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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九人話劇《四張機(jī)》《雙枰記》《庭前》衍生,民國宇宙,朗世飖×程無右。
內(nèi)容標(biāo)簽: 民國 正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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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世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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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無右


一句話簡介: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fēng)

立意:春風(fēng)不度

  總點(diǎn)擊數(shù): 184   總書評數(shù):0 當(dāng)前被收藏?cái)?shù):4 文章積分:591,792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衍生-純愛-架空歷史-東方衍生
  • 作品視角: 主攻
  • 所屬系列: 自割腿肉
    之 郎程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8241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yù):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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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枰記/郎程]端正好

作者:有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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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文史資料館來信,邀他寫回憶文章。郎世飖兩遍看過,又從抽屜里拿出來,壓在玻璃底下。過幾日,早春的霧靄散盡,林立著煙囪的天幕,難得出了太陽,白茫茫的,將窗欞的影子壓到紙上,好像一道折痕。他起了個早,在院中坐一刻,便回屋搬出箱子來。

      這曬霉的習(xí)慣是金陵帶來的,北方并不多見。細(xì)小的灰塵在陽光下沉浮,好像中元節(jié)一把紙錢,余燼掀騰,卷起了煙。忙活半天,堪堪攤開兩只樟木箱,卻把自己累得氣喘。到底是上了年紀(jì)人。郎世飖扶著腰桿,好在要曬的東西,也越來越少。

      有些東西他預(yù)備一道送交文史館。如戰(zhàn)時在重慶,文化界人士聯(lián)署的請?jiān)感,三十年代滬上,?jīng)他手的幾個銀行并購書。又如,早年與人打筆仗的文稿,真是洋洋灑灑一篇錦繡文章,守己有度,伐人有序。

      郎世飖嘴拙,又受專業(yè)訓(xùn)練,遇事總愛論據(jù)講理。這文章,自然不是他的手筆。作者與他同吃同住,同一斗室里,捉襟見肘地辦報(bào)。對掌辭筆,足不出戶,加上冬日天冷,門窗緊閉,只燒雜炭暖身,險(xiǎn)因炭氣中毒,昏死亭子間中。得虧泊安及時趕到,免不了絮絮叨叨一番用火安全,放下夜宵,端來碗筷,說你倆都坐這兒多久了?一門不出二門不邁,老虎橋監(jiān)獄里關(guān)著的還知道跑呢!

      知道跑是好事。對面一張笑臉,搖頭晃腦間,透出幾分無賴:當(dāng)共戮力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那時獄友尚且清秀,后來入北大做文科學(xué)長,公務(wù)在身,不見穩(wěn)重,無賴氣質(zhì)愈濃。一篇《文學(xué)革命論》,幾乎罵盡時下報(bào)章,生怕無人贊賞、無人反對,又與人同唱雙簧,將某德高望重的老翻譯家逼至嘔血,引來轟轟烈烈多少官司,自以為一支禿筆能掃乾坤,再后來,連他都罵。他在段祺瑞帳下做官,宣布絕交者有之,痛斥叛變者有之,以《友喪》登報(bào)者有之。唯獄友不陰不陽,替他算了筆賬:我得為郎世飖一辯,《甲寅》周報(bào)的股款,都被郎世飖送到交易所了,F(xiàn)在不恭維段祺瑞,這周報(bào)哪來的經(jīng)費(fèi)出版,而且教育總長的位置又如何保得住?

      小小一疊豆腐塊文字,是盧泊安特為送來的。西裝革履,光可鑒人,頗有看戲味道:第一出,是《古城會》,第二出,是《八義圖》,第三出,是《三岔口》。郎世飖嘆氣:我是該扮關(guān)羽,扮程嬰,抑或扮那挨打的任堂惠?盧泊安輕飄飄放下報(bào)紙:我看不必,一出郎心有愧、程門立雪足矣。

      他好言好語送了客,回來對著未干的油墨,失笑:這程無右倒知道急人所急。然而《甲寅》保住了又如何?所謂中間立場、調(diào)和路線,向來為程君所憎——革命,豈有第三條路可走?難不成,是如當(dāng)面唱雙簧,生怕失去勁敵,自己的文章,便沒有了銷路?

      想歸想,郎世飖到底遵了那狗頭軍師命令,程門立雪去也。伯夷叔齊固然可敬,餓死首陽山卻不劃算,只愿小小的教育部,能容下程君這尊大佛。說來也怪,金陵亭子間窄如監(jiān)獄,他一蹲就是數(shù)月,好歹搬進(jìn)這寬敞明亮的政府辦公樓,卻有數(shù)不清的牢騷要發(fā):先是不受嗟來之食,再是難慣案牘公文,后來,干脆煽動女師大學(xué)生罷課封門、驅(qū)逐校長,以至于經(jīng)郎世飖親手簽發(fā)的教育部僉事,又經(jīng)郎世飖一枚公章,啪地丟掉。

      好得很。程無右在庭院里朗聲道,這便兩清了!

      大約人皆如此,年歲增長,愈發(fā)刁鉆。在金陵的時候,他們都頗能將就。六月里,久雨不霽,缺少行頭,衣服都是混穿,因獄友矮他半頭,便更有捉襟見肘之意。有時自己身上還未干透,見屋漏滲水,又需赤著一雙腳,拿稿紙去填頭頂?shù)目p隙。他說,相濡以“墨”,頗有老莊風(fēng)格。程無右說,相“望”江湖,也算皆大歡喜。盧泊安大搖其頭:白字對白字,國文功底全付先生去也!

      站在床板上,勉力夠著屋頂,雨聲便特別得近。整個南中國都在下雨。他們于是仰頭靜靜地聽。盧泊安也來附庸風(fēng)雅: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何處有紅燭?何處有羅帳?他們異口同聲,僅止獄友如吾兩人爾!

      出梅之后,復(fù)要曬霉。雨水泡過的書極易粘連,聞著有古怪氣味,獄友平日東扔一本,西扔一卷,受災(zāi)極為嚴(yán)重。他有讀破萬卷書的覺悟,對此不甚在意。倒是郎世飖敬惜字紙,兼管賬目,看不得人糟蹋東西,每每替他著急上火。如今巴士底獄已經(jīng)攻陷,獄友也早駕鶴西去,六月底曬霉,卻雷打不動,成了定規(guī)。

      他住的這一片兒,由老式胡同改建,居民雜處,如此陣勢,自然引人注目。墻頭露出小孩腦袋,陽光照著,金燦燦毛茸茸,好像秋天的栗子。他沖那孩子擺手,提醒他注意腳下,孩子卻沖他嚷嚷。年歲上去以后,他僥幸平安,耳目卻漸漸不同往日,需得艱難抬頭,扯起半邊身子,方能聽清句意。

      孩子的聲音清脆:那里還有一卷!

      郎世飖于是挺起微彎的腰,在霧沌沌的陽光里側(cè)首,望進(jìn)重重疊疊的花影。光點(diǎn)明滅,如?眼冷嘲,又如風(fēng)弄紅燭,照著一卷攤開的字畫: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fēng)。

      *

      程門立雪那日,郎世飖與宋筠廊下閑談,聽她說起家中窘?jīng)r,便邀二人來宅邸同。簝蛇M(jìn)的院子,空著也是空著,前后各有通道,進(jìn)出并不妨礙,加上仆人不多,筵席極少,耳根清凈,正好可供程無右休養(yǎng),她與勝男,也能彼此幫襯。至于租金,可以不收,也可以收,不收是情誼,收也是情誼。程無右好面子,這點(diǎn),他是明白的。

      職業(yè)革命家輕裝簡行,提著兩只竹箱便來了,雇個腳夫好像要命,指使他卻毫不客氣:床鋪不用動,搬來書桌,備好筆墨,替我將這衣服曬出去。他笑道:頤指氣使的,昨天誰在報(bào)上呼吁勞工神圣?
      你算勞工?程無右挑眉,你若算勞工,就該向尤小姐付酬。

      與馬克思主義者討論家務(wù)勞動價(jià)值幾何,屬于自討沒趣。郎世飖看他研墨潤筆,以為又有酸風(fēng)冷雨,正要借口逃脫,卻被喚住。等一等,程無右往右上角點(diǎn)了一點(diǎn),把這圖掛出去。

      低頭,只見一幅雙鉤描紅書法,題頭小楷“管城春滿”,內(nèi)分九格,一格一字,“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fēng)”,上角以一九二九記數(shù),下角則附舊歷日期。程無右在旁淡淡道:今是冬至。

      九九消寒圖,自冬至始,每字九筆,每天一筆,填完一字,便過一九,句成而九九八十一天盡。郎世飖取來字軸,笑他:文人興致。

      程無右安然不動:哪位文人上周捧了梅蘭芳的場?

      院子各有游廊通向外街,關(guān)起門來,儼然兩戶人家。他公事繁忙,應(yīng)酬又多,總是早出晚歸,和只求點(diǎn)卯的僉事并非同路。然而從堂下過時,卻總能看見那一幅字,日日添新墨,舒展有氣度,橫撇豎捺,不似其人手筆。

      寫完“庭前”,已是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執(zhí)政府大樓內(nèi),鍋爐燒得旺,為著那一管暖水汀,眾人到崗都積極許多。他與秘書下樓,要去會議廳話事,年度預(yù)算報(bào)上去了,然而上頭不批,寧肯砸錢擴(kuò)軍。又說起女師大學(xué)生不滿校長,宣傳鼓動,折騰不休。這幫……他正要評點(diǎn),卻見程無右自底樓步入,目光與他碰上,化作一聲冷笑。

      怎么?緊跟著就是一句,郎總長兼任教務(wù)主任,學(xué)生一笑也要管?

      程無右當(dāng)眾白眼總長,一時傳為美談。眾人對其狂妄褊急了解愈深,對郎世飖之溫良恭儉便愈有褒美,私下見到時,他曾向程無右道謝,說有他襯托,自己眉間兩道川字紋都寬和不少。如熙寧變法,用心太厚,自信太過,世人毀介甫無所不至。

      程無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欲求近功,忘其舊學(xué)。郎總長怎么看?
      郎世飖:光獨(dú)知其不然。

      程無右笑道:那你可得死在我之后。

      他啞然,只見獄友拂袖而去,落下“重”字初筆。中天星落,庭前月滿,無端想起那時金陵辦報(bào),興居無節(jié),頭面不洗,衣敝不易。一日晨起,見程無右黑色袒衣,白物星星,密不可計(jì)。正是二十出頭,荒唐加上荒唐的年紀(jì),加之國初男風(fēng)盛行,新派學(xué)生受無政府主義思想熏染,茶余飯后,常聽見某某文壇新秀見人便吻、與其兄弟同床共枕的狎褻佳話。郎世飖自認(rèn)持重,起初執(zhí)意與程無右分臥,然地鋪寒涼,因腰肌勞損作罷后,只好搬回床上。此時撞到程君更衣,臉紅耳熱之余,只能駭然:何物?那廂卻徐徐自視,平然答曰:虱子。

      如今想來,那日子已在極遠(yuǎn)處。大家雖是驚心動魄地維生,腦袋拴在褲腰上,慷慨如程無右,倒也不多見?上兹蘸笏霾罨貋恚犊肿冏骼浯。梅蘭芳創(chuàng)演《太真外傳》,一座難求,秘書托人訂下包廂,他說多留一間。在樓道里遇見,本以為能做個人情,未料對方根本不領(lǐng):郎總長入了幕,口味也愈復(fù)古了?小心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算他自討沒趣。郎世飖悻悻然聽著,晚上坐進(jìn)包廂,仍悶悶不樂。勝男本以為是為劇情所動,聊了幾句發(fā)現(xiàn)不是,才笑瞇瞇道沒事,我去問程……我去問宋筠。宋筠倒是來了,獨(dú)霸包廂,將二人沙發(fā)躺成貴妃椅,吃盡一盤零嘴兒,又說要買鹵牛肉做宵夜,又說要請兩人回去打牌。勝男強(qiáng)忍笑意:三缺一,怎么打?
      她將油紙包提在手里,高高搖晃:這不是還有程無右嗎!

      這可不敢,郎世飖推辭,回頭夜里失眠,還要怪我這陳腐氣味熏了他的廳堂。

      兩位女士相視而笑:以為郎總長有容人之量,不料氣性同程無右相差無幾,可謂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誰與他是一家人?郎世飖百口莫辯,卻到底揮別僚屬,跟在其后,推開同一道門。只見“自家人”正端坐八仙桌旁,一副麻將急不可耐地?cái)[好,就等莊家起手叫牌。宋筠有意低下頭:郎世飖問你最近睡眠好不好。

      程無右扔骰子:我睡眠如何,和郎總長有什么關(guān)系?
      宋筠面露喜色:那你今晚失眠,可別怪他攪了你客廳的清凈。

      程無右一愣,意識到進(jìn)了圈套,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擺擺手招呼他們?nèi)胱5谝痪,勝男坐莊,他連吃帶碰,送了她一個初戰(zhàn)告捷。后來,宋筠率先胡牌,奪走莊家位置,他又打得一手合縱連橫,賓主皆歡。幾輪過后,終于輪到程無右坐莊,他卻一改此前和氣生財(cái)?shù)娘L(fēng)格,將獄友的十二張牌關(guān)在家里,還微笑道: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

      勝男:世飖有帥才,可以佐明君。
      宋筠:不好說,看把老程給氣的。

      程無右的臉陰一陣晴一陣:盧泊安呢?麻將不是他的專長嗎?
      回稟皇上,郎世飖悠然道,泊安情場得意,正陪曹小姐呢。

      遙想金陵初識,程無右日日蹲在棋攤,心思寫在臉上,棋臭寫在枰上,守?cái)偣媚锒伎床幌氯,笑他哪像讀書人,分明是酸書生。也就兩人甘愿與之對弈,一盤殘局下到今,世事如棋局局新。棋譜歷歷,然而在這傾斜的桌案上,棋盤,卻怎么也擺不開了。于是改打麻將。麻將好啊,他想起泊安那屢為麻將所阻的宏圖,一冊十年未有后文的《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下)》,笑著搖了搖頭。

      不料程無右正盯著他,挑眼。這微小的動作,正巧被他抓住。中場休息時分,兩位女士起身張羅夜宵,廳堂里只剩兩人。只聽程無右說:打牌可是學(xué)問。人這一輩子,都在這局官司里。

      是啊。郎世飖默默地想,如某些人,剛正不阿,理不容情,牌技一塌糊涂,嘴上功夫卻頗了得。

      見他不答,程無右又道:程某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這是一路,雖然滑稽,倒也無愧于心。至于郎總長那一路,只怕是機(jī)關(guān)算盡,勝負(fù)未卜。

      郎世飖眼觀鼻鼻觀心,一語不發(fā)。他敏于數(shù)字,愛較輸贏,剛才的麻將,幾乎從頭算到尾,在座諸人手底牌路,心中有譜。程無右被他擺了幾道,要出惡語,也是應(yīng)當(dāng)。何況背后還有一層:女師大那位柳校長,早年雖有留洋經(jīng)歷,如今行事卻愈發(fā)保守。應(yīng)付上峰已如高空行索,讓學(xué)生滿意便更無可能,加之幾個運(yùn)動干將領(lǐng)導(dǎo)得力,諸多學(xué)校聯(lián)合作戰(zhàn),年前幾乎平息的事態(tài),竟有愈演愈烈之勢。他素以規(guī)則為重,不相信換走一個許校長,逼走一個柳校長,再來一個,就能解決問題,對于學(xué)生,同情有余,援助不足。面前這位搖旗吶喊的,自然頗有微詞。

      我勝負(fù)未卜,你呢?郎世飖想起他見諸報(bào)端的文字,以及僚屬聞之色變的駭然,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程無右一愣,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大約連腿都拍痛了:誰是泥菩薩還說不準(zhǔn)呢!

      話音未落,女士們端著桂花圓子羹進(jìn)來了。程無右說著勞動大駕,罪該萬死,一雙揶揄的眼睛,卻始終盯著郎世飖,逼得他連道夫人辛苦。兩位先生動嘴皮子也辛苦,宋筠笑瞇瞇的,把碗一撂,示意他們自個兒盛湯,慧茹從金陵帶來的,大冬天的哪有這等口福,嘗嘗?

      他和程無右都嗜甜。他喜歡煙臺的蘋果,大連的櫻桃,北平的棗兒。程無右則好一口軟綿綿的甜,芝麻湯圓,甜酒釀,糖桂花。那時在金陵,一同剪了窗花過新年,盧泊安揚(yáng)言要做徽派美食,忙前忙后,做了一道臭鱖魚,卻遭兩人冷落,反而是那盆放多了豆沙的八寶飯,被程無右吃得精光。年節(jié)里光景好,到了夏天,辦報(bào)已入不敷出,連吃飯都成問題,更不要說改善伙食。全賴門外提籃叫賣的老太太可憐,拿出兩把蓮蓬,輕輕擱在廊下。他捧著賬本,越看越迷糊,忘了去蓮心,便整個扔進(jìn)嘴里,被苦得呸呸亂吐。然后便聽程無右將一沓樣稿翻得嘩嘩作響:都說蓮子心里苦,我看是郎君自苦!

      郎世飖總是程君程君地打趣他,有時他著了惱,也會冒出半句郎君來。每每才起了頭,便發(fā)覺不對,收聲已來不及,長嘆又等在那里:可不敢。這份美人恩,我怕是無福消受了。

      此時大仇得報(bào),他就那樣看他苦得臉麻,樂得擔(dān)起美人雅號。郎世飖在室內(nèi)轉(zhuǎn)悠,沒頭蒼蠅一般,終于端起隔夜的涼茶漱口。見程無右仍慢悠悠剝蓮子,不由憤憤道:人家是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我是什么?我是忽聞河?xùn)|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這桂花是慧茹老家所植,秋陽里曬干密封,跨越大半北中國,歷經(jīng)燕地風(fēng)沙,仍有江南氣息。然而程無右只吃了半碗,便說糯米食黏滯,易消化不良,要到外頭走走。宋筠嫌冷,命他相陪。庭前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是冬柳枯枝的殘影。程無右知道他在身后,卻并不回頭:我折騰到底,也不過是進(jìn)監(jiān)獄。一回生二回熟嘛。我輩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高尚優(yōu)美的生活。

      郎世飖不陰不陽地:高尚優(yōu)美的生活,可也包括胃。

      郎總長先別說風(fēng)涼話。程無右仰頭看著那一樹霜枝,淡然道,我進(jìn)的只是監(jiān)獄,您進(jìn)的可是無間地獄。受身無間者永遠(yuǎn)不死,壽長乃無間地獄之大劫。

      *

      這九九消寒圖上的“待”字,一筆出鉤,為程無右是夜所寫。他暌違的終于到來:女師大風(fēng)潮升級,柳校長終被免職,返歸南方,再無音訊。解放后,郎世飖入文史館,整理華東地區(qū)文教資料,方知抗日期間,她為護(hù)學(xué)生,挺身與日軍交談,爾后慘遭殺害。同事中間,亦有柳校長的親朋故舊,偶爾談起,只說她在五四之前出國,無法理解時勢,未能洞清自身。輾轉(zhuǎn)日美,受的也是賢妻良母主義教育,雖說是早年抗婚、終身不嫁的新女性,面對學(xué)生,卻仍是一套愿為國民之母的舊理想。如今作古,提她而罵她之人還不少,記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卻已不多了。

      此后不久,為抗議日本軍艦炮擊大沽口,北平各界游行請?jiān),在?zhí)政府外釀成血案,死者之間,就有當(dāng)日參與組織驅(qū)柳運(yùn)動,在軍警圍困中,呼吁此志不渝、以身殉校的學(xué)生。在淡紅的血色與微漠的悲哀間,早已被踢出教育部的程無右來了信,以為他雖未親自下令向?qū)W生開槍,但也難辭其咎,遂要與他“斷絕關(guān)系”。

      那封信他沒有回。正是焦頭爛額的時期,小斐走失、三野隱跡、段府倒臺,北平已難容身,他攜勝男倉皇抵滬,簽署過通緝令的筆,不宜再復(fù)獄友之信。書報(bào)俱存泊安家中,隨身僅幾個箱子,再三猶豫,還是帶上了那卷九九消寒圖。本想當(dāng)面還給程無右,不料安頓下來,卻等來了他遠(yuǎn)赴蘇聯(lián)的消息。

      他發(fā)牢騷:去蘇聯(lián)做什么?
      勝男微笑:誰知道呢,也許是治胃病吧。

      沉心一想,許是組織安排:為學(xué)習(xí),或?yàn)楸茈y,又或者,是人事浮沉、權(quán)力相爭的結(jié)果?傊,與他沒有關(guān)系。國民革命后的滬上,已與十來年前迥異,可惜他們一家的日子,仍未好過多少。后來幸得杜老板相助,在官司訴訟里,扒得一口飯吃。某日觥籌交錯間,座上來賓提及北方消息,說程無右已被開除出黨,正求自立門戶。席間有人打趣:此為“脫派”,彼為“穿派”,可見所謂主義,不過外套脫脫穿穿,城頭變換大王旗而已。又有人不正經(jīng),將話題引向麗娃河畔的白俄妓女與脫衣舞秀。郎世飖也跟著笑,笑過,又有丟盔棄甲的輕松:程無右那些主義,他終于是不懂了。

      他所習(xí)得的謀生本領(lǐng),諸如涂抹稅務(wù)、打點(diǎn)關(guān)節(jié)、平衡幫派,也并非程無右所能了解的。偶爾忝列末席,與杜老板一同去捧角兒的場,熱熱鬧鬧的西皮流水里,偶爾也想起教育部的年歲,副總長送票,請眾人去給他新納的姨太太造勢,摸黑走進(jìn)影廳,請鄰座抬腿讓路,才發(fā)現(xiàn)隔壁就是程無右。他懊惱,說早知……就讓勝男來了,反正這女俠故事,她是喜歡的。

      程無右追問:早知什么?
      轉(zhuǎn)而痛心疾首:早知如今,何必當(dāng)初!

      電影難看,不如聽?wèi)?v然是糟粕,也得挑些細(xì)糠。兩人難得達(dá)成共識,彎腰從影院早退,春風(fēng)沉醉的夜里,程無右將他訓(xùn)了整整一路。具體內(nèi)容,其實(shí)和報(bào)章檄文無二,然而春風(fēng)入耳,到底添了幾分溫情。后來盧泊安聽說,給了斬釘截鐵的評價(jià):活該。

      這老兄被他們折騰多年,到底是一紙魚燕,遞來程君音訊:以危害民國罪被捕,拘留江寧看守所,不日開庭,亟需律師。一問,不是無人相幫,而是好意者皆被罵跑。信寫得急,字跡打飄,意思卻清清楚楚:只能你來。

      他便去了。站在雨水滴答的廊下,聽著多年前便已聽?wèi)T的江南夜雨,終有所悟:程無右這一生,投靠多重主義,最后落到里外不是人,幾乎無處存身,看似熔了又鑄,實(shí)有堅(jiān)硬的內(nèi)核。而他郎世飖,仿佛沉穩(wěn)持重,卻已在滄浪之水中淘洗千番,以至于面目模糊,自身難保了。蓋金身與泥塑,大抵如是。同為獄友,程君的黨國監(jiān)獄,總比他的無間地獄清凈。時無間,空無間,受者無間。

      盧泊安苦中作樂,笑他:你看看你,昨日抄的信,今日就上趕著挨罵來了。真叫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這一碗閉門羹,比起金陵的桂花圓子,味道如何?

      他搖搖頭:放過了夜,味道自然不好。

      不知何處的更漏,一滴接著一滴。于是無端想起勝男的評價(jià):都愛拿元白作比?伤墒里u對程無右,是唯夢閑人不夢君嗎?那是惟將終夜長開眼,報(bào)答平生未展眉!

      這話若被程君聽去,大概又要罵他們不學(xué)無術(shù)。少時同做《雙枰記》,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他以為妙絕,拿到程君面前夸耀,卻只收獲一頓冷嘲:這是詩人寫給無緣表妹的,你當(dāng)是什么?還為君風(fēng)露立中宵,也是應(yīng)當(dāng),此等橋段,殊無寫作必要!

      可惜他和盧泊安兩個俗人就好這口,軟磨硬泡,到底忽悠著程君加上。那人落筆時還悻悻的:我最討厭這種水性楊花的江南情調(diào)!

      確實(shí)無必要,一場官司打得口干,竭力為程無右開脫,又遭程無右疾言反駁。若他是法官,非得給此人戴一頂蔑視庭上的腦子。有期徒刑十三年。郎世飖抖開報(bào)紙,在“維持原判駁回上訴”的頭條新聞側(cè)旁,看到了全文登載的辯護(hù)詞。洋洋灑灑,錦繡文章,卻仿佛不如獄友五四被捕后,他致當(dāng)局代總理的信函。

      “飖與程君總角舊交,同岑大學(xué),于其人品行誼,知之甚深……”

      草稿仍然留著。后來北平淪陷,淞滬失守,郎世飖隨大部隊(duì)內(nèi)遷,程無右也提前出獄,因去不了西北,輾轉(zhuǎn)落腳江津。昔時年輕氣盛者,老境卻頹唐至此,舊友得聞,難免唏噓。盧泊安知他身體抱恙,不辭辛勞安排治療,他卻不愿久居病院,招呼不打便臨陣脫逃;迢迢追到江津晤談,他將人送到院外,言簡意賅:只能到此為止,不能再越雷池一步。

      盧泊安轉(zhuǎn)述這些,一來是為證明程無右行動受限,望他打點(diǎn)關(guān)系,稍加改善,二來,也是暗示他多與程無右聯(lián)絡(luò),解其幽居之苦。戰(zhàn)時紙張寶貴,筆尖凝滯太久,墨水洇作一團(tuán),如燭焰里的燈花。他寫得很費(fèi)力:

      記否昌壽里中味,黑衣白虱相縱橫。
      抹除四十年間事,爾我再起同筆耕。

      可惜,程無右并沒有回復(fù)。在許多往來書信中,他偏偏漏了這一封。郎世飖不好意思討要,很快,連那機(jī)會也失去了。

      太陽一躍上了中天。霧靄散開,腳底的花影稠密了些。墻頭一聲悶響,好事的小孩兒已不知野到哪里去了。郎世飖彎下腰,將那草稿,連那卷九九消寒圖,一道扔進(jìn)火堆。輕煙很慢很慢地飄上天空,紙灰旋轉(zhuǎn)、上升,鄰里擔(dān)心他年邁獨(dú)居,造出火情,敲開門問候,他只說不要緊,清理一些無人使用的東西。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fù)營齋。他注視著火光起落,忽而想起什么,顧不得找鐵鉗,徒手撥開灰堆,救出一封短信。初返滬上,得知程無右爛攤子一推,翩然北去,徒留一只藏起來占地方賣出去不值錢的卷軸,他也頗不是滋味。提筆成文,托宋筠轉(zhuǎn)交,寫的是: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fēng)。然春風(fēng)不度,關(guān)山難越,地獄無間,故人長別。

      本只是發(fā)發(fā)牢騷,可這牢騷里,到底有一點(diǎn)委曲。簡直昏了頭了。北國聯(lián)絡(luò)不便,當(dāng)局的信件審查亦頗嚴(yán),他隨寫隨忘,不料竟有回復(fù)。郵差的車鈴似碎金,勝男拿著一把裁紙刀,問他,拆不拆?余光里那信封輕若鳥羽,他一錯神,話還未答,頭已先搖。郎律師這是怕了,勝男嘖聲道,怎么,怕程無右大費(fèi)周章,魚傳尺素,將你一頓好罵?

      他就著煙熏印記,將信箋緩緩抽出。淡黃生脆的紙上,只寫了短短兩句。正面:矯情!反面:新體?舊體?合轍押韻?文從字順?狗屁不通!

      到底是程無右。郎世飖嘆口氣,那天晚些時候,他終于攤開稿紙,給文史館寫了些東西。被火燎到的指尖,仍余針扎的痛楚,那好容易搶救出來的信,卻又隨灰燼,乘風(fēng)而去了。

      “吾弱冠涉世,交友遍天下,認(rèn)為最難交者有三人,且以程無右為魁首。但吾與三人都保持始終,從無詬碎!

      “程無右者,字季瞻,懷寧舊家子。早歲讀書有聲。言語峻厲,好為斷制。性狷急不能容人,亦輒不見容于人。”

      “無右則不羈之馬,奮力馳去,回頭之草弗嚙,不峻之坂弗上,氣盡途絕,行同凡馬踣!

     。ㄈ耐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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