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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當年——殘冬篇
假如當年,生殺大帳外顧惜朝那柄泛著青光的小刀捅高了幾寸,扎中戚少商的心臟……
馬蹄聲達達,由遠及近,帶著幾分倨傲,幾分輕蔑,幾分不屑,來到青衫人身邊。
塞北的風,很干,也很冷。是抽離的干、切膚的冷。
青衣被大風鼓起,袍袖獵獵,襯得他愈發(fā)瘦削,形單影只。
不知道那人,從前是否亦常這般靜立于此,任大風冽冽,漫天黃沙占據(jù)心眼……
一本薄冊突兀地甩到他面前。
瞳孔微微收縮,眉宇輕輕蹙起。
“紫衣虎賁將,從四品。相爺對你還不錯吧,不過才殺了一個人,便有如此獎賞,多少人……顧惜朝!你發(fā)什么瘋!”聲音夾雜著驚愕與不可置信,還有,一絲顫抖,不知是風吹的寒了,還是……
碎裂的紙張已隨風飄走,不消片刻,便已無蹤可循。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留下,仿佛從不曾存在過一樣。
一聲冷嗤,仿若還揉進幾分嘆息,掠過黃金麟耳邊,他的心便驚驚地生生漏了一拍,連血液都似乎滯了滯。
青影寥寥,漸行漸遠。鋪天蓋地的黃沙,看似一望無垠,不想一眨眼,便走到了地平線的盡頭;厥祝CI澈R琅f,然,他已走到了另一端。
大當家的,我走了。
旗亭酒肆一夜,惜朝……永生難忘……
后會,無期。
江南初春,冬雪消融,煙霧裊裊,朝陽冉冉,四周寂寂,童聲朗朗。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爹爹,玉門關(guān)在哪兒?”稚嫩的童音脆脆地響起,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望向案旁竹椅上閑坐的男子,一對淺淺的酒窩在頰邊若隱若現(xiàn)。
男子微微抬頭,幽黑的眸子閃過一絲不經(jīng)意的恍惚,很快便又恢復沉靜。
“玉門關(guān)在塞北苦寒之地,一片黃沙,大漠蒼涼,烽火連年!眳s又有高歌烈酒,血性男兒,壯懷激烈。
“爹爹可曾去過?”
沉吟半晌,方答道:“不曾,但塞北風情,亦略知一二。”見幼子欲再往下問,心思一轉(zhuǎn),便引開話題,“此詩乃唐朝開元時代王之渙所作。據(jù)聞王之渙與高適、王昌齡曾一同遇梨園伶人唱曲宴樂,三人便私下約定以伶人所唱各人所作詩篇的情形定詩名高下。結(jié)果三人的詩都被唱到了,而諸伶中最美的一位女子所唱的則是這首‘黃河遠上白云間’。王之渙甚是得意,這便是……”頓了頓,聲音已低了下去。
“‘旗亭畫壁’的典故……”
“旗亭畫壁?”小兒咯咯笑起,頰邊酒窩越發(fā)明顯,“莫不是與我的名字相同?”
男子怔了怔,隨即輕嘆一聲,帶了幾許無奈和若有若無的感傷,連額前微卷的發(fā)亦似乎有所感應,微微顫了顫。
聞得父輩這惆悵之聲,旗亭也不笑了,大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兩轉(zhuǎn),只道是父親亦曾與故人有過類似“旗亭畫壁”的得意,而今物是人非,故而悵然。
此時,房外傳來輕柔的腳步聲,溫婉的嗓音如同這春日里最和煦的風,吹盡了男子臉上的郁悒。
卻終究,抹不平心頭的一道血痕……
“惜朝,亭兒,”素白纖巧的手推開竹門,笑容暖暖,質(zhì)若馨蘭,“休息一會兒吧,出來吃早飯!
領(lǐng)了旗亭出去,傅晚晴回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相公正怔怔地望著窗外,兀自出神,若有所思。
眼神中帶著種復雜莫名的情愫,目光的盡頭,是院子里栽的一株花樹。
黑漉漉的枝條上已爆出幾朵青色花苞,晶瑩剔透,玲瓏可人,煞是惹人憐愛。
幾年前她與顧惜朝入山采藥,不慎扭傷了腳踝,又遇上突起的濃霧,兩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便迷了路,不想竟誤打誤撞地到了山里一處人煙罕至的小村落。見暮色將至,二人只好在村中借宿一宿。她剛裹好腳踝便看到顧惜朝站在一棵樹前出神。那是一株很奇特的花樹,滿枝滿椏都是淡青色的花苞,葉子卻是欺霜勝雪的白。聽村里人說,這樹早在他們祖先來的時候便有了,然而幾百年來,從來只含苞而不綻放,青色的花苞立于枝頭數(shù)日,便整朵凋落,未舒一瓣。直到幾年前一個大眼圓臉深酒窩的年輕人無意中闖進村子,在樹前停留片刻,說了句“好寂寞的青”。當天傍晚,滿樹花苞齊綻,冰雪樣的白籠著淡淡的青,如煙如霧,似夢似幻,若虛若實,青的青,白的白至真至純,煞是驚艷。只可惜,那年輕人第二日清晨便離去了,沒人知道他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滿樹青碧亦迅速凋謝,從此不復再開。
第二日,他們辭別離去時,顧惜朝帶走了一株花樹的幼苗,后將其植于庭院中,還給它取名作,為君開。
含苞千年待君來,滿枝青碧為君開……
仿佛感應到她隔空傳來的關(guān)切的眼神,顧惜朝猛地收了目光,隨即唇角彎出一道極溫柔極深情的弧度。他看她時,連眉梢都是含情脈脈的;他與她說話時,聲音柔得像怕驚飛了樹上的鳥兒。
但是她總覺得,他的眼神中,少了點什么。她說不清楚,卻很肯定。自從那年他從關(guān)外回來,惶惶地目光便空了,如同少了一片魂魄。他對她依舊疼愛,依舊柔情,但,無端地卻有種空缺感,讓她不時有些不安,以及,擔心。他有事瞞她,她并不怪他這個,只是,那郁悒的情緒壓抑久了,畢竟是會傷身的……
“走吧!睜苛怂氖郑彳、干燥、溫暖。這一方瑩潤填滿了他整個掌心。
卻終究,填不滿那份心頭上的空缺。
“惜朝……”
他溫柔地應了一聲,微微偏過頭看著她。
“許久……沒見你彈琴了……”
“哦。”他淡淡地答著,聲音似涼涼薄夜中的月華,清冷而憂傷,“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不彈,也罷。
語句頓了頓。
“怎么?你,想聽?”琴曲,確實不止是為知音而奏的。只是這琴韻,這琴志,卻只有那知音才能聽懂。感此懷故人,卻終究,無法勞夢想。
屋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潤了青石板,濕了,某個雨夜的回憶。
未時三刻,春陽暖暖,鶯飛草長。
傅晚晴在收拾顧惜朝的書房,旗亭頑皮地溜了進來,爬到椅子上,翻看父親的字畫。
楷體雅致,草書狷狂。江南寫意,塞北蒼!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嘿嘿,爹爹果然去過塞北……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個人,就沖他和我一樣有倆酒窩……倒也是一派英雄氣概……身久在樊籠,誤入塵網(wǎng)中……”旗亭一邊看一邊叨叨念著,忽然驚訝地噫了一聲。
晚晴回頭,只見幼子手中握了一把陳舊的小刀,刀已出鞘。
木柄,六分半長,一指寬,本該閃亮的刀身,卻被某種黑色的東西遮住。細細一看,隱隱透著青紅,竟是已干涸的血跡。而且,是中毒者的血跡。
晚晴是知道這柄刀子的,她偶爾路過書房,會見到惜朝靜靜地看著它出神。他的神情,有點恍惚,有點惶惑,有點失落,有點難過,還會奇異地不時閃過一絲愉悅欣然或是意氣風發(fā)。這個神情,與他看那株為君開時,如出一轍……
只是她今日此時,才真正清楚地見到這柄小刀的全貌。
陳舊,滄桑,仿佛還混雜著陰謀。
這個,就是他遺落在關(guān)外的一部分嗎?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爹爹真大意,怎么留了個臟東西在刀子上……”旗亭努了努嘴,順手拿起桌子上一塊皂莢汁泡過的棉布。
晚晴還沒反應過來,布已拭過刀身——稚嫩的小手,素凈的棉布,透明的泡泡,柔柔地、軟軟的、單純地、毫不猶豫地,擦過那塊暗紅的血漬。
那句阻止的話語便生生地梗在了喉頭。心臟莫名其妙地緊了一緊,隨即緩緩地,松開、松開……卻不再言語。
是否她也覺得,是該,擦掉了,那塊干涸在他心頭上的血痂……
血塊太陳舊了,旗亭用力地擦了幾下才完全抹去痕跡——那幾下,又似重重地粗礪地擦過她的心。看著孩子帶點小得意、毫無心機的笑臉,晚晴輕輕地吐了口氣。
“把小刀放好吧,等會你爹知道了,又該罰你去抄書了。”
旗亭吐了吐粉色的小舌頭,但還是乖乖地把刀子放回原處。
午后的陽光懶洋洋地照進屋里,飄在空中的微塵也響應起星星零光,閃爍著春日特有的溫暖。
一個寧靜的下午。
戌時二刻,喧鬧漸息,幽篁清清,月光忽渺,夜涼如水。
晚晴替兒子掖好被角,又親了親他光潔的額頭。
“娘,晚安!碧鹛鸬氐懒藛柡颍郧傻睾仙涎劬,嘴角猶自帶一抹純純的笑,頰邊的小酒窩仿佛也是滿滿的填著快樂和無憂。
“砰!”很大的一聲響動打破了夜的安靜,鈍鈍地、沉沉地、重重地,也撞到了晚晴的心上——聲音從書房那頭傳來。
匆匆披上外衣趕到隔壁房間,果然看到顧惜朝拿著那柄小刀站在桌前,椅子被撞翻在一旁,也不知道是摔的還是怎的,竟散作一堆。桌上昏淡的油燈掙扎了幾下,終于抖出一縷輕煙,不大的空間頓時暗了下來,他整個人都籠在了冰涼粘稠的黑暗中。
“惜朝?……”晚晴輕聲喚道,即使隔了幾丈,也能感到他隱隱的顫抖,就像小時侯見的淋了雨躲在柴房瑟瑟驚惶的小貓,更像深秋蕭風中出列掉隊的孤雁。
對面沒有回應,黑色的影子晃動了一下,忽然一矮,竟是整個人跌坐于地上。
晚晴慢慢走過去,卻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只蹲下身,輕輕抱住他,一如當年她攬住那只凍僵的小貓。
他遲疑著,緩緩抬起了頭,原本幽深光亮的眸子如今卻是異常黯然,仿佛其中精魂已被抽空,唯一閃爍的,是眼角一星幾不可見的水光。嘴唇翕動,似在言語,卻又不自主地化作一聲嗚咽。
懷中的軀體涼得不帶絲毫溫度,晚晴惟有將他擁得更緊,卻沒有辦法阻止,他的無助,崩潰一地。
“他……他還,恨我……”喃喃了幾句,顧惜朝猛地拉住晚晴的袖子,月光下,他的眼睛一片水霧空茫,“晚晴,你說,他是不是……還恨著我?”
晚晴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他:“惜朝……你說什么?我不……”
顧惜朝似沒有聽見一般,自顧自地喃喃著:“他一定是,很恨我……雖然隔著簾子,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到了……否則,他也不會,什么都不給我留下……什么都不留給我……他恨我……”聲音微弱,深秋落葉般簌簌顫抖著,帶著不可言喻的心傷。
一雙柔軟溫和的小手拉住了他冰涼的指頭,儂軟的童音似要融化春冰。
“爹爹,沒有,他……沒有恨你……”
顧惜朝錯愕地回頭,兩只淺淺的酒窩映入視野,黑暗中朦朧難辨,恍如隔世。
“他一直將你,當作知音。既是知音,又怎會不知你?他知道你的苦,不會恨你的。他只是,不愿你再惦記著了,你這樣子,很累……”
戌時四刻,月盤皎皎,清輝玉寒,夜風涼薄,花影憧憧。
“亭兒,你怎知你爹心中所想何事?”
“我不知道,是大哥哥猜的!
“大哥哥?何人?”
“就是今天下午院子里站著的那個大哥哥啊,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還和我一樣有一對酒窩,很面熟呢。怎么?娘沒見到?他站那里很久了!
“恩,確實沒有看見……那番話也是他教你講的?”
“是啊,大哥哥好象什么都知道……咦?娘,你看,那棵樹開花了!嘿嘿,我還以為它不會開花的呢……”
抬眼望去,果然,黝黑的枝條上綻出了幾碧青色的小花——雖是幾朵,卻已是滿樹。月色溶溶下,幾成透明。
含苞千年待君來,滿枝青碧為君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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