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群山疊嶂，郁郁蔥蔥，一條蜿蜒的石徑依著山勢引向山頂?shù)哪亲�，房前高高的竹架上面每到夏天就會爬滿了紫藤，開出一簇簇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紫色花朵。花架下面還是那被水洗得發(fā)青平滑的石臺，上面用利器劃刻的棋盤仍然清晰可見。柳光袖著手，仔細打量著六個時辰前就擺在石臺上的殘局，微風吹動著他的額前的幾縷亂發(fā)，也吹亂了橫在石桌上的配劍柄上的瓔珞。滿山的竹林和著山風發(fā)出嘩嘩的濤聲，一陣緊似一陣�！按髮④姡焐砹�。我們還是回去吧�！笔绦l(wèi)長石悠望了望日益西沉的太陽，低聲提醒道：“也許那個云隨風不會來了�！睆奶煲涣辆偷鹊浆F(xiàn)在夕陽西下時，怪不得石悠會這么說：“況且這是涇北和伏南交界的地方，他們與我們伏南素來不合，如果生出什么事端來就麻煩了。”

　　柳光微微一笑，擺擺手不以為意。

　　石悠只好退后一步，不再言語了。心里卻越發(fā)焦急起來，柳光如果認起真的，就算是一百頭牛一起上也是無濟于事的。眼看天色越來越暗，通向山頂?shù)奈ㄒ坏囊粭l小路上還是一個人影也沒有，石悠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四十個勇士也都是滿臉焦急，甚至有人低聲嘀咕起來，還有人低聲咒罵云隨風。讓大將軍如此等待，難道不該罵么？

　　柳光還是一動不動，因為他知道，云隨風一定會來的。三年前就在這里，還是少年的柳光和云隨風經(jīng)常在這里比劍下棋，如果柳光擊劍贏了，那么棋藝上一定輸；對于云隨風也是一樣。這就象一種默契，一種平衡，被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少年小心的維護著。

　　“那天棋下到一半，云隨風的父親把他叫走了。后來據(jù)說是投了涇北節(jié)度使的門下——當時他說，明年的這天會來找我下完這盤棋，可是他沒有來�！绷馓痤^，凝視著前方：“后來第二年他還是沒有來，今年如果他再不來的話，我便不再等他了�！笔謸嶂砬暗膶殑Γ饨又f：“雖然我不能再跟他比劍了，但是至少還可以在棋藝上勝他一籌�！�

　　石悠的心里抽搐了一下，吩咐手下燃起火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夜風借著暗夜的力量更強勁起來，穿透了薄薄的夏衣，讓石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暗自發(fā)起抖來。柳光仍舊坐在石臺旁閉目養(yǎng)神，黑色的長衣如同融入了夜色，只有衣飾上的金色文樣隨著衣料的飄動而妖冶地盤旋扭曲�！按髮④�，我們回去吧。否則節(jié)度使大人要擔心了�！笔浦缓眉莱龉�(jié)度使這張牌了。柳光雖然具有埋在沙子里也很難演示的光芒，但是從來不放縱自己的欲望，無論父親說什么，只要是過得去的，柳光都是會聽從的�？墒沁@一次……

　　“石悠。你帶他們先走，我還要再等一會�！绷獾淖旖莿澇鰝�優(yōu)美的弧線，但是言辭確實斬釘截鐵的：“你們都走吧�！庇率總兠婷嫦嘤U，最后都把目光投到了石悠臉上，大將軍柳光的命令是沒有人敢違抗的�！澳銈兌蓟厝グ�，有我在這里陪大將軍就可以了。”石悠嘴上說著，同時作了個手勢。四十勇士告辭而去，卻半道停在山腰，依照石悠的吩咐暗地保護。

　　柳光感覺到石悠并未離開，也沒有說什么，繼續(xù)閉目等待。石悠嘆了口氣，繼續(xù)退后向山路張望�！笆��！边^了約莫半個時辰，柳光睜開眼睛，低聲問道：“天已經(jīng)黑了吧�！�

　　“是的�！�

　　柳光低聲咳嗽了兩聲，用衣袖掩著口微喘了起來，幾滴液體滴落到蒲團上，刺眼的紅。“如果再不來，我可真不等他了�！泵銖娦α诵�，咳嗽聲更大了，一時間好象都有些上不來氣�！傲猓∧恪�

　　“咳…咳…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見你這么稱呼我了。石悠�！笨吭谑频膽牙铮獾氖珠_始抖起來，“你看，抖得這么厲害，怎么能握劍呢。你說，是不是云隨風那小子明知道下棋下不過我，就要賴帳不來啊�！笔茙缀醪荒苎哉Z，只能讓柳光靠得舒服些，這個時候，他比任何人都怨恨云隨風�！靶『偂北臼巧倌陼r候?qū)υ齐S風的昵稱，如今在石悠心里更多的是咒罵的成分�！笆��！焙粑兊闷届o起來的柳光這么說：“如果那只狐貍來了，我要借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他。你借給我嗎？”聲音是淡淡的，神智已經(jīng)有些不清楚了。自從三個月前的那個歡宴之夜為了保護節(jié)度使而被刺客的毒劍傷到后，柳光先是失去了視力，然后逐漸衰弱下去，即使是伏南最好的醫(yī)生也無能為力�！傲�，我們回去吧�！笔平跏前罅恕�

　　無力地拍拍石悠緊握的手，柳光懶洋洋得微笑道：“你看，我不能首先失約，如果他來了我卻不在，不是我的不對了嗎？難道石悠忍心讓我承擔這個過失么？”幾滴溫熱的淚水滴到柳光的臉上，失去知覺的柳光卻什么都不知道了。一陣狂風呼嘯而過，山嶺上密植的竹林掀起一陣狂濤，絲毫不遜色于怒吼的大海，冷冽的夜風刮著石悠的臉，幾乎把流下的淚水都凝結(jié)到了心里。石悠顫抖的手撫上柳光的脖頸，微弱的脈搏還在頑強地等待著，似乎要牢牢抓住那個越來越渺茫的約定。平時如此平和，時常微笑面對一切的柳光，此時怎么就如此執(zhí)枉呢。

　　“石悠。你聽見了么？”柳光突然睜開眼睛，許久沒有光彩的眼睛綻放出喜悅的光芒，“你聽，是小狐貍來了�！笔苽�(cè)耳傾聽，除了越來越震耳的竹濤聲什么也聽不見�！傲狻绷獾氖置偷脪昝摿耸凭o握的手，頑強地指著他意想中山路的位置，微笑如同驚鴻略過：“他來了，沒有失約，沒有失約。”幻覺，該死的幻覺，石悠除了使勁的點頭以外，什么都不能做。心就象被飛錘擊中的琉璃盞一樣，先是裂開，然后因著哀痛化成了齏粉。
　　半晌……

　　“石悠，這個時候你還不說實話么？”柳光垂下手，象尋求溫暖一樣的往石悠懷里靠了靠，先前的激越換作了平靜�！八鞘裁磿r候死的，怎么死的？你說吧。”石悠一凌，這個細微的動作并沒有逃離柳光的感官，畢竟即使是垂死狀態(tài)，也不失為神川第一流的武將�！暗搅诉@個時候，我還想欺騙自己。很愚蠢吧。石悠。”柳光微微喘了口氣，靜默了一會兒，好象準備說很多話。

　　三個月前，是伏南節(jié)度使小女兒柳熒熒的成人禮，伏南城里忙亂的光景正好是行刺的好機會。
　　歌舞歡處，面紅耳酣之時。有蒙面刺客躲在彩車里飛身拔劍，那個方位，那個速度都是如此完美，差點就成功了。一瞬間，十步外的石悠的腦海里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刺客是誰，事后一想，比他更為熟悉對方劍招的柳光一定也意識到了。起身，躍起、拔劍，檔在節(jié)度使身前，柳光的工作如同飛馳的火焰，簡單、直接、而且有效。仿佛是早已經(jīng)商量好的默契，時間、空間絲毫不差—— 就這樣，刺客的劍和柳光的劍同時招呼在對方身上，柳光傷在腹部，刺客則一劍穿胸。

　　喧鬧聲如同被刀聲阻斷，所有的人都無法動彈，即使是石悠也沉重的無法邁開腳步。

　　“你可知道，那時我看到他的眼睛了。我想他也在盯著我的眼睛。我想，畢竟沒有看見尸體便可以當作什么都不算，對么？”

　　被抬走的時候沒有揭開刺客面具，所以柳光還可以欺騙自己，石悠也可以幫助柳光欺騙自己。

　　“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是誰，對么？”石悠點點頭，柳光嘴角流淌的鮮血已經(jīng)濡濕了石悠灰色的軍衣�！澳憧�，我的劍術(shù)還是比他好吧�！绷獾男θ菰絹碓教摕o�！拔疫�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悠。你把他埋在什么地方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個晚上偷走尸體的家伙是你吧�！�

　　“是的。我知道即使我不這么做，柳光你也會這么做的�！笔婆呐那嗍_，“他就在這里。三個月前他就在這里等你了�！蹦銘�(yīng)該責怪我，柳光。石悠心里想，如果我早告訴你，也許就不會讓你在風里等這么久了。“當時他并沒有馬上死，我還記得他的眼神。我想云隨風是希望我把他安置在這里的，因為柳光的朋友一定也是需要踐習(xí)約定的人。所以我就自作主張……”

　　柳光劇烈的咳嗽打斷了石悠下面的話，他用手按住對方的嘴唇，無力但又堅定的搖了搖頭，意思是什么都不要說了。

　　“這里很好，作個墓地不錯。這個也拜托悠一并安排了吧，也方便我們兩個把這盤棋下完�！�
　　當四十名勇士無法等待下去再次上來時，只看見侍衛(wèi)長石悠抱著沉睡著的柳光面對滿山的竹海發(fā)呆，而風則莫名的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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