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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夢憶
煥汝,我終于找到一處地方,像極了你。黛瓦白墻,飛絮揚花,壚邊皓腕,波上畫舫,煙花三月,紅塵萬丈。
紅塵萬丈……紅塵太苦。
有女子著印花藍布,當(dāng)壚沽酒,壚邊靠著一把二十四骨油紙傘,地面新濕,是清晨才下的雨。壚邊楊柳新綠揉成一團霧色,素白葇荑輕輕一揚,是花雕酒。
煥汝,你給我倒的第一杯,也是花雕。
我那群作死的友人將我推到你房里,反鎖上門,在門外笑鬧,“春宵一刻值千金,良辰美景莫辜負(fù)呀!”我僵著身體扣門幾回,聽得身后清酒入杯,回身,便見你面如江南春色,錫壺溫酒,絲竹待唱。
你將酒杯往前一推,初春的湖面波光蕩漾,“良辰美景都辜負(fù),也莫負(fù)了這十八年的女兒紅!闭f罷,端著輕輕淺淺的笑,映著燭光,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你目光坦蕩,反是我顯得淫邪。掩嘴輕咳一聲走近,“……可否幫在下開了那門?”
你微微一笑,“煩惱皆為門外事,何妨一室內(nèi),且談且笑?”
我怔了一怔,自古煙花之地出風(fēng)流人物,這我是知曉的,然則多是些失意文人懷抱軟玉吟些甜膩綺麗的詞句,你這一句,卻依稀有蘇子的開闊豁達!坪,我朝你如是贊道。
“煥汝不是池中物,定有登堂入室時!蔽揖屏坎,四五杯便暈乎起來,拿筷子敲打杯沿,嘴里說著這樣不成調(diào)的詩。搖晃的視野里,仿佛是你忍笑說“大人你醉了”,又仿佛是燭光搖晃一室燈影,依稀又是你說的秦淮河,秦淮河畔,終夜不滅的歌舞升平。
我從未到過蘇杭,問你秦淮河是個什么模樣時,你只垂眸為我斟酒,“故園已去,塵緣未了!
到底是不甘。
那一次會面后,或我來約,或你來請,寒食花朝,端午中秋,出了勾欄院,執(zhí)扇臨風(fēng),你確是風(fēng)流蘊藉的翩翩公子。
我后來問你,你與這李氏天下的主人是如何遇上的。那已是三年后的秋天,漆紅高墻逼出狹窄一線天,你著一身暗紅錦袍,腰懸一柄細劍,身形挺拔,貼著墻根迎面走過來。
秋風(fēng)從深長的過道那頭吹過來,你看到我,腳步一頓,只一頓。
我一年前就知道,一布衣男子救駕有功,皇上求賢若渴,一舉提攜成御前侍衛(wèi)。
你在我跟前停住,略一躬身抱拳,“煥汝參見太傅!
我瞥了眼他腰間的劍,對他說了這一年來的第一句話,“我從來不知道你會武功!
“煥汝也從來不知道,王大人是本朝最年輕的太傅!
那雙眼分明是笑著,但秦淮河上,一定是落雪了。
“確實落雪了!彼髞砹⒃陂芟拢瘘S的秋菊在腳邊肆意繚亂,庭前桂花搖出滿樹暗香,“我遇到皇上那天,確實落雪了!
他側(cè)頭看我,眼里仿佛揉了半生的迷惘困惑,“太傅府上的后院,落雪時景致很美……身后有踏雪聲,我側(cè)身,喚了聲‘王兄你來了’,來人卻說,‘你是何人?’……太傅,你教教我,是緣是孽?”
終于我記起來,昭慶六年的臘八。那一日下了大雪,我派去請他的小童因跑得急,還滑了跤啃了一嘴雪。
他到的時候剛過了未時,我讓廚房的嬸子將臘八粥重新熱好,端到他跟前,他望著粥,半晌眼眶一紅,竟要落淚。我問他怎了,他道上次吃到臘八粥已相去十年。
皇上突然來我府上時,我與他正在后院池邊的亭子里下棋,手邊溫著一壺酒,煮著一壺茶;噬锨叭湛次掖┑煤幔p了我一件雪白的狐皮麾子,我見他穿得少便叫他披著。
他拈著棋子忍笑提醒了我?guī)状,“王兄再這般神游鶩外,可就真的片甲不留了。”然而愛美之心人皆有,我若一抬眼便能見到他那模樣,又如何能不走神?
皇上一定也是被他的風(fēng)華扎了眼了,扎到心里去,才轉(zhuǎn)眼便贖了他,交游一年,甚至不惜做出將他一舉封成御前侍衛(wèi)這樣的,荒唐事。
多少官家子弟眼紅的那個位子,御前侍衛(wèi)。
“你可知道自己已成眾矢之的?可知道那些人都是如何說你的?”
“煥汝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自辱清白!”
他朝我一笑,“事到如今,太傅還要自欺欺人么?勾欄院里的男子,哪有什么清白?煥汝只是,希望活得像個人罷了。如今既有捷徑可走,為何要去繞那遠路?”他又忽一皺眉,刻意露出疑惑的神情,“說起來,煥汝成為御前侍衛(wèi),太傅有什么可生氣的?太傅與御前侍衛(wèi),此番才門當(dāng)戶對起來,日后尋常來往或是結(jié)伴出游,也當(dāng)順?biāo)斓枚,這豈不是好事一樁?”
我聽罷只問了一句,“你自覺如今,活得像個人嗎?”后宮內(nèi)院里的傳言我不是沒聽到過,皇上驕奢淫佞的性情我也并非不知,眼前這個端著滿口嘲諷的梅煥汝,難道不知道他已被皇帝的前庭內(nèi)院雙雙孤立?難道不知道,他能依靠的唯有喜怒無常的皇帝,和我,而已。
秋風(fēng)自他眉間拂過,他笑,“獻陽,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時候,不會再有更好的了。不會有了!
一朝登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這位御前侍衛(wèi),在前前后后的虎視眈眈里,果然未能長久。
昭慶九年開春,御史臺一封萬字折子呈上來,罪狀從一到十,洋洋灑灑不慌不忙一大篇,頭頭是道,字字誅心。一時一石激起千層浪,文官武官,應(yīng)和者此起彼伏,個個分條縷析有條不紊,早有預(yù)謀的戲碼,昭然若揭的惡意。
這三年間我為他經(jīng)營的朋黨,在這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前,不堪一擊。
他站在龍椅旁,仍舊身姿挺立,目光默然地一一掃過堂下進諫的文武百官,最后看向我。
皇帝忍著怒氣開口,冷冰冰的口氣,“太傅,你怎么說?”
我上前躬身答,“回皇上,臣以為口說無憑,但將梅侍衛(wèi)交由御史臺、刑部、大理寺所組三法司審查,待審查結(jié)果一出,知曉是非有無,再下結(jié)論不遲!
“梅侍衛(wèi),你可有話要說?”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微臣但聽皇上安排。”
卻龍顏暴怒,“空口無憑也能將人打發(fā)到三法司去!御史臺干什么吃的!限你們?nèi)諆?nèi)找到確鑿證據(jù)再議此事!”
有傳聞?wù)f當(dāng)天夜里,一著暗紅彈花的錦衣男子深夜造訪御史大夫府邸,敲過三更之后才離開。我連夜做的疏通,在第二天御史臺呈上證據(jù)之后,終歸徒勞。
是去年五月里,江淮洪澇災(zāi)害賑災(zāi)款的貪污案。御史臺開出了長長一串名單,涉案官員大大小小總計達四十六人。此外,賑災(zāi)款項賬簿,官員的共同協(xié)議簽字畫押書信來往,翔實的證據(jù)一件一件往上遞,朝堂儼然成了御史臺的專臺解說,其余官員啞口無言。
他早已跪在龍椅旁,任憑堂下辯詞激烈,巋然不動。
“微臣認(rèn)罪。”
——煥汝不是池中物,定有登堂入室時。我在堂下看著他筆直的脊背,才頓悟了當(dāng)初一句戲言如今真正,一語成讖。
然而真正登堂入室之時,也是鋃鐺入獄之際。
我去看他時,他正坐在牢房斜斜的一束光里。他靠坐在墻根半仰著頭,對著光線微微瞇起眼。細白的手腕腳腕上拖著鐵鏈,灰白的囚服落在他肩頭都嫌重。
……梅煥汝啊,分明是微弱細暖如春風(fēng)化雨一樣的梅煥汝,竟抽筋剝皮,扯掉昭慶自上而下長長一條腐敗的筋骨。梅煥汝啊,分明是該閑敲棋子落燈花,卻偏要零落成泥碾作塵……梅煥汝。
聽到聲響,他唇角微微一鉤,一個笑如漣漪輕輕泛開,是我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他閉著眼開口,“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近來很是想念胸?zé)o城府策馬揚鞭的年少時光……可惜,此去經(jīng)年!
“獻陽,你可還記得?我說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時候,不會再有更好的了……”他微微偏頭,柔和的表情在光里半明半滅,“現(xiàn)在,你可相信?”
“我已去過御史臺,他們說……”
“他們沒有誑你,是我的交換條件!彼麑⑦@三年深入敵后摸透的證據(jù)統(tǒng)統(tǒng)交給御史臺,卻不求將功抵過,只求一死。
“為何?”
“再也不會有更好的時候,再也不會有更好的死去的時機!庇崎L的一口氣被他嘆在陰冷的監(jiān)牢里,仿佛真的看透生死,別無所求。
煥汝行刑的那日我沒有去,據(jù)說過程很是順?biāo)。皇上快馬加鞭送去的特赦令最后也沒能在刀落下去前傳到。
昭慶五年我與他一同栽下的海棠,一夜風(fēng)雨,半樹凋零。京師從此也成傷心地。
又是三年,黨派之爭局勢有變,波譎云詭里我早已分不清是誰在背后動了手腳,等反應(yīng)過來時,貶謫至杭州的圣旨已經(jīng)傳到府上。
煥汝,這細細長長的楊柳白堤像你,這飛過秋千的亂紅像你,這三月?lián)P花像你。后知后覺,江南才是真正的傷心地。
西湖七月半,我大醉一場。
酒醒西湖楊柳岸,醉眼朦朧,問船家,可能搖我至秦淮?
船家笑,大人說笑了,秦淮那么遠,哪能說去就去?
……秦淮那么遠,遠不過女兒紅十八年,遠不過……陰陽兩隔一線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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