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會忘記她
　　她是外婆的母親，按江南小城市的風(fēng)俗，我稱她為老祖。
　　在我兩歲還在蹣跚學(xué)步的時候，老祖的丈夫就已去世了，留下了老祖一個人。不，不該說一個人，這是個大家庭，老祖有7個孩子，6個女兒，1個最小的兒子，并且都已成了家。老祖與最小的兒子住在一起。
　　在幼兒園的日子是與老祖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我住的城市的南門，她住在城市的北門，交通也不方便，就沒有太多的來往，以至于我?guī)缀醵疾恢肋@世上還存在著一個比外公年紀更大的親人�，F(xiàn)在想想，更是遺憾，小小的揚州城，短短的兩頭距離竟讓她在我的生命中缺席七年之久。
　　7歲了，我該上小學(xué)了，家也搬到了學(xué)校旁，而且，也靠近了老祖，我還記得第一次見老祖的情景，怯怯地躲在外婆的身后，奇怪的聽外婆叫她“媽”，看見了比外婆還要蒼老，已滿頭白發(fā)的她，最吸引我目光的是那雙小腳，穿著一雙黑布鞋的小腳，那時當(dāng)然還不懂得什么叫纏足，只知道那雙腳的丑陋，畸形地令人厭惡，以至于后來她張開雙手想要抱住我，我想也不想地就往后連退了幾步，驚恐地望著她，外婆把我重新推到她跟前，“這孩子，認生呢！”她沒說什么，只是無奈地笑了笑，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額頭前的碎發(fā)。
　　父母工作忙，經(jīng)常中午不回家，便要我去老祖家吃午飯。說實話，我是很愿去的，老祖的孫女和我年紀差不多，算起來，我應(yīng)該稱她“姨”，但那時年紀小，也不太經(jīng)意這輩分，所以，整天“小姐姐”“小姐姐”地叫個不停。一開始，有些害怕老祖，總是躲得遠遠的，關(guān)上門和小姐姐一起在臥室里玩耍。她每次看見我，那已滿足皺紋的臉折皺地更是厲害了：“來，小琳琳，老祖給你糖吃�！薄皝恚×樟�，老祖削蘋果給你吃�！碧堑奈兜缹嵲诓辉趺礃�，粘粘的，一股酸澀的味道。我當(dāng)時抵不住糖的誘惑，剝開糖紙就塞進了嘴里，但才咬了一口就“哇”得吐了出來，“好難吃，老祖的糖好難吃！”一臉笑意的她頓時驚慌失措起來：“老祖特地買給琳琳的，怎么會不好吃呢？老祖再拿一顆給琳琳。”可我死活也不肯再吃了，我不知道那時這有多傷一個老人的心。但很快老祖就得到了安慰，我特別愛吃水果，一邊大口大口地咬著蘋果，一邊嘴里還不停說：“謝謝老祖，這蘋果真好吃�！崩献嫘溥涞乜粗�，臉上的皺紋像一朵盛開的菊花，把手絹遞給我：“琳琳，慢慢吃，別噎著。”其實蘋果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但可能是孩子貪吃的天性吧，自從老祖母每天給我準備梨子、橙子這些水果后，我對老祖的態(tài)度明顯改變了，原先的陌生、害怕蕩然無存，只會親熱地挽著老祖的脖子，聽她講那些老掉牙的但我百聽不厭的民間故事。
　　舅公公（老祖的兒子）待她并不是很好，老祖原先身體硬朗，多多少少也能做些家務(wù)，幫著下廚，一家相處地也相安無事，但老祖已80多歲了，漸漸耳也聾了，眼也花了，歲月無情地在這個老人身上刻下了印記，她已喪失了勞動能力，需要別人的照顧，人老了，話也更多了，整天絮絮叨叨的，思念著她的孫子孫女，舅公舅婆也有些厭倦她了。
　　我在三年級以后也不經(jīng)常去老祖家了，我有自己的玩件，有喜愛的書籍，有癡迷的少兒電視節(jié)目，淡忘了那個蒼老、孤獨的她，再后來，上了初中、高中，又搬了一次家，繁重的學(xué)業(yè)也成了我偶爾看望她的借口，一年不過幾次的見面也只是禮節(jié)性的問候和祝福，失去了往日的熟悉與親切，她在我的心中不過是個普通的長輩，一個普通的、不重要的、甚至生死與我無關(guān)的長輩。
　　初三那年，聽到了許多關(guān)于她的消息，她已癱瘓在床，是中風(fēng)，那種已奪去許多像她這般年紀人生命的疾病。她此刻也不能再嘮叨了，說話變得很是困難，整天需要人照顧，顯然舅公公舅婆婆是不愿意的，每天只是應(yīng)付性地喂她吃吃飯，幫忙整理整理被褥。眼看老祖越來越消瘦的臉頰，無神的雙眼，庸腫的都有些潰爛的皮膚，姨婆婆們再也看不下去了，必須得有一人專心照顧老祖，可她們爭論來爭論去，都是說各自的不便，最后也沒有什么結(jié)論。老祖依然躺在那里，那個透不進陽光的小平房里，旁邊堆放的是一層層價值不菲的保健食品，任他們在那里過期、腐爛，就像老祖的等待一樣。我問過媽媽，為什么我們不接老祖過來住，我們家并不是很寬敞，但很溫馨，媽媽的工作不是很繁重，可以悉心照顧老祖，讓她度過最后一段安祥的時間，媽媽為難地搖搖頭“我們是她的第三代，而且她有兒子，按照傳統(tǒng)我們是沒有資格照顧的�！薄百Y格”我冷笑了一聲，什么破傳統(tǒng)，我只知道一個灰暗的房間里，有個為了子女勞累大半生的老人在期待，而且這樣的期待是無止境的。
　　最后討論有了結(jié)果，就是由大家出資請了一個保姆。這件事似乎就劃了句號，也漸漸沒有了她的消息，緊張的備戰(zhàn)中考使我必須心無旁騖，對她的牽掛也漸漸淡了。
　　高一的那個新年，大家照例去老祖家團圓。老祖依然在那個小屋，但精神明顯比以往好了許多，雖說癱瘓還是那樣的消瘦，她躺在床上，小屋里坐著幾個姨婆婆，冷清地寂靜與屋外的熱鬧喧囂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忽然很悲傷，難道人老了就是這付模樣，外面的精彩，還在繼續(xù)，笑容依舊，屋內(nèi)的老人卻已年華消逝，剩下似乎只有軀殼，外婆悄悄對我說她已喪失了大部分的記憶，許多人都記不住了。我沒有吃驚，86歲的高齡，需要遺忘的就讓它逝去吧。外婆把我拉到她的面前，指著我大聲地說（她的聽力已嚴重的下降了）：“媽，這是小琳琳，您還記得嗎？”她沒有說話，凹陷的眼睛呆滯地注視著我，我并沒有失望，幾個姨婆婆中她只記得我外婆，爸爸媽媽也都忘記了，怎么會記得小小的我？她呆滯的眼睛忽然現(xiàn)出一絲奇異的光芒，她激動地伸出手：“是……是小琳琳，我的小琳琳。”旁邊的姨婆婆則驚喜地湊過來，“哇，連我們都忘記了卻還記得琳琳啊。”我沒有領(lǐng)會她們的驚喜，只是愣愣地望著那只空中的手，這是怎樣的一只手啊，骨瘦如柴，這樣的形容也不為過，干癟的皮膚緊貼著骨頭上，黃的發(fā)黑，我心里忽然一陣恐懼，急忙握住她，眼淚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我感覺那手隨時都會落下來，永遠地……我將再沒有握住它的機會。外婆心疼地遞給我紙巾“這孩子，怎么說哭就哭啊。”我抹抹眼淚，是啊，大過年的，哭多喪氣啊。她躺在床上緊握住我的手，始終帶著溫和慈祥的眼看著我，我也望著她，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老祖，我要吃西瓜�！薄昂茫壤献姘堰@補好就切給你。”“不嘛，我就要吃，現(xiàn)在�！薄昂�。”她放下老花眼鏡，擱下針線和衣服，寵溺地指著我的頭：“小琳琳，老祖現(xiàn)在就切，好不好？”我興奮地蹦蹦跳跳，看她顫微著小腳跑進廚房幫我切西瓜……想起我十歲生日時，她為我祈的平安符，想起她偷偷為我藏著，等我去卻早已爛掉的草莓……親愛的老祖，你為什么要記住我呢？這帶給我的不是喜悅，更多的是內(nèi)疚和負罪感，您為我做過這么多，我又為您做過什么呢？心安理得的生活、學(xué)習(xí)，種種的借口漸漸把你遺忘……眼淚忍不住又涌出了眼框，那天，我陪老祖講了許多話，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聽得見抑或聽得明白，但我知道她很開心，我也很幸福，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永不松開。
　　我的預(yù)感竟是正確的，一個月后，她的死訊傳來，聽說最后的一個月，姨婆和別的親人們?nèi)サ煤芮�，似乎也是感受到她生命的即將消逝了吧，也讓她帶著人間最后的天倫之樂幸福滿足地去吧！
　　而我，最終也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新年的那一面是老祖生前與我最后一次的情感交流 ，下葬前的那一天，我去見了她最后一面，水晶般玻璃棺材里的她靜靜躺著，閉著雙眼的臉龐安祥、平靜，我沖動地撲向她，又愣愣地站在一邊，這一次，我沒有流淚，我只是伸出手，“老祖，保重！”有些事，有些人，靜靜地埋在心里，即可。
　　下葬的那一天，我待在教室，害怕看見許多人圍著她慟哭的情景，我只是下午去廣播臺點了一首歌，音樂結(jié)束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一切的一切，都已逝去，留下的，只是記憶的碎片。
　　我怕我會忘記她，我怕今后會面對更多親人的離別，但我相信，此刻，她一定在天堂幸福的微笑。
　　一年后的今天，記憶已有些模糊，我怕我會忘記她，希望用筆能夠記錄下一些，封存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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