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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
大唐高祖武德九年,長安郊外,苦禪寺。
當他踏進殿門的時候,初晨的迷霧還沒有散去。滿寺寂靜,煙云繚繞。只有黃衣小僧清掃地面的沙沙聲和晨鐘敲響,交錯著擾在耳畔。
輕輕地在蒲團上叩首三下,他雙手合什,沖一旁閉目誦經(jīng)的老僧喚道:“云戒大師!
云戒張開眼,面前是一個年輕公子,素白的衣衫,身段修長,眉目如畫。他雖并無外露過多的英氣,但只一眼,便覺此人周身縈繞貴氣,實非凡人。
云戒回禮道:“施主,是有事要問老衲嗎?”
素衣公子點點頭,“大師可還記得十一年前有一對少年到貴寺避雨,不小心打翻了佛龕前的燈油?”
云戒略一沉吟,答道:“記得,他們打翻燈油后到老衲這里來認錯,互相都說是自己做的,請求責罰。老衲看他們兄弟情深,實在難得,便引他們?nèi)タ戳诵值苴!!?br>
“大師還說了個傳說,只要有兄弟在冢前割斷掌心,將手相握讓血液融合,就能誓言來生再做兄弟。”
云戒微笑,這也是他為何對那兩個少年記憶猶新,“對,當時那一對少年聽后,竟立刻依言照做,一起許下了來世做兄弟的誓言!
素衣公子抬起手臂,張開手掌,只見掌心蜿蜒著一道狹長的傷疤,雖看來已天長日久,但紅色的痕跡未消,仍然十分清晰。
云戒合掌道一聲阿彌陀佛,“原來施主就是當年兩位少年之一。”
素衣公子抬起頭,一雙漆黑的眼珠止水般平靜,“是的,大師。十一年前我和弟弟在這里許了愿,我記得大師說過這愿若有一方將傷口重新割開,把血灑回兄弟冢就可以打破,可當真?”
云戒看著他,心內(nèi)一動,“兄弟情如此珍貴,施主破去,不可惜嗎?”
那公子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的目光投射在散亂佛龕前的一張紙簽上。大紅的紙上書著一行樊語,仿佛往生極樂的不測囈語,迷了人的眼。
“這份情今生已經(jīng)太苦,何必還要來世?”他抬起頭,清晰的晨光灑落眼中,碎金的底子,水晶的眸。
“大師,我還有一件事要請教!
長安,太子府。
風聲鶴唳。
所有的侍衛(wèi),門客都在焦急地尋找著他們的主子,太子府的主人——李建成。
直到城門口的士兵發(fā)現(xiàn)太子一身素白的騎馬而歸,消息才立刻傳了來,讓府內(nèi)人等心內(nèi)一定。待建成回得府中,一大早就來找他的齊王元吉忍耐不住的迎上去。
“大哥,你到底去哪里了?居然在這個時候失蹤?你知不知道世民向父皇告了我們的狀,父皇正召我們?nèi)雽m?”
“知道了,”建成回答著,卻全身都帶著倦意,“我去更衣,讓他們準備進宮!
他沖內(nèi)院走去,身邊的門客、仆人圍了一圈,眾星拱月一般。一個門客看到他左手上纏繞了幾層白布,隱隱有血跡透出,不禁驚呼道:“太子,你的手!”
李建成下意識地一攥掌,割裂的疼痛還在,他淡淡一笑道:“沒事,不小心劃了個口子而已!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太子府出,過大街,入太極官城北門。
這一去,他們都沒有活著回來。這一天,長安城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唐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在玄武門被秦王射殺。高祖兵權易手,三日后詔立秦王世民為太子。
是年八月,太子李世民登基前。
長安郊外,苦禪寺。
仍然是香燭古佛,仍然是寂靜的清晨,在日復一日的晨鐘聲里,一個香客踏進大殿,走到蒲團前。
他跪下,一拜后起身,臉面向云戒,聲音清澈卻擲地有聲。
“大師!
云戒抬起頭,手中的佛珠一停。只見這人立在身邊,目光如翠綠遠山,說不清的悠長。
只一眼,便覺人中龍鳳。
低頭施禮道:“施主有事但問無妨。”
“大師可還記得十一年前在兄弟冢前立誓的那對少年?”
“老衲記得!
“那么大師當日說這愿若有一方將傷口重新割開,把血灑回兄弟冢就可以打破,可當真?”
“當真!
香客聞言沉默了片刻,把手掌攤開在云戒面前,嘆息深長的問道:“大師,他來過?”
云戒看著他掌心的紅痕,領悟地一點頭道:“他來過!
香客黯然一笑,口中輕輕地吐了一句“果然!笨礃幼铀坪醯攘诉@個答案很久,即使早已在心中想過了千百回,可終于獲得的時候,卻還是慘淡一片。
香客抬起頭,目光伴著起伏的呼吸游走在大殿的每一個角落,那個雨夜,兩個未韻世事的孩子,他拉著大哥的衣袖攀上去揪神像的胡須,身后燈油啪嗒一聲落在地面上,油中的火騰地燃了一片…
呼吸一窒,空曠的大殿內(nèi)只有他平靜的聲音,“大師,既然誓言已破,請問可有方法讓我來世不忘他?”
云戒嘆息著合上手,“施主何必如此執(zhí)著,既然已無緣分,記住又如何?”
香客微笑,沒有一絲退縮的繼續(xù),“大師,求你賜教!
云戒更是心嘆,終道:“本寺的舍利塔乃是一位高僧圓寂所得,將血灑在塔前的香爐內(nèi),企求來世罷!
香客謝過云戒,出門而去。
云戒捻著手中的佛珠,卻沒有誦經(jīng),只說了一句,“貪,嗔,癡,可憐世人,終看不透!
閉上眼,黑暗的閘門拉起,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年前的那日,素衣公子抬起頭,清晰的晨光灑落眼中,碎金的底子,水晶的眸。
“大師,我還有一件事要請教。請問破誓以后,可有方法讓我來世不忘他?”
“施主既然要破來世的誓言,老衲不明白為何又要求記住?”
“我不愿再經(jīng)歷今生的煎熬,卻不能忘他,不愿忘他。大師,求你賜教!
“阿彌陀佛,本寺的舍利塔乃是一位高僧圓寂所得,將血灑在塔前的香爐內(nèi),企求來世罷!
素衣公子頷首而去,他去往玲瓏舍利塔前,掌中一刀,血點點滴落...
玲瓏舍利塔前,低低的聲音如遠處似有似無的佛經(jīng)吟誦。
“萬里江山,山呼萬歲,失去的,得到的,誰知?至高無上,一箭穿心,我得到,你失去,對錯?大哥,我們都是鷹,不愿意放棄追求的目標,所以注定,終只一人要獨活世間。來世你既不愿意再與我續(xù)緣,我也只有放你而去,但我,終不能忘,不愿忘!
刀光,鮮血,掌心之凝珠落入灰中,點點滴滴,殷紅了一片。
香客回轉(zhuǎn)身,大邁步的走出了寺院,沒有回頭。
這一去,大唐盛世,這一去,貞觀之治,這一去,一代名君,這一去,再無它情會比此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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