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蒹葭茫茫
[古劍]白露未晞
【庭蕪生白露】
上弦月高懸于天，霧濃風(fēng)涼。家家戶戶備上了清茶米酒，和著龍眼，遙祭禹王。
八月節(jié)，陰氣漸重。月上九天，人潮散去。窗外月桂，搖曳生姿。月落西山，晨光熹微。碧葉蔥蔥，露凝而白。螽斯偃旗，促織息鼓，群貓鳴泣，寒蟬聲聲。
許家村是江南水鄉(xiāng)一處普普通通的聚族而居的小村，人煙八百許，許氏七百五六十口。地處水中城，每一戶都養(yǎng)著細(xì)細(xì)窄窄的烏篷船，每一個村民都從孩提時代起就是水中討得來吃食的弄潮兒。
小村中二百余年來唯一的秀才老爺家里，燈火徹夜未息。秀才娘子此時一腳踏進(jìn)了鬼門關(guān)，聲嘶力竭地努力著為自家老爺添丁進(jìn)口。
秀才姓白，他阿耶當(dāng)年便是落榜的學(xué)子，變賣了全部家產(chǎn)，得罪了族老，又沒得高中，無顏歸家。慘淡漂泊至許家村，渡船時心緒低落落了水，被船頭沽酒的許娘子挺身救了來，便定要娶許娘子為妻。
許娘子的阿耶是普通船家，一輩子只得許娘子一個女兒，樂得女兒嫁給讀書人，不再吃苦受累，傾其所有嫁了女。老白攜新婚妻子回老家，花錢請客賠禮道歉，做足了姿態(tài)，族老依然拿喬不許許娘子入白家族譜。老白一怒之下再來許家村，遷開一堂，落地生根。
許娘子生了白秀才，白秀才三歲時老白再次趕考，遭了剪徑的惡人沒得回來。許老漢和許婆婆為女兒愁白了頭發(fā)，偏許娘子要強(qiáng)得很，辦了老白的喪事，一個人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白秀才拉扯大。好容易白秀才成了許家村的第一個秀才，許老漢和許婆婆接連過世。守過了外祖家的孝，娶了村長的女兒當(dāng)媳婦，眼看著許娘子到了享福的時候，她在城里街頭賣竹器的當(dāng)口，被縱馬馳道的官家子弟踏死，沒處講理。
白秀才想著這些陳年舊事，而立之年的人了，忍不住淚眼婆娑。他坐在院里青石板上，聽著產(chǎn)房里一聲聲催命似的尖叫，想著要是有了兒子定要教育他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可要是女兒呢？女兒……也罷。白家門衰祚薄，像他外祖父許老漢一般好生養(yǎng)大女兒就近嫁了，和他娘子二人好好過日子，總是不錯。
旭日東升，打在院中青草上。碧草如茵，結(jié)著晶瑩的白露，翠色欲滴。產(chǎn)房里終于傳出了清脆響亮的兒啼，和穩(wěn)婆婆媳一連串的快言快語。
若是男孩便叫“白晨”，若是女兒便叫“白露”，白秀才揪著胡子，樂不可支。
天亮以后，白秀才笨拙地抱著懷里細(xì)布的襁褓，望著女兒沉靜的睡顏，泣下不止。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白露啊白露，你阿娘真是好狠心的人！竟而舍了兩鬢蒼蒼的岳父岳母，和尚在襁褓的你去！她要我日后娶她小妹照顧你，異腹子誰會視若親生？為父……為父只好當(dāng)了這斷絕白氏香火的不孝子，愿以我與你阿娘二人的一世福緣，求你康健平安長大，嫁得如意郎君，百子千孫，長命百歲。”
【玉階生白露】
三年之后，相貌與白露之母許氏相似了個十成十的青年婦人挽著圓髻，頭簪素色絨花，牽著白露的小手，跪在一座墳塋之前。
她是白露繼母小許氏，許家村村長幼女，白露之母小妹。許氏難產(chǎn)身故，遺下一女。
白秀才立誓終生不復(fù)娶，孰料相思成疾，兩年時間，漸成沉疴。許家村并無醫(yī)者，城里大夫不愿出診，村長好容易出錢托關(guān)系請來了舊識的游方郎中為女婿看病，郎中留下一句“好好備著后事罷”，告辭離去。許村長瞧著哀毀骨立的女婿，又看看扶床走來、眉目頗似長女、然顏色勝過女兒百倍的外孫女，愁腸百結(jié)。
小許氏為人至孝，跪請為父分憂。村長娘子舍不得在白家折了長女，又把幼女折進(jìn)去，白秀才也不愿意破誓，泉下無顏面對愛妻。
無奈女婿病重垂死，女兒遺下的白露正牙牙學(xué)語，幼女心疼父親與長姊，許村長拍板決定讓幼女續(xù)嫁白秀才。白秀才為人謙和，駁不過岳父情面，亦不忍小小的白露無人照料，強(qiáng)撐病體，隆重迎娶小許氏。正值三日入廚下的好時候，新婦失夫，囡囡失父。
小許氏換下新婦特有的喜慶大紅，從此穿上黯淡無光的石青藏藍(lán)蒼灰。她走上了婆婆許娘子的道路，在爺娘的襄助下獨(dú)自教養(yǎng)姐姐的女兒白露。許村長夫婦加起來不識一籮筐字，小許氏跟著白秀才和白露之母倒是識了幾個字，有多少教多少，她立志將白露養(yǎng)成許家村最好的女兒。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時間過的飛快，轉(zhuǎn)眼白露已經(jīng)從總角兒童長成了娉婷少女。十三能織素，十四學(xué)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小許氏教養(yǎng)白露不遺余力，賢名遠(yuǎn)播。作為立了貞節(jié)牌坊的小許氏之女，白露到了及笄之年，說親的媒婆踏破門檻，連城里的官家子弟都有慕名而來的。
精挑細(xì)選，不如天賜姻緣。小許氏帶著白露上城郊五米觀進(jìn)香，又遇縱馬馳道的富家子。本以為母女二人命喪于此，孰料峰回路轉(zhuǎn)，為一面帶倦容的雋秀青年相救。這青年年方弱冠，是許家村隔著河的鄰村徐家村的豆腐坊常老板獨(dú)子常秀才。
門當(dāng)戶對，年齡相仿，兩家長輩互相看得順眼，常秀才和白露的婚事請了徐家村的村長做媒，合了八字，擇良日成就好事。
郎才女貌，琴瑟和鳴。常秀才給人抄抄書、寫寫信、賣賣畫，白露織素每日五丈有余，連帶繡件，夫妻倆過的日子倒也悠閑自在。
新婚六個月，常老漢和常婆婆相繼去世，常秀才悲傷過度，竟致咯血。又是六個月，他的身體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每況愈下。常婆婆的娘家侄子徐二狗子染上了賭博的惡習(xí)有幾年了，氣死老爹，傾家蕩產(chǎn)，又打起了久病的常表弟家的主意——表弟體弱，弟妹美貌，綁架弟妹遠(yuǎn)遠(yuǎn)地賣了，不但還債有余，今后好一段日子能過得快活。
一切都像徐二狗子想象的那樣順利，他潛入了常表弟家，成功地來到了院中水井前，投下了賭場的東家賴瘸子送他的“藥”。第二天入夜，徐二狗子背著大麻袋翻墻跳進(jìn)常家，一鐮刀砍死瘦得沒了人形的常秀才，再準(zhǔn)備將白露裝進(jìn)麻袋。
真不幸，白露中的蒙汗藥藥力恰在此時過去，她奮力掙扎，大喊大叫，驚動了街坊四鄰。時無人情冷漠之風(fēng)俗，又兼律法規(guī)定見死不救者予以處罰，徐家村的鄰居們舞動著長篙笊籬鋤頭漁叉，撐著烏篷船舉著火把趕來營救。亂棍打死了喪心病狂的徐二狗子，徐婆婆趕來卻指著白露的鼻子破口大罵。
白露臉色慘白，默默聽著，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身首分離的夫君的尸身，欲哭無淚，欲訴無言。忽然甩手進(jìn)了里屋，里屋叮鈴咣啷一通響。
有婦人覺得這聲響不對勁，追進(jìn)去看看。這一看不得了，白露換了那身新婚時的鳳冠霞帔，蹬著一雙大紅色的鳳舄，踏在摞在一起的兩個太師椅上，胭脂色的汗巾子繞在梁上，而她正一臉淡漠地打著死結(jié)。
眼看著就要時交子時，真讓她穿著一身紅懸梁自盡可還了得？七八位婦人手忙腳亂地把她解救下來，好生安慰，總算暫時打消了她殉夫的念頭。
小地方?jīng)]有秘密事，第二天許家村的村長就帶人找上了徐家村。徐家村這次確實理虧，將徐二狗子從徐氏宗譜除名、賠禮道歉并關(guān)了養(yǎng)子不教的徐婆婆的禁閉，用心大辦了常秀才的喪事，答應(yīng)過了常秀才百日熱孝就放歸年青無子的白露。
白露與常秀才鶼鰈情深，這些天來連哭都不會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說不笑不哭不鬧，就那么悄無聲息地跪在常秀才靈前，仿佛常秀才一死，把她的魂兒都帶走了。
還是小許氏有主意，頭七晚上親自前來，將白露扔進(jìn)門外水里。水鄉(xiāng)的孩子都是屬魚的，見水立刻歡實起來。白露仿佛大夢初醒，浮出水面后，不顧自己一身的水，撲進(jìn)小許氏懷里，放聲大哭。
小許氏抱著繼女，輕拍她的背，心中轉(zhuǎn)著一個有些難辦的念頭。不過她用終生幸福換來一個貞節(jié)牌坊，名下掛著許多人家的水田，壓箱底的真金白銀若是當(dāng)說客，說不定當(dāng)真能給一手帶大的這孩子“說”來好運(yùn)——白露這情況，應(yīng)該可以立個女戶了罷？
女戶不好立，誰讓許家村的村長是白露的外祖父，而許村長的兩個女兒都折在白家呢？好歹是百年難遇的秀才遺孤，是個有身份的人，平頭百姓誰敢收養(yǎng)她？所以在小許氏的運(yùn)作下，十八歲的白露成了女戶的戶主，在許家村當(dāng)壚賣酒。
寡婦門前是非多，那也要看誰家寡婦。小許氏賢名在外，人人贊頌，不承想她竟是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潑辣貨。誰敢不開眼，嘴頭上討她母女的便宜，小許氏有本事把那種腌臜貨收拾得滿地找牙，甚至是吃個一兩天牢飯。日久天長，附近村鎮(zhèn)都知道立了貞節(jié)牌坊的白許氏惹不得。
三年后，白露出孝。她是土生土長的古代勞動婦女，接受的是封建禮教和董氏確立主要思想的儒家教育。在她生活的年代雖然沒有程朱理學(xué)添亂，三從四德更是遠(yuǎn)不到現(xiàn)世的時候，但畢竟以綱常倫理為社會思想框架——也就是說，無父無夫無子的她，約等于無根之萍，有今天沒明天。
小許氏非常不贊同這種看法，她覺得將一生綁定在一個人渣或死人身上的女性，除非出于“真愛”而不是“責(zé)任”或者“禮義廉恥”的理由，都是被封建禮教洗腦了的煞筆。白露是她姐姐的女兒，她真的把這孩子當(dāng)作親女兒看待，完全不希望才二十一歲，風(fēng)華正茂的小姑娘就這樣在枝頭獨(dú)自凋零。
能夠不受干擾地自由單身，有飯吃，有衣穿，素手彈箜篌，這就是小許氏期待中的幸福的古代生活�？蛇@樣的生活并不適合所有人，白露的青春和漫長余生，沒必要陪葬給一個死人。小許氏大致了解了一下白露的愿望，無外“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她自然要為女兒考慮。
小許氏厭惡婆媳妯娌之間、夫妻妾侍之間、宗族鄉(xiāng)里之間的爾虞我詐斗爭不休，更厭惡整個社會普遍認(rèn)可的價值觀——社會關(guān)系由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構(gòu)成，只有成年男性才是人�；橐鍪莾蓚�家庭甚至兩個家族的締結(jié)，女性不過是其中可以隨時更替的紐帶。
“父親”角色擁有包括“母親、兒女、媳婦、下人”等角色組成的“家庭”中的一切，“兒子”是“父親”所有財產(chǎn)中最珍貴的那個；“夫君”角色擁有“夫婦”關(guān)系中的一切，“妻子”及其嫁妝都屬于“夫君”及其所在“家庭”，甚至可以說“妻子”是女方陪嫁的所有嫁妝中，最珍貴的一件。
呵~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謬論，竟然是數(shù)千年以來的金科玉律！被劃分在“人”范圍外的廣大女性們，似乎沒有多少覺得這是不對的。她們中掌握話語權(quán)的一些人，作踐自己作踐得不亦樂乎，崇尚“第一卑弱”，果然引領(lǐng)出來不少又卑又弱的包子，當(dāng)真是可喜可賀。
沒錯，這位小許氏的內(nèi)核，正是來自許久之后的現(xiàn)代社會的一抹孤魂。她曾是一位出色的小學(xué)思想品德教師，堅定不移的單身主義者，偏激的憤世嫉俗人。
她對婚姻毫無期待，對家長制度下的古代婚姻生活更是敬謝不敏，于是作出嫁給馬上就會死的鰥夫姐夫這種選擇、借一個“青年守寡矢志不移”的名分，換取可以扎扎實實獲得物質(zhì)利益的“貞節(jié)牌坊”，作為代價收養(yǎng)姐姐夫婦唯一的孩子，并出于教師的責(zé)任心對其悉心教養(yǎng)，確實是她的風(fēng)格。
所以白露接受的教育不完全是古代那種循規(guī)蹈矩的淑女，小許氏雖然人前有意克制，但只有母女相伴時，仍每常無意中流露出在古代世界純屬“大逆不道”“傷風(fēng)敗俗”“十惡不赦”的自由思想。所以白露循規(guī)蹈矩的古代標(biāo)準(zhǔn)閨秀內(nèi)心，其實不那么“標(biāo)準(zhǔn)”。
誰教出來的徒弟像誰。在小許氏有意無意的帶動下，白露也對傳說中的“宅斗”無感。徐家村對還是新婦的她的百般刁難、熱孝期間的風(fēng)刀霜劍，讓她對那里厭倦得很，因為前夫多多少少滋生的那些許“眷戀”消磨殆盡之后，并不排斥繼母小許氏那一雙慧眼為她挑選一個合適的贅婿，只是面皮薄，不敢說。
命中注定的那一場劫數(shù)就在母女二人各自成全的良好氛圍中悄然靠攏。
【鴻飛白露天】
時維九月，序?qū)偃�。又是一年白露�?jié)氣，鴻雁飛過蒼穹。頭雁“忒兒”的一聲啼鳴，話音未落，就被一枝箭射了下來。
白露拾起掉在院子里的大雁，有些疑惑是誰那么手欠，好端端的，把有特殊含義的這種鳥扔進(jìn)她一個女戶的家，圖什么？
不圖什么。不久一位人模狗樣的青年俊彥登門拜訪，表示破壞環(huán)境、非法獵殺國家誰知道哪級保護(hù)動物的那個混球就是他。（青年：并不是。）
白露將大雁交還，青年看著大雁，面露懷念之色，再三道謝。廂房里正在算賬的小許氏打開窗戶透氣的功夫，一雙火眼金睛瞄到院子里有情況，立刻豎起耳朵仔細(xì)分辨二人對話——
有戲！
……也不知道她從“這只大雁是在下射獵，不意誤入姑娘院中�！薄斑�你便是�！薄岸嘀x姑娘，不敢平白叨擾，這一兩銀子算在下的賠償�！薄安槐兀畱袅⑸聿灰�，恕不遠(yuǎn)送�！薄案孓o�！边@全程對話中聽出了有什么戲。
其實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件事就翻過去了�？墒巧钏褪翘幪幱畜@喜——
轉(zhuǎn)過天去，白露去城里采購，路過一條小巷，見到那個偷獵者（誰？）正在小巷的地上打滾。這一下讓她頗感驚訝——這貨昨天沒看出來有癲癇啊~怎么突然就抽上了？
小許氏再三囑咐過人心鬼蜮，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以后千萬不要多管閑事。她漸漸上了年紀(jì)，怕體力不支反倒耽誤事，所以沒跟來，還在碼頭船上等待。
問題是，這么拋下一個發(fā)病中的人是不是不太合適？
到底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裝作沒看見，還是遵從內(nèi)心的“善”出手救助？猶豫再三，她決定先回船問問小許氏要怎么辦。剛邁開步，就聽到了那個青年鋼牙咬碎般的痛哼。
罷了，天意如此。
白露長嘆一聲，取出包裹里帶的一張餅，撕開到中心位置，套在青年脖子上，摘下水囊，解開封口，塞進(jìn)青年嘴里。給了這個一面之緣的年輕人食水之后，白露自覺已經(jīng)仁至義盡，心滿意足地回船上找媽回家了。
小許氏并不知道這個插曲，只是發(fā)覺白露從城里回來后心情好了許多。對比自己少女時代心情不好時和狐朋狗友們一起逛街大出血的黑歷史，她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被古代社會同化得太厲害，以至于將養(yǎng)女關(guān)得太狠郁郁寡歡。
白露得感謝那個突然抽風(fēng)的無名氏，小許氏一下子就以“你大了，我老了”這種明顯是敷衍的理由對她放手，任她去飛。
閑下來的小許氏越來越喜歡八卦，常常和周邊鄰居家的老太太們湊成牌搭子，一玩就是一大天。牌桌上交流一些九成九不靠譜的小道消息，留意著適合白露的贅婿人選。
也別說，還真有一個。
此人年方雙十，本地人士，儀表堂堂，乃本縣一把手的外室之子。外室出身成分不佳，不愿意一頭扎進(jìn)大宅門里受氣受搓摩。一把手又是靠著泰山老大人逐步晉級而且現(xiàn)在依然不能脫離泰山老大人的扶持，所以即使再不喜飛揚(yáng)跋扈無鹽女的夫人，也不敢在夫人面前稍稍提一句讓外室變成妾侍。
夫人有三子，長者三十八，幼者三十歲，皆已成家立業(yè)，成就定然不在膽小如鼠的老子之下。所以不缺兒子的一把手更不敢讓外室和外室子出現(xiàn)在夫人眼前添堵，更兼外室子自幼木訥不討喜，便愈加不放在心上，以致此子年到弱冠依然無家事。
今年白露，外室子射到一只大雁，隨后不幾日，木訥之疾竟而大好。他對生母講清流落街頭時何人施以援手，定要入贅救了他的那個女戶家。外室心疼兒子，本縣一把手又嫌她不能助三個嫡子在仕途上更進(jìn)一步，久久未至。青春虛度，自家兒子多年連個光明正大的身份都沒有，一怒之下，答允了。
——一把手不肯給外室子辦個身份，外室子的戶籍是隨母的，賤籍。良賤不婚，外室想讓兒子娶一位好人家的好女子只有讓兒子入贅一條路。
白露倒是認(rèn)識這個人，他們相見的第三次是在她開的酒壚。這個人沽了一斤酒，就著煮青梅和曉風(fēng)殘月，笑望白露，贊道：“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搬下高處的酒壇不慎衣袖滑下露出手腕的白露沉了臉：“多謝執(zhí)金吾，私愛徒區(qū)區(qū)！”意思是“我謝謝你了啊~官二代！”
青年不以為意，起身拱手道：“在下韓霜降，言語冒犯，女郎勿惱。前日沉疴發(fā)作，幸得女郎援手，方才逃得一命。今日前來，正為道謝，謝禮菲薄，還望笑納�！�
人家這么誠懇地道歉兼道謝了，白露再擺出一副“你這人很煩誒”的樣子就不合適了。于是她稍微和緩了些表情，沉著道：“無妨。”
冷場……
韓霜降有點醉了，酒壚此刻沒有他人，白露不像喜歡嚼舌的八婆，他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于是絞盡腦汁地開啟了個不易冷場的新話題：“女郎不好奇為何在下那日露宿街頭（并抽風(fēng)）？”
一般人會回答“是的”或“不，我不好奇”，然后再解釋一下好奇或不好奇的理由，并傾聽一個免費(fèi)的故事。白露則直接跳過了這個步驟，道：“講。”
他講述了一個北方人變成大雁然后大雁飛到南方又變成人的故事。
白露眼前一亮。古代社會不乏神鬼精怪的故事，從盤古開天地、女媧造人補(bǔ)天到嫦娥奔月、沉香劈山救母，再到田螺姑娘、牛郎織女、董永七仙女等等，白露從小沒少接觸這種故事。受小許氏影響，她比同時代的許多人更喜歡思考，譬如——為什么女妖報恩比比皆是，男妖報恩幾乎沒有？
韓霜降的故事正好戳了她的燃點，她的好感度欻（chua）欻欻地飆升。
所以講述完畢，瞧著白露嚴(yán)重不同尋常的反應(yīng)，韓霜降后退一步，詫異道：“女郎不怕在下是害人的精怪？”
白露展顏，如笑春山，惠風(fēng)和煦，融冰化雪。她輕搖螓首，掩唇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故事里的精怪，除去吃人的孽障，可都不如人的心思深呢~韓公子若當(dāng)真是妖，來報奴奴救命之恩，奴奴反倒放下心來�！�
不知是她這一笑驚艷了韓霜降的眼，還是言論驚奇暖了醉里的韓公子的心，他的下一句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白娘子可是還缺個搬高處酒壇的人？”
白露粉面一紅，罵道：“搬酒壇的不缺，缺個上房揭瓦的——好教老娘用竹竿狠狠收拾收拾！”
言畢，示威似的揮動手中算盤，好像真的要收拾收拾某公子一般。
韓霜降大笑而去。
小許氏撩開簾子走進(jìn)來，問白露：“阿女什么心思？”
白露臉紅道：“大人如何看？”
小許氏摸摸下巴：“這小子有意思……阿母再去探看一番�！�
探看結(jié)果就是小許氏和從夫人那里敲了一筆錢徹底告別一把手的外室女相見甚歡，乃至達(dá)成睦鄰友好協(xié)議——外室女告別鳳凰男縣長以后果斷搬家，新家就在許家村，離許家村酒壚一墻之隔。
兩位當(dāng)事人彼此滿意，當(dāng)事人的親媽和后媽也彼此滿意，這婚事就這樣成了。臘月初，韓公子順利過門，白氏女戶眼看著就要添丁進(jìn)口，皆大歡喜。
【白露見日滅】
成婚三年，白露和韓霜降儼然成了許家村恩愛夫妻的典范。沒紅過臉，沒吵過嘴，夫唱婦隨，出雙入對，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今日畫翠眉，明朝點絳唇，把臂同游春風(fēng)里，舉酒共飲冬雪中。
唯一的遺憾是，這對恩愛夫妻至今無子。白露面上不顯，心底有些焦慮惶恐，雖有霜降和小許氏百般規(guī)勸，依然每常怏怏不樂。
霜降之母韓大家從事的職業(yè)極為傷身，早年間長期服食延緩月事的偏方，又幾經(jīng)墮胎。偏方有微毒，日積月累堆砌成劇毒，幾次小產(chǎn)皆不曾好生修養(yǎng)，傷害累積，折損壽命。她十三下海，二十成了霜降生父外室，二十四生了霜降，四十四熬到霜降成婚，四十七歲便再也熬不住了，撒手人寰。
霜降和白露盡心盡力葬了韓大家，小許氏大哭了一場，病倒了。夫妻二人唯恐最后的這位長輩也棄他們而去，衣不解帶地照料半個月，終于看到了小許氏恢復(fù)健康。
小許氏好了，霜降卻不好了——白露看見他偷偷背著自己咯血。
更漏作響，長夜漫漫，白露端坐梳妝臺前，點著一對紅蠟，垂淚不已。
霜降在門外將一塊帶血的繡帕藏進(jìn)袖子里，面上依然是無可挑剔的和煦笑容，攬著白露的肩膀，柔聲勸慰道：“是哪個惹我的好娘子傷心了？為夫幫你揍他去！”
白露抽噎道：“快別勞煩大駕！趕緊寫了和離文書，出了我家去！嗚嗚，我命硬，克父克夫克子，身邊親長，除了大人無一不早死，眼見你也要被我克死，我如何舍得？趁你健在，早日放你一條生路，也算我仁慈了嗚嗚……”
霜降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有一點她說的沒錯，他現(xiàn)在的身體，確實快撐不住了。伏低做小，好容易勸得白露回轉(zhuǎn)，又哄她睡了，想了半天如何委婉地告訴她自己要去換個身體，終是沒有答案。
最后，他選擇留書出走。
信中表示自己的身體和愛妻命數(shù)無關(guān)，實乃大雁成精后該渡天劫了，歸期不定，等渡劫成功一定盡早歸來，不要想念，云云。
晨光熹微，鳥聲陣陣。
白露睜開雙眼，枕邊少了一人、多了一封信。
拆信細(xì)看，長嘆一聲，閉上眼睛。
——又是一個人了。不知道那個孽障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腦海里，小許氏曾經(jīng)唱過的一首《妻書》突然浮上來，白露想著，仿佛從這支歌里看到了自己。
“郎啊郎，何時還。三月去，煙花涼；七月半，更漏長；十月至，風(fēng)雨寒；雪滿地，可加裳；一載別，燕繞梁；三秋遠(yuǎn)，衣帶寬；九歲過，鬢漸染；水云闊，音書茫；郎啊郎，還不還……”
一年又一年，寂靜凄清的夜，點燈熬蠟，看著白發(fā)攀上青絲，眼角蔓延魚尾，額頭唇角染了歲月的痕跡，韶華當(dāng)真離她而去了。
“把那相思，熬爛灌入喉。透過骨，穿了腸�！�
深深的眷戀與愛中生出相思，相思慢慢地慢慢地蓄積，堆存發(fā)酵，占據(jù)了她的整個心田，她心中再容不下其他。
一晃十年。
“郎啊郎，何時還。三月去，煙花涼；七月半，更漏長；十月至，風(fēng)雨寒；雪滿地，可加裳；一載別，燕繞梁；三秋遠(yuǎn)，衣帶寬；九歲過，鬢漸染；水云闊，音書茫；郎啊郎，還不還……”
二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
小許氏成了白老太，白露也成了白奶奶，冷清的白家依然冷清，白日里迎來再多小許氏的牌友及其孫輩，也揮不去白家的冷清。
漫長的眷戀折磨，致使相思刻骨。白露顫巍巍地蹬著凳子摘下院子里葡萄藤上的葡萄，這種時候她尤為想念霜降。
霜降還不回來？
霜降為什么還不回來？
霜降還回不回來？
霜降回來了。
【白露誰能數(shù)】
夫妻闊別三十載，重逢時是什么場景？
一個是龍鐘老太，鶴發(fā)雞皮。一個是青蔥少年，風(fēng)華正茂。
彼此的眼神從未改變，只是一個對視，他們便認(rèn)出了與那一年別離時毫無相似的對方。
“霜降，你回來了？”
“對不起，娘子……我這次渡劫遇上了極大的麻煩……等解決了這些麻煩重新回來找你……已經(jīng)過去這些年了。你若是怪我，也是應(yīng)該的……你……娘子，對不起……”
白露動作遲緩地?fù)u搖頭，笑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走，我去煲一碗湯給你�！�
設(shè)酒殺雞，精心煲一碗濃縮著三十年的相思的湯。她舀起一勺，吹涼，嘗嘗味道正好，喂給霜降。霜降一口一口，將這充滿愛意的湯喝的干凈，正要坦白這些年的經(jīng)歷，忽然頭暈?zāi)垦！?br>
失去意識之前，他看見的是白露那雙充滿濃得化不開的愛意與垂憐的眼睛。
***********************************************************************
“快去村口！賣酒的白奶奶今天六十大壽，一高興，發(fā)肉湯給大家喝！”小孩子們呼朋引伴，浩浩蕩蕩地往許家村酒壚趕。
白露果然在發(fā)肉湯，肉湯煮面，還加了鹽。對于十個月有八個月在吃淡食的村民來說，簡直像在過大年。人人衷心說一句賀壽的吉祥話，人人領(lǐng)一碗面，湯管夠。
到底是有身份的人家的女兒，連煲湯也和村婦不同。這么美味的湯，這輩子從來沒嘗到過。大家這樣感嘆著，吃了一天的流水席。
日落西山人散去，左右鄰居幫白家兩位老婆婆收拾了桌椅碗筷，也告辭離去。白露取出一只大號的青銅研缽，把一節(jié)節(jié)金黃酥脆的不明物研碎成粉末。
月上九天，白露終于完成手里的工作�；顒踊顒邮帜_，慢悠悠地在葡萄藤下挖個坑，把粉末倒進(jìn)去，澆水填土。大概是餓了，她走進(jìn)廚房，大口大口吃起了剔去骨頭的白煮肉。
天亮?xí)r分，她終于吃干抹凈所有白煮肉，揉揉肚子，喃喃自語：
“你可算回來了……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廚房的門簾被撩開，老眼昏花的小許氏拄著拐杖立在門口，咳嗽兩聲，想問她到底怎么回事，隱隱的不祥的預(yù)感讓她張不開口。
白露善解人意地率先拜托道：“大人睡了兩天，床頭的白粥可合胃口？阿女恐不能侍奉大人多久了，勞煩大人到時將阿女埋在葡萄藤下，了卻一生心�！�
小許氏顫抖著問道：“霜降回來了？你……你把他怎……”
白露面無表情地打斷這位他夫婦一生敬重的繼母的話，冷冷地堅決地說道：“他不會回來了，但愿我的魂魄能找到客死異鄉(xiāng)的他，同今生一般，來世還能在一起�！�
—Fin—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