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久久这里只有精品,国产在热线精品视频99公交,呦交小u女精品视频,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文案
付蘇何華——扶蘇,荷華。

四個人的故事。
內(nèi)容標簽: 正劇
 


一句話簡介:


  總點擊數(shù): 6899   總書評數(shù):28 當前被收藏數(shù):25 文章積分:1,385,856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純愛-架空歷史-傳奇
  • 作品視角: 主受
  • 所屬系列: 京都往事
    之 御史臺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5951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支持手機掃描二維碼閱讀
打開晉江App掃碼即可閱讀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作者:風(fēng)過南國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為收藏文章分類

    全文


      暮春的傍晚,天地間氣息澄凈。京都的街道上,綠蔭沉沉,石板漉漉,無雨亦似積著雨意。街角處,一爿書肆青瓦白墻,似丹青未干的水墨寫意。
      他來到書肆?xí)r,店主笑道:“蘇大人來了。”
      店主知道他姓蘇。他身上的官服又表明了他的身份,正四品的御史大夫。官位雖不低,但在冠蓋滿城的京都,遠遠算不得顯赫。而他的人又極淡,眉目沉靜。若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忽略。
      便是這樣一個年輕人,蘇。
      對于店主的寒暄,蘇只略略頷首,作為應(yīng)答。旁人看來只覺得不近人情,但熟悉他的人,自能從他的眸中讀出一絲靦腆的暖意。
      這家書肆地處偏僻,離他任職的御史臺較遠。平日公務(wù)繁忙,少有時間來此。但凡旬假,總要繞了遠路過來看看,也算是?土。故而店主熟悉他的性子,知他愛靜,便不再打擾,任他自己在屋內(nèi)挑書。
      行過書架間逼仄的走道,他忽然停住,聲音輕如自語:“云州產(chǎn)的白山茶,開了七朵?”
      店主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今晨,后院的一盆山茶花零星地綻了幾朵,郁白如雪。再想想,那盆山茶似乎確是兩年前一位來自云州的朋友所贈。他不由好奇:“蘇大人怎么知道?”
      蘇的回答一如往常的簡潔:“花香。”
      入戶清風(fēng)中,店主試圖搜尋花香,終究無果,只能聞到滿室古書的陳舊氣息。他不知,蘇自幼與花木親近,能分辨各種花草氣息,即使淺淡如斯。
      待他回過頭去,唯在如林書架間,依稀看見那個靜靜尋書的身影。斜光殘照書肆,光影斑駁,發(fā)黃的古卷似乎變得更加古老。店主伸了個懶腰,恍惚想起,離這個年輕人初到這里買書,已三年。三年來,他身上的官服換了數(shù)次,從殿中侍御史到侍御史,再到如今的御史中丞,一路順風(fēng)順水。御史中丞的官位雖不顯赫,但他還如此年輕。在注重資歷優(yōu)勢的官場中,年輕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但他又如此普通。購買生僻的古書,沉默寡言,仿佛自成一個世界,花開花落都與世無爭。若是沒有這身官服,誰也猜不到他是廟堂之人。趁著年輕有為,太多官員沉醉宴飲、走馬章臺。官場之事,犬牙傾軋、翻覆波瀾,今日笙歌明日枷鎖,免不了及時行樂。但他離開官衙便來書肆,這樣的生活,會不會太單調(diào)乏味了?
      店主如此感慨著,卻不知,御史中丞,是個不能有太多嗜好的官職。幸而蘇并不以此為苦,他素來只有兩樣愛好:蒔花與買書。他的居所也極簡素,卻有滿室藏書、滿庭花木。但無論是花品還是藏書,都很普通,沒有奇花異草,沒有絕版珍本。物以稀為貴,他卻不論貴賤,只要自己喜歡的。
      斜陽的光影在地上漸漸拉長。偶有翻動書頁的微聲,更襯得四周寂靜。
      角落處的書架上方,蘇發(fā)現(xiàn)了一本感興趣的舊書。他抬手去取,但書放得太高,難以企及。這時,身后伸來的一只手取下了那本書,遞到他面前。
      “多謝!彼读讼拢故捉舆^書,低聲道謝。
      “呵,好久不見,只說聲謝就完了?”聲音含笑,明朗如陽光。
      他微微一驚,驀然轉(zhuǎn)身。
      身后之人負手閑閑而立。一襲錦衣光華爍爍,本是俗艷至極,卻被他穿得風(fēng)流倜儻。逆著微感刺眼的光,剎那間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覺到他的笑意,神采飛揚。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如此灑脫不羈,除了何,再無他人。三年不見,他似乎從未改變。
      不自覺地,蘇微微一笑。不擅言辭的他,并不通曉故友重逢時應(yīng)有的客套。但這一笑,已勝過千言萬語。
      “神奇啊神奇,你何時學(xué)會笑了?”何彎眉而笑,以折扇輕輕打著蘇的肩,像以前一樣。
      以前……似乎真是很久以前了……
      那時,他們還是湖山書院的同窗少年。林園中,樹蔭下,一式的青衿白衣、束發(fā)方巾。書院里有上百名學(xué)生,卻只有一人能把簡樸的書生裝束穿得華雅逼人。一枚玉佩、一把折扇,兼之他天成的貴氣,便能點石成金。雖有老夫子喟然長嘆“紈绔子弟,朽木難雕”,他依然我行我素。書院中,也許有人不知道文章寫得最好的人是蘇,但無人不知那個富甲一方的商賈之子姓何。何是入世之人,卻從不在意旁人眼光。蘇卻做不到。他的避世,不是因為不在意,而是太在意了,只能選擇逃避。
      出了書肆,兩人沿街并肩而行。夕陽漸沉,霞光凝為暗紫色,有清冷的星辰。街邊高柳繁茂,綠意沉靜,在暮色中蒼茫如煙。街邊的燈籠一盞盞點亮,照著墻角幾枝薔薇,風(fēng)中郁郁零落滿地。
      “四個月前,我去湖州出差,順路去了一趟書院,正遇上吳先生的喪事——他因病過世了。”一向神采飛揚的何,神色里也有了寂寥。
      蘇的腳步微微一頓,但只是淡淡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平靜地前行。但何知道,越是難過的事,他就越是平靜。當年,在書院中,吳先生教蘇種花。兩人的關(guān)系,除了師生,亦似父子,亦似朋友。
      雖知他難過,何也無從相勸,只能靜靜道:“去世前,吳先生提到你。他說,南山的竹舍后面,山有扶蘇,隰有荷華。那半頃蓮花,年年花開,燦若云霞。他離開之后,就只有你有竹舍的鑰匙了。若你將來掛印歸去、命駕而返,不妨去那里小憩!
      蘇知道,吳先生一直是反對他入仕的,因為他并不適合廟堂。紆轡誠可學(xué),違己詎非迷?但,到底是為了什么,令他一步步孑然走到如今?
      他忽然覺得疲憊。
      一路上,幾乎都是何在說話。他說,三年前的科考后,他被外放到邊遠荒僻的永州做知府。如今,終于得了兩個月的休假,便到京都來找同窗敘舊。
      何所謂的同窗,除了蘇,還有付。當年,湖山書院中,何、蘇、付,三人是同窗,也是同房——居于同一寢廂。何的人緣極好,蘇和付恰恰相反,但三人之間自有別于一般交情的默契。
      何玩笑道:“在書院時,我就預(yù)言,以你和付這種悶葫蘆的脾氣,只適合去御史臺那種地方。真是料事如神啊。如今,你和他都是御史中丞了。入仕三年就晉御史中丞,前途無量啊!
      蘇唯有沉默。他沒有告訴何,繁華盛極的京都、翻云覆雨的廟堂,早已不是山中清寂的書院。他和付,也早已不是昔時同窗。曾經(jīng),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卻也自有溫存。如今,御史臺中,兩人的書房不過數(shù)十步之遙,卻已咫尺千里、形同陌路。
      夕陽式微。暮色籠罩下的京都,愈發(fā)沉靜深窈。似山頂?shù)囊徊春,繁華只是其中倒映的云影天光。寬闊的街道上,有散學(xué)歸來的孩童,一路歡笑。
      夜色完全降臨時,兩人來到了御史臺所在的街道。不僅御史臺在此,中書省、門下省的官衙也在附近,合稱“三司”。白日里,街上車馬如云,往來者多是佩紫懷黃的高官。此時入夜,行人漸少,卻仍不乏朝中官吏。他們遠遠見了蘇,立刻避繞而行,如避蛇蝎。
      何明白其中緣故——御史的職責(zé)是監(jiān)察百官,以刑法典章彈劾百官之過。像蘇這樣在三年之內(nèi)破格擢升的御史,經(jīng)辦過不少大案,被人仇恨和忌憚在所難免。作為御史,不能相信任何人,又常用攻心之術(shù)。如此一來,自然更為人所厭。御史又最忌徇情枉法,為避嫌疑,朋友宜少不宜多。蘇本就不擅交際,除了處理公務(wù),就是深居簡出,極易被人孤立。
      同僚之中,蘇受盡非議排擠,早已習(xí)慣默默承受。此時,面對眾人的回避,他神色淡如,恍若不見。何拍了拍他的肩:“難為你了!甭曇糨p如嘆息,又似溫和的安慰。
      蘇抬眼看他一眼,竟笑了:“怎么你也學(xué)會安慰人了?”
      “我沒聽錯吧?小蘇竟然也會擠兌我了!焙卫嗜恍Φ。
      但他知道,蘇不過是要讓他放心。但他的偽裝,遠未達到爐火純青,瞞不過何的眼睛。
      御史臺的建筑以古老著稱。廊上亮著無數(shù)素紗宮燈,照見層層臺閣巍峨。曲檐斜長,愈顯縱深。重重素壁粉墻、檐上的黑色琉璃瓦,俱靜默于月光下,幽深似海。唯黑與白兩種色彩,顯得莊重而壓抑。比起別處官衙,此間官吏格外的少,雖然偶爾能看到行人經(jīng)過,但幾乎不聞人聲。又或者,這只是由于太過井然有序而造成的錯覺。
      空庭寂寂,夜氣清涼,隱約有蘭蕙芬芳。月光在枝葉上閃爍細碎光澤,冷露滴落。夜色里燈火沉滅,唯有一間書房尚亮著燈。燈光透過窗紙,如一朵白山茶綻開。果然,付還未離開。他一向勤勉,對自身要求嚴苛,通宵辦公也是常事。
      蘇停下腳步,指了指那間書房:“付就在那里,你去吧!
      “你不去?”何訝然。
      “我在這兒等你!碧K避開他的目光,淡淡道。
      何略一沉吟,忽然微微笑了:“原來如此。你是為了避嫌吧?我聽說,由于‘通敵’一案,御史大夫已上書辭官。繼任的人選,十有八九會在現(xiàn)任的御史中丞內(nèi)產(chǎn)生,也就是你和付,F(xiàn)下,你們是彼此的競爭對手,即使不為避嫌,見面也總會有些尷尬,對吧?”
      所謂“通敵”一案,曾震動朝野,無人不曉——由于多年宿仇,本國與鄰國燕國劍拔弩張,局勢一直十分緊張。前不久,今上收到潛伏在燕國的內(nèi)線傳來的密報,其內(nèi)容是,大約在一年前,一些機密的本國情報被燕國通過交易得到。而出賣這些情報的人,在本國的“三司”之內(nèi)。
      今上大為震怒,責(zé)令大理寺在一個月內(nèi)查出通敵之人。負責(zé)監(jiān)察百官的御史臺,在此事中本就有失職之過,此時更有義務(wù)為大理寺提供線索。然而,調(diào)查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不但沒能查出確切結(jié)果,甚至毫無蛛絲馬跡的線索可尋!叭尽弊鳛閲瘶幸藛T眾多,可能竊得情報的至少也有數(shù)百人,且多是高官要員。若無確鑿證據(jù),誰敢指鹿為馬?
      面對無法完成的任務(wù),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不得不一同上書辭官。繼位不久的年輕帝王,本就有意在朝中除舊布新、扶植年輕官吏,準其所奏已可預(yù)料。此時,御史臺中最受人關(guān)心的問題是,誰會是下一任的御史大夫?
      雖然蘇并無相爭之心,他與付的隔閡也是由來已久,但他不欲解釋,便默認了何的猜測。
      何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你啊,就是顧慮太多。我先進去了,待會兒和你一起逛夜市去。”
      或許是因為何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或許只是巧合——吱嘎一聲,不遠處的房門被推開。柔和的燈光自房內(nèi)瀉出,勾勒著開門者的身影。素紗中衣,外面是寬袍廣袖的玄色官服,一塵不染,紋絲不亂。
      同為御史中丞,一模一樣的官服,由蘇穿著,普通如燕居之服。而被他一穿,便契合了詩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良君子。昔日同窗時,散課之后,他們?nèi)藬y著書并肩走過,曾是書院中一道奇妙的風(fēng)景:何的華雅放逸、付的嚴謹自持、蘇的淡泊自然。
      此時,不復(fù)當年。三人在門前相對而立,有那么一刻,彼此都沒有聲音。夜風(fēng)中,古樹的枝葉發(fā)出輕微響聲。天心月圓,清輝積泊于庭,如水清寒。
      終是何撲哧笑出了聲:“老付,這三年來,你和小蘇都沒怎么變啊!
      蘇的視線落在一叢蘭草上,沉默。
      付的目光掃過何,最終落在蘇身上。微微蹙眉,聲音客氣而疏離:“若我未記錯,蘇大人明日有旬假,F(xiàn)已天色不早,不知大人為何流連于此?”
      蘇收回目光,竟微微一笑:“何大人來找付大人敘舊,我陪他前來罷了!
      再遲鈍的人,此時也能覺出兩人關(guān)系異樣。何曾笑言,付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能令他動容之事,實在少之又少。而蘇最是淡漠,他的微笑,除了真的歡喜非常,便是極為不悅了。
      何正欲出言調(diào)解,卻聞蘇淡淡道:“不打擾兩位敘舊了!闭f完,轉(zhuǎn)身走入另一房間——襲從御史臺的舊制,兩位御史中丞的書房隔庭相對,不過數(shù)十步之遙。
      進入書房,點了燈后,他合上門,隔斷了門外兩人的視線。
      室內(nèi)陳設(shè)清曠。架中是整齊的卷宗,案上是成沓的公文,淡淡墨香彌漫在凝滯的空氣中。
      書架前,他抬手輕輕撫過架上一札札厚重的宗卷;蛐禄蚺f的紙頁,同樣的冰涼。其中記錄的,是永遠不會令人喜歡的文字——朝中官員的各種污點,皆錄于其中,以備隨時查閱。雖然這只是一份備用的副稿,真正的機密資料不在此處,也足夠令許多人對他恨之入骨。
      是呵,誰會喜歡掌握著自己的把柄的人呢?雖說良藥苦口,但世人更喜歡蜜里調(diào)油,縱使蜜中包藏劇毒,亦不惜飲鴆止渴。其實,不勞旁人來厭惡自己,連他也厭棄自己——對任何人都無法信任,對任何事都必須懷疑,對任何錯誤都要錙銖必較、毫不容情。但,這是他的職責(zé),亦是所有御史的命運。
      御史臺,看似一個凌駕于其他機構(gòu)之上的存在。實際上,它不過是帝王用來制約百官的工具。無論如何,也只是一個工具。但這個工具有致命的缺陷——它制約眾人,卻無人能制約它。它是一把雙刃劍,雖然鋒利無匹,但一旦脫離掌控,便會反噬傷己。因此,皇帝對它的戒心,更甚于對其他部門。多疑而無情的,其實不是御史臺,而是御史臺背后的帝王。
      記得蘇初至御史臺時,御史大夫告誡他:“這里的人,尤須謹言慎行。旁人錯一次兩次或可被原諒,但這里的人,一次也錯不得。”那時,御史大夫方界不惑之齡,卻已白發(fā)蒼顏,如古稀老者。如今,他終于上書致仕,從此歸鄉(xiāng)遠離風(fēng)波,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但對蘇而言,這三年,迷途尚未遠,今是成昨非。蒼老,其實只是剎那間的事。
      室內(nèi),燈光有些昏暗。他的影子落在地上,清淡如泅開的水墨。夜涼如水,絲絲寒意侵衣。他扶著書架,掩口輕咳。
      御史臺的人都知道,自從他一年前生了場大病之后,就落下了病根。蘇也知道,這咳嗽,大約是終生難愈了。但,那真的是病么?他垂首一笑,眸光微沉。抬頭時,目光恰好掃過架上一本舊書。
      大約一年半之前,他在書肆的角落偶然發(fā)現(xiàn)此書。其實不能算書,只是一本手寫的筆記。沒有著者姓名,年代已久,殘破不堪。書中記載了數(shù)十種極為罕見的花草,十分詳盡,連每種花草的氣味都有細致到繁瑣的描述。旁人看來或許只覺無聊,卻恰合他意。他對花草的氣息,有天然的敏銳嗅覺。先生曾說,他的人,就像山中草木,自在生長,日色清和,風(fēng)露嘉靜。
      先生……但先生,已被他害死了……
      他的手在袖中悄然握緊了。背負著無數(shù)人的仇恨,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么?
      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如閑云野鶴。在書院里,也僅執(zhí)教與科考無關(guān)的科目。但他的獨子與父親大相徑庭,對謀求仕途極為熱衷。吳先生阻攔不得,只好任他在朝為官。數(shù)月前,蘇與付查出此人曾收受賄賂。面對確鑿證據(jù),蘇第一次猶豫了。但付沒有如此的“婦人之仁”,他很快向上呈遞了彈劾奏章。本朝對官員受賄懲罰極重,那人很快被處死。從此,關(guān)系本就冷淡的付、蘇二人,更加疏遠。
      蘇清晰地記得,那是五個月前的事。據(jù)何所說,先生在四個月前過世。這不是巧合。先生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定然無法承受喪子之痛。雖然先生臨終時沒有怪他,但他豈能釋懷?
      念及此處,他止不住地咳嗽起來,扶著書架的手微微顫抖。這時,叩門聲響起,有些急促。同時響起的,還有何的聲音,關(guān)切分明:“病還沒好么?”
      蘇微微一愣。三年未見,他如何得知他病過一場?
      開了門,門外是何。東風(fēng)臨夜冷于秋,階前月光湛涼如霜。他獨披一身月華,錦繡華服也仿佛成了素衣縞裳。不見了慣常的笑意,忽然有些寂寥。
      沒有付,當然沒有付。若非因為何的到來,恐怕這一個月內(nèi),他與付都不會有半句交談。
      蘇已止了咳嗽,平靜下來。雖略顯倦怠,卻辨不出病色。何見他沒事,才放下心來。忽又發(fā)覺自己剛才那句話的異常,解釋道:“我剛從付那里聽說你生病的事!
      欲蓋彌彰呵。就像昔日在書院時,何不小心踏壞了吳先生心愛的蘭花。先生依次看過眾人的神色,便知道誰是罪魁禍首。蘇問先生是如何得知的。先生說,何那孩子,雖然城府極深,但對他無心欺騙的人,其實藏不住心事,不過是個孩子。在先生眼中,他們每個人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吧。卻不知,無知的孩童也會傷害他人,甚至,至為殘忍。
      月光中,蘇看著何,忽然輕輕笑了。付曾以為,對他而言,蘇是月光下的一潭清水,輕易便可看透。但這一刻,他竟不能讀懂蘇的目光,那種幽深的靜默。這令他有剎那的失神。
      “不是要去逛夜市么,怎么愣在這兒?”收了笑意的蘇,神色如常清淡,再無異樣。
      何定了定神,復(fù)又神采飛揚、言笑晏晏。
      方才的一瞬,仿佛只是幻覺。

      蘇沒想到,逛夜市時,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何,拉他去了他未曾涉足之地。
      文人總愛自命風(fēng)流、附庸風(fēng)雅,官員來訪秦樓楚館亦是尋常。況且,何帶他去的紅袖招,雖是煙花之地,向來以格調(diào)高雅著稱,非一般勾欄能比。
      大廳內(nèi),四壁裝潢清雅,掛著幾幅煙云水墨。麗人如云,皆衣著素凈。或奉茶,或撫琴,或打扇,或添香,總是眉目靜好、姿態(tài)嫻適。樓中原有數(shù)位官員,在見到他后,面露不豫之色,紛紛起身離去。幾個姑娘隱約看出了端倪,看向蘇的目光微帶不悅。
      蘇只能沉默。他習(xí)慣了這樣的境況——無論自己做什么,都是錯。
      何見狀,將兩錠金子遞給老鴇,笑道:“媽媽拿去,給各位姊姊添些脂粉吧。”
      老鴇笑逐顏開,姑娘們也另眼相看。何出身富商豪賈之家,容貌俊美,氣度高雅,又不惜一擲千金,自然頗得女子歡心。老鴇殷勤地將他們引入樓上雅間。其內(nèi),素絹屏風(fēng)繪著水墨蓮花,紫檀案幾置著白瓷茶具。墻上掛了一幅書法,字跡端雅,內(nèi)容出自詩經(jīng):山有扶蘇,隰有荷花。
      “花”字本作“華”,但因“華”是本朝帝裔姓氏,為避天子之諱,一律改寫為“花”或“化”。
      何讓歌女揀幾支小曲,隔屏清唱,其音婉轉(zhuǎn)。
      靜夜無塵,簾卷窗開,涼月清風(fēng)盡入室來。夜來香未綻,風(fēng)中已有郁郁清芳。
      寂靜中,蘇淡淡道:“如今時節(jié),永州的山茶花盛開,漫山遍野。景象定如書上所言那般美麗吧?”
      永州,是本國最偏遠的邊地,也是這三年中,何的任職之地。三年前的京都會試時,不知為何,何發(fā)揮失常,竟未入殿試,最后被派了這么個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大概是由于路途遙遠、聯(lián)系不便,三年來他音訊全無。
      不料蘇忽然提起這個,何略有遲疑,旋即笑道:“的確很美。不過書上文人所寫,總要夸張些。”
      其實,永州并無山茶花生長。蘇看著窗外夜色,神色平靜。
      何轉(zhuǎn)言道:“今日來此,我要給你引見一人!
      “哦?”蘇淡然應(yīng)道。
      何笑著揚聲道:“碧琴姑娘,請進吧!
      只聽屏風(fēng)那邊傳來環(huán)佩輕響,幽香襲來,若有還無;ㄓ皳u曳,一名碧衣女子轉(zhuǎn)過屏風(fēng)而來,婷婷裊裊,裙袂飄然。雖非國色天香,亦堪稱佳麗。她的目光掃過室中,最終停留在蘇的身上。秋水盈盈,嫣然一笑。燈光下,只見她膚白如雪,眸中隱有碧色,此為燕國女子之特征。
      燕國雖為敵國,但自邊境販來的燕國女子數(shù)量稀少、相貌異美,在歡場中頗受青睞。但無論如何美貌受寵,也終是青樓女子,甚至比普通妓女的地位更為低賤。
      “碧琴見過兩位大人!彼掳,京音婉轉(zhuǎn),卻仍微帶異國口音。
      面對如此佳人,蘇的聲音依然淡淡:“姑娘精通醫(yī)術(shù)?”
      她微微一愣,但未否認:“蘇大人如何知道?”
      “姑娘身上有多種草藥的氣息。但姑娘氣色很好,不似病人,故冒昧猜測!绷钜幌蚬蜒缘奶K如此詳細地解釋,已是不同尋常。但他不會說,她身上的氣息,他的記憶里曾經(jīng)有過。
      一年前,病來如山倒,他昏睡了三天三夜。京都之內(nèi),他舉目無親,與御史臺的同僚也關(guān)系疏遠,唯有付一直守在他身邊照料。病中,有時他略為轉(zhuǎn)醒,意識仍然模糊,但對植物氣息格外敏感。朦朧中,有溫涼的手輕輕覆上他的額頭,那人的氣息近在咫尺……若有若無的清香,是書房外的蘭花,沾染在官服的衣袂之上……從不缺勤的他,為何還不去辦公……
      他亦記得,前來為他診病的大夫絡(luò)繹不絕,換了又換,每個人身上有不同的氣息。最后一人的氣息與碧琴相同:各種藥草的苦香,以及原產(chǎn)于燕國的花卉的芬芳……付與人低聲交談的聲音從紗帳外傳來,只能隱約辨出“燕國”二字……
      那時,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璩林,他靜靜地想,若能葬在南山就好了。那里有大片的扶疏枝葉,夏日里濃綠欲滴,沉沉籠罩著開滿白蓮的幽潭。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只是,夏之日,冬之夜,再也見不到他。
      但他終究沒有死。病愈后,他與付依然不溫不火地相處著。偶爾冷靜地討論公務(wù),客氣得疏離。或無心,或有意,彼此都默認著這種平衡,直到查出那起案子,有人獲罪死去,有人因此病逝。從此,他們之間,連粉飾太平的客氣也沒有了。形同陌路。
      到底是誰錯了?
      誰都沒有錯,只是各異的選擇,注定了前路分歧,永無交集。
      ……
      朗然帶笑的聲音,將他自記憶中喚出,是何。
      “日后,就該稱碧琴姑娘為付夫人了!
      蘇尚未回過神來,喃喃地輕聲反問:“付夫人?”
      何拍了拍他的肩,怡然笑道:“我也是剛知道此事。之前真沒想到,老付看似清心寡欲、坐懷不亂,其實深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理。一年前,他邂逅了碧琴姑娘,傾慕于伊人,并有意為她贖身。今日我?guī)銇泶耍褪菫榱擞癯善涿。?br>  “但……”看著眼前微笑羞澀的碧衣女子,蘇終是不忍心說下去——本國律法明令規(guī)定,自燕國販來的女子,永世為奴為妓,不得脫籍。
      何倒是不以為意:“我知道,這事是有些困難。若非如此,碧琴姑娘也不會至今委身于此。因此,我就幫老付想了個辦法:若碧琴姑娘有一半的本國血統(tǒng),就容易多了。有錢能使鬼推磨,不過是替一個女子脫籍,只要有心打點,也不是太難……”
      蘇微微蹙眉,打斷他:“付大人同意了?”
      何仿佛未曾注意到他的異樣,笑道:“山人之妙計,他怎會反對?”
      蘇冷然道:“他身為御史,不知道如此作假,是知法犯法么?”
      是呵,嚴謹執(zhí)著得近于迂腐的他,怎會不知,御史臺的人被無數(shù)忌恨的眼睛注視著,臨深履薄,一步也錯不得。
      蘇的言語,似令室中另兩人措手不及。何的笑意褪去,一時無言。碧衣女子垂首而立,楚楚可憐。
      寂靜的室中,清歌之聲隔屏傳來,隨著習(xí)習(xí)晚風(fēng),融入窗外無盡的暮春氣息。夜色愈深,花氣愈發(fā)濃郁。望著窗外夜色,蘇神色淡漠,似山中一泓深潭,連一絲漣漪也無。他知道,付與何,都在逼他親自做出選擇。
      “先不提此事,從長計議,從長計議。”何恢復(fù)了灑脫的笑容,“姑娘先請回吧,明日在下再來負荊請罪!
      她恭順地斂衽為禮,悄然離開。香氣似乎略散了些,但空氣里仍有壓抑的凝滯。
      何提起案上酒壺,自為斟酒:“三年未見,今晚可要不醉不歸!
      蘇淡然搖頭:“我不會喝酒!
      何不在意地笑道:“我知道你以前不喝酒,但入了官場,應(yīng)酬總是免不了的,誰能滴酒不沾?”說著,將斟滿的酒杯遞到他面前。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瑩光瀲滟,映在眉心,似一抹恍惚醉意。
      蘇微微垂眸。他知道,今晚的酒,是非飲不可了。
      隔著一杯酒,彼此心照不宣。他向來不勝酒力,更何況,這杯是最醇濃的烈酒。
      果然,只飲了一杯,醉意就襲了上來。但他醉時并不吵鬧,旁人很難看出他已醉了。醉后唯一的變化是,略顯蒼白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緋色,一雙眸子愈顯清亮,定定地望著眼前之人,宛如星辰。
      似是難以承受如此目光,何不由自主地側(cè)開了頭。
      平日里習(xí)慣于緘默的蘇,唯在醉時,話語多些。雖是醉囈,卻也有條不紊、口齒清晰。此時,連他亦不知,自己是酒后多言,還是本就有意借著醉意,說一些原本不會說的話:
      “何,你如此明敏,難道不覺得‘通敵’之事很是蹊蹺么?”
      何執(zhí)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顫。杯中,細細漣漪漾開。
      蘇并未等待他的回答,徑自說下去:“今上由密報得知此事后,按理說,應(yīng)暫不公開,秘派心腹之人暗查此事,方不至打草驚蛇。然而,今上不但立刻公布了密報,還下令御史臺協(xié)助調(diào)查。據(jù)密報所言,通敵之人就在‘三司’之內(nèi),今上又素來多疑,怎會如此安排?這般大張旗鼓,不似真要嚴查,倒似有意要讓某人得知……”
      屏風(fēng)那邊,才唱到一半的曲子戛然而止。余音裊裊不絕,襯得四周格外空寂。一陣窸窸窣窣的衣袂響動后,歌女退下了。卻見一個人影靠近了屏風(fēng),隔著素絹屏風(fēng)上的水墨蓮花,影影綽綽。
      蘇恍若不見,倚坐案前,看著空了的酒杯,喃喃續(xù)道:“根據(jù)密報,通敵者是因為獲得了實物利益,才為燕國人竊取情報。能令在朝高官不惜鋌而走險的利益,定然非同一般,或是巨額資財,或是奇珍異寶,或是絕世佳麗,或是名器古董……無論哪種,都不可能掩藏得毫無破綻。大理寺也曾尋著這條線索去查,卻一無所獲,仿佛它憑空消失了。你猜,那會是什么呢?”
      言畢,他驀然抬頭,平然凝望著何,目光靜如止水。
      “你猜到了?”何的聲音比他自己想象的更為鎮(zhèn)定。是的,蘇早該猜到了。他們有意給他那么多的暗示,不就是為了讓他早日明白么?但為何,他的心中毫無如愿以償?shù)妮p松?
      蘇微微笑了。答案已呼之欲出——通敵之人得到的所謂利益,是一朵花,也是他的命。
      花是世上最昂貴的花,燕國雪山絕頂之上的七葉雪蓮。據(jù)那本于書肆偶得的舊書記載,燕國特產(chǎn)的七葉雪蓮不僅花色絕艷,亦是解毒靈藥,為燕國皇室秘藏,價值連城。這種近乎傳說的雪蓮,他原本以為與自己永無關(guān)聯(lián),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急病——在付親自喂他飲下的藥湯中,他察覺到了那種奇異的花香。芬芳清洌,仿佛一個令人沉溺的夢境。但他知道,那不是夢。那種花香,與書上詳盡的描述一模一樣。
      但他終是對此保持緘默。
      如今想來,種種太過巧合的暗示,都是被何操縱的道具吧。包括今日的碧琴姑娘。
      如今,他無法再自欺欺人地要求自己忘卻。忘卻那場病、那碗藥,甚至,那個人。身為御史的他,必須做出選擇——告發(fā),或保持沉默。但無論如何選擇,他都不能原諒自己。而最大的獲利者,是一直在幕后的那個人吧……
      他扶著頭,目光投向屏風(fēng)處,長睫微垂,聲音輕而清晰:“陛下,請進!
      只聽一聲淡淡的低笑,一名年輕人轉(zhuǎn)過屏風(fēng),出現(xiàn)在室內(nèi)。燭光中,他眉目清朗,神姿明秀。不冠不帶,一身舊衣,隨意披了件素袍。普通的裝束,卻有掩不住的高華氣度。
      他晃了晃手中的空杯,微微一笑,聲音優(yōu)雅而慵懶:“正巧,酒喝完了,蘇愛卿不會介意朕進來添杯酒吧?”
      他姓華,但本國之內(nèi),無人會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何,他徑自走到案前,斟了一杯酒,閑閑問道:“蘇愛卿如何知道朕在此處?”
      蘇恢復(fù)了惜字如金的習(xí)慣:“花香!
      華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側(cè)頭沉思了剎那,莞爾一笑:“朕都忘了,寢宮里的那盆大理進貢的龍膽花,這幾日開得很好!
      的確開得很好,花香馥郁,沾衣不散。在書肆遇見何時,蘇就隱約嗅到了花香。但那花香很淡,遠不如華帶來的香氣濃郁。那是皇宮禁苑才會有的珍貴花品,但據(jù)何所說,他才從永州來到京都,尚未入宮述職。
      其實,何從未去過永州。在永州上任的“何大人”,另有其人。
      三年前,他之所以被外放永州,只是因為,在會試之前,他已成了華的心腹私人。那時,華剛剛繼位,朝中暗潮洶涌,政局不穩(wěn)。他需要處于舊有格局之外的人,替他完成一些隱秘之事。何,是這些人中最為出色的一個。這三年里,他以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潛伏在陰影中,處理著來自異國的情報。他的工作,與御史截然相反——御史要去偽存真、懲處不善,而他則制造騙局,相詐相欺。唯一的共同之處,大概是都生活在無盡的謊言與偽裝之中。
      不同于墨守陳規(guī)的先帝,華,這位年輕的帝王,他有他的抱負與野心。在其偉業(yè)宏圖之中,包括一項改革計劃——御史臺的勢力缺乏約束,積弊已久,痼疾已深。但要建立新的制約機制,談何容易?本朝已歷百年,政治勢力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而這場改革,不僅“三司”牽連其中,還關(guān)系到朝中局勢的平衡,也不能不防一直虎視眈眈的燕國……
      總之,除了實力與時機,他還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在臺面上應(yīng)對守舊勢力的阻撓。御史大夫告老還鄉(xiāng)還不夠,若兩位御史中丞都卷入通敵之事,就足以“師出有名”。
      對于華,那一朵七葉雪蓮救了蘇,就給了何一個順水人情,又使燕國陷入虛假情報的誤導(dǎo)。更重要的是,它將孕育出改革的借口——可謂一石三鳥。然而,在他竭心經(jīng)營的整局棋中,這僅是微不足道的一步,是他閑暇時的一場游戲。與天下之局相比,任何人的悲歡都太過渺小。但對蘇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他還是微感好奇。仿佛看著涸轍之魚的掙扎,無論如何,逃不過既定結(jié)局。
      卻不曾料到,這尾涸轍之魚如此清醒。如此,游戲變得乏味了么?不,他反而有一絲意外的驚喜。若一切皆在掌握中,豈不無趣?
      “蘇愛卿真是心細如發(fā),見微知著。”他微笑。
      蘇的目光,投注在墻上掛著的那幅字之上:“陛下是有意給臣提示吧?”
      除了避諱之字,它亦為御筆所書。蘇雖僅見過數(shù)次御筆親批的奏章,但他仍然認出了這端雅清華的字跡。
      “蘇愛卿果然善解人意!比A看著他,目光里或有憐憫,卻無哀傷。蘇,這樣明敏的人,真是可惜了。然而,廟堂之上,同群傾軋、樂此不疲,人患其多,不患其少。古往今來,生不逢時的人,遠比適逢其會的幸運兒要多。
      “何大人,你又為何如此?”醉意襲來,眼前有些模糊,蘇的聲音輕如嘆息。
      窗前,何的手在袖中握緊了,聲音卻格外平穩(wěn),仿佛在試圖說服自己:“我曾不小心弄壞了吳先生心愛的蘭花。先生雖未責(zé)怪我,但我知道,自己日后定會補償于他。未曾料到,先生這么早就去了。他唯一的遺愿,我必為之實現(xiàn)。先生說你生若草木,天然淡泊,但你終究不似草木無心。你不適合官場,更不適合御史臺。先生的獨子一案,就是證明。更何況,京都局勢兇險,即將到來的變革,會令御史臺成為漩渦的中心……”
      早已在心中排練了無數(shù)次的借口,此時道出,卻是字字艱澀,難以成聲。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這是先生最后的話。這樣恬淡寧靜的生活,他亦向往,卻又不甘寂寞。所得,所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夜風(fēng)涌入,燈光飄忽。窗外,云影掩過,月光微暗。不知何處樓臺,隱約傳來細細樂聲。淺斟低唱,簫管琵琶,化入了這京都的無限繁華。
      蘇飲盡杯中酒,目光略顯迷茫:“何,先生曾說,我們?nèi)齻人中,唯有你,終非池中物……”
      窗前的身影微微一顫,終是沉默。還能說什么。
      一杯復(fù)一杯,從不沾酒的蘇,飲得那樣急。仿佛長夜將盡,一切已來不及。他這才知道,原來太清醒時,想要醉去亦不容易。終于,他如愿以償?shù)胤乖诎福脸磷砣ァ?br>  夢中,春日遲遲,卉木萋萋。

      時光流轉(zhuǎn),若溯流而上。那是四年前的暮春。
      破曉。夜雨初歇,曙色微陰。山間薄云如絲,猶是雨意微濛。
      清新的空氣中,蒸騰著草木氣息。濃蔭洗凈后,漫山皆是深深淺淺的綠意,空翠似欲濕衣。幾聲鳥啼遙遙傳來,愈顯幽寂。
      青苔飽吸了水氣,令泥濘山徑愈發(fā)難行。此時不是上山的好天氣,卻有三人一同沿徑而行。
      他們皆是青衿白衣的書生裝束,卻極易區(qū)別——言笑晏晏、神采飛揚的,是何;容貌文秀、神色淡漠的,是蘇;舉止沉穩(wěn)、氣度端雅的,是付。他們一同前往山上的云崖寺,卻有不同的原因——付是為病中的母親求佛祈福,蘇是去看寺中新開的梨花,何則是鐘情于那里的美味素齋。
      這截然不同的三人,一直是書院中最融洽的朋友。
      “下個月就要府試了,我想去試試!庇泻卧诘牡胤骄筒粫鄙僭掝},他笑道,“我爹老是說,我們何家三代經(jīng)商,染的銅臭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出不了讀書的料。我偏不信他。”
      其實,原因遠非如此簡單。
      本朝一貫重農(nóng)抑商,經(jīng)商是被遏制著的末業(yè)。商人再富,也是富而不貴。他從小就見慣了官府對商鋪的打壓敲詐,而父親只能畢恭畢敬,賠笑送禮。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不愿重復(fù)父輩的命運。只有站在最高處,才能俯視這一切。
      少年的心中有久積的沉重,但他笑容燦爛,仿佛全無憂愁。
      付默然看向他,目光中有一絲明了。到底是多年同窗,彼此的心思都可猜出幾分。
      他靜靜道:“我也會去的!
      他的緣由,則是另一個故事了——
      他的父親是鄉(xiāng)中秀才,自幼苦讀詩書。然而,未及功成名就,便不幸病逝。喪父時,付才三歲。母親含辛茹苦,將他撫養(yǎng)長大。家境貧寒,為了湊足兒子入學(xué)的費用,她為人浣衣、縫補,日夜不息,終于一病不起。她唯一的愿望,是兒子繼承丈夫的遺志,金榜題名。
      這時,她的病已入膏肓,藥石無靈。大夫搖頭嘆息,說她捱不過今年。因此,他必須參加府試,并順利通過府試、院試、會試、殿試,最后金榜題名。他雖能寒窗苦讀,十年如一日,卻無法改變四年一度的科考時間。從不信佛的他,也只能入寺祈求佛祖,讓母親能夠等到明年春天杏榜揭示之時。
      他唯一能做的,是讓母親離開時,再無遺憾。
      何與蘇都知道他家中之事,卻只能沉默。書院里,不少同窗與師長都有意助他,他卻拒絕,毫無轉(zhuǎn)圜余地,連一句安慰也不愿接受。他寧愿省吃儉用,做最臟最累的工作,也不屑旁人施舍的憐憫。這執(zhí)拗得不近人情的傲骨,是母親留給他的。她出身于一個敗落的書香門第,雖已家徒四壁,卻堅持居室整潔、衣著嚴整,不言無禮之事,不受不義之財。
      她曾說:“欠人的錢總能還清,但所欠的情,極難償還。我們不能去借明知還不了的東西!
      她是驕傲的女子,雖在塵埃中卑微地活著,卻永不放棄仰望天空的姿勢。無怨,亦無悔。
      作為她畢生希望的付,怎能毀掉她最后的驕傲?
      作為他的朋友的蘇與何,又怎忍勸他放棄堅持?
      所有人,都無能為力。
      山路兩旁是高大的香樟,蓊蓊郁郁。晨光射下,細密的葉片半似透明,宛若浮在半空的清涼雨滴。草木氣息氤氳著,在呼吸間、眉睫前,融匯成淡淡芬芳;蛴形磿劦挠晁詷滂侣湎拢瑸R出輕微的聲響。
      一向寡言的蘇,打破了沉寂:“大概,我也會去。”
      何詫異道:“你不是一向無意于此么?”
      望著云霞叆叇的遠山,蘇沒有回答。
      “如此也好。你爹和你的幾個哥哥,總擔心你哪天看破紅塵、遁入空門。而今,他們也可以松口氣了!焙涡Σ[瞇地轉(zhuǎn)言道,“你們聽過我學(xué)驢叫、雞叫,但還沒聽過杜鵑叫吧?你們聽聽,我學(xué)得可像?”
      他一向隨興而行,詼諧言笑。古時幽人山間長嘯,以消胸中塊壘,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杜宇聲聲,于山谷中回蕩,余音久久不散。
      山風(fēng)空曠,仿佛有千百個聲音一起呼喊: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蘇牽了牽唇角,欲笑,終是垂目默然。
      已是,不能歸去。
      日升漸高,天光漸朗。風(fēng)吹過頭頂枝葉,嘩嘩作響,如汛如潮。
      沉默中,山路似乎變得格外漫長。何嘆了口氣,百無聊賴。他隨手折了一些路邊草葉,很快編成一只蝴蝶,遞給蘇。蘇出身簪纓詩禮之家,雖是頗得寵愛的幼子,卻也不曾見過這類民間玩意兒。栩栩如生的草葉蝴蝶,他一路拿著把玩,眉目間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孩子氣。
      何拍了拍付的肩,朝蘇努努嘴,低聲竊笑:“我看啊,以前他是被家人慣出來的。來了書院后,是被吳先生慣的。像這樣總是長不大,日后要真入仕了,我倆還有的忙!
      近來心情低郁的付,也不由露出一絲微笑。將來,一起科考、一起入仕,他們?nèi)藢肋h像這樣在一起吧。這樣的憧憬,如破曉時云開雨霽的那一線光。
      這時,走在前面的蘇忽然停了下來。
      何走上前問:“怎么了?”
      沒有回答。蘇眺望四周,似在尋找什么。終于,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山崖上。何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那山崖上雜草叢生,實在看不出什么稀奇。
      似乎略有猶疑,靜默片刻后,蘇終于道:“那里,有一株品種珍稀的山蘭!
      何知他擅長通過氣味辨別花草,蹙眉問:“你不會是想移植它吧?”
      蘇平靜地頷首。
      何嚇了一跳,連忙阻攔:“不成不成,那太危險了。你想要蘭花,我可以托人去找。況且,空谷幽蘭之美,是因其出自天然,若是人為移植,也就沒意思了……”
      蘇看著他,忽然輕輕笑了:“你說這話的樣子,很像……”
      何微愣:“很像什么?”
      蘇微笑不言,眸光清亮。何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喬作委屈狀:“連小蘇都開始擠兌我了。日后你與老付聯(lián)手欺負我,我可怎么辦?”
      他在試圖轉(zhuǎn)移話題。然而,蘇已收了笑意,看著山崖下的深潭:“我水性很好,這山崖也不高。即使不小心落下去,亦無大礙!
      何知道,他雖隨意淡泊,但若一旦決定,便很難改變。
      一直沉默不言的付忽然道:“我去吧。你不擅長做這種事。”
      蘇謝絕了:“這種蘭花根脈細弱,極難移植。而且,尚未開花時,很難從其他雜草中將它區(qū)別出來!毖韵轮,他非去不可。
      何目測了一下山崖的高度,在確定不會有事之后,才勉強沒有再反對。那時,他未想到,這將成為他最大的悔恨。
      他眼睜睜看著蘇自崖上失足跌落,如一葉飄羽墜入潭中。
      陽光刺眼。天地轟然失色。他的思緒有一段無法回憶的空白。
      當付把蘇從水中救起時,蘇已昏迷不醒,臉色蒼白如紙。但他手中,還緊握著從山崖上采到的植物。不是山蘭,那處山崖上,其實根本沒有山蘭。那是鳳羽草,一種極為稀少珍貴的草藥,正是治療付的母親的病癥所亟需的。何回想起蘇當時刻意回避著付的目光,這才驚覺,原來如此。蘇從來不是擅長說謊的人,即使是這樣的善意謊言。
      天意弄人。誰也沒有料到,潭中潛藏著劇毒的水蛇。蘇被水蛇咬傷,中了蛇毒,唯一的解藥是燕國的七葉雪蓮。但七葉雪蓮為燕國皇室秘藏,千金不易。何延來名醫(yī)診治,卻也只能暫緩毒性發(fā)作,賒得三年時間。三年后,若無解藥,便斷無生機。
      付,他的臉色竟比蘇更為蒼白。如此平靜,需要何其巨大的隱忍之力。他將那株鳳羽草永遠地棄于水中。望著微微漣漪散開,他知道,自己雖未接受它,但有的東西,他終是欠下了,再也還不清。這份債太過沉重。此后,他愈發(fā)沉默冷寂,有意與蘇漸漸疏遠。
      春盡夏至,秋去冬來。從書院到京都,從府試到殿試,長路漫漫,一切漸次改變。
      不愿讓蘇憂慮,他與何向所有人隱瞞了蘇中毒之事。三年中,他苦守著這個秘密,再無歡愉,再無清夢。有時,御史臺中,他遠遠看著蘇抱著大疊文書轉(zhuǎn)過回廊。古雅莊重的堂宇間,一切皆顯得壓抑而沉重。而他,眉目靜好,神色淡如。恍如一束光,穿透沉厚的暗影而來,無始無終。雖已身著官服,他仍似昔日書院里的清揚少年,在花塢中看一卷《南方草木狀》,便能安靜地度過一整天。
      這樣的場景,一次又一次撞入眼簾,令付心底隱隱生疼。終于,成為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他甚至希望蘇能恨他。這樣,也許他會好過一些。
      終究,他的偽裝十分成功,令所有人都以為,他不喜那位昔日同窗。更重要的是,與此同時,這三年中,他與何暗中聯(lián)手,步步為營,不惜以身為餌,終于取得了那朵世上最昂貴的花。年輕的天子以為自己掌控著這個游戲,卻不知,他只是他們?nèi)〉赖耐緩健?br>  然而,對于何,這四年有著不同的意義。當時的初衷,已成為華而不實的借口。塵網(wǎng)縛住了他,已無法自拔,抑或,不愿自拔。先生說的,從未錯過——他終是無法安于山林鄉(xiāng)野,與草木同老。他的野心太大,山中的天空留不住他。如今,這場戲終于結(jié)束了。從此,他失去了自欺欺人的借口。沒有退路,不可回頭。他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就讓他們代他完成吧……
      四年前,那個暮春之晨,一切都尚未發(fā)生。山路上,雨后濃蔭如洗。同學(xué)少年的三人,皆在心底希望這條路能無限延長。而他們,就可以永遠像這樣,一起靜靜地走下去。
      那時,空翠濕衣。山間水氣氤氳,白鳥貼著樹叢振翅飛過。一切皆在日色云煙里。

      那一年,接連下達的數(shù)道圣旨,成為新政的序幕。一時間,京都局勢風(fēng)云劇變。幾番沉浮,云雨終霽。真正君臨天下的帝王,令虎視眈眈的燕國也心生畏懼。
      當然,有人失聲痛哭,有人一朝流離,有人默然消失。但這些,不會有人記得。史書中留下的,只是盛世的浮華倒影。柳陌花衢,雕車寶馬,花光滿路,簫鼓喧空。
      當然,史書上還會有何的名字——盛世的華章中,他是本朝歷史上最年輕的丞相,煊赫無雙。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終于可以俯視一切。而寂寞,高處不勝寒的寂寞,是必然的,不是么?
      夕陽西下。金鑾殿外的丹墀上,他扶著欄桿,遙望遠方。
      “何愛卿在想什么呢?”身后傳來的聲音,并不陌生。兩分笑意,三分慵懶,是華。
      他回身,垂袖靜答:“回稟陛下,臣在想,這個時節(jié),臣家鄉(xiāng)山中的荷花大概已經(jīng)開了!
      此時的他,進退有禮,恭謙自謹,早已不是當年飛揚不羈的少年。
      “是么?”淡淡的問。
      “是的!钡拇。
      然而,華分明記得,宮內(nèi)太液池中,蓮花開得極好,碧波之上婀娜飄搖,而何每每經(jīng)過時,未嘗側(cè)目一視。高敞的丹墀上,年輕的帝王憑欄而立,騁目四望。
      京都籠罩于沉沉暮靄之中。近處,重重宮闕樓臺,沉寂如睡。遠處,市井中黯青的屋瓦,似連綿無盡的海洋。再遠處,琉璃紫的霞光,歸鴻渺渺。
      何,尚有家鄉(xiāng)可以懷想,而他無家。這座幽深如海的巨大皇城,從來不是誰的家。
      其實,只是臨淵羨魚罷了。他的唇角,有悄然勾起的弧度。如斯淡漠,分不清是自嘲、憐憫,抑或其他。

      多年前的通敵一案,塵封已久,終成寂歷。
      閑聊時,間或有人提起,知道那段往事的人也只搖頭嘆息:“與之牽連的人,自然是活不成了!
      的確如此——依當年的圣旨,付被處死,蘇被流放。但隨之到來的那場新政,翻天覆地,使它被輕易地忽視了。其實,誰也沒有親眼見到行刑,蘇的離開也無跡可尋。真相如何,亦無人關(guān)心。
      比起記憶,人們更擅長遺忘。
      唯有那間小小書肆的店主,看著年年花開的白山茶,偶爾會記起那個容顏明凈、神色淡漠的年輕人。守著一爿書肆,他漸漸老去。有時止不住倦意,會在店內(nèi)小憩。夢中,隱約有極淡的花香,縈繞不去。原來,山茶亦有花香,唯在寂寞時,才能察覺。
      僻靜的書肆外,是繁華巍峨的京都。天街,市坊,車如流水馬如龍。盛事長有,一年年代序春秋。
      這座城中,任何人的悲歡都太微茫,轉(zhuǎn)瞬散失在車馬揚起的塵埃中。
      而千山萬水之外,漫山杜鵑,叆叇煙霞。
      云煙深處,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插入書簽 

    ←上一篇  下一篇→
    作 者 推 文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
    關(guān)閉廣告
    關(guān)閉廣告
    支持手機掃描二維碼閱讀
    wap閱讀點擊:https://m.jjwxc.net/book2/310010/0
    打開晉江App掃碼即可閱讀
    關(guān)閉廣告
    ↑返回頂部
    作 者 推 文
     
    昵稱: 評論主題:

    打分: 發(fā)布負分評論消耗的月石并不會給作者。

    評論按回復(fù)時間倒序
    作者加精評論



    本文相關(guān)話題
      以上顯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條評論,要看本章所有評論,請點擊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