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沒有你，那么請讓我長眠于盧昂漫長無際的黎明。

　　***

　　弗朗西斯整理好身上深色的西裝，撫平衣角邊上的每一處小皺褶，仔細(xì)的系好領(lǐng)帶。他看著鏡子，對面的那個和他擁有一樣容貌的男人一臉苦悶。弗朗西斯妄圖扯動面部神經(jīng)來改變自己的表情，而控制神經(jīng)的中樞像是與一切斷了連接，無論怎么試著牽動，鏡中人依舊不改愁容。他伸手撫摩臉上的胡茬，指尖立即傳來微妙的刺痛感，仿佛刺激了近乎老死的神經(jīng)，細(xì)小的痛楚在血管中漸漸膨脹，直達(dá)心臟。

　　——原來痛苦可以在體內(nèi)生長，一旦燃著導(dǎo)火線，便不斷蔓延，隨著呼吸而直擊肺腑。

　　他輕聲念著貞德的名字，一遍一遍，在空曠的房子和自己空蕩的內(nèi)心回響。

　　沒有人回答。

　　看著鏡中憔悴的自己，他忽然想起自己與她初次見面的場景。

　　那里。城鎮(zhèn)邊緣的郊外遠(yuǎn)處是稀疏的樹林。綠草正肆意的生長直至遍布各地而空隙里有不易發(fā)現(xiàn)的野花。不算寬闊但能行走車馬的鄉(xiāng)間小路。還有距離路邊不過十幾米的大柏樹。

　　弗朗西斯就是在這樹下遇到了她。

　　說是逃難很不光彩，說是被追殺沒有面子。戰(zhàn)爭中的這一舉動，或許可以被成為暫時退兵。于是當(dāng)被他拿劍指著的她問起他為什么會在這里，他控制著不穩(wěn)定的呼吸回答是暫時退兵到了這里。而他舉劍時顫抖的手和緊縮的眉頭，以及寶劍上閃耀的寶石所代表的身份象征都被她看在眼里，不言而喻。于是少女平靜地說，或許我能幫你，殿下。

　　少女逆光的臉讓弗朗西斯看不分明，只看見少女及腰的金發(fā)在陽光下泛出美麗的光芒。他放下手中的劍，慢慢收回劍鞘，然后在少女的扶助下漸漸站了起來。他聽見她說，您可以叫我貞德。

　　“貞德�！�

　　“……我是弗朗西斯•波多弗諾�！�

　　那時他遇到的貞德是一位陽光開朗的少女，她救了自己。

　　***

　　“弗朗西斯殿下。請讓我陪同您一起上路吧�！�

　　聽了弗朗西斯說起的戰(zhàn)場上的失利戰(zhàn)況，貞德在他康復(fù)后便立即提出要和他一起戰(zhàn)斗。她想要保護法蘭西的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的人民。貞德的眼中泛著希望的光，如綠寶石的光澤一般讓人無法抗拒。弗朗西斯看著貞德已經(jīng)剪到肩上的短發(fā)和與貞德的身體不大相稱的沉劍，即便有著無數(shù)的不忍和憐惜——他還是答應(yīng)了她。

　　弗朗西斯仍記得短發(fā)的貞德半跪在自己面前，發(fā)誓效忠自己的時刻。

　　一生一世，至死不渝。她闔上的眼看不見他的表情。

　　或許那才是愛情的開始。白云靜靜流動的天空一如初洗，稀疏的樹林有鳥兒停留的記憶，花草木大口呼吸空氣吐露芬芳，少女輕闔上眼微顫的睫毛，以及他眼中難加掩飾的悲和喜。

　　貞德。

　　貞德。

　　***

　　不打仗的時光，他記得，貞德每次試圖勸說他去將胡子理掉時，自己大聲的回應(yīng)她這是藝術(shù)。但如果她一再堅持要帶自己去理發(fā)店的話他也不會拒絕。她笑著說這樣隔壁的亞瑟先生會笑話您的。盡管他十分反對她經(jīng)常把亞瑟掛在嘴上。

　　他記得。教貞德認(rèn)字時她無比認(rèn)真的表情。有時就這樣看多了一秒都會被她說“弗朗西斯殿下，請認(rèn)真些�！�

　　而在戰(zhàn)場上馳騁的她又與之前的那位少女恍若兩人。沉重的寶劍對于她來說一點都不像負(fù)擔(dān)，而是保衛(wèi)一切的銳器。她用盡一切奪得每一寸土地上的和平，她用盡一切保護著每一寸用鮮血澆灌的土地。

　　他記得。少女將短發(fā)輕梳攏在耳后，脫下了鎧甲武器的她在陽光下?lián)浜乃c普通少女無異。抓住蝴蝶又放走的她轉(zhuǎn)過頭來對他微笑。仿佛在初次遇見貞德時的城鎮(zhèn)，她輕聲呼喚的那聲“弗朗西斯殿下”還在耳畔。

　　而他最想忘記卻又記憶最深刻的那一幕，每當(dāng)回想。便扯動身上的每一處痛覺神經(jīng)。

　　大火中少女仍然微笑的面容直擊心底。他沒來得及找到她，他沒有好好保護她。他只能見她最后一面，卻連一句道別都不可能�？伤置骺匆娏�，火光燒灼中少女帶著微笑卻又止不住的淚水。盧昂城的火光漸消，藍(lán)天依舊一鏡如洗，時空流轉(zhuǎn)，仿佛又回到了她發(fā)誓效忠他的那天——少女輕闔的眼和她口中的誓言。

　　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未開放的野花宛如依舊靜候暖春，青草零落了清晨遺留的芳露，樹木的最后一片綠葉也不留情的飄落在荒涼的大地，太陽仿佛隱匿了光芒，蒼穹逝去，只剩無神眷顧的國度，靈魂也仿佛被封閉。

　　貞德。

　　你在哪里。

　　***

　　弗朗西斯注視著鏡中的自己。黑眼圈籠罩著黯然失色的眼睛，及肩的頭發(fā)很久沒打理。他伸手觸摸冰冷的鏡面，反饋回來的冰冷讓自己不禁顫抖。閉上雙眼，只剩純白的世界。他仿佛還能聽到貞德的聲音。

　　“弗朗西斯殿下。你還好嗎？”

　　“弗朗西斯殿下。”

　　……

　　他睜開眼，眼前還是那個如同行尸走肉的自己。弗朗西斯想，他是真的失去貞德了。

　　貞德。你曾用性命保護的這個國家還記得你。鮮血灌溉的土地和埋著兵器的地方都開滿了你喜歡的鳶尾花，塞納河兩岸如畫的風(fēng)景一如往昔。但是失去了你，紅酒再美不過是深紅的液體，花開得再好不過是終會凋謝的生命，風(fēng)景再美只能勾起往日的回憶。

　　貞德。如果能回到與你相遇的那天，如果能再聽你叫一次我的名字，如果能再與你一同賞花，如果能再聽一次你的勸解，如果能再與你一起戰(zhàn)斗……

　　貞德。你在哪里。

　　令人壓抑拘束的西服穿在身上，像是要去特意為你的生命所舉辦的歡送禮。而我永遠(yuǎn)的失去了你。彈奏的小夜曲也像是在為你鳴泣。

　　Je te donne mon âme
　　Si tu ne la prends pas
　　A force de se réfléchir dans un miroir de souvenirs
　　J’en oublie que mon avenir est presque là [注1]

　　如果明天沒有你。我從鏡中看到的鏡像將隨我一起長眠。

　　-Fin

　　[注1] Lara Fabian的《Il Ne Manquait Que Toi》歌詞，中文翻譯如下

　　我將我的靈魂奉獻給你
　　如果你可以不將她帶走
　　在記憶的鏡子前自我反省
　　遺忘了我的未來本是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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