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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昏沉之中,賈詡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長安城的城樓前,對著那扇緊閉的城門喊話。
“開門!
“敵人已退,想趁此追擊或是想放我進去,請給我一個答復!
答復很快就來了,“嗖”一聲命中右肩。夢中的賈詡不覺得疼,看著亂箭如雨從城樓上落下也不覺得畏懼。他在等一個人。他知道那家伙一定會來接他。如果他沒有記錯,那人就應當在此刻登場,跨著快馬,向他伸出手。
……可是,為什么還不來?
利箭扎入腳邊的土地,就好像七歪八倒的麥苗。他依然不動,也動彈不得,心中隱約明白,是自己將自己逼入了此番境地。他就是要在這里等,在這一片亂箭之中,等著黑暗之后的光明。
二
“這么冷的天還要出門?”
“嗯。師兄帶我出去跑馬!
小孩子語氣淡淡,眼睛卻烏亮發(fā)光,低頭擺弄了一下裹在身上的鹿裘。那東西一看就不是他的,又寬又大,下擺在地上拖了一截。元化沉默片刻,抬起眼來,果然就看見那個在三九天里也依然可以滿面春風的賈文和正從屋里出來。賈詡沖元化揚了揚眉算是打招呼,然后蹲下身,把師弟的袍邊兒撈起來往腰帶里一塞,道:“好了,郭嘉,咱們這就出發(fā)吧!”
郭嘉點了點頭,很聽話地抬腳就往院門外走。他和荀彧一樣走路都很輕的,這時步子又比平時快些,看上去就像腳板抹了油。元化看著他速速遠去的背影,只得將矛頭指向還沒走遠的罪魁禍首:“適可而止啊。別再給我添麻煩了。”
賈詡笑了笑:“怎么是在添麻煩?我是看你太閑了,想給你找點事干!
元化盯著他的臉,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照顧病人,這是我的責任!
可賈詡似乎全不在意,又笑著說:“帶師弟出去玩,嗯,這卻是我的責任!
隨后便走遠了。
三
其實賈詡帶郭嘉出去玩,并沒有玩出什么稀奇的花樣。年復一年,不外乎春天放紙鳶,夏天看星星,秋天摘柿子,冬天打雪仗。郭嘉身體雖弱,玩耍起來卻比別的孩子亡命,拽著風箏線在野地里瘋跑,或是爬墻上樹,撈魚捕鳥,樣樣在行。最讓賈詡驚喜的是這家伙可以貓在雪地里小半個時辰一動不動,任他怎么找也找不著,卻在他毫無防備之際突然跳出來,照準他的正臉就拍上一坨冰渣。當然,師弟也沒少掉進師兄挖的坑里。只有在看星星時兩人才會安靜下來,而他們看星星也是真的在看星星,絕非像后來的老七那樣,是在看天下大事。
總之,自從和賈詡混熟以后,直到下山以前,郭嘉嘴里的“師兄”都是特指三師兄的,在提到其他師兄時則會加上“大”或者“二”的序號以示區(qū)別。元化起初對賈詡帶著病人胡來的做法頗為不滿。郭嘉的病原本就是根治不了的,這樣折騰只會雪上加霜。但每次兩人回來時都是意猶未盡興奮不已,郭嘉面色慘淡,卻神采奕奕。元化拿他這種沒心沒肺的態(tài)度一點辦法都沒有。他覺得賈詡就像是在把郭嘉推向懸崖,自己卻又用力把他拉回來,但也許他們兩人所做的都是徒勞,郭嘉年紀雖小,卻看得開,早已經(jīng)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說到底,元化是知道賈詡在想什么的,也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他們似乎有種默契,從不曾想過要點破。直到有一天賈詡竟然不計后果地跟郭嘉喝了酒,還讓郭嘉喝醉了,元化才終于忍無可忍。賈詡喜歡喝酒這沒什么,但元化提醒過他多次,“小酌怡情”對于郭嘉的頑疾而言,那就是屁話。
“……這也是你的責任?”
“……”
賈詡的頭頓了一下,但看不出來是在點頭,還是因為喝多了所以昏昏沉沉。
“如果你還想讓他活到出山之日的話——”
后半個句子被賈詡一擺手打斷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他醉醺醺地說著,舌頭也有些打結,“但……但總不能因噎廢食,尤其是郭嘉……他是什么樣的人,你是知道的……我總是在想,橫豎有你這個華神醫(yī)在……他身體不好了,你還可以把他救回來……”
他停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苦惱的事,又嘆了口氣道:“……郭嘉,他總有一天是要出山的,做師兄的雖然舍不得,卻也樂見其成啊……”
元化看著他慢慢地趴到桌上,很快就也像床榻上的少年一樣酣然入睡。那時的元化其實還有話想說的,卻已沒有人在聽了。
四
他們就這樣一邊看著郭嘉長大,一邊看著紛紛擾擾的天下。荀彧下山那天外面風和日麗,賈詡卻依然在郭嘉房里大談黑暗兵法。元化不動聲色地替郭嘉把著脈,他對這兩個人的志與道早已了然于胸,他認為他們是對的,盡管他是一位醫(yī)者。
人性已黑,天下也黑。救天下,反要殺盡天下。
黑暗之后便是光明。一切都是為荀彧的仁政鋪路,這就是他們的大義。
元化想起賈詡將年幼的郭嘉托上馬背的情景。那令他相信八奇之間確是有情義在的。
師兄照顧師弟,這原是天經(jīng)地義。然而當此亂世,卻又沒有什么是天經(jīng)地義。后來官渡開戰(zhàn)他坐在荀彧的病榻前,突然產(chǎn)生了一絲困擾。如果中箭受傷的是袁方,被疫疾傳染的也是袁方,自己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他沒有往深處去想。但有一點卻是確定的。如果換成是奉孝,他一定會救。無論何時,何地,在哪方的陣營,他都會救。
“總有一天啊,奉孝,”賈詡說到高興處,抓住了郭嘉的胳膊,“待到撥云見日,天下一統(tǒng),仁政什么的自有老二去費心,咱們就別做官了,咱們一起四處游歷,縱馬山河,那才叫痛快!”
郭嘉笑吟吟地點了點頭。
“嗯,師兄說得對,那才叫痛快!
五
只可惜,那一天實在太遠了,以至于元化留在柳城時,總難免思考自己這么多年到底是在把郭嘉拉回來,還是在把他往崖下面推。
“……真是抱歉;靥旆πg,這也算是給神醫(yī)的臉上抹黑吧?”郭嘉笑道。
“這沒有什么!痹f。
“那就好!
“……其實三師兄也是一個懶人,他要是知道我就這樣把攤子丟給了他,會被氣死變成惡鬼也說不一定!
“他不會的!
“那就好。”
燈芯跳動了一下,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元化靜靜地坐在那里,覺得周遭的光都像竹籃中的月亮一樣支離破碎地從縫隙間溜走。
直到入殮之前,他想,這就是最后一面了。
六
昏沉之中,賈詡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麥田一樣的箭叢中,那些箭從空中紛紛落下,卻不射死他,簡直像是在熬煮他的耐心。
他真的等了很久了。卻還是沒有等到天下一統(tǒng),沒有等到荀彧的仁政,更沒有等到縱馬山河。
他還在等什么呢?
馬蹄聲噠噠地響起來,奉孝的聲音仿佛自亂軍中殺入,清銳飛揚,勢不可擋。
“師兄可還記得,那時你對我說過些什么嗎?”
“……當然記得!”
他放聲大笑,那是真正的開懷。在最后的一刻,他終于等到了那片光明,奉孝自那光中只身趕來,令亂箭紛紛化作塵煙。他拉住那只伸出的手,心念著天下的興亡大計,和奉孝一起,打馬出長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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