕松取得高分。而蘇薈擅長數學,解題過程行云流水,十分嫻熟。奧賽班里,一些刁鉆題目連老師都犯愁,對她卻不是困難。老師屢屢褒獎,引得眾人羨慕,亦不乏嫉妒者。只有白玫知道,蘇薈沒有過人天資,但心無旁騖,以勤補拙。
      “你們誰能為了一道解不開的題而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既然不能如此付出,就不要嫉妒別人的收獲。”對那些惡意中傷蘇薈的女生,白玫毫不留情道。
      那些女生神色尷尬,無言以對。
      蘇薈穩(wěn)重寬和,不喜與人爭執(zhí),擔心白玫因她得罪人,趕緊拉著她離開是非之地。
      “以后再有人說你壞話,可不許瞞著我。”白玫猶自憤憤不平。
      蘇薈訕訕的神情,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在長姊面前虛心認錯。
      白玫本是怒其不爭,見她如此神情,頓時哭笑不得,終是忍不住笑起來:“方才,還有一句話我沒說——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道你苦思三日猶不得其解的奧賽題,其實是題目中漏了一個條件!
      蘇薈臉色微紅,不知說什么好。在白玫面前,她總是格外的不知所措、拙于言辭。
      “我家阿薈真可愛!卑酌到器锏卣A苏Q,淺淺地抱住她。柔軟漆黑的發(fā)絲,輕輕拂過好友的臉。蘇薈隱約嗅到洗發(fā)水的清香,像是雨后竹葉的清新氣息。多年后,蘇薈依然鐘愛那個牌子的洗發(fā)水,那種幽幽芬芳。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蘇薈行事低調,性情溫和,旁人再嫉妒也挑不出錯處。白玫則不同,她一向特立獨行、愛憎分明,因而樹敵不少。但她似乎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世無完人,秀外慧中的白玫也有缺點——她從小體質不好,常常生病,體育成績十分糟糕。最困難的是八百米長跑,總是班上最后一名,連及格都成問題。但她從不流露沮喪情緒,面對嫉妒者的冷嘲熱諷,只作不聞。
      暮春的夜晚,梔子花開,滿庭馥郁。老舊的閣樓中,江風清涼。翌日有八百米測驗,蘇薈擔心白玫,卻不知如何安慰。夜深了,樓內的燈光皆已熄滅。蘇薈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無睡意。終于,睡不著的她悄然起身,趿著拖鞋,靜靜來到走廊。她自嘲,當事人都早睡下了,為何自己還睡不著?
      卻不料,廊上已然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風中,那身寬大的潔白睡衣尤顯單薄,似一片月光。蘇薈揉了揉眼睛,不能置信。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借著廊外的月光,看到白玫眼角的淚痕。
      廊外,爬山虎長得茂盛。夜露滋生,打在葉片上,細微響聲。
      內心酸楚,不可言說。
      旁人眼中,白玫難以接近,但那不是驕傲,而是自卑。越是在意的,越要裝作若無其事。這些,都只有蘇薈知道。她不再遲疑,輕而堅定地擁抱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她忽然發(fā)現(xiàn),白玫如此瘦弱單薄,腰身細細,不盈一握,仿佛隨時可能消失。
      此外,什么都不必說,彼此明了。就這樣,兩個女孩安靜地彼此倚靠。
      廊外,云層濃厚,月光微明。不遠處,浪聲拍岸,江風幽渺。夜色里的長江,與古往今來的無數個月夜一樣,逝者如斯,東流無回。
      翌日的八百米測試中,蘇薈執(zhí)意拉著白玫一起跑。白玫不愿連累她,但她堅持,不放開手。白玫只得投降。闊大的運動場上,陽光明亮得刺眼。運動場邊高大的樹木,在風中嘩嘩作響。她一路跑著,一路微笑?v使氣喘吁吁,縱使頭暈目眩,也要努力微笑:“阿玫,就快到了。加油,就快到了!
      結果如何,已不重要。
      跑過終點后,筋疲力盡的白玫伏倒在她身上。有什么滴落在她領口處的肌膚上,微微的涼。但那不是悲傷。
      兩人如此親密無間,嫉妒者有之。有人試圖挑撥:“白同學功課優(yōu)異,又天生麗質。蘇薈同學一直在她身邊,不覺得壓力頗大?”也有人說得露骨:“蘇同學真是甘當綠葉啊!
      每聞此言,蘇薈低頭淺笑,并不辯解。心中想,若真如此,她愿意永為綠葉。
      只要那朵白玫瑰還在這里。
      它是她的皎潔月光。

      光陰荏苒。
      兩人如愿以償升到同一所初中,不但是同班同學,還在同一寢室。
      由于要上早自習,早上六點半必須起床。白玫從小有賴床的壞習慣,尤其在冬天,越發(fā)離不開溫暖的被窩。而蘇薈的作息時間十分規(guī)律,每天六點準時起床。是時,天還未明,樓外一片漆黑、大霧彌漫,玻璃窗上凝了薄霜。黎明前的空氣,冷冽清寒。走廊上燈光昏暗,格外寂靜。她獨自穿過走廊,足音空落。到水房接回開水,加熱盒裝的牛奶。一切準備就緒后,站在燈下默背單詞。
      六點半時,宿舍樓里的鬧鐘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她走過去輕拍白玫的臉頰:“阿玫,該起來了。”
      白玫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猶自沉于夢境,不肯起來。她蜷縮在被子里的模樣,似一只小小花貓。
      蘇薈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只得把她拉起來,幫她穿衣服。若她還賴著不醒,就用熱毛巾為她擦臉。待她完全醒了,便把熱好的牛奶端到她面前。
      同寢室的另兩個女生,都詫異于蘇薈的好耐心、好脾氣。白玫也過意不去,終于努力改掉了賴床的毛病。但蘇薈依然每天提前起床,只為打開水來熱牛奶——白玫身體不好,不能多喝冷飲。
      C城的冬天很冷。但在那樣的美好韶光,冬天不再漫長。而春季,春季仿佛只是幻影。冬日一盡,三五場雨后,天氣便已然轉暖。按節(jié)氣,明明尚是春末,卻已夏光瀲滟分明。在這座有“火爐”之稱的臨江之城,暑氣和水氣一齊蒸騰起來,烹著深深淺淺的綠蔭。
      這樣的中午,空氣燠暖,撩撥出一絲慵懶的睡意。窗外蟬鳴如浪,夾竹桃如云盛開。寢室里,碧綠紗帳低垂,電風扇呼呼吹轉。蘇薈有午睡的習慣,白玫則在窗外的大窠芭蕉下作畫。
      有人以“玉骨冰肌,自清涼無汗”戲稱白玫,雖嫌夸張,但她靜坐在蕉葉下時,其人如玉,自成一道風景。綠蠟生煙,衣染隱約碧色,四周草木氤氳著豐盛的香氣。頭頂陰翳的深綠淺碧,風中變幻萬千。
      待一幅畫幾近完成,也該叫蘇薈起床了。
      “阿薈阿薈,快起來,快起來!彼诖扒拜p喚。清風入戶,有薄荷葉的氣息,輕輕拍打著紗帳,搖曳夏光。這個輕柔如風的聲音,后來,終于成為蘇薈記憶中溫軟的一角。
      蘇薈應聲起來,立于窗前梳頭。偶然瞥見窗外畫架上的畫紙,詫異地“咦”了一聲。
      畫面上是一個年輕男子。背景蔓草如煙,他笑意淺淡,亦端嚴,亦溫柔。
      “這是誰?”
      白玫凝視著畫面,笑意溫柔:“是我想象中的人物!
      蘇薈亦笑:“你的白馬王子?”
      白玫神情自然,并不否認:“黑馬也成!
      那時,蘇薈尚未引起注意。
      一天,幫白玫整理畫作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畫中那個無名的男子出現(xiàn)得越來越多,配著不同的場景——有時是古雅的小橋流水,有時是繁華的現(xiàn)代都市,更多的時候,只有一些側臉或者背影,寥寥幾筆。但他的形象,由模糊漸至清晰,幾欲脫現(xiàn)而出。似沙礫漸漸含孕為珍珠,光澤溫潤,不可諦視。
      對著厚厚一疊畫紙,她沉默良久。心中漸漸明白,這是白玫心中理想伴侶的樣子。是的,她終究會離開她,會有自己的家庭。云影掩過,室內忽明忽暗,如舟行于水。風吹樹葉,窗外葉響淅瀝,似一場永遠也下不完的雨。
      “阿薈阿薈,聽說今天食堂有珍珠圓子,一起去吧!卑酌底哌M寢室,盈盈笑意似能照亮一切。
      “好!彼嗍且恍。
      是呵,一切都好,沒有理由自尋煩惱。少年不識愁滋味。擔心的,至多不過是明日的作業(yè)、后天的考試。初中三年,是她們最好的時光。良辰美景奈何天,韶華如金,卻作等閑。
      教室里,她們是同桌。白玫喜歡在課本的空白處涂鴉。上課時,老師在臺上講“分層設色地形圖”,她則靜靜寫下諸多詩句——古詩,新詩,十四行詩,日本和歌,雜以她信手拈來句子。她的靈氣與才華仿佛與生俱來,但她毫不自知,亦不珍惜。蘇薈看后,每每驚艷,用專門的筆記本把那些詩句謄抄一遍。字跡清麗工整,有近乎虔誠的珍重心意。
      光陰如水逝去,兩人的友誼從未間斷。當然,女友之間,偶爾也有鬧別扭的時候。白玫只有蘇薈一個好友,而蘇薈性情溫和、很少拒絕他人的善意,和別的女生也有來往。這令白玫有些不悅。
      “阿薈,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
      白玫知道自己無理取鬧,還是忍不住耍小性子,與蘇薈“冷戰(zhàn)”。每次她都下定決心,一定要堅持,直到阿薈先服輸。但總是她先撐不下去,尋求和解。
      放學后,待所有同學都離開了教室,蘇薈靜靜坐在位子上看書。
      白玫笑得忐忑:“阿薈,今天我請你吃燒烤吧!
      蘇薈靜靜放下書,神色淡然,不假辭色。
      白玫越發(fā)不安,卻見她忽然一笑:“每次賠罪都請我吃燒烤,你不膩,我也膩了。”
      白玫嘻嘻笑,得寸進尺:“那阿薈請我吃火鍋!
      其實,蘇薈在心底松了口氣。天知地知,若白玫再堅持一刻,她就會忍不住棄械投降。
      教室窗外,夕陽沉沉,倦鳥振翅歸飛。天邊浮起大顆的星子,暮色繾綣溫柔。這樣的傍晚,仿佛一天還剛剛開始,不必在意夜色無央、明朝風雨。

      初中畢業(yè)后,兩人相約,一起考到了城南中學。
      這所著名高中,不但高考成績穩(wěn)居全省第一,奧賽獲獎尤為突出。蘇薈一入校,便被老師慧眼相中,分進牛人輩出的奧賽班。初中時,她的數學成績出類拔萃,得過省級奧賽二等獎。但這個班內,幾乎囊括了所有省級奧賽一等獎得主。她自覺如井底之蛙,至此始知天外有天。
      面對挑戰(zhàn),她竟隱約驚喜。她是真的喜愛這門嚴謹簡潔的學科。但除了喜愛,還有更為沉重的責任——父母早出晚歸的辛勞與生計的艱難困頓,令她早早懂得,要想在這個社會立足,若無背景,就必須首先爭取學歷。要有足夠能力,才能照顧父母,才能與好友并肩站在同一高度。
      所以,她要自己變得更好。天道酬勤。她所能倚靠的,也唯有勤奮。學習似一場跋山涉水的修行。忘掉自己,濾去一切念欲,深深潛入這片知識的海域。沉浸在簡潔嚴密的符號表達式中,思維也漸漸不蔓不枝、純明通透。知與不知,不是明晰的界限,而是一條不曾止息的河流。她獨自逆流而上,力求無限地接近真理。一冊冊厚重的習題集,流水般一頁頁翻過,光陰在書頁間逝去。
      如此勤奮,有目共睹。半期考試時,她的數學成績全班第一。比不上她的人,只能自嘆弗如。
      許多年后的同學會上,她才知道,同學們對她的印象幾乎一致:抱著一疊習題試卷的清秀少女,眉目沉靜,獨自穿過寂靜的校園。心中似有幽谷桃源,自成天地,無需與外界交涉。
      雖然功課繁忙、分秒必爭,但每周周末,她總會抽出一個下午,與白玫一起看書、閑聊。她們一般的綢直長發(fā),一般的素色衣裳。肩并肩,手拉手,似兩朵并蒂雙生的花。晃眼一看,教人以為是孿生姐妹。但細看還是各有千秋——白玫神色慵懶,嬌艷如玫瑰。蘇薈氣息沉靜,更似隨遇而安的綠色植物。
      白玫不在奧賽班,學習壓力要小很多。以她的天資,應付功課游刃有余,語文與英語尤其出色。她的作文常被語文老師當成范文,在年級內流傳。英語老師亦驚嘆于她的單詞量。美麗聰慧的少女,似一塊美玉,藏于匣中也難掩輝光。佳人難得,不乏傾慕者。
      甚至有男生輾轉找到蘇薈,托她將信轉交給白玫。蘇薈心軟,經不得懇求,便也允了。但白玫對此毫無興趣,收到之后,看也不看便放進抽屜。
      看著滿抽屜的未曾啟封的信,蘇薈明知故問:“一片癡心,何不打開看看?”
      白玫笑著眨眨眼:“以后,我把它們編成一本《情書大全》,保證暢銷。唯一的遺憾是,其中千篇一律的內容太多,讀者看后也許會大呼上當!
      蘇薈作唏噓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奈何奈何!
      但她知道,從小與母親一起生活的白玫,一直在等待那個理想中的男子。沉穩(wěn),溫和,如兄如父。
      “對了,有無男生給你寫信?”白玫笑問。
      蘇薈搖頭。這樣的事,她從未想過。入校已半個多學期,她連班上一半男生的名字都不記得。
      那時,女生中流行以塔羅牌占卜。白玫才學會了幾種牌陣,自然不會放過以此試驗之機?粗詈笠粡埦従徬崎_的塔羅牌,她眸似點漆,微笑著預言:“近日,你會遇到有緣之人!
      蘇薈一笑置之。她從不是情懷如詩的浪漫少女。所謂有緣之人,對她而言,不比一道艱深的奧賽題更有意義。然而,世事難料。命運如同夜路上留下的車轍,曾經的交錯,只有天亮后才能被人發(fā)覺。
      三日后,她遇到沈周。
      他是班里新轉來的學生,恰被安排坐在蘇薈旁邊。其貌不揚,一身白衣黑褲,非常樸素。端坐在桌前看書,心無旁騖。沒有人注意到他。蘇薈只淡淡道了聲“你好”,便又埋首做題。
      那日晚自習下課后,她收拾書包準備離開,驀然瞥見他桌上那本書的書名。不是學校的教材,也不是奧賽輔導書,而是一本厚厚的《泛函分析》。
      為了應付某些奧賽難題,班內自學高等數學的人不少。但《泛函分析》比高數深得多,是大學里數學專業(yè)的學生才會看的書籍。實際上,為了應付奧賽,看這樣的書是沒有必要的。
      她十分詫異,脫口而出:“你在看這個?”說完,立刻后悔自己的大驚小怪。
      沈周卻未在意,微微一笑:“興趣而已。”
      研讀這樣艱深晦澀的專業(yè)書,竟然只是興趣而已。蘇薈不動聲色,但心中暗驚。若一本書尚可忽視,但第二天課上發(fā)生之事,令所有人都對沈周肅然起敬。
      數學課上,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道題目。寥寥兩行,卻有奧賽壓軸大題的難度。無人自告奮勇起來解答。如往常一樣,老師點名讓蘇薈來做。她一向是老師的得意門生,對此并不意外。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隨后老師又點了沈周的名。
      他,果然不可小覷么?來不及細想,已到講臺上,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緊張。深深吸了口氣,她在全班同學的目光中,與沈周在黑板兩側各自完成這同一道題。幸運的是,她恰巧做過與此題型極為相似的題目。沙沙沙,粉筆在黑板上飛快地留下字跡,很快寫完了解答過程。放下粉筆時,輕輕松了口氣。雖然有些勝之不武,但終究是贏了吧?
      “蘇同學也做完了!崩蠋煹穆曇魪纳砗髠鱽。
      也?她詫異地側頭看去,正迎上沈周微微帶笑的目光。他氣定神閑地站在那里,手中沒有粉筆,顯然是比她更快地完成了題目。這,怎么可能?
      她細看他的解法,越看越是心驚。獨辟蹊徑的奇妙思路,舉重若輕,究竟是如何想到的?她雖做出了這道題目,但所用方法繁瑣得多。兩相對照,立刻相形見絀。
      老師雖同時表揚了她和沈周,但著重講解的,自然是沈周的解法。大家聽得嘖嘖稱奇,驚羨不已。蘇薈微微側頭,悄然注視同桌的沈周。他只是垂目端坐,目光落在面前那本厚厚的《泛函分析》上。他的座位臨窗,陽光透窗而入,清光勾勒著他的輪廓。額發(fā)漆黑柔軟,神情專注,眸光湛靜,仿佛方才那個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與他毫無關聯(lián)。舉重若輕,原來亦是他為人的態(tài)度。
      蘇薈收回目光,但那節(jié)課已無法集中精力聽講。她曾以為,這場無聲的角逐中,她已跑在隊伍前面。如今卻突然發(fā)現(xiàn),竟有人根本不與她在同一跑道上。在他看來,她如蹣跚學步的幼童般可笑吧?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沈周很快贏得全班敬佩。同學之間若有疑難題目爭執(zhí)不下,便來找他裁決。他從容提筆演算,娓娓講解,聽者心悅誠服。數日后,有人自老師口中探得“內情”——沈周出身不凡,父母都是有名望的數學教授,祖父師承于曾獲菲爾茲獎的數學家。
      大家唏噓不已,從此更視他為天才少年。而蘇薈,面對與她近在咫尺的沈周,壓力巨大。她雖不怨天尤人,亦覺心中苦澀。一切的得天獨厚的條件被他占盡。而她幼時家中清貧,她想買一套《十萬個為什么》,父母也要猶豫再三、省吃儉用。她知道自己沒有埋怨的資格。這種受上天格外眷顧的人,卑微如她,如何能比?
      但她不會認輸。從此愈發(fā)刻苦,廢寢忘食。每日凌晨,總是第一個到達教室。每天夜晚,總是最后一個離開。后來,她索性承擔了掌管教室鑰匙的任務。本就瘦弱的她,愈發(fā)清減下去,簡直可以注釋“弱不勝衣”。白玫心懷擔憂,屢屢勸她:“阿薈,你已學得很好了,不要太為難自己,身體要緊!
      蘇薈看著白玫,神色疲憊,但目光欣慰。她是她的動力。再大的辛苦,亦是值得。
      而沈周依然看著各種深奧的專業(yè)書,安靜內斂,從容不迫。雖是同桌,她與他皆是寡言之人,一個月內的交談不超過十句話。她亦不知道自己能與他說什么。她想,她所竭力追求的,他根本不在乎。
      連日的勞累,終于令她不堪重負,突然病倒。室友將她連夜送到醫(yī)院。經檢查,是急性闌尾炎。
      手術后,在醫(yī)院臥床休養(yǎng)的她,仍掛心學業(yè),通過電話拜托一名同學幫她抄筆記。待同學將筆記本送來,她打開一看,竟是沈周的筆跡。老師經常讓他在黑板上做題,他的字跡她看得熟悉了,一眼便認了出來。筆記非常詳盡,條理清晰、主次分明,看得出是用心寫的。但之前,她從未見過他上課記筆記,因為并不需要。
      她微微蹙眉:“這是沈同學寫的?”
      “他聽說你需要筆記,就主動幫你抄了一份。他做的筆記,應該比誰做的都好吧。”
      桌上堆滿了同學送來的鮮花和水果。她靜靜看著,不再言語。
      那個同學以為她倦了,便告辭離開。她終是一字一句地看完了那份筆記,心中漸漸平和。病時□□的脆弱與疼痛,令她看開了很多。之前盲目的意氣用事,實在稚氣,且不值得。
      最令她意外的是,白玫一直沒來看她。她詢問母親,母親的解釋是,白玫的媽媽病了,白玫要照顧母親,暫時無暇過來。蘇薈知道,白玫媽媽的身體一直不好,用藥如用餐。
      病房里一色雪白,安靜無塵。陽光盈室,更顯得窗明幾凈。她坐在床上看書,人似浸于一泊清水中,仰觀天光云影?吹镁霑r,她掩卷闔目,想起白玫黠慧的微笑,唇邊牽出一絲不自覺的溫柔笑意。她終于看清自己真正珍重的。心清目明,更為堅定。
      然而,蘇薈出院后,仍不見白玫蹤影,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家中。她頓覺蹊蹺,急急追問,終于從父母處得知實情。真相如同晴天霹靂,令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在她住院的那些日子,白玫的母親因急病去世。悲痛之余,白玫十分鎮(zhèn)定,拜托所有人瞞著蘇薈。但母親火葬后,白玫留下紙條,離家出走,已三日音訊全無。
      蘇薈從未如此痛恨自己。
      她跑過大街小巷,拿著白玫的照片向每一個過路的人詢問:“請問,你見過她嗎?”
      她拖著虛弱的身體,大海撈針般的尋找著。那一天一夜,她不眠不休,滴水未進。這座熟悉的城市,忽然變得陌生,大得可怕。她茫然穿行其間,只覺一切聲響皆被濾去,一切色彩晦黯無光。絕望之感如同溺水,朝那最幽深的水底不斷下沉,無可自贖。
      終于,在城北的公園里,她找到了她。
      暮色已深,潮濕空氣中蜻蜓低飛。僻靜的樹叢,坍圮的石欄,她靜坐于茲,身后是斑駁殘壁。大朵梔子在墻頭綻放,花香濃郁得悵惘若失。長發(fā)披垂,衣裙如雪。風很大,暮靄沉沉,山雨欲來。樹影搖曳,白鳥振翅飛起。梔子花瓣簌簌墜下,紛落如雨。
      她一把握住白玫的手腕,劈頭就罵:“你瘋了!”話音未落,雙眸已然濕潤模糊。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罵人。不是白玫瘋了,而是自己快要急瘋了。
      白玫微微笑著,臉色蒼白,聲音安靜而虛弱:“傻瓜!
      手術期間亦未嘗落淚的蘇薈,哭得一塌糊涂。她從不知道自己這樣軟弱,這樣傻。
      她喃喃低語:“一切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不知是安慰白玫,還是安慰自己。
      很多事,一旦錯過,就再也來不及。她明白之時,卻已晚了。

      白玫被遠房親戚收養(yǎng),搬到別處。不久之后,因城市規(guī)劃、舊樓拆遷,蘇家亦搬出了那座臨江閣樓。從此,兩人只能在校園內遇見。白玫有意避開蘇薈,兩人的關系無可避免地漸漸疏遠。
      蘇薈試圖挽救,卻只是徒勞。沒有任何友誼可以只靠一方維持。
      曾以為無可忍受的,真正降臨時,也只得默默承受,嵭忌钊皂毨^續(xù)。一卷卷習題,一次次考試,是必然經過的路途。光陰如水,轟然來去。她任時光淹沒自己,努力讓繁忙的生活不留下一絲空隙。只有這樣,才不必去想。不去想,才不會痛。
      白玫沒有服喪。相反的,她突然拋棄了喜著的素衣,打扮艷麗如蝴蝶,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與此同時,她的性格愈發(fā)怪僻,使得許多女生對她不滿。但她依然美麗,轉動照人,顧盼生輝。傾慕她的男生越來越多。女生中漸漸起了傳言,說她同時和數位男生交往。
      但蘇薈拒絕相信,她一廂情愿地把傳言歸結為造謠,直到她親眼看見,白玫與一名男生手拉著手,神態(tài)親昵地走過校園。她的裙擺上繡著大朵的牡丹,隨著小而輕巧的步履輕揚飄蕩。那一季,校園里花開爛漫,如錦如霞。蘇薈害怕那樣茂盛蓬勃的花開,紅到深處,仿佛隨時會凋零。
      她再三躊躇,終于鼓起勇氣,在教學樓外攔住白玫。
      那時,白玫正挽著一個男生的手臂,言笑晏晏。那男生相貌俊朗,頭發(fā)染為栗色,銀項鏈,花襯衫。招搖過市,完全不似學生。
      蘇薈認得他,他叫陳亦然,是“校園名人”。據說,其父名下的公司有數十億資產。同學們提起他,總帶著又驚又羨的口氣:“你知道么,我們學校的圖書館,就是他爸爸出錢修建的。”在某些女生眼中,陳亦然是名副其實的金龜婿,但蘇薈對這種不務正業(yè)的紈绔子弟素無好感。
      白玫見到她,有些詫異,隨即淡然一笑:“有什么事么?”
      她的神色中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微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她過世的母親。
      蘇薈忽然覺得陌生,陌生得令她驚動、吃痛。
      陳亦然看著這兩個女生,似笑非笑,輕咳一聲:“你們聊,我先走了!
      待他離開,蘇薈終于打破寂靜:“上周的考試,你數學只考了90分?”
      白玫轉動著手腕上的銀鐲子,不以為意:“對。”
      “你以前從沒考過這么低的分數!
      蘇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沒有預想的那樣堅定有力,甚至軟弱。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卑酌挡荒蜔┑剞D身離去,丟下淡淡話語,“祝你的數學永遠考滿分!
      蘇薈靜靜立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怎么會變成這樣,怎么會……
      “嗨,”不知何時,陳亦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雙手插在褲袋里,笑意慵懶,“你叫蘇薈吧?我聽說過你,你是奧賽班的天才少女!
      蘇薈蹙眉,對他極為厭惡:“我也知道你,你的成績次次排名年級最末!
      他并不介意她不友善的口氣,了然地笑笑道:“惹美麗的女孩生氣,是我的罪過。不過,若你可以換個方向來挑我的毛病,也許效果會更好。因為,我真的不在意那所謂的‘成績’。”
      是呵,他從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成績、學歷、工作、薪金,這些無數人畢生追求的,對他來說,皆如浮云。蘇薈沉默了,只覺無力。
      他的笑容轉為嘆息:“我知道你視阿玫為好友,但你還不明白么,她已放棄這段友誼。人總會變化,總會放棄一些東西。你應尊重她的選擇!
      蘇薈被他激怒了:“你無權代她說話!”
      他不驚不怒,平靜地點頭:“是的,我沒有權利代她說話。但,你又了解她么?”
      她很想給以肯定的回答,卻只能靜默。如今,她已不能懂得白玫的想法。
      他勸道:“你從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試圖按照你所以為的‘好’的標準去要求她,卻只會讓她心煩。你比她幸運太多而不自知,而她并不需要你的挽救和憐憫。你見證了她最狼狽落魄的時刻,她竭力想要忘記的事,卻在看到你時不可避免地回憶起。大恩即大仇。你若不能接受她的選擇,不如放了她,也放了自己。”
      這席話,她聽得愣住,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她從未想過,事情會這樣。
      她慘淡地笑著,終于鎮(zhèn)定下來,直視他:“你愛她?”
      “愛?”他像聽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輕輕笑起來,“愛太奢侈。阿玫很聰明,她和我都很清楚游戲規(guī)則。況且,以她的條件,不愁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蘇同學,天下的路永遠不是只有一條。我相信,你的勤奮會為你帶來大好前程。但她的未來,也許不比你差!
      言盡于此,他施施然轉身離去。她忽然想大笑出聲。老天對她開的這場玩笑,令她身心俱疲。
      從此,她與白玫未交一語。但她周圍仍充斥著關于白玫的消息——
      某月某日,白玫收到數百朵玫瑰花;某月某日,白玫與某男生一同曠課;某月某日,兩個男生為了白玫打架……諸如此類的事情,被一些女生以鄙夷而夸張的語氣提起,滿足聽者的獵奇心理。與此同時,白玫的成績越來越糟。老師多次找她談話,痛心疾首,她卻恍若不聞。
      但蘇薈無法置若罔聞,卻又無能為力。她從父母處得知,白玫的母親生前欠下很多債務,至今未能還清。這個發(fā)現(xiàn)令蘇薈震驚,但仔細回想,之前已有許多線索可尋,只是她未曾注意。因為,那時她從未想過,白玫會有事瞞著她。她亦從未瞞過白玫。

      光陰似箭。
      高二時,文理分科。白玫選讀文科,而奧賽班屬于理科。文科與理科的教室不在同一座教學樓,她們相遇的機會更少了。白玫已成為老師心目中無可救藥的差生,而蘇薈的成績依然出類拔萃。她的模擬數奧成績穩(wěn)居班上第二。第一,自然是沈周。
      她消除了對沈周的敵對情緒之后,兩人漸漸熟悉。因為是同桌,又都擅長數學,常常一起討論習題。沈周指點習題如同閑坐賞花,卻又從不以此自矜,傾囊相授,令她獲益良多。對她而言,沈周亦師亦友。閑暇時,兩人偶爾會聊些別的。她發(fā)現(xiàn)沈周并非一味沉溺數學,文史類的書籍亦看得不少。
      一次,她偶然看見,他在數數奧的頁邊空白處,隨手寫了不少古句,如“將欲取之,必固與之”、“道未始有封”、“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諸如此類,配合著數學題目的思路,竟是恰到好處。之前她從未想過,可以用這些古句為數學注釋心得。
      “你看的書好多。”她真心贊嘆。
      他只謙遜道:“雜而不精!
      這樣博覽群書的人,在她心中,還有一個。她沉默了,想起舊日與白玫共讀古詩的時光。那時,她以欽佩的目光仰望白玫,卻從未真正想要弄懂每句古詩的意義。
      她開始從圖書館借各種詩集,《王右丞集箋注》《楚辭章句》《陶淵明集》……閱讀這些白玫看過的書,試圖從中探知她曾經的心跡。對她而言,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領域。數學追求的是理性思維的真理,而詩文追求的是感性思維的審美。真理亦美,美亦是真理。殊途同歸的頂點,她初窺端倪,心懷虔誠敬畏。
      一日,她尋書時偶遇陳亦然。本校圖書館才建成兩年不到,占地極大,藏書比許多大學圖書館還要豐富。其內燈光明亮,書架井然林立,非常安靜。他鮮艷的花襯衫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但神色是少有的沉靜認真。蘇薈發(fā)現(xiàn),他手中捧著的,竟是一本《宏觀經濟學》。
      他抬頭看到她,慵懶一笑,恢復了玩世不恭的模樣。蘇薈面上閃過的驚訝,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自嘲道:“我這種不務正業(yè)的人,也會看正經的書,意外吧?”
      蘇薈不答。
      他眨眨眼:“我考考你,等價交換原則的含義是什么?”
      蘇薈不知他為何問起這個,一時沉默。
      “所謂等價交換就是,世界上從來沒有不付出代價的獲得。賺錢也是一樣。要獲得金錢,就必須付出其他,時間、感情、自尊、良知、信仰……雖然付出了不一定能獲得,但不付出就一定得不到。這和你們努力學習的道理一樣——你們付出寶貴的青春時光,尋求分數的收獲!
      蘇薈蹙眉:“你在為自己辯解?”
      “呵,只有失敗者才會為自己辯解。我并不認為自己錯了,何需辯解?”他說得風輕云淡。
      她忽然想起一聯(lián)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五谷不分的二世祖,有什么權利如此說話?
      他仿佛能讀出她心中所想:“其實呢,傳說中的二世祖,不似你們想象的那樣無憂輕松。我爸之所以是個成功商人,因為在他眼中,一切事物都只分為‘值得’和‘不值得’,絕不感情用事。若我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他不但不會讓我繼承他的公司,還會將我掃地出門。管理一個數千人的大公司,負責動輒上千萬的生意,比起你們在象牙塔中應付考試,困難得多。壓力如此沉重,我也很苦惱啊。”
      雖然說著“苦惱”,他卻輕輕笑起來,讓人分不出話中有幾分真、幾分假。
      蘇薈與他完全不熟,不明白他為何說這些。太寂寞了么?據她所知,他身旁的狐朋狗友絡繹不絕。原來他亦清楚,酒肉之交尚不如陌生之人。
      “嗨,不要可憐我。是的,我是金錢的奴隸,你們何嘗不是分數的奴隸?被應試教育逼著,把課本奉為無上真理,一天到晚刻苦鉆研,兩耳不聞窗外事。哪次考試的排名落后了,就覺得天地暗淡無光。何苦來哉?但我不會憐憫任何人,那很虛偽。人人都有苦衷,無需在人前剖析展示。既如此,自得其樂就好,不是么?”
      蘇薈沉默。他弄錯了,她并不可憐他。人人皆有所謂“追求”,陽春白雪并不比下里巴人更高貴。她的“追求”,何嘗不是一種逃避。
      “亦然亦然,原來你在這兒!鼻宕嗟呐晜鱽,語氣親昵而甜膩。蘇薈認識這個女生,是某班班花,姿容俏麗,顏色沉悶的校服也能穿得婷婷裊裊,常有男生跟在她身后吹口哨。
      陳亦然身邊的美貌女生,就像一季季的花事,聊以觀賞,永不寂寞。白玫不過是他眾多“好妹妹”中的一個,且已成為過去。也許,他早已不記得。
      “再見。”他沖蘇薈淡淡一笑,拉著班花的手,瀟灑地轉身離去。
      窗外陽光明亮,積在光潔的瓷磚地面上,空明如水。她抱著滿懷的書,有剎那恍惚。原來時光逝去已久。只有她還留在原地,駐足不前。

      一切的轉折,從她遇見宋楷開始。
      剛下過雨,筆直的林蔭道上,殘雨在枝葉上濺出空朦碎音。從樹上滴落的雨水,打濕了她穿著涼鞋的腳踝,很清涼。學校里有很多民國時的建筑,斑駁而古老的石墻上,爬山虎郁郁青青。葉子被雨水洗得鮮亮如翡翠,似能泅出水來。
      蘇薈穿過林蔭道,去圖書館還書。前方不遠處,一個男生獨自走著,手攜書本。她一眼就認出了那本書,是數學方面的專著,印數很少。圖書館內藏有一本,她很想借。但學校規(guī)定,對于學生,此類書籍只能看,不能借。她又想買,但書店里遍尋不獲。
      此時一見,她驚喜非常,連忙跑上去:“這位同學,抱歉打擾,請問這本書是在哪兒買的?”
      她欣喜的目光沒有離開那書,直到那個男生帶笑道:“同學?”
      她這才發(fā)覺自己失禮,驀然抬頭,隨即愣住。
      眼前之人,如此熟悉——白T恤,深色休閑褲,相貌俊朗,笑意淺淺,氣質爽朗通脫。她不認識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見過他許多次,在白玫的畫作上。白玫的想象與現(xiàn)實重疊,世上竟有如此驚人的巧合。
      見這個陌生少女驚詫地盯著自己,他莞爾一笑:“同學,你對這本書有興趣?”
      她回過神來,趕緊收回目光,訥訥點頭道:“其中有一篇關于變分不等式的論文,分析透徹,論證嚴謹。我很想把這篇文章抄錄下來,但文章太長……”她發(fā)覺自己有些啰嗦,立刻打住了。
      他笑了笑:“麻煩等我一下!闭f完,轉身跑入旁邊的教學樓中。
      她以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緊的事,便在原地靜靜等待。
      由于剛下了雨,四周行人很少,諾大的校園格外空寂。爬山虎的葉子漾成綠波,一浪浪地撲打著風里的草木清香。忽而有鳥掠過,啼聲悠長。地上積水盈盈,浮著細碎的雪白落花。
      不一會兒后,他再次出現(xiàn),將一疊A4紙遞給她。她低頭一看,竟是那篇論文的完整復印。
      她愣住,手足無措。再抬頭時,他卻已走遠了。
      風動樹影,一陣淅瀝,仿佛雨還未絕。
      再次見到他,是在三日后。他站在講臺上,作為奧賽班的新老師,自我介紹:“我叫宋楷。雖比大家虛長幾歲,但應該還沒有代溝。”未語先笑,親切大方。
      然后,他在黑板上用宋體和楷體各寫一遍“宋楷”二字。清正端雅,字如其人。
      他十六歲便上大學,剛從全國最好的大學畢業(yè),十分年輕,因而被她誤認作學生。此時,她才恍然大悟,當時他拿的那本書,就是圖書館里的那本——雖然學生不能借出,但老師可以。
      想起那時他聽到她叫“同學”時的莞爾神情,她慌忙低頭,怕被認出。不料,課間時,有同學轉告她,宋老師請她和沈周一起去辦公室。
      辦公室里,她有些尷尬,但宋楷神情自然。他的談話內容大意是,一個月后就是全省的數奧競賽了,希望他們勞逸結合,注意休息,不要緊張……如是云云,若由旁的老師說來,不免啰嗦乏味。但他娓娓道來,言淺意深,妙語清新。蘇薈漸漸不再那么拘謹。
      談話結束后,他欲言又止,終于道:“剛才,我在課上的表現(xiàn)還好吧?”問得小心翼翼,卻有掩飾不住的緊張。此時神情,與方才判若兩人。
      蘇薈忍住沒笑,與沈周一起給予了肯定答復。
      宋楷松了口氣,笑得有幾分稚氣:“你們不知道,今天是我第一次作為正式老師講課,昨晚緊張得沒睡著。我媽說我看起來太幼稚,不像老師,沒法在學生中樹立威信,就強迫我穿了這身衣服!
      這日,他穿了一套有些老氣的西服,但人看起來依然年輕。此時的稚氣神情,更使他宛如少年。
      “本來我不慣穿成這樣,但想起那天有人還叫我‘同學’,就不再猶豫了!彼蛉さ馈
      蘇薈自然知道“有人”是指誰,臉上微紅,心中的不安也愈發(fā)明顯——他笑起來的樣子,更像那個畫中人了。白玫,她會看到他么?
      數日后,宋楷得到學生們的一致愛戴。他的課講得好,性情隨和,工作勤勉,自然大受歡迎。又因他年輕英俊,不少外班的女生慕名而來,遠遠看見他,便笑著竊竊私語。蘇薈見了,雙眉微蹙。內心深處,她不想白玫見到他,卻找不出理由——宋老師是很好的人,阿玫也是很好的人。作為阿玫的朋友,她該為她開心才對,但……
      連沈周都察覺了她的異樣,婉言勸她:“數奧考試已近,題不必多做,靜心為上!
      她努力靜心。畢竟,這次考試至關重要。若不能得一等獎,就無法進入全國數奧競賽,之前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她似乎成功地靜了下來,如常學習、做題,心無旁騖。但當她見到宋楷與白玫一起走在食堂中時,還是失手打翻了水杯。
      那時,臨近數奧考試,她更頻繁地與沈周討論問題,有時兩人一同去食堂吃飯。水杯打翻,熱水濺了她一身。沈周連忙掏出紙巾,為她擦拭。而她一動不動,也不覺得水燙,只是愣愣看著宋楷與白玫談笑風生,相偕遠去。
      沈周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沉默了。
      此后,蘇薈頻頻看見兩人同行的身影。白玫不再花枝招展,換回了溫婉素衣,裙袂飄飄。黃桷樹,香樟,花壇里有大片的茶花與杜鵑。他們言笑晏晏,卻無男女私情的狎昵,只是風月清嘉。
      向宋楷請教問題時,蘇薈發(fā)現(xiàn)他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有白玫的字跡。清麗婉轉的簪花小楷,寫了一聯(lián)詩: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這樣清朗周正的仰慕。
      蘇薈還聽說,白玫開始專心學業(yè),成績進步迅速。他是她一直等待的救贖。從此,上宋楷的課時,蘇薈常常神思不屬。一日課間,她無心看書。沈周與她閑聊時,仿佛無心地淡淡道:“若心有所寄,就要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边@么簡單的道理,她竟忘了。一語驚醒夢中人,她幾欲落淚,雙手握緊。
      天道酬勤。省級數奧考試中,她發(fā)揮正常,與沈周同獲一等獎。宋楷告訴他們考試結果時,贊許道:“意料之中,這是你們應得的成績!钡珒扇松裆届o,皆沉默了。宋楷以為他們是沉著謙虛,笑笑不再言語。
      很快是全國的數奧競賽。在這場高手云集的考試中,兩人再次拿到一等獎,獲得去首都參加冬令營集訓的資格。這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榮耀,但蘇薈得知消息時,仍無一絲笑容。
      學校領導在校內廣播里通告表揚:“高二五班的沈周、蘇薈同學獲得全國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為學校贏得了榮譽。他們刻苦學習的精神,是大家的榜樣……”
      置身在同學們潮水般的掌聲中,她只是茫然地想,白玫會聽見廣播么?即使聽見了,也不會在意吧?
      勝事空自知。這樣的榮譽,太過寂寥。
      時光清苦如茶。卻不知,命運中潛伏著一生中最大的驚喜。
      那是在飛機場,她和沈周即將去首都參加冬令營集訓。大幅落地窗外,陽光明亮刺眼,天空湛藍得不真實。寬敞的大廳內,人流熙攘,都是陌生面孔。她的父母要去工廠上班,沒來送她。她提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得很慢。
      沈周接過她的行李:“我?guī)湍懔喟。?br>  她低頭說了謝謝,正要隨他向安檢入口走去,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清脆如鈴。
      “阿薈阿薈!”
      她不能置信地轉身,只見一個少女向她跑來,素衣輕揚,宛如夢境。視野中,茫茫人流成為沉郁而模糊的背景,而白玫的出現(xiàn),似一束無始無終的純白之光,空靈輕妙,穿透暗影而來。
      她的白玫瑰,清淡優(yōu)雅,開在她最好的韶華。
      白玫跑上前,一把抱住蘇薈,聲音微帶哽咽:“阿薈,原諒我……”
      白玫長長的黑發(fā)瀉在她的臂彎中,似無盡的水流。絲絲縷縷,滑過她的指尖,溫軟的冰涼。隱約的洗發(fā)水清香,仍是記憶里那種。她渾身虛脫般的無力,不能動,也不敢動。相見如夢寐,她害怕這場夢突然醒來。
      “瓊瑤阿姨的苦情戲也不會如此肉麻吧?”陳亦然抱著手立于一旁,懶洋洋地噙著一縷笑意。
      蘇薈側頭看到他,面露驚訝。
      “我新染的頭發(fā)好看吧?”他瀟灑地甩了甩頭,眨眨眼道,“顏色很像雞窩吧?”
      白玫破涕為笑。
      一向對染發(fā)有偏見的蘇薈,這才發(fā)覺,他染了的頭發(fā)也并不難看。
      他笑笑,功成身退:“不打擾你們姐妹情深了。還有幾個美女在等我,我先走了。再見。”
      白玫擦干眼角淚痕:“謝謝你!
      但他已然遠去,不知是否聽到。
      “他一直勸我來送你,但我不敢……我是壞學生,你這么優(yōu)秀,我怕你厭惡我……半小時前,我終于下定決心,但時間已來不及了,是他借了他爸爸的車送我來的……”白玫解釋道。
      蘇薈緊緊握住她的手,內心洶涌,卻說不出一句話。
      安檢的時間快要結束了,蘇薈不得不與她告別。
      “等我回來,照例請我吃燒烤吧!彼ξ⑿χ,向白玫揮手。
      憶起幼時年光,白玫也笑了,笑顏如花。
      一切仿佛回到最初,光陰純白,心事無瑕。
      蘇薈微笑著上了飛機,卻在飛機轟然起飛后,哭得一塌糊涂。沈周不斷遞給她紙巾,又慌忙安慰她,但她的淚還是大滴大滴往下砸,引得其他乘客紛紛側目。她淚眼朦朧,看著飛機窗外的浩瀚云海,心中無邊喜悅,如此盛大。

      首都的冬天,沒有預想中的寒冷。集訓營里,到處都有暖氣,煊暖如春。教室寬敞明亮,宿舍設備齊全,但無人感覺輕松。全國各地的數奧尖子聚集于此,老師又都是國內知名數學教授,自然壓力極大。即使是沈周這樣天資甚高者,在此也不見得能穩(wěn)拿第一。蘇薈更是眼界大開、收獲頗豐。
      每天的課程不多,但內容艱深,一道題目常常要花一節(jié)課的時間講解。主要靠的,還是課后自主做題訓練。能來這里的人,絕不缺乏刻苦精神。即使是深夜,宿舍樓里還是一片燈火通明。
      有人戲稱這是“武林大會”,高手過招,雖不動聲色,底下卻已暗流洶涌。自習室里,日光燈灑下一片明晃晃的亮光,試卷上的字跡密密麻麻,四周彌漫著咖啡的濃香。常有人因為解法分歧而爭論不休,來自天南地北的口音此起彼伏。面臨考試壓力,不免有人心浮氣躁,甚至因為意見不和而大打出手。這樣殘酷的優(yōu)勝劣汰中,心理承受能力差一些的,不得不中途退出。
      因此,又有人把這里比作地獄,每分鐘都是煎熬。蘇薈卻已看淡了結果。她認為,白玫與她和好,已是她最大的幸運。即使這次名落孫山,也沒有遺憾了。她恨不得能立刻回去與白玫見面,之所以繼續(xù)留在這里,只是因為熱愛數學。
      深夜的自習室里,又有人在為了題目爭吵。蘇薈揉了揉發(fā)脹的額頭,起身走出教室,來到廊上。
      月光清好,照著沈周立于窗前的身影。見了蘇薈,他頷首一笑,以示問好。
      她亦微微點頭,走到他旁邊的那扇窗前,向外望去。
      白日里才下過一場雪,室外積雪滿地,在月光下明徹異常,清入肺腑。高大的樹木在風中搖曳,嘩嘩如潮水一般。天心月圓,清輝萬里,有南方所無的闊大與高寒。
      這樣的北地月色。
      在月下想念遠方的人,是很俗氣的事吧?她卻還是忍不住想起白玫。
      幼時,白玫指著月亮念那首樂府詩:“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清郁的江風中,她淺色的裙袂飄揚如飛。
      蘇薈微微一笑,疲憊消失。那時,內心清明如水的她,看不到即將到來的命運陰影。
      考試結束,名次公布。沈周成績最佳,將作為中國隊的一員,出國參加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蘇薈雖未被選中,已屬成績優(yōu)異。國內最好的大學有意與她簽定協(xié)議,將她免試錄取。出人意料地,她竟婉言謝絕。很多人猜測她有意出國留學,卻不知,她只是想與白玫考到同一所大學。
      一切順利。
      她回到城南中學,是在一個夜晚。校內還在上晚自習。她心情喜悅而充盈,迫不及待地要見白玫,卻被告知,白玫已不在學校。
      那夜,大雨傾盆。仿佛天地間所有的水,都被傾瀉于城市上空。一個同學告訴她,在她參加集訓的這些天,市教委收到匿名檢舉信,告發(fā)宋老師與女學生關系不正常。雖無確切證據,但宋老師還是被調走了。白玫情緒很不穩(wěn)定,需要心理治療,也已休學。
      這淡淡幾句,在窗外鋪天蓋地的雨聲中,變得遙遠而模糊。
      蘇薈全身發(fā)冷,幾乎站立不穩(wěn)。同學見她臉色突然轉為煞白,被嚇住了,不敢多說一句。
      “蘇同學才回來,你怎么和她說這個?”微露不悅的聲音,是剛剛從走廊那邊過來的陳亦然。
      他難得地輕言安慰道:“沒事的,其實阿玫很好。她只是暫時休學而已,也許過兩天就回來了,不要太擔心!
      蘇薈仿佛沒聽到他的話,臉色蒼白,目光空茫,似失了魂魄。
      陳亦然咬咬牙:“你就這么懦弱?連阿玫都還沒放棄,你就受不了了?”
      她猛然抬頭,直視他:“告訴我宋老師的住址!”
      看著她堅定不移的目光,他知道已無法相勸,靜靜道:“我?guī)闳グ。?br>  他叫來一輛黑色私家車,與她同行前往。街道上,雨水積盈如河,轎車涉水而過。雨水打在車身上,噼啪作響。仿佛金戈鐵馬、十面埋伏,而人在其中坐困愁城,荒涼如斯。
      她忽然輕聲問:“你為何幫我?”
      他低頭微笑:“阿玫是我的好朋友,你是阿玫的好朋友。”似乎,欲言又止。
      車突然停住。司機說前面的道路積水太深,車無法通行。蘇薈毫不猶豫地推開車門,沖入雨中。
      車內,陳亦然看著她消失在雨幕中的單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從小作為商人訓練的他,擅長計算一切得失。冷眼旁觀,他知,她早已一敗涂地。如此無償的付出,無論如何,都是輸。

      之后的事,在蘇薈的記憶中,像是一場夢。大雨兜頭落下,急促而冷冽。她在雨中獨自奔跑,衣衫盡濕,眼前一片模糊。好幾次跌倒在地,掙扎著站起來又跑,身體疼痛,漸漸麻木。黑暗的街道上,沒有行人,沒有車輛,只有無限豐盛的雨水,如一場不見盡頭的噩夢。
      那個大雨之夜,宋楷打開門時,看到門外渾身濕透的蒼白少女,愕然愣住。
      “蘇薈?”他輕聲詢問,不能確定。她,怎會在此時,出現(xiàn)于此?
      她喘著氣,扶著門框,幾乎已直不起身。但看向他的目光依然清亮,眸中哀慟令人動容:“宋老師,我求求你——幫幫阿玫,好么?”
      只有她知道,宋楷對于白玫來說,是多么重要。他是她的理想、她的信仰。她不能失去他。
      他靜了剎那,才反應過來“阿玫”是誰。他本該先與她冷靜地說清事情經過,但看著她哀求的目光,他不忍拒絕,終是點了點頭。蘇薈的心中大石終于落下。唇邊牽出一絲微弱的笑意,她眼前一黑,終于再也支撐不住,向那黑暗深處沉沉墮去。
      恍惚中,仿佛回到幼時。那棟臨江的古老閣樓上,她拾階而上,木樓梯發(fā)出沉郁的回響。八歲的白玫立于廊上,背對著她。陽光燦如流金。江風中,潔白的公主裙像一片松軟的云。
      “阿玫!彼p輕呼喚。
      白玫轉過身。臉上的隱約淚痕,在陽光下閃爍清冷的微光。
      “阿薈,我已無家,無人在意我。”
      蘇薈心中創(chuàng)痛,卻努力微笑:“阿玫,我會變得足夠好,我有能力照顧你,相信我!
      白玫搖搖頭:“不是的,阿玫,無人可以救我。我不會做你的負累。你要去更高更遠的地方,我卻是去不了的!
      “不是的,不是的……”她痛恨自己拙于言辭,不知如何解釋,急得快要落淚。
      白玫淡淡一笑:“阿薈,我要走了!
      她心中一凜,大步上前,試圖拉住白玫的衣襟。然而,陽光中的白裙女孩,忽如露水蒸發(fā)般,消失不見。仿佛她從未遇見過她。一切,只是幻覺。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然而她的舊夢亦已杳不可尋。
      蘇薈陡然驚醒。四周一片雪白,竟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她在首都集訓時,本已積勞成疾,后又淋雨跑了數條街,終于暈倒在宋楷門前。他將她送到醫(yī)院。
      此時,宋楷、陳亦然、沈周,皆在病床前。
      她醒來的第一句話是:“阿玫怎么樣了?”
      陳亦然笑道:“現(xiàn)在三更半夜的,她應該在睡覺吧。”
      蘇薈輕輕舒了口氣。寒冷的冬夜,方才在夢中,她仍驚出了一身的汗。
      “宋老師,”她轉向宋楷,輕聲問,“您答應我的,會做到嗎?”
      宋楷默然頷首。
      蘇薈略覺放心。她已想通,只要白玫還能笑顏如花,那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謝謝您!闭f完,她又向病房內的三人道,“抱歉,今晚打擾你們了!
      三人俱是沉默。沈周一直看著窗外,不發(fā)一語。
      雨仍在下,沒有絲毫變小的跡象,仿佛要到天荒地老。在這樣的雨聲中回憶往事,如同跋涉千山萬水之后,倦然回首,一切皆成了山外煙霞。但為何還有一些人,對途中風景戀戀不舍,寧愿為之駐足不前,也要不棄不離?
      執(zhí)著是孽。執(zhí)著是命。
      吱嘎一聲,是蘇薈的父母推門而入。他們聽說蘇薈生病的消息后,匆忙趕來。但由于雨太大,交通不便,現(xiàn)在才到。蘇薈拉著母親的手,微笑:“我沒什么,害你們虛驚一場,真是抱歉。明天我就可以回學校了。嗯,對了,媽媽,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我想把阿玫接到我們家住一段時間,我和她一起學習,好不好?”
      蘇媽媽見女兒瘦成這樣,不免心疼,遲疑了一下,終是應允了。
      “謝謝媽媽!碧K薈笑得像個孩子,愈發(fā)顯得弱不勝衣。
      面向窗外的沈周,忽然轉身,目光掃過宋楷和陳亦然,淡淡道:“你們不愿做壞人,我來做。這事,她遲早是要知道的。與其再給她不切實際的希望,不如讓她徹底死心!
      陳亦然似乎想要攔住他,但他已說出那句關鍵的話:“剛才學校得到噩耗,白玫同學跳江自盡了!
      室內之人,仿佛皆被這句話震住。一時,寂靜如死。窗外,雨還在下,時光荒涼。
      蘇薈呆呆聽著,覺得不真實。是夢吧,一定只是夢。她還記得,年少時的夏日,她在午睡的夢境中掙扎,一個清風般的聲音遙遙傳來:“阿薈阿薈,快起來,快起來!边@個聲音,將她自夢中喚醒。眼前是在風中微微蕩漾的碧色紗帳,以及白衣少女柔美的容顏。
      然而,此時這場無邊無際的噩夢,為何,還沒有人來將她喚醒?
      她愣愣地坐在床上,眼角有淚滑落。
      只一滴。
      這是她余生所有的淚了。

      此后之事,乏善可陳。這座巨大的城市中,每個人都太過渺小。無論如何,太陽一樣東升西落,柴米油鹽的生活一樣繼續(xù)。世上仍有無盡的繁華與笙歌,仍有生老病死、愛恨折磨。
      宋楷離開了這座城市,漸漸音訊全無。
      沈周獲得國際奧賽金獎,卻放棄了出國留學的機會,保送國內最好的大學。
      陳亦然沒有繼續(xù)念書,利用父親贊助的一筆資金,開始獨立創(chuàng)業(yè)。
      而蘇薈,她依然刻苦學習著。生活井井有條、循序漸進,只是少有娛樂活動。而且,她再也不看那本厚厚的《樂府詩集》。高考時,她以全省理科第五的成績,順利步入國內最好的學府。
      高考結束后的暑假,那棟臨江老樓被拆毀,據說將在舊址處建一座大型超市。她回故地看了一次。建筑工地上,塵土飛揚,挖土機轟鳴而過。曾經的一切,皆無蹤影。再無痕跡可以證明,曾有兩個女孩,在這里度過流金歲月。
      一切都將被遺忘。就像不遠處的長江,逝水東流,一去不返。
      她拾起一片殘瓦,低聲喃喃:“阿玫,你若回來,怕是也找不到我了吧。”
      有附近居民的小孩在瓦礫堆上玩耍,笑聲如鈴。
      她抬頭仰望。天是薄涼的藍,一點溫度也無。群鳥飛過,如一片恍若游離的影子,從她的記憶飛來,又飛向別人的記憶。
      生生不息。

      沈周與蘇薈,在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專業(yè),再次成為同學。兩人都是學業(yè)優(yōu)異的好學生,有時一起討論數學方面的問題,君子之交淡如水。對于一些往事,兩人不約而同,絕口不提。
      大二時的一個夏夜,她抱著書走出圖書館,正巧遇上同樣從圖書館出來的沈周。兩人相伴而行。校區(qū)位于市郊,抬頭能見漫天繁星。浩瀚銀河橫過夜空,驚心動魄。道旁樹木在風中嘩嘩地響,像一場永無盡頭的雨,貫穿了記憶。
      經過一座宿舍樓,有人在陽臺上彈吉他,弦音寥落。
      沈周忽然淡淡道:“也許,我們可以試著在一起。”這話有些突兀,但他語氣平靜,自然而然。他向來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對于他,一切都像數學習題,抽絲剝繭,水到渠成,從無驚奇。
      她沉默片刻,淡淡答:“好的!
      從此,她是他的女友。一起自習,一起打飯,但也僅止于此。從無親昵言語,甚至很少用手機聯(lián)絡。他們都很忙,有各自的專業(yè)書要研讀,有各自的論文要寫,談情說愛毫無意義。有同學戲言,他們是相敬如賓的老夫老妻。
      大三時,陳亦然外出辦事,來到蘇薈求學之地,約她出來一起吃飯。
      兩人在一家人多嘈雜的火鍋店里見面。白霧蒸揚,燈影搖曳,辣椒的濃香撲面而來。世俗的溫暖與喧囂。他黑了很多,笑起來更為明朗。衣著依然作風隨意,沒有西裝革履。席間,蘇薈問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笑笑:“到處跑生意,累死人。不過,可以看到各地美女,也不虧!闭f完,吃了一大口的金針菇,一邊夸張地叫“辣”,一邊不著痕跡地轉開話題。
      蘇薈通過新聞知道,他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在全國很多城市設有分公司。不但年輕有為,他還行事瀟灑。雖與幾個女明星緋聞不斷,仍被眾多女性雜志公認為“最有潛力的鉆石王老五”。
      火鍋吃到一半,他的手機響了。她隱約聽到電話那邊嬌聲嚦嚦:“亦然,怎么不來陪人家?”
      他掛了電話,告辭:“真是對不住,我有點急事要辦!
      女友催促,的確是急事啊。蘇薈忍不住微微笑了。
      他也一笑,哥們兒似的拍拍她的肩膀:“蘇同學,你總算是放下了。祝你一切順利,與沈同學白頭偕老!闭f完,付賬離去。
      蘇薈凝視著沸騰著的火鍋,神色平靜。也許是菜太辣了,她的視線有些模糊。
      若真能放下,那該多好。

      后來,她與沈周結婚。再后來,她與沈周離婚。三年婚姻。
      他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三年后,他終于冷靜地說:“我以為時間會使你忘記,但沒有!彼鶕阎獥l件得出的結論,經檢驗,竟然錯誤。從頭到尾都是錯誤。
      于是,他們理智地協(xié)議離婚。由于結婚時雙方財產都經過公證,離婚只是一道手續(xù),并不麻煩。
      民政局里,不時有男女成對進出。言笑晏晏的,是來登記結婚。橫眉冷對的,是來要求離婚。但蘇薈與沈周神色平靜,客氣相處,教旁人猜不透是離婚還是結婚。
      完成手續(xù)后,民政局的大樓外,他們淡淡道別,各自東西。
      正是艷陽天氣,陽光華麗如緞。寬敞的街道上,似乎身前身后都是光明,毫無陰影。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他冷靜的一生中,亦曾有不理智的行為——當年,在去首都集訓之前,是他寄出了檢舉信。他一度以為,她心中的人是宋楷。但飛往首都的航班上,看著她不住下落的淚,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她唯一在意的人,原來是她。
      也許,他初見她時,就已錯了。那時,窗明幾凈的教室里,她坐在桌前看書。衣衫樸素,容貌清秀。微微蹙眉的凝思模樣,端然靜好。他輕輕走過去,怕驚擾了她。她忽然抬頭,平靜道:“你好!
      窗外陽光溫軟,如一匹織金錦緞。他有剎那驚惶。

      后來的后來,她生活平穩(wěn),事業(yè)有成。雖然沒有再婚,但從孤兒院收養(yǎng)了一名女童。
      她平常工作繁忙,每有閑暇,總會帶著孩子四處旅行。
      一個暮春的傍晚,陳亦然在江南水鄉(xiāng)的某座古鎮(zhèn)遇見她。河流上,暮色漸濃,霧靄彌漫,空氣里有水草清香。拱形石橋如月,連綿不斷的青瓦白墻,酒旗飄揚。青石板上有零落的梔子花。因是旅游淡季,游客不多。水邊停泊著幾只烏篷船。蘇薈牽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正要上船。
      陳亦然正巧經過,看見她,揚聲喚她名字。
      她回頭見他,意外地揮手淺笑。待他走近了,讓孩子叫“陳叔叔好”。
      他雖不乏溫香暖玉為伴,卻一直沒有結婚生子。這清脆如鈴的乖巧童音,令他心情大好。他低頭細看這孩子。大眼睛,尖下巴,雪白的綃紗裙,腰間系絲帶,小小美人胚子。他忽然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何時見過。他認識的美人實在太多。
      船夫催促要開船了。蘇薈向他告辭,帶著孩子乘舟順水而下。
      沉沉暮云間,忽然飄起細雨。清涼的雨水落在船篷上,淅瀝微響。艙外櫓聲欸乃,舟身隨波晃動。她教孩子念古詩。一句句,皆是故人念過的句子——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暮色之后是無央夜色。此身飄零,如夢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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