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長街.

　　陽光很烈，也很毒。街上的人很少。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喜歡躲在茶館里，喝一碗涼茶，聽一段小曲兒，更有人喜歡忙里偷閑睡個午覺。沒有人喜歡站在陽光下，就連乞丐也只喜歡在蔭涼處捉虱子。

　　但，似乎有人例外。

　　一個胖子，一個很胖的胖子——或許用“肥”來形容他會更貼切。他正在長街中央走，每走一步，地面都會因為他的體重而微微顫抖。

　　胖子似乎很富有，因為他身上的袍子是綢緞店里最上好的料子；他的腰帶是用上等的翡翠做的；頭發(fā)用碧玉扎起；脖子上掛著三條又粗又長的金鏈子；他雙手的每根手指都戴著鑲嵌著不同寶石的金指環(huán)；就連領口，袖頭和靴子都鑲上了金邊。

　　很都人都在看他。

　　那么多人都在看他不是因為他很富有，這座城鎮(zhèn)很繁華，富有的人有很多。那么多人都在看他是因為他很富有，卻又非常狼狽。

　　他的袍子刮破了好幾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肥肉；有一只靴子已經張了嘴，每走一步，就會“叭噠”的響一聲；臉上青一塊紫一快，渾身都臟兮兮的。他好象很累，卻不肯停下來休息，只是不時停下來回頭看一看。汗水順著他油膩膩地臉，慢慢地流進他的衣領里去。

　　他似乎并不真正喜歡曬太陽，真正喜歡曬太陽的是跟在他身后不遠處的那個年輕人。

　　年輕人不遠不近,不緊不慢地跟在胖子身后。他穿著一件普通的藏藍色袍子，腰上還別著一個普通的彈弓；他的臉很白，就好像從來都沒有曬過太陽；一雙眼總是睡眠不足的樣子。讓人驚嘆的是：他在大太陽下走了那么長時間，臉上居然連一滴汗都沒有！

　　和大多數時下的年輕人不同，這個年輕人臉上沒有嬉皮笑臉，吊兒郎當的表情，有的只是認真——認認真真的走路，認認真真的曬太陽，認認真真的跟在胖子身后。

　　日落月升。夜晚的大城沒了白天的繁華熱鬧，只剩下蕭索與寧靜。

　　萬家燈火，留在外面的，只有更夫和酒鬼，——還有白天長街上的那兩個人。

　　一個富有而狼狽的胖子。

　　和一個認真跟在胖子身后的年輕人。

　　整整一天，胖子都在城里打轉，希望可以甩掉這個年輕人，可是，胖子快，他也快；胖子慢，他也慢；簡直像鬼一樣陰魂不散。

　　胖子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似乎已經筋疲力盡，而年輕人依舊不遠不近的跟在他身后。

　　胖子像是下定決心，突然停下來，轉身面對著年輕人。

　　年輕人也停下來，似乎在等著胖子繼續(xù)走。

　　胖子突然問道：“你為什么跟著我？”

　　年輕人道：“因為這里離京城還要有一段路程�！�

　　胖子道：“為什么還不動手殺我？”

　　年輕人道：“你這么胖，頭也一定很重�！�

　　胖子道：“所以你想把我趕到京城，然后再殺了我？”

　　年輕人道:：“是。”

　　更鼓。一聲，兩聲。已至二更。巡夜的更夫走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他感到很冷，而且，全身的寒毛一下子都豎了起來。

　　胖子道：“你真有把握能殺得了我？”

　　年輕人道：“一會兒就知道了。”

　　胖子道：“改變主意了？想現在就殺我？”

　　年輕人道：“你已不打算再走了，不是嗎？”

　　出手。

　　胖子身型巨大笨重，卻是用暗器的高手。他大吼一聲，身上七十七枚金釘同時發(fā)出，金釘就像一張密織的巨網，罩住了年輕人全身，也封住了他可能躲閃的所有角度，每枚金釘上都淬有巨毒，年輕人似乎必死無疑。

　　年輕人疾退！

　　胖子突覺眼前一花，年輕人已到了他的身后，接著，他聽到了輕輕的，溫柔的“嘶”的一聲。

　　胖子看到了自己的脖子，他生平第一次不用照鏡子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脖子，也是最后一次。

　　他很想知道年輕人是怎樣躲開他的金釘的，怎樣來到他身后的，怎樣出手的，又是用什么割掉他的頭的。可惜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因為他已經死了。

　　年輕人出手很快，胖子的人頭落了地，尸體卻還沒有倒下，血從他的脖子里噴涌而出，竟成了血霧。

　　年輕人瞇起雙眼，近乎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濃重血腥的空氣——他從來沒有否認過他嗜殺嗜血的癖好。今后也不會。

　　更夫的腿軟了，褲子也濕了一大片。他很害怕，盡管這一切快得讓他無法看清，但有人頭落地，就已夠他受了。

　　年輕人用一塊厚布把人頭包好，忽然聽到“格格”的聲音，那時一種人在極度寒冷、或極度恐懼時，牙齒打架所發(fā)出的聲音。

　　年輕人走近更夫，更夫抖得更厲害了。在他看來，眼前的年輕人簡直就是餓鬼復生、邪魔再世。更夫又向后退了幾下，口齒不清的說著：

　　“不要……求、求你……別、別、別……殺我……”

　　年輕人對他眨眨眼睛，居然還笑了一笑，接著，背起人頭，轉身走了。

　　他當然不會殺人滅口，因為他已不再是殺手了。

　　因為他現在是獵人，賞金獵人，獵人金守。

　　又是長街，又是午后。

　　但卻是京城的長街，京城的午后。

　　金守正走在長街上。還是一身藏青色的衣裳，腰里還是別著一把彈弓，走了這么長時間的路，他的臉上還是一滴汗都沒有。只是他的手里多拎了一個食籃，食籃并不大，只不過剛好裝得下一顆人頭而已。

　　金守喜歡這條街。每次去“那里”，他都會繞遠走過這條街。因為這條街很長、很寬、而且人很多；如果是在這樣的午后，這里的陽光也會最明亮，最溫暖。

　　大相國寺的香火一直很旺，金守也隨著上香的香客們一起走著。從表面上看來，金守更像一個來上香的香客，可是到了岔路口，他會走東邊的小路。金守的心里沒有信仰，沒有神，如果非要說有的話，那么他所要朝圣的，就是“那個地方”，“那個人”。

　　兵部尚書伊準在朝中可謂位高權重，是皇帝最信任的幾位大臣之一，而且年紀還不到五十，真可謂如日中天。唯一不盡人意的就是家里人丁單薄，娶了三房姨太，卻只有一個女兒。這伊大千金閨名一個瑜字，正式雙十大好年華，只可惜從小體弱多病，視女兒為掌上明珠的伊尚書只好將女兒安置在大相國寺附近的別業(yè)里靜養(yǎng)。

　　山回路轉。曲徑通幽。

　　路的盡頭是一棟名為“翠微”的宅院，金守推門，走了進去。

　　整座宅院是仿照蘇州園林的風格建造，清寧而俊秀。這里的每個亭臺，每座假山，甚至于回廊的每一處拐角，金守都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這里就是“那個地方”，他將要見的就是“那個人”。

　　笑聲。清脆的少女的笑聲。

　　一群少女正在踢毽子。毽子上下翻飛，少女們香汗淋漓，笑聲撒滿整個花園。

　　金守站在假山后面，靜靜看著。他看得很認真，就像曬太陽一樣認真。

　　少女們圍著毽子，就像一只只美麗地、飛舞著的蝴蝶，而金守的目光從頭至尾只追隨著那個穿黃衫的少女。她的個子很高，比別的少女要高出半個頭，所以踢毽子總比別人踢得多，踢得好。

　　伊瑜早就看到了站在假山后面的金守，可她還是貪玩地多踢了一會毽子。直到有些累了，才向同伴說道：“你們先玩著，我有客人來了�！�

　　伊瑜向金守走來。她的笑容明亮，聲音圓潤，鼻尖上還有幾滴晶瑩的汗珠。

　　金守的心跳加速。她越走越近，金守甚至能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影子。

　　“我踢得好么？”伊瑜笑問。她笑的時候會露出潔白的貝齒，看起來像只甜美乖巧的小兔。

　　金守點頭。

　　伊瑜笑得更甜了，快樂地領著金守，向花園另一端的“曉風”亭走去。

　　冰鎮(zhèn)的酸梅湯。解暑的綠豆糕。各種時令水果。

　　伊瑜一向對自己很好，這次也不例外。

　　“坐嘛！”伊瑜說著，轉眼已喝完了一碗酸梅湯。

　　金守坐下。

　　“你也吃��！這點心很好吃的！”

　　金守點頭，但沒動。伊瑜知道，金守是不會吃的，他從不在別人面前吃東西，至少，伊瑜從沒看到過他吃東西。她只是禮貌地讓一讓，他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怎么樣？江南好玩嗎？”

　　金守搖頭，“在哪兒殺人都一樣�！�

　　伊瑜抬頭看著金守，道：“聽說江南的姑娘都很漂亮，有沒有遇到幾個喜歡的？”金守臉上的表情總是太少，似乎永遠都是波瀾不興，所以伊瑜總想逗逗他。伊瑜覺得，如果金守的臉上有了驚訝、害羞、高興、憤怒的表情，看起來才更像一個人。

　　金守聞言，也抬起頭。伊瑜最受不了他看人的眼神。那眼神太放肆、太直接、毫無遮攔，從不躲閃，有時像個孩子，而有時就會讓人覺得自己沒有穿衣服。

　　金守搖頭，道：“那里沒有我喜歡的，你比她們都漂亮�！�

　　噗！伊瑜差點被酸梅湯嗆死！早就該知道逗這種人會遭報應，你看，報應來了吧？以后長點記性，如果下次還想逗人家，就先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如果換了另一個女人聽到金守的話，估計這會兒臉上應該可以煎蛋了，但是坐在金守面前的女人是伊瑜，所以不必擔心有人會自做多情地誤會人家在向你表白。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算得上了解金守，那么這個人一定是伊瑜。表面上看來，金守是一個冷酷無情、兇殘嗜血的地殺人狂，而事實上，他只是個沒經歷過人情世故、不懂得世態(tài)炎涼、只習慣直線思想、直線說話的賞金獵人而已。江湖上人都傳說獵人金守行事詭異，不按理出牌，其實只不過是因為他說話辦事比別人少兜了幾個圈子罷了。所以，他說在江南沒有喜歡的人就是沒有喜歡的人，說伊瑜比她們都好看，也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沒有絲毫表白、暗示或討好的成分，也就更沒有“別人我都看不上”，或是“我只喜歡你”的言外之意了，所以，和金守說話，只能聽取字面上的意思，若自做多情，就是自討苦吃。

　　伊瑜咳了許久才把氣理順，逗金守這種人一日只能一次，多了傷身。所以伊瑜主動說起了正事。

　　“有沒有受傷？”

　　金守搖頭。

　　“除了人頭，有沒有別的東西？”

　　金守搖頭。

　　“聽說這個人在那一帶是首屈一指的富豪，全身綾羅綢緞穿金戴玉，脖子上掛了三條金鏈子，十個手指上全是寶石，就連殺人的武器都是七十七枚淬了毒的十足純金釘，我說的對嗎？”

　　金守點頭。

　　“這顆人頭的花紅是多少？”

　　“白銀三千兩。”

　　“那些黃金美玉折合以下，應該是五千五百七十兩白銀，和三千兩比起來，哪個比較多？”

　　金守不語，起身走出“曉風亭”。

　　“喂！中午都過了，一起吃飯吧！”伊瑜在他身后叫道。

　　金守腳步未停，只應了一聲，便消失在假山后面。

　　留人吃飯的話一出口，伊瑜就后悔了。金守當然不會和自己一起吃，但是一會兒端上來的翡翠蒸餃、紅燒蹄膀、糖醋排骨，甚至是冬瓜蝦仁湯，都會突然間少了一半，不過幸好，她至少還有一條完整地松鼠桂魚，——因為金守不會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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