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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紅
壹
怒江東岸,二十來個兵蛋子圍著座墳包竊竊私語。我一頭扎進(jìn)去,展開雙臂撐出片空間,回過身和他們大眼瞪小眼。
“看什么看什么,不就是個墳包,你們見的沒頭墳包還少?”
副官扯我袖子,“團(tuán)座,誰吃飽了撐的看墳包玩,他們是來看花兒的!闭f著他拿下巴指向背后,“奇花,您看!
我堆起一臉老子早看慣世間千奇百怪還怕你小子作孽的厭倦表情,扭頭勉強(qiáng)瞟瞟。
沒碑沒名沒生半棵草的墳頭愣是開了朵雜色的花,四個巴掌拼起來大小,光禿禿沒葉子,肉呼呼能當(dāng)干糧,邊緣卻長了羊齒蕨似的牙,萬般兇惡。
鬼節(jié)開見鬼花。
“團(tuán)座,能吃么?”已經(jīng)有人縮著咕咕叫的肚皮開問。
我瞧著那花,越湊越近,花上長著又像雀斑又像血跡的斑點(diǎn),莫名有種星辰閃爍的狡黠。拿樹枝戳戳,做好準(zhǔn)備猛地把手縮回來,那朵花卻只是顫巍巍,柔柔軟軟地合上,細(xì)小齒邊契合。
身旁有某位不懷好意吞口水,我扯著嗓子吼:“誰拿霸王花跟含羞草配的種!閑著沒事走遠(yuǎn)點(diǎn)種南瓜不成么!”
栽哪兒不好非栽在這墳頭。
“種南瓜來不及。”
副官捅我,說話的卻是別人的聲音,半張好臉的張立憲,不知搭了哪陣風(fēng)。
“都散了散了,”我把身邊兵疙瘩揮走再沖他客套,“稀客,上座!彪m然視野內(nèi)沒有板凳。
張立憲點(diǎn)頭,俯身就我耳朵,“不能立碑你也不該栽朵花上去做標(biāo)志。”
“……你哪只眼看出這花是腦子正常的人能栽出來的?”
“過幾天拔營,少留把柄。今晚晚飯師座有請,商量你川軍團(tuán)拔營事宜!
我應(yīng)聲是。
他四處張望,為沒看見什么而微感失落,被我搗了一肘子才回神,繼續(xù)低語,“那什么,我團(tuán)先走,小醉是跟我走還是……”
“與我何干。”
張立憲噎住,怒氣剛從倆眼珠里噴出就又偃旗息鼓,“不道別?”
“師座曾贊滇邊開了朵奇花!蔽艺f。
“別扯開話題!
“轟轟烈烈,開得比兩岸對轟煙火還壯麗!蔽矣终f。
張立憲滿臉鬼見愁的表情,看向我身后墳頭上那株奇葩,目光怕被燙著似地淺嘗輒止。
承師座吉言,我川軍團(tuán)前團(tuán)長當(dāng)真開了花。
而西岸已是野草遍地,填滿彈坑,填滿我眼中,我沒法用這雙注視死人的眼睛注視那對年輕人,與他們道別。
貳
以往五行從不缺水。
少不了新兵蛋子號喪,少不了老油子抹淚;炭譁I,無助淚,惱怒淚,牽掛淚,思鄉(xiāng)情切淚。
幸而并無水淹龍王廟,也沒孟姜女哭倒長城,死不痛快,只有千里蟻穴潰堤,窸窸窣窣惹來無限煩惱。
我偏偏姓孟名煩了,父親為我取這名必是望我了卻煩惱,但現(xiàn)實(shí)殘酷常與癡夢相違,現(xiàn)實(shí)是我從有記憶起就辜負(fù)這名字,次數(shù)之多拿繁星比都不為過。
郝獸醫(yī)死后我常學(xué)阿譯假扮文藝青年陷于人生無限煩惱,那時我想,最迷茫的事莫過于某天你發(fā)現(xiàn)讓你不再迷茫的那個人他自己其實(shí)比誰都迷茫。
你覺得那個在烏漆嗎黑的夜里提著鬼火燈籠領(lǐng)路,天漏了窟窿他能給女媧獻(xiàn)祭招魂的妖孽,他某天卻喊著我投降我挺不住了,再也掩飾不了破碎的表情,開始痛哭。
他痛哭流涕就像這輩子都沒哭夠過,他丟臉裝小丑裝慣了以至于哀號也那么滑稽虛假,他把腸子都濕漉漉扯出來曝尸在某個流著鐵血的男人面前等人家咯吱咯吱踩過,還讓我們一起跟他扯肚腸鋪路。
站在窗欄外我像喝了全民協(xié)助的馬尿一樣胃里都燒出氣泡。
其實(shí)不必?zé)⿶,不必為棺板釘釘子的事敗壞本就很壞的心情?br> 即使回過頭來虞師座把我們團(tuán)長的下巴拖起來湊近了瞧,即使他戴著干凈體面白手套的手又擦了他淚,即使萬分之一的可能里他小媳婦般嗚咽并潰敗散架靠到他懷里,而他抬起沾著淚滴的手,我對自己反復(fù)說,即使這樣。又有什么好煩。這只能是如今最無關(guān)緊要的瑣碎。
于是我回過頭。
眨了眨眼又把頭扭回來。
我沒有煩什么,因最煩的事已被師座包攬。
我們的指路之神他不再迷茫,他找到了自己的神。
表面看來如此。
我從看不進(jìn)他內(nèi)在,那里或怒江天險沒橋難過,或遭坦克踐踏彈坑坑洼,或春燕歸來戶戶房梁客滿,都緊緊閉鎖,既知無人問津,何必敞開。于是我等練成剃頭匠,自理三千煩惱絲,理出個像樣的頭再伸出去挨屬于自己的刀,盡量避免死于糟亂。
估摸著天都黑了連師座也該餓了,我又冒死把頭湊上窗欄,想叫他們吃飯,如果可能,再展現(xiàn)難得的仗義順手救他于水深火熱。
隔窗挨了幾下白眼,死啦死啦那邊裝作無知無覺,還在賠笑臉拍馬屁哄騙物資,“……師座可就是那給全中國敲鐘的人!
虞嘯卿似乎懷疑他挖苦自己,“什么意思?”
“師座一定看過廟里那鐘前刻著啥牌匾吧?”
虞嘯卿恐怕很難見過那啥牌匾,我估摸著他大爺仕途坦蕩從不需進(jìn)寺廟燒香,即使砍了親兄弟也問心無愧,不稀罕鬼魂之說。所以他面子掛不住,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死啦死啦涎臉賠笑,七拐八拐把話頭扯到另匹馬背上,繼續(xù)拍那鬼子都聽得出毫無誠意的馬屁,我不禁感嘆漢字千古光輝到他手里就沿用于虛假,恨不得請我爹來賞他幾巴掌。
但他聲音被堵回喉嚨,無論真假悲喜統(tǒng)統(tǒng)就地掩埋。
耳根清凈。
我又一次背過臉去,拖著殘腿盡量不整出連累自己的聲音。
廟里那口鐘前掛的牌匾我是看得清楚。
晨敲迷途。
看來他確實(shí)找到了他的神,以性命上供。
他也許沒看到鐘樓對面的鼓樓前掛著什么字,昏黃的木塊,老到的雕工,被雨水磨毛后的一派堅固,比誓言長久。
叁
一只狗以狗炮彈的速度追上來,我讓司機(jī)減速,它便縱身跳進(jìn)后座。
自從被托孤給我,狗肉就對我表示不屑,日日夜夜跑回收容站徘徊,嗅著空蕩蕩的磚瓦間遺留的每絲氣味,仰頭看太陽或者月亮,如果它是狼,它喉嚨里滾動的唔鳴定化為長嗥。
我走的時候它卻會一聲不吭跟來,像跟上最后的線索。
今天它不安靜也不安分,在座位間竄動,時而前爪搭上我的靠背。太陽早被南天門遮住,天就快黑透,禪達(dá)各戶人家閉門比平時早,檐下點(diǎn)亮長明燈。
去師部的路在明明晦晦的光源中蜿蜒延長,我們今晚很可能永遠(yuǎn)到不了,到了也要錯過飯點(diǎn),那個師座絕對不會老老實(shí)實(shí)在桌邊等吃飯的飯點(diǎn)。虞嘯卿不吃晚飯,至今抽著一天只吃兩頓飯的精神鴉片。
車駛過禪達(dá)人浣洗衣物的小河,石橋?qū)Π妒致房谟械澜痖W閃的煙灰被氣流卷著上浮,靛藍(lán)空中間或有碎片閃爍。
路中央是堆紙錢紙元寶,燃燒正旺,近旁卻不見燒紙的人。
狗肉從喉嚨深處發(fā)出滾滾吼聲,司機(jī)正打方向盤小心翼翼準(zhǔn)備繞過去,似乎被狗肉嚇到,兩手僵住。右車輪徑直壓過那堆火焰和灰燼。
他猛踩剎車,深深呼吸,轉(zhuǎn)頭看我。
“團(tuán)座,我好像犯錯了……”
“什么?”
“壓那個,那個紙錢,不吉利!
我抬手拍他后腦勺。他老實(shí)挺直腰板,提起精神踩油門。
然后我們都感覺到車身不尋常地猛一震動,熄了火。
這下寂靜無聲,狗肉呼哧呼哧的呼吸響在我腦后,還有左邊司機(jī)疑神疑鬼的抽氣,接著我分辨出某種規(guī)律的聲音由細(xì)微至清晰。
像有什么地方在敲鼓。
肆
土質(zhì)不算肥厚,光照不算充足,植被稀疏,清晨滲著冰水般寒冷。
虞嘯卿不看腳下除壕溝就是彈坑的好風(fēng)景,遙望對岸的南天門睜眼說瞎話,“你這兒也不錯!
死啦死啦賠笑,“是不錯,師座往這兒一站就蓬蓽生輝!
有點(diǎn)冷場,雖然眼神幾乎擦出火花。
迷龍抱著胳膊斜眼鄙視,赤|裸的背后清晰可見背肌繃緊,花瓣里的龍爪猙獰招搖,我大幅度拖著腿晃過去引開他的注意力,那邊兩位可都是背后長眼睛的主。我壓低嗓子,“師座在這,衣冠不整你還嫌找死找得不徹底?”
“我衣服不是撕破了么,那虞嘯卿說今天送的統(tǒng)一著裝到現(xiàn)在還沒見著!泵札堄诌豢凇
“人家?guī)熥鶝]空回去也沒空想這碼子破事,人家現(xiàn)在被死啦死啦迷糊住了,死死的!蔽艺f。有人在背后杵我,轉(zhuǎn)頭果然是阿譯正經(jīng)八百的小白臉。
我再次觀測了前面散步的兩位與我們這堆亂柴的距離,這距離大概死啦死啦那逆天的順風(fēng)耳聽得見而虞嘯卿聽不見,便繼續(xù)瞅迷龍,“別再瞪啦,前面一個干柴一個烈火,天干物燥小心火燭。你知不知道人眼珠里也有塊晶體,能跟放大鏡一樣把東西燒起來!
“真的?”迷龍看似兇惡實(shí)則無辜地收回視線,轉(zhuǎn)為瞪阿譯。
“假的!
出乎意料迷龍只是掉回頭繼續(xù)瞪,幾乎有點(diǎn)心事重重地沉默。
我想奚落又想拍他肩膀。
虞嘯卿欽點(diǎn)的敢死隊(duì)隊(duì)長,就要打頭陣往奈何橋沖的,我一起吃豬肉白菜燉粉條的弟兄。
最后我搖頭半真半假地笑,“放心吧,你要是成仁了,你老婆跟雷寶我?guī)湍阏疹櫍乙浅扇柿,死啦死啦幫你照顧,死啦死啦要是成仁了,阿譯幫你照顧,阿譯要是成仁了,不辣幫你照顧……”
掰手指數(shù)下來,我沉默了,余下的人數(shù)不夠湊足十根指頭。
“開工了開工了開工了開工了!”死啦死啦從西跑到東,挨個跑到人臉前吼。迷龍抖抖他的破衣爛衫掛回身上,掛得滿身痞氣,死啦死啦繞著他轉(zhuǎn)圈觀摩,臉上還殘留點(diǎn)笑意,湊到他耳邊,“排第一怎么了,我不是在你旁邊嘛,成仁了有錢發(fā)!
“多少錢啊?”迷龍本能地顯露出黑市老板的貪相。
繼而怔了怔。
他曾在緬甸英國人的機(jī)場里說過同樣的話,在我懷著陰謀推翻死啦死啦送我們?nèi)ニ赖挠媱澲钕蛩麚P(yáng)人命金貴論之時,但那時他沒有老婆沒有雷寶。
迷龍很快撇開不談,掂量著死啦死啦,“把你那份也給我唄,你那份肯定最多也肯定沒人認(rèn)領(lǐng),充公了多憋屈。”
死啦死啦沒扣風(fēng)紀(jì)扣露出的頸部肌肉細(xì)微扯動,像脖子里被只跳蚤咬了口,低眉順眼笑道,“命都舍給你們了,賞錢也當(dāng)然是你們的!
“什么我們,我說的是我,你欠條還在我這兒呢!泵札埐嬷@然不滿,眼珠卻在往我們這片瞟,“唉還有那誰,孟煩了也拖家?guī)Э诘!?br> “……你們兩家人口太多了,閻王爺都怕你們擠塌奈何橋!
我裝作沒聽見他們開玩笑般商量后事,移步往汽油桶走。
死啦死啦挨宰的模樣無辜得有些可憐,我看不出究竟有多少虛假成分。連名字都是偷來,沒有故土,顛沛流離以至成為方言機(jī)器,虛無縹緲的一條命,欠債死了,債主都不知該往哪兒討債。也許此時此地他已經(jīng)給出全部的真實(shí),但灰撲撲的我們不敢深信赤誠。
誰不希望有個可以依靠可以信賴的人?蛇@個世界連神都擊碎了,何況凡人,沒有誰能屹立不倒。
虞嘯卿什么都不信,我信什么都不能信,但死啦死啦他信應(yīng)該有個信著的東西,在沒找到那個東西前他雖然命比紙薄卻越賤越能活,在找到那個東西以后我看到一把刀懸在他的頭頂,隨時可能殉道。
這卻是他最快樂的時光,干干凈凈清清亮亮。
等著死,盼著死得其所,心里有個曾經(jīng)長虱子的地方還在祈求生者平安,死者還鄉(xiāng)。
伍
“是前面廟里傳來的。”司機(jī)說。
車死活發(fā)動不起來,規(guī)律的聲音越來越沉重,幾乎讓我們懷疑它來自自己的骨膜。
前面有廟,我知道。曾經(jīng)喪門星回禪達(dá)首要任務(wù)就是帶著他老弟的骨頭去那座廟里上香。
但南天門一役時廟里和尚全投奔去了別處寺廟,當(dāng)時兩岸對轟太激烈,日子延續(xù)太久,三十八天的炮火,兩岸陣地全成了月球,師部嚴(yán)禁走漏軍情,禪達(dá)人不知道是不是日軍就快發(fā)起渡江總攻。
喪門星走之前又去過一次,說和尚還沒回來,寺廟里落葉無人打掃,荒廢了。
即是說,現(xiàn)在荒廢的寺廟里有人敲鼓,暮擊黃梁,一百零八聲敲碎世間昏沉夢。
誰知是人是鬼。
“團(tuán),團(tuán)座,咋整?”
這司機(jī)是地地道道南方人,原屬海正沖主力團(tuán),因會開車而被征用填補(bǔ)川軍團(tuán)空缺,急得居然冒出東北話。
我想起曾經(jīng)川軍團(tuán)的一幫渣子也是如此,天南地北混成一鍋,急起來方言都混用。不禁笑了,“急什么,車擱這里你找得著人修就修,找不著就先回去,我走著去!
“……您走到師部天全黑了,我跟您一起走吧?”
“你跟著我,這天就不會黑了么?”我好笑地看著他。
狗肉好笑地看著我們被整冒煙的發(fā)動機(jī)。
轉(zhuǎn)身準(zhǔn)備往師部走,我猛地戳上一只平攤的手。
臟兮兮的,沾滿泥灰和暗褐色的血跡。
我心臟狂跳,耳邊司機(jī)的尖叫刺耳得讓我也差點(diǎn)管不住喉嚨。
那個家伙卻平平靜靜,直至我看清了他穿的英軍軍裝和鋼盔底下木木然的下巴。
“有火柴的沒?”他滿口山西腔,“豬肉白菜燉粉條,你湊個火!
死機(jī)鬼叫著棄車遁逃,還未來及恐懼我已經(jīng)開始翻口袋,把皺巴巴的火柴盒擱到他攤開的手掌上。
他開始旁若無人地擦火柴,擦斷好幾根也沒擦著,于是抬頭木木然瞪著我。
“受潮了,有干的火柴沒?”
我也木木然搖頭,掩飾我狂跳的心臟和心里狂奔的念想。
“……康丫?”
“欸?”
他抬眼,“有氣無力的,你沒吃飯?”
“……沒。我不是湊了火柴么,我就是來跟你們搭個伙!蔽壹(xì)細(xì)瞧他眼神,看出點(diǎn)自得,果然很快他就笑了,說看把你餓的,引路往巷子里走。
我呼吸如拉風(fēng)箱,狗肉無聲跟隨,眼珠子發(fā)光,恨不得干脆褪掉偽裝露出綠瑩瑩的狼眼。
漆黑甬道七拐八拐,已經(jīng)到了長明燈照不亮的地方,康丫仗著腿長把我甩出老遠(yuǎn)距離,我與狗肉一瘸人一瘸狗難看地跑起來。
很快我發(fā)現(xiàn)他是得瑟地飄著,欺負(fù)我倆筷子腿。
陸
一座神像倒了,砸塌了一片。
第三十七天,我開始思念獸醫(yī)。
之前只是哀慟,還未久到轉(zhuǎn)化為螞蟻慢慢嚙咬似的思念。
如果他爬到我身邊擦汗,無聲地預(yù)告我的死亡,有聲地怯怯問我還想吃什么,我會說,豬肉白菜燉粉條。
趁著收容站里那伙人還能勉強(qiáng)湊齊,再讓我嘗一次能把我們像螞蝗一樣腌出水來的苦咸,根部帶著顆顆細(xì)白蟲卵的白菜,一塊手表換來的,煮得入口即化的新鮮豬肉,來自美國英國德國日本誰也分不清從哪種動物身上繳獲制造的肉罐頭。
很久以后我味覺都淡了,再吃不出不同人做的豬肉白菜燉粉條有什么區(qū)別,還是惦記著收容站里那一鍋,一群破碎的人拼拼湊湊拼出的完整,就好像自己碎掉的部分可以拿別人的碎片拼起來。
他們陸續(xù)碎成粉末,我還在往前走,直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給我碎片的人全都消失了,我收攏的碎片竟然可以把他們還原,音容笑貌分毫不差,于是我知道我像死啦死啦說的那樣做到了,讓三千條命活在了我逐漸老化的軀殼中。
而在此時他們還沒粉碎的時刻,我們趴在滿地彈殼上咒罵著,誰也不敢提半個能吃的字,死啦死啦還在我身側(cè),抱著狗肉互相取暖,他的腦袋抵著狗肉的腦袋,狗肉動了動,把下巴搭在他頸后。
他們的膩歪讓周圍的人感到饑餓,充滿負(fù)罪感的饑腸轆轆。
他抱著我們碉堡里唯一的食物,我們寧可吃人也不舍得去吃的一條狗。他們交換著眼神,他氣喘吁吁地爬起來,表情僵硬得似乎眨眼的動靜就能把整張臉震碎,我聽到他心臟虛弱地跳如擂鼓。
“坐下!泵札堫^也不抬,眼神全埋在眉骨的陰影里,“你再想著吃狗肉信不信我們先把你吃了,老子一動不動就是為了留力氣整死你。”
死啦死啦只堪堪維持著恰好能站住腳跟的平衡,回光返照般亮得近乎綺麗的眼珠焦距定在極遠(yuǎn)處,而我快要相信了他可以穿過層層妨礙看到對岸。
“有沒有聽到鼓聲?”死啦死啦疑惑地問我們,在全場啞然的眼神里只好轉(zhuǎn)向狗肉,“有沒有聽到鼓聲?”
我們毛骨悚然地看著他眼里燃燒的鬼火,磷光,他像千年前被拋棄在沙場上的孤魂,徒勞等待他的援軍隔山擊鼓,鐵騎踏出條回鄉(xiāng)的路。
狗肉悲傷地望著他。
他急了,“傳令官!你仔細(xì)聽聽這聲兒,是不是廟里敲鼓?”
我想要么撞邪,要么他真是耳朵被炮炸得不靈光,聽啥玩意都是悶呼呼的咚咚咚咚。
豎耳聽,還是只有炮聲。我沖阿譯嘀咕,“恐怕是虞嘯卿良心不安心里打鼓,這兩位,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差點(diǎn)兒就成了比翼在天,連理在地!卑⒆g呆滯驚訝,張立憲罵了句瓜娃子。
“罵得好!蔽覙妨,“瓜娃子信了你們家?guī)熥!?br> 張立憲汽油桶似的火柴一扔就爆,幸好沒有爬起來打架的勁,“我罵你龜兒子的,你不要連團(tuán)座也罵上了。”
“……你想說的詞是師座吧?”
“……我說團(tuán)座。”
我可憎地愜意哼笑著,暼向我們團(tuán)座,想看他露出個稍微給點(diǎn)面子的臉色,看到的卻還是膠水粘起來的碎片,瞪著彼岸的游魂。
他還想繼續(xù)費(fèi)耳朵,腿卻已經(jīng)軟了,他癱回我身旁,回歸萎靡。
可那雙眼里還有磷火,他用黏連難辨的嗓音嘀咕,“我多希望是敲鐘不是敲鼓……有人問寶志和尚,怎樣才能另世人逃脫地獄般的苦難?和尚說,苦痛除不盡,但鐘聲能讓苦痛暫歇。”
我打了個激靈,“你把我們鑄成了一口注定被敲爛的鐘!
他苦笑著,晶亮的眼珠轉(zhuǎn)向我,“煩啦,是我們一起跳進(jìn)了熔爐!
柒
康丫終于站住,狗肉卻瘸著腿沖出去。
摔碎了滿天星斗的怒江邊上霧氣蒸騰,像有貪玩的兵蛋子扔出所有遺留在陳年彈坑里的煙霧彈。
我聞到一種蒸騰的氣味,連水霧都苦咸苦咸。
迷龍又放多了醬油。
他們垂涎三尺圍在鍋邊,只有郝獸醫(yī)在嘆氣,蛇屁股在捂臉哀號,晃著手里的菜刀,刀面反射蒙蒙銀光隔著霧水分外輕柔。
收容站里吃豬肉白菜燉粉條的人,除了活著的,一個不少。
他們開始招呼我,搶走我給康丫的火柴,紛紛拿來試運(yùn)氣,火柴斷了一根又一根,僅剩最后兩根時他們面面相覷。我說死啦死啦呢,給他試試。
我們從來擦不著的火柴曾經(jīng)只有死啦死啦擦著過。
迷龍往江邊抬下巴,“那欠債鬼沒錢還,還敢吃老子的?”
口是心非。
我繃著臉忍笑,不去討打說破他這點(diǎn)小心思。
再往前走就是淺灘,霧氣撥開,有個人影背對著我蹲在水邊,埋頭制造細(xì)微的紙張摩擦聲。我壓住左胸腔,免得里頭狂跳的東西撞折肋骨,可依然壓不住絲絲慌亂的疼。
碎石把我絆倒,我匍匐在嶙峋石刀上注目前方,平日里的滾滾水流今夜安靜祥和,拖著水面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紙船,那種紙船泛著磷光,魚一樣往對岸游,我看不清的被霧氣完全籠罩的對岸騷動著,像灌木叢里有野兔探頭。
死啦死啦不停地疊紙船,疊好一只就雙手捧著,恭恭敬敬放入水中,嘴里念念叨叨。
狗肉坐在他身邊,在它眼里他只是離開禪達(dá)又去打了場仗,現(xiàn)在他回來了。
他又對我說,傳令官,三米之內(nèi)。
于是我亂七八糟地往前爬,爬著爬著才想起我是可以走的,現(xiàn)在不是在我們掩蔽的西岸淺灘。
他轉(zhuǎn)頭看我一眼,我就聽到有什么東西碎了。
說到迷龍有老婆燒紙因此又成了他們中最富的,死啦死啦來的時候郝獸醫(yī)迷龍和克勞伯正蹲在河邊等,死啦死啦瞟了眼快被擠塌的奈何橋,跟迷龍打商量,反正擠不過去你不如等等,等我把事做完。
死啦死啦要買龍王殿的賬本紙,可以折成船,把找不著路的亡靈渡來彼岸。
死啦死啦又開始欠賬,迷龍又干起老本行成了黑市老板,偶爾賺了筆小錢,心情好就福利福利,埋鍋造飯。
吃豬肉白菜燉粉條的那堆人漸漸湊齊了,扎堆等著過奈何橋。
或者說扎堆等著某個欠債鬼還完債后扎堆一起沖過去,好有個照應(yīng)。
死啦死啦就不分晝夜地折紙船。
三千只。
他確實(shí)是個招魂的,騙了一輩子如今才靈驗(yàn)。
他勾著我的脖子開始對我咬耳朵,讓我多燒點(diǎn)紙錢過來給他還欠迷龍的債。
“要知道燒紙錢有用,我早燒了!蔽铱扌Σ坏,剛才差點(diǎn)漫出來的傷感都被他硬掰成笑容,如果這是他的目的,他成功了。
三千只紙船至今晚全部折完,該渡的已經(jīng)渡過,余下的零星幾個也很快就要過江。
他們都不想顯得傷感,豬肉白菜燉粉條仍吃得罵罵咧咧。
他們也給我盛了一碗?yún)s只許聞不許吃。
我就嗅著淹死人的醬油味和隱約的撩人肉味,把臉埋進(jìn)碗中。
接著傳過來一碗酒,醇香的二鍋頭。不用提醒我也知道不能喝,喝了就再也回不去,只好在滇西潮濕甘甜的南方空氣里貪婪地呼吸碗中北方的氣息。
不由想起我父親喝酒以佐雅興時念的酸句,辣,尖紅鍋中爆,苦,鐵棘割長路,澀,釵頭生青銹,咸,遠(yuǎn)鐘送遠(yuǎn)游,綿,切切又凄凄,嗆,火炭阻啞嗓,沖,誰人舞游龍,凈,晨霧透薄衣,香,慈母搗金糧,甘,往事回籠夢。
一碗酒,一生死。
死啦死啦捧著酒碗,不沾嘴。
迷龍奚落著,死啦死啦笑著。
“我這酒量,喝了保準(zhǔn)看不清孟婆,下輩子再舍命陪你喝不成么!
迷龍端著散伙酒發(fā)愣,眼看死啦死啦把自己那碗倒進(jìn)他那只海碗里,又拿過我不能喝的那碗也倒進(jìn)去。
迷龍罵著癟犢子,捧起碗一口干了。
我裝作沒看見郝獸醫(yī)在我旁邊一個勁擦汗,也裝作沒聽見康丫開始急著跟死啦死啦商量,下輩子你可以是我上司但我好歹要有車開。
我磨蹭著時間,不想變成他們扎堆過橋后被留下的那個。
磨蹭到月亮升至天頂,他們一起忍無可忍地轉(zhuǎn)頭向我。
“孟煩了,回家去吧。我欠令尊的那本書,你去幫我還了!彼览菜览步K于開口。
“……你死不還書原來是這目的!
我艱難地找到理由嘲笑,雖然并不好笑,“抱歉,不能如您所愿,書我早就還了,還萬分小心沒讓家父發(fā)現(xiàn)。”
但在死啦死啦太過明透的目光中,我笑不下去了,只想按住他,遮住那雙眼,不要看,不要出聲,再多停留片刻。
“孟煩了,回家去吧。”他近乎溫柔地說。
捌
曾經(jīng)有個敲鐘人。
刺刀般刺進(jìn)收容站,在一九四二年青黃不接的混亂里從天而降。
湯姆遜機(jī)關(guān)槍,中正式步槍,捷克式輕機(jī)關(guān)槍,美國六十毫米迫擊炮,虞嘯卿毫無掩飾地誘惑我們,卻那么富裕而拮據(jù)。
他依然有種少年時期帶來單純天真,卻已經(jīng)是高塔里一只三十五歲的困獸,他初見死啦死啦就像看見鐵蒺藜間撕咬沖撞的野狗,天造的野蠻的力度流動爆發(fā)在肢體曲線間,像我初次看見狗肉,驚嘆而敬畏。
如果狗肉肯趴在我身邊讓我順毛,我會受寵若驚。
一點(diǎn)點(diǎn)真誠的馴服示好都能讓他受寵若驚,忘掉身處高塔,在死啦死啦擺出的壯烈前景面前,鐵鑄的腦子也有些沖勁過頭。
所以我不能說這是場背叛,只能說是一個單純天真又憋屈了三十五年的男人終于學(xué)會世故,層層原因疊加引發(fā)的災(zāi)難。
在他徹底變成唐基之前,我說,團(tuán)座,你去跟虞嘯卿服個軟,道個歉。
死啦死啦難堪至極地看看我。
“……沒用的!
我終于體會到何書光張立憲化身汽油桶沾了火星就爆的感覺,我逼近他躲藏的臉,“你別娶了媳婦忘了娘,還當(dāng)他是你唯一的朋友,打從心底為他考慮,你怕他又把自己當(dāng)成能捅破天的擎天柱,惹不該惹的人是么?”
“師座盡力了。在他眼里這是跟他無關(guān)的事,跟他無關(guān)……無關(guān)緊要!彼览菜览驳皖^,頸后突起的骨頭看得人心酸。
不知哪天起他也像我們這群炮灰一樣瘦成不堪重負(fù)的骸骨。
于是我住嘴,只怕再說句話都能壓塌他的皮膚。
他凝神聽著迷龍的夢中囈語,腿疼,死啦死啦你夠狠的啊,欠我錢呢,雷寶兒,回家吃飯,嵥闆]邏輯,歇了會又唱起二人轉(zhuǎn)。
帳篷里透出兩寸寬的光線搭在死啦死啦側(cè)臉,眼瞼下那片皮膚濕漉漉地發(fā)亮。
濕漉漉的眼睛濕漉漉的臉頰,像剛浮出苦咸海水。我錯覺得見墜淚成珠的傳奇,因此愣怔,手足無措。
他哭的樣子并不讓我覺得他像個娘們或像個爺們,而只是覺得,這是一個人在哭,一個人類在哭泣。
我的同類在哭泣。
“煩啦,”他慢慢地說,喉中吞炭般沙啞苦澀。
“他曾是我的朋友,而你們是我弟兄!
從未有過如此的坦白。
他挖開自己的心肺卻讓我覺得疼。
我只好仰起臉,讓突然汪出的水分均勻分布眼球表面,也許看上去就不會太狼狽。
郝獸醫(yī)傷心而死,在我們千奇百怪的死法中算是最奇怪的一種,我心有余悸,唯恐聽到如郝獸醫(yī)臨死前傷心茫然的嗓音,那會使我發(fā)狂,難以自控地幻見離奇酷刑被施用于死啦死啦。
萬斤壓力滅頂,被沒心沒肺的水蛭吸盡心血。
我不能再失去他們中任何一個。
可很快就輪到我們送其中一個上路。
迷龍說等等。
死啦死啦問,你還想要什么?
迷龍說我想吃豬肉白菜燉粉條你有功夫煮么。
死啦死啦深吸口氣說能不能換個簡單點(diǎn)的。
我聽出他聲音都發(fā)了顫。
迷龍沉沉地盯著他。
“我想要一個女人,等著我回去,做好了飯等我,在屋頂曬粉條,腌白菜,挑豬肉討價還價給我省錢。你肯定沒吃過地道的豬肉白菜燉粉條,我就是想再嘗嘗那種味道……”
死啦死啦跪在他身旁,姿態(tài)松弛而莊重,幾乎讓人忽略還有把剛冷的柯爾特抵住他心臟。
“我知道!
死啦死啦閉著眼。
嗓音疲憊卻安詳入夢。
佛陀哼唱咒文,檀珠輕輕碰撞。
“你想說的,是家。”
所有黏起的堅固轟然破碎。
他抱住失力靠上他肩頭的腦袋,笑紋掛在眼角。
玖
我寧愿這是場噩夢,那么就可以沒心沒肺地咒罵,棄之腦后,而非不舍。
但死啦死啦擦著的火柴正攥在我指尖,溫度足以燙醒夢中人。
“往敲鼓的方向,快點(diǎn)跑,別回頭,火柴滅了還沒跑到你就再也回不去了!彼览菜览舱Z氣急促,活像在吹他那只催命的破哨子。
我被催命般的聲音驚出滿身冷汗,刺痛地蒸出毛孔。
不用他踹我我就已經(jīng)開始跑,左手護(hù)著右手指尖捏的火苗,敲鼓聲短促如心跳在前方濃稠的黑暗里震響,混合著我的心跳,帶著我的心臟加速。
燒夷彈灼燒了我的指尖,那幾根手指就成了引路鬼火,七九步槍在前方精準(zhǔn)射擊,湯姆遜不停歇地掃起我腳前灰土。
沖啊沖,沖得上,楊六郎,沖不上,吃米湯。
我們團(tuán)長扯起破鑼嗓子吼著讓人哭笑不得的詞,不時竄出幾句邊陲民族張狂蒼涼的長嘯,于是我?guī)缀趼牭絻|萬鐵騎怒踏曠野,踏平了刀槍鐵海,撕來一條路。
彼岸月朗星稀,流水淙淙。
我又感到背后冒涼氣,猛地停下。
不會是沖到最后又只剩我一個人了吧,我惱火而忐忑地往四周瞧。
月亮好端端掛在天角,指間火柴早已熄滅,燒到了皮膚,冒著焦香和青煙,眼前一所破敗的老寺廟,和尚回來了,正愣愣地看著我。
濃稠溫?zé)岬囊后w一個勁地往眼里鉆,滑過眼瞼繼而順著臉頰流進(jìn)脖子。我抹了抹,就著和尚拿來的油燈看見滿手血紅。
我的車翻在橋下,司機(jī)被附近人家抬去救治,按距離算在壓到火堆的剎那我們已經(jīng)翻車,向我這一側(cè)翻。但我還好好活著,甚至莫名其妙跑出老遠(yuǎn)。
回頭看見狗肉,它氣都不喘,兩眼亮晶晶的全是無辜和詭秘。
于是我瞬間明白什么火柴滅了就回不去了,什么不要回頭,全是騙術(shù)。死啦死啦只是在用命令的語氣讓我這種習(xí)慣聽他號令的傳令官急于奔波,忘掉思考,也就忘掉考慮生死去留。
這個死也不從良的騙子。
我無心咒罵,咒罵壓不住回過神來從胃里往上泛的酸水,只好跟著狗肉狂奔,萬分狼狽地趕往師部。
一路無人阻攔。
師部還是鐵錚錚的模樣,只不過幾年來刷得雪白的院墻吸飽了禪達(dá)綿密甘甜的雨水,在角落生出柔軟青苔。
虞嘯卿槍桿般戳在幾案后,全副武裝都沒卸去,也還是鐵錚錚的骨架,只不過眼神越發(fā)孤僻,孤僻到連這種孤僻都被看不出喜怒的表情所掩蓋。
看到他,所有夢都戳碎了。
所有分不清現(xiàn)實(shí)還是夢幻,人間還是鬼蜮的遺癥瞬間破除。我從失魂落魄中驚醒,從死啦死啦那群人身邊還魂。
他瞪著我,我瞪著他,互相瞪了一會后都覺得沒意思,誰也不用在誰面前掩蓋什么,那些需要掩蓋的東西早就彼此了然。
我想的是某些事,他想的也是某些事。就如我每次看見狗肉本能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就如每次他看見我。我看見狗肉就親切,他看見我就頭疼。
因此虞嘯卿略顯放松,甚至倒了兩杯酒。
虞師已真正富裕,但虞嘯卿節(jié)儉,還用著這套酒杯,還佩著那支南部,有太多器物可承載記憶,作為正誤得失的刻度。
他把一杯酒推過幾案,端起靠近自己的那杯。
“孟煩了,我討厭你,你也討厭我。西進(jìn),北上,死的死,走的走,認(rèn)識最久的,這里偏偏就剩我跟你。”虞嘯卿低頭看著酒杯,清透液體反射金澄燈光在他臉上晃蕩,幾乎顯出寥落。
幾乎也使我記起全團(tuán)覆滅僅剩我一人的寥落。
幾乎在念,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可我太清楚曾經(jīng)的虞嘯卿不會傷春悲秋沉溺人情,現(xiàn)在也不會。
也許以后會,很多年后當(dāng)他認(rèn)識的人全部死絕,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置身高塔,連回憶都只剩躊躇壯志與身不由己時。
現(xiàn)在他會說,北上吧。
心知肚明,已經(jīng)不用再說,只需倒上兩杯酒。
我看向院中蹲坐在青苔上的狗肉,它平靜到能映出世間種種煩惱再化成深潭的眼睛看著我們。
兩個互相厭惡又太了解對方此時所想的人類。
它像死啦死啦還在時那樣嘲諷又悲憫地看著。
我又看到在那棟棺材樓里神色平和的死啦死啦,在虞嘯卿問他想葬在何處時,他說若師座不怕麻煩,請把我葬在家鄉(xiāng)。
你家鄉(xiāng)到底在哪?
師座,待收復(fù)了河山,處處是家鄉(xiāng)。
我看見他笑了,得意于小小的狡猾。
西進(jìn)吧,不要北上。
我端起那杯不得不喝的酒,去做我最后一次逃兵。
拾
終于輪到我們送他上路。
看見他我就忍不住想,一個人一生究竟要經(jīng)歷多少痛苦。
但他此時就像刑場上的晨霧。
仿佛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他說我早就碎了,在遇到你們之前就已經(jīng)碎了。
他在夜里潰不成形,在清晨用冰冷井水清洗自己,拿血水和泥水黏起。我撞見,卻除了無言以對沒有任何應(yīng)對。
一個已經(jīng)碎了的人卻想盡辦法把我們捏成人形。一個從來沒有家的人,卻對我們說,走啊,我?guī)銈兓丶。他看到我們眼中的期盼就像找到了他茫然難覓的期盼,從此與我們同路。
而我們是螞蝗。
沉溺于自身焦渴的痛苦,無力自拔。
西進(jìn)吧,不要北上。
他留下最后一次指引,自此他的那段已至盡頭,而我還在繼續(xù)講述。
如果這個故事在講潰爛的傷口,無妄之災(zāi),無藥可救,那么我希望它結(jié)束于潰爛腐敗吞噬全身之前,在它還能看的時候就焚化,免于蠅蛆裹尸,臭氣熏天。
我已魔障,居然慶幸他早早就死去,離開刑場的路上我止不住笑,笑紋深深刻下烙痕,經(jīng)久難褪。
西進(jìn)之前,我去那個早已不屬于川軍團(tuán)的祭旗坡清理死啦死啦的遺物。
幾件破爛不堪的軍裝。
一把柯爾特。
一冊金|瓶梅。
張立憲默默開車,在迷龍家巷口停下。我揣著那冊油紙包裹的孤本躲在墻角,摳墻皮。
所有墻壁都被禪達(dá)甜絲絲的雨水浸透,垂著條條灰綠淚漬,日子久的已生青苔,整座城都浸在古舊的苔蘚色回憶中。
我母親推門出來,四處張望,像是感覺到我就在近處。
她背后露出日漸碧綠的庭院,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姹紫嫣紅是盆中無根花木,也許垂蕩在枝頭的宣紙條上仍寫著桃花飛綠水,一庭芳草圍新綠。
野竹上表霄。
始作俑者,我的父親仍如記憶中那般坐在藤椅上,椅前擺著方幾。
幾上一杯碧綠濃茶,茶邊一冊白線已灰黃的舊書。
母親眼力已大不如年輕時,她又看了會兒,見沒人就回去了,輕輕合上門。
我等了等,終于走過去,把懷里薄薄的油紙包塞進(jìn)門底,然后逃命般沖出巷子,跳上張立憲的車,縮進(jìn)車座下。
張立憲發(fā)動車子,剛踩油門又猛地一踩剎車。
“你母親追出來了!彼q豫地說。
我求他趕緊開車。
于是車終于沖了出去,駛過豬肉鋪?zhàn),賣粉條的攤子和賣青菜的板車,駛過小醉洗繃帶的那條淺水河,過了橋。
收容站里追出一只瘸腿的狗。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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