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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起】
好一場大雪！
陽關(guān)以東約十里的一條偏僻驛道上，暴雪驟至，風(fēng)沙走石，不過片刻，已然是雪色彌天，將本就只得一人通行的道路生生堵死。
“大人，前方過不去了！后面有間破宅子……”話未說完，風(fēng)沙夾雜著雪花倒灌入口中，將他的話語截住。沈彥將風(fēng)帽一扯，拉動韁繩，“去那宅子！”
二十多人匆匆趕至老宅，見院中已有馬匹，想來是避雪行人。他們栓好馬，沖進(jìn)房去掩上門，皆是將口中雪粒子呸呸吐了出來。片刻后抬頭，卻未料到，在這邊陲之地的破敗宅院里，竟有這么多人。
大門右側(cè)，站著個拿短板的說書人，旁邊一個紅衣女子席地而坐。左側(cè)有一商隊，領(lǐng)頭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富商，手下人都一副困頓模樣。而正廳中的一行人，乍看之下讓沈彥不由得大吃一驚。京都鐵衣衛(wèi)！
月前京都內(nèi)亂，以鐵衣衛(wèi)為首的一干佞臣以某亂罪名將賢王扣押天牢。而賢王素來仁義，其手下謀士知圣上昏聵，欲設(shè)法將此消息放出關(guān)外，好讓各路義士豪杰前去營救。而任職護(hù)衛(wèi)營副指揮使的沈彥，慕賢王高義，此次告假兩月，為的正是護(hù)送那未曾謀面、也不知身在何處的謀士能平安攜信物出得陽關(guān)。
殊不知從京都一路趕來的還有百名鐵衣衛(wèi)，其目的與沈彥相反，是要截住信物，斬殺謀士！帶隊的“血手觀音”繆長春，身材頎長，雙唇如血，凡觸其手者，從無活口。他認(rèn)出沈彥，陰郁笑道：“沈大人不是病了嗎，怎的來了這苦寒之地？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沈彥冷笑道：“為國為民，何來的不可告人！卻不知繆大人來此為何？”
“皇命！”
此際，屋內(nèi)炭火正旺，只有說書人和紅衣女子不理門口的劍拔弩張，繼續(xù)說著方才未盡的話題。只聽說書人道：“這刀與劍的差別，可不止在殺傷之力，若論質(zhì)地心性，倒是劍要勝一籌，溫潤調(diào)暢，要不怎么說君子之劍、小人之刀呢？”
那女子淺笑，“這么說來，用刀的便非是君子咯？”
說書人道：“那卻不一定了……”
【承】
話音剛落，廳門竟“轟”的一聲被人撞開，眾人神色一緊，摸上自家兵刃。霜風(fēng)急冽，雪花旋落，霎時灌了滿堂，撕刮著人的面龐。
未料來人只是一個斯文消瘦的書生，闖入后也不看眾人，徑自跑至火塘邊，慌亂地將行囊中的書本拿出來烘烤。頃刻間筆墨等物散了一地，他連聲哀嘆：“這等天氣，真是苦煞了讀書人……”
眾人見這酸腐模樣，心下一輕，便也不去管他，門口幾人將大門重新掩上，重重落了閂。
那富商道：“書呆子，你這烤法頂個屁用！小心燒手！”他一起身，鐵衣衛(wèi)竟紛紛拔刀，富商的仆人們見狀也都站了起來。
“要打架？”富商眉目一瞪，竟也顯出幾分勃然的氣勢。
繆長春怒道：“刁民！若不是你的車隊震得雪崩，我們會死傷大半兄弟與馬匹！”
“哼！都在上面走，憑什么說是我們震的！我的所有藥材也沒了，你當(dāng)官的就能蠻不講理！”
沈彥心道難怪進(jìn)來的時候這外頭馬匹那么少，再一看，繆長春手下果有不少傷患。
這時那書生卻抬起頭，道：“諸位有話好說，夫君子者，不提刀兵�！被鸸庖r得他的臉格外雋朗，神情語態(tài)，極是認(rèn)真。
正在烤火的女子想起剛才的話題，忍不住笑出聲道：“若這樣說來，這幾位大人，可都不是君子了！”
眾人見她在這等處境下還能談笑自如，顯是豁達(dá)之人，不由得多了些敬佩。書生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從包袱里翻出件大氅，“這位姐姐穿著如此單薄，凍壞了怎生了得！”
富商大笑：“書呆子，這時候你怎不說‘男女授受不親’？”
書生大窘，幾乎漲紅了臉，“出門在外，不過是……不過是……”
女子見他說不上來，笑著接過大氅，“我一個賣藝之人，有何‘授受不親’，小兄弟，謝了！”
幾番對話，沈彥大致知道了這些是什么人。那書呆子名為蘇行，欲去關(guān)外投親；富商是洛城豪門大戶，要去關(guān)外做買賣的，不料遇這風(fēng)雪，血本無歸；女子是個江南歌伎，名喚紅袖，被馬賊擄來此地，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至于說書人，剛從關(guān)外回來，同是技藝糊口，便與紅袖坐得近了。沈彥現(xiàn)只憂心那傳言中的謀士，顯然鐵衣衛(wèi)尚未找到他，若他已然出得關(guān)外，自是萬事大吉，如若不然……
他眼皮驀的一跳，一個大膽的猜測躍上心頭：既然沒人知道那謀士是男是女，身在何方，出關(guān)的唯一道路也被堵，那么現(xiàn)在，他極有可能就在這老宅之中！
沈彥能想到，繆長青自然也能想到。此刻他心中卻是盤算著，如何將這里的人一舉殺光！
【轉(zhuǎn)】
眾人各懷心事，屋內(nèi)顯得有些沉悶，富商突然道：“那快嘴，給咱說一段打發(fā)時間吧！”
說書人應(yīng)了一聲，打響短板，“我就說說這現(xiàn)世，公理人心，自有論斷，諸位聽過算罷！”
短板一敲，端的是余音在耳。
“要說這當(dāng)世豪杰，居廟堂者，不外乎徐放、張承運、李思達(dá)一眾；居江湖者，南云北燕，西秦東孟。可有一人，不論是廟堂江湖，凡他所到之處，天下無不平之事！此人是誰？”他說著往南方一拱手，神態(tài)恭敬，一字一頓道：“正是賢王殿下！”
繆長青臉色一變，右手一枚細(xì)小銀針便自袖中而出，向那說書人頸部射去！沈彥時時注意著他，自是不能讓他得逞！手掌翻轉(zhuǎn)，衣袖拂動，朝著那銀針一卷，硬生生將其打落在地！
就聽說書人續(xù)道：“十年前南方大水，無數(shù)良田屋舍被淹，百姓流離失所，賢王親自前往筑水壩、填河流、建房屋、平民怨；四年前涼州災(zāi)害，地方官員中飽私囊，百萬難民無處哭訴，賢王一令，貪贓者盡數(shù)處斬；兩年前梁王叛亂，京都內(nèi)外被反賊埋下火藥，賢王只身前往敵營，一己之力，擒敵酋、平內(nèi)亂。若非如此，金殿之上可還有主事之人？！”
他此話一出，便是明了自己的立場，繆長青哪還能放過他！右手一揮，便有數(shù)十人同時拔刀，向那說書人砍去！沈彥剛要動手，卻聽見富商大喝一聲：“說書的別停！老夫去把這幫狗賊剁了與你下酒！”說著自腰間拔刀！
卻原來這富商與其手下盡是能武之人，頃刻間便與鐵衣衛(wèi)打成一片。沈彥大吃一驚，沒想到這行人中竟是不乏高手，卻是自己看走了眼！
說書人臉上毫無懼色，快板打得越發(fā)激越，“賢王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百姓感其仁義，甚至紛紛于家中立長生牌位。卻不料這世上就是存在著殺不完的奸佞小人！上月初六，賢王被污以謀逆之罪關(guān)入大牢，性命垂危！在下雖只是江湖賣藝之人，卻也愿同幾位豪杰，拼死保這一程！”
沈彥這才明白過來，這些人早已埋伏于此，就等著鐵衣衛(wèi)自投羅網(wǎng)！看來之前那場雪崩，也是刻意為之。他雖在旁觀戰(zhàn)，也不禁對這群布衣之俠起了敬佩。
富商幾人武功雖是一流，但鐵衣衛(wèi)人數(shù)眾多，漸漸也有些支撐不住。沈彥將手一揮，手下的二十余人也加入了戰(zhàn)團(tuán)之中。
沈彥雙掌探出擺個門戶：“繆長春，我們也該伸伸手了！”繆長春陰沉笑道：“那就讓我見識見識沈指揮有幾分本事吧！”話音未落，兩人都各自出手，斗在一處！
但見繆長春右掌出掌極快，只在衣袖飄揚中隱約才見得到幾分殘影。沈彥抵御的同時卻也暗暗提防繆長春的左手，因為他知道，繆長春“血手觀音”的名號并非如此簡單。右掌快掌如千手觀音千臂進(jìn)擊，左手毒掌如毒蛇出洞見血而回，雙掌一合才是他真正的功夫！
富商料理了幾個鐵衣衛(wèi)后見沈彥與繆長春斗得兇狠，喝道：“沈大人，我來助你！”一刀便向繆長春斬去�？婇L春冷喝：“恬噪！”左手衣袖猛然抖動，沈彥暗叫不好，出手阻截已是不及。只見富商在急沖之中突然停下，身子如同煮熟的蝦一般怪異地扭曲起來，雙目中的生機(jī)迅速散去，而這一切的源頭就在那只插進(jìn)了他胸口的左手！繆長春的左手！
繆長春抽回手來，桀桀笑道：“沈指揮，我這一掌如何？”沈彥不答話，只是猛攻之下，掌法中多了一種壯烈�？婇L春陰笑，雙掌合擊迎了上去，這才拿出了真正的本事！
眾人只顧打斗，卻不知此際，那書生蘇行與歌女紅袖對這等場面竟恍若未聞。蘇行見筆端的毫毛被雪凍壞，拿出柄小刀輕輕地削。紅袖已坐到他身邊，二人靠得雖不近，交談之間，竟是久已相識。
蘇行一改方才模樣，蒼白臉上神色從容而坦然，緩緩道：“可記得王爺說過，刀與劍的區(qū)別是什么？”
紅袖微微一怔，“王爺似是說過，什么機(jī)巧……”
“‘智械機(jī)巧，不知者為高，知之而不用者尤高�！螢椤畽C(jī)巧’？便是我手中這柄刀�！�
“四弟，你……”
“信物在那大氅中，切記送出關(guān)外�！碧K行低聲說著，清俊軒挺的眉宇間透出幾分決絕與肅然，“賢王待我們恩重如山，如今這唯一能救他的機(jī)會，我便是折損性命，也要抓住它！”
【合】
說話間沈彥與繆長春已交手?jǐn)?shù)十招，漸漸地沈彥的掌勢有些不支起來，腳步也是在慢慢后退，一旦退無可退就是必死之局！
蘇行腳下錯步，一刀如電！
繆長春右掌敵住沈彥，一指如毒龍般點向蘇行額頭。這本就是攻敵必救的招數(shù)。但此時的蘇行卻非武者，而是刺客！
手指刺進(jìn)了蘇行額頭，而蘇行的刀亦盡沒繆長春心口。
繆長春暴怒，不再理會沈彥，全力一掌將蘇行拍得倒飛出去。這卻給了沈彥機(jī)會，矮身進(jìn)步，手掌已經(jīng)貼上了小刀刀柄，旋掌發(fā)力。小刀透體而出，直釘?shù)綁Ρ谏系侗Ｗ灶潉硬恢埂?br>
“四弟！”紅袖驚駭，臉上霎時間褪盡血色。她看著書生的眼瞼緩緩垂下，唯有一聲幾不可聞的低喃傳入耳中，“我不過一介書生，手中有筆，心中有刀�！�
紅袖跪在他身邊，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多年前在賢王府邸的庭院，也是這般大雪天氣，少年落落而立，手中小刀輕刮著筆頭腐壞的毫毛，“紅袖姐，王爺剛才說的你肯定又沒明白，無論什么東西，能用作正途的，便不能說它不好。你看這刀，在別人手里能殺人，而在君子手里……”少年狡黠一笑，“能削狼毫�！�
周圍的動亂如何平息的，紅袖再不關(guān)心，她抱著蘇行的尸體走出老宅。雪停了，天穹中灰云低垂，深遠(yuǎn)得望不見邊際。日輪也被遮掩了光華，只在灰郁的云層后模糊嶄露出一點微黃的形貌，整個天地間充斥著鮮血與白霧的蒼茫。
“四弟，就要出陽關(guān)了。”紅袖低聲說著，緊了緊懷中冰冷的人，“還記得你教我唱的《陽關(guān)曲》嗎？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果真是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
沈彥追出來的時候，只見鉛云低斂的天宇下，雪色綿延，如滔天白云全擠壓到一處。而那血霧彌漫之中，一個紅色的影子正漸行漸遠(yuǎn)。他問說書人：“蘇行與紅袖都是賢王的人？那你又是……”
說書人短板一敲，“剩下一個最不成器，只靠張嘴皮子，不過好歹也說動了四方義士，這不，要回京與沈彥大人您伺機(jī)而動、里應(yīng)外合了嗎？”
沈彥一驚，看著說書人，忽又帶著些滄桑地笑起來。
白茫茫的雪原上，只有往來的風(fēng)，低回纏繞著，夾帶起一聲聲嗚咽般的曲調(diào)，“……千巡有盡，寸衷難泯……楚天湘水隔遠(yuǎn)濱，期早托鴻鱗……”
而東方已然展露微光，天地之間，宛若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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