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許多在這個城市闖蕩的年輕人一樣，天天背著手提電腦，睜著一雙睡眠不足而泛紅的眼睛，精神奕奕地奔波于一座座寫字樓，和一個由不熟識到熟識的人微笑、握手。他說自己是一只忙碌地旋轉的陀螺，被鞭打著飛速地旋轉。只有中午，吃過盒飯后的空閑時間，在游戲廳一群半大小子中間，專心地玩著賽車游戲，身子隨著車子的前進、停止、左拐、右彎而前仆后仰、左右搖擺時，才好象回到了從前駕駛自己三菱吉普時，感覺渾身有了活氣。黃昏時拖著疲憊的身體，坐在火鍋館里，啜一口啤酒，瞇起眼看著一束陽光斜斜地在地上、人的身上、臉上躍動，恍惚中，似乎又看見那一束在發(fā)梢跳舞的陽光。

　　他出生在一個北方小城，那里出產煤，所以他常玩笑說自己的皮膚就是被煤染黑的。十八歲來到另一座城市讀大學，他的聰明、好學、爽朗、大方使他無論在同學還是師長中都成了最受歡迎的人物。金融學教授欣賞這個可愛的年輕人，常惋惜自己只有一個女兒，沒福氣有這樣的兒子。在教授的一再邀請下，他第一次按響教授家的門鈴。
　　“來了來了�！卑橹烷T鈴一樣清脆的聲音，門板突然變成了一張少女的臉。
　　他還記得少女白晰的蘋果臉，記得她臉上兩個甜甜的酒窩，記得她用大而黑的眼睛直視著他問：“你找誰？”但他最忘不了的，是一縷陽光斜斜地穿過窗子，照在她棕紅色的發(fā)梢上，鮮活輕巧地跳躍，象在跳舞。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教授已經在屋里應答，驚喜地把他拉進門，邊介紹說這是我最得意的學生，記得不？我經常提起，要你好好向人家學習的。少女的嘴撅了起來，斜著眼看他，好象在說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笑笑，結果得到她一個白眼。
　　他和教授面對面坐在沙發(fā)上討論著問題，她就坐在教授身邊的扶手上，兩手在父親的頭發(fā)上忙個不停，把教授的灰發(fā)向左右分，然后又梳到前面蓋住額頭，教授專心地和他討論問題，好象沒察覺似的放任她把自己一絲不亂的頭發(fā)弄的一團糟，反倒是他忍不住分心看她忙碌的白晰纖長手指，想到這一雙手適合彈鋼琴，想到這一雙手一定常在客廳里的那架鋼琴上舞動，就象那一縷在她發(fā)梢跳舞的陽光……
　　教授的話題不知什么時候轉到女兒身上，眼神慈愛地說女兒淘氣又嬌氣，被自己寵壞了，說得她嘴翹的老高，然后囑咐他們要好好相處，要他以后多照顧她。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教授的意思，眼睛下意識地搜索她的表情。
　　她不依地直嚷，有爸爸管我就夠了，還要給我找個哥來管我呀？她瞄他的眼神讓他知道，這個聰明的女孩已經聽懂的父親的意思，但并不打算接受安排。
　　是的，他只能辜負教授的好意了，他早已規(guī)劃好了今后的道路，打算一畢業(yè)就離開這里到北京闖蕩，戀愛是不在他的規(guī)劃——至少是近期規(guī)劃——中的。
　　后來他們就成了好兄妹，她和他撒嬌、和他笑鬧，他則成了她父親之外又一個寵她的男人。他畢業(yè)前夕，她帶了男朋友回家，她的藝校同學，一個拉大提琴的斯文帥哥。他放心地離開，在火車上沖著站臺上的她揮手時，一縷陽光正在她棕紅的發(fā)梢上跳舞，也耀花了他的眼……

　　他不缺少才華和努力，似乎也不缺少運氣，短短幾年，他就在北京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他還和教授保持聯(lián)絡，只不過因為忙碌這種聯(lián)絡越來越稀少，教授還是在電話里象父親一樣囑咐他注意身體，她還是會從父親手里搶過電話，罵他當什么大哥嘛這么久不聯(lián)絡不夠意思，讓他久寂的心里有什么暖暖的東西緩緩流過。
　　他沒想過這樣的日子會有什么改變，直到一天電話里傳來教授哽咽的聲音。她病了，病的很重，教授希望她能到醫(yī)療條件最好的北京檢查治療。他二話沒說，放下所有的事，為她聯(lián)系了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專家。在機場第一眼見到他，她叫了聲哥，露出了笑容，只是她的臉色是蒼白的，聲音是虛弱的。陪著她的是她的斯文帥哥。
　　經過一連串的檢查，醫(yī)生沉重地宣布：肺癌晚期！他不能相信，她從來不吸煙不喝酒，吃綠色食品，喝健康飲料，怎么就會……她的人生才開始啊，那樣鮮活的生命怎么會……等他從震驚中醒來，斯文帥哥已經不見了蹤影。
　　看著他獨自走進病房，只一眼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笑著說哥，我從來沒來過北京，一輩子可能就這么一回，你陪我把北京逛遍好嗎？說著眼角滑下一點亮晶晶的東西，讓他把所有安慰欺騙的話都吞進了肚里，只回答一聲好。
　　她好象一下子恢復了元氣，興高采烈地逛天安門廣場、故宮、十三陵、長城……還沒領駕照的他大膽地把三菱吉普停在天安門廣場上，為她在英雄紀念碑前拍照；他背著她爬長城，為她采香山紅葉……他為她拍了好多照片，多的可以開一次攝影展，多的夠留下一輩子的回憶……幾乎每一張，都有一縷陽光在她的發(fā)梢上跳舞……
　　她一次也沒提起斯文帥哥，好象根本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回到醫(yī)院病房，她緊緊拉著他的手，說哥，我今天好快樂。她說這話時的眼神和語氣就好象在道別，然后就轉過臉去，再不說一句話了。
　　第二天她開始了化療，他來看她時，她拒絕見他。她美麗的棕紅色頭發(fā)已經脫落的只剩稀薄的幾根，他再也看不到陽光在她的發(fā)梢上跳舞。
　　他請了最好的專家會診，研究手術的可能性。專家說手術不是不可以，但以她極度虛弱的身體和微弱的求生意志，她肯定無法活著下手術臺。
　　她希望自己人生最后的旅程在故鄉(xiāng)走完。于是他費心地安排：救護車一直開到飛機舷梯下，機艙裝滿了氧氣袋。他一直在她身邊，每五分鐘為她換一只氧氣袋……
　　當飛機在她出生長大的城市降落，她吸完了最后一只氧氣袋的最后一口氧氣。

　　他冷靜地處理她的喪事，不敢看教授老淚縱橫的臉，只看著她平靜如沉睡的容顏，看她棕紅色的發(fā)梢上，一縷陽光正在跳舞。但那縷陽光似乎跳的沒精打采的，那畢竟是假發(fā)啊，沒有生命力的假發(fā)，怎么也沒有了她往昔的鮮活美麗。
　　他把斯文帥哥的工作地點、住址都查的清清楚楚，他曾經站在街對面冷冷地看著斯文帥哥走出大門。似乎感覺到一道野獸般的目光牢牢盯著自己，斯文帥哥朝對面望過來，看到他時，斯文帥哥的白臉更白了……
　　他終究什么也沒有做。

　　后來他又回到北京，繼續(xù)自己的事業(yè)；他交了很多朋友，但寂寞時卻寧愿一個人駕著三菱吉普到郊外飆車；后來他所有的錢因為投資失誤而賠光；后來他離開北京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后來他……他沒有再和教授聯(lián)系，他害怕看見教授已經全白的頭發(fā)，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一個失去愛女的老人，特別是他內心有著無法用眼淚和語言表達的痛……
　　這痛在忙碌奔波中變得麻木，只有棕紅的秀發(fā)從面前飄過時，只有一縷陽光在眼前躍動時，他會想起，那一縷在發(fā)梢上跳舞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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