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記得，自己是睡得心滿意足才漸漸醒過來。
　　他覺得今天和以往全然不同，睡覺不再是躺下然后休息，卻變成了一種彌散在身體和意識之外的旅行，比溫暖更熾熱的溫度包裹著他，把他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喚醒。
　　這時的他歲數(shù)還很小，所以也想不通這種感覺究竟從哪里來，只是在睜開那雙顏色清脆的眼睛之前，他知道自己依然被這種溫度輕柔卻實實在在地摟在懷里。
　　這種溫度帶著蒸騰的顏色，在冰河腦海里灼燒出了一幅神奇的畫，畫面模糊，帶有幻覺，但冰河覺得有意思極了，因為他沒睜眼，可居然能看遍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
　　他先看到了卡妙。和平常睡醒后偷偷瞇起眼睛所能看見的卡妙一樣，他抱著胳膊，側(cè)身睡在冰河旁邊，長頭發(fā)觸著冰河的臉頰，他的呼吸聲與睡顏平穩(wěn)自然，好像他是一棵蒼翠修長的樹，累了之后也可以隨便躺下休息。與冰河相比，他是大人了，身體線條在柔和中抽脫出大人才會有的強韌，在他睡著的時候，冰河就會對他產(chǎn)生一股強烈的依賴，因為他總是睡在冰河身邊，把冰河圍在一個很小的，只屬于冰河的范圍里，冰河會想抱著他的胳膊，縮進他的肩膀。
　　在卡妙身后一段距離，是這個房間里會舞動的爐火。冰河的耳朵聽見木柴在壁爐方形的大嘴里噼啪著跳出幾個短促節(jié)奏，爐火則一直快樂自在地隨意扭曲自己，又快樂自在地舒展。壁爐的頭頂上站著一排空心木偶，由大到小一字排好，它們大笑著為節(jié)奏和舞蹈唱和聲。
　　這個冬季歌舞團的旁邊有另一張木床，冰河與艾扎克曾經(jīng)一起使用它，不過現(xiàn)在它歸艾扎克獨自擁有。冰河不知道自己睡著之后會和別人搶床，而最初艾扎克和他還不熟，怎么也不好意告訴他。在艾扎克快要將半夜打地鋪當成習慣的時候，卡妙終于決定把冰河扔到自己床上。
　　剩下的空間里有已經(jīng)不方的方桌和四張椅子，有書架還有兩扇通向不同房間的門，冰河想知道它們的年齡，因為它們看起來都很老了，顏色和氣味是老木頭們才能有的那種。
　　冰河閉著眼睛，他發(fā)現(xiàn)在這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引導(dǎo)下自己能看到的要比已經(jīng)看到的豐富多彩。他看著整個房間，就好像看到了房間里稀松平常的歡聲笑語；他看著爐火，就看到了自己和艾扎克披著厚毯子坐在那里取暖，頭發(fā)都濕了，臉上紅撲撲，接著他看著已經(jīng)沒有棱角的方桌，就看到卡妙一手端起一個冒著熱氣的大瓷杯向他倆走過去。
　　他看著卡妙在自己眼前睡著，就看到了他睜開眼睛。就像自己經(jīng)常注視著他一樣，他也用親人的目光注視著自己，也許還露出笑容，也許還伸手掐了他肉嘟嘟的臉。
　　冰河突然想到這種感覺是什么了，他趕緊清醒過來，轉(zhuǎn)身去搖卡妙的胳膊。
　　“老師，老師！”他小聲地喊著。
　　他的老師其實睡得很淺，被搖醒之后目光與他相對。
　　“老師……”
　　卡妙說：“你總算睡醒了。”
　　“睡醒了！老師，我剛才發(fā)現(xiàn)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雖然是用“嚴重”來形容，但卡妙卻能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事能讓你醒得這么快還不賴床？”
　　冰河黃絨絨的腦袋縮了一下。
　　但他的發(fā)現(xiàn)比被老師變相批評要重要得多。
　　“我知道什么是小宇宙了，剛才我感覺到它就在這個屋子里！”
　　卡妙想笑，瞬間考慮后還是笑了，他摸著自己的頭發(fā)露出這個笑容，是覺得冰河所說的話很……有童趣。
　　“真?zhèn)ゴ蟆欠孔痈嬖V你的？”
　　冰河使勁搖頭，緊接著把醒來之后的事情通通講給卡妙聽。
　　“我閉著眼睛，但是卻能看見，這個不就是老師說的第六感嗎？而且我還能看見以前這里出現(xiàn)過的事，那些事情都變得讓我覺得很暖和很高興還很想哭，這個不就是老師說的小宇宙嗎？老師你說過小宇宙是很強大的�！�
　　卡妙摸著自己水草一樣的頭發(fā)，靜靜地摸，靜靜地聽，他在想一個回答，他希望這個回答能讓冰河在很多年之后也保留住和現(xiàn)在一樣的天真。他摸著頭發(fā)，靜靜地想。
　　冰河發(fā)現(xiàn)在這段時間里屋子的小宇宙又膨脹了，它甚至鉆進了他的心里，它隨著心跳一點一點變大，冰河眼巴巴地看著卡妙，他突然希望卡妙能像睡著的時候那樣，把他圍在一個很小的范圍里，讓他隨便抱著撒嬌。
　　“老師……？”
　　卡妙回過神來，他沒有發(fā)現(xiàn)讓他滿意的答案：“恩……冰河發(fā)現(xiàn)的這個，是最強的小宇宙。”
　　然后像是要表示愧疚，他還揉了揉冰河的頭。
　　“睡醒了就快起來，到出門訓(xùn)練的時間了�！�
　　冰河只好乖乖坐起來，開始往自己身上穿衣服�？罾蠋熀捅诱喾矗幸患褡右r衫做睡衣，起床以后要先脫后穿。冰河覺得格子襯衫和卡妙并不相配，但是它和他卻能散發(fā)出讓人懷念的氣息，就像是散發(fā)小宇宙一樣。
　　冰河穿好衣服了，卡妙就幫他把屋子的門推開，雪花與風吹打在他們身上�？铐槃菀性陂T口，看了看外面正獨自練習的艾扎克，然后轉(zhuǎn)頭對冰河說快出去吧，艾扎克等著你呢。
　　艾扎克果然已經(jīng)停下練習，他站在雪地里看著木屋的方向。
　　于是冰河吸足一口屋子里熱乎乎的氣，沖了出去。
　　他感覺那間木屋的小宇宙又提升了，它讓自己不用回頭也能看到卡妙的視線，還有屋子里光線的陳舊顏色。
　　在雪地里奔跑的時候，他在想，能一直這樣練習下去多好啊，和艾扎克一起訓(xùn)練，一起玩，回到木屋里，卡妙老師還會燒好熱水等著他們兩個。

　　冰河又一次醒過來，他用一種接受了命運的姿勢仰面躺著，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順著臉頰一路濕了下去。
　　等它流到脖子上時，冰河伸手把它擦了。他夢見了小時候的事情，在艾扎克和卡妙都死后，這么完整這么真實還是頭一次。
　　他從床頭抽出衛(wèi)生紙擦了擦鼻涕。他想到自己每次做夢做到哭的時候都是像這樣仰面躺著，好像要徹底承受四周欺壓過來的黑色暗示。
　　之前他會對夢里的眼神印象深刻，艾扎克的眼神，卡妙的眼神，他們的眼神在死后化為厲鬼。這次他記得夢里的對話，什么，小宇宙。
　　他現(xiàn)在明白那不是小宇宙，卡妙當時干什么不告訴他呢。
　　告訴他那些縹緲的細枝末節(jié)只是一種單純的感情。
　　追憶，追念。
　　追悔莫及。
　　實際上他現(xiàn)在就追悔莫及，因為他醒了，這種單純的感情就快留不住了，它只在夢里最美好，最天真。
　　又擦了一次眼淚和鼻涕之后，冰河才發(fā)現(xiàn)窗外居然還在下雨。
　　已經(jīng)下了半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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