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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仿佛是一縷笑意正漫漫的透出來,終于舉起手來,輕輕用食指與中指夾住凝霜劍一泓秋水樣的寒芒,劍身反射燭光,在他臉上耀出一道眩目的白光。就在白光;〉哪且粍x那,他驟然指上用力,只聽“嗤”一聲輕響,凝霜吹毫斷發(fā),刺入體內(nèi)幾乎無聲無息,她駭驚萬分,手不知不覺已松,他手上加勁,暗紅的血順著劍身緩緩淌出,一滴一滴的濺落。她瑟瑟發(fā)抖,嘴角微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呼吸急迫,因為肺葉受傷,一開口便咳嗽牽得巨痛如山崩海裂,他卻壓著那劇烈的痛楚,一字一句:“我早就說過,我要這世上萬事,你皆是稱心如意。哪怕你要這天下,我也可以爭了來給你,何況你只是想要我的命!
內(nèi)容標簽: 布衣生活 正劇
 


一句話簡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仿佛是一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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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寂寞空庭春欲晚
    之 番外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4747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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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奈何天

作者: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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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乙卯年八月二十二。
      因這年春上閏四月,所以過了八月節(jié),天氣已經(jīng)頗為涼爽。后院里棗樹底下擺著幾只石缽,一只缽里種著蔥,倒是生得齊整整綠幽幽十分好看,另一只石缽里生著幾枝野菊花,嫩黃的花開得星星點點,石缽那頭的地下擱著兩三個篩子,里頭是新曬的灰豆與缸豆,微微散發(fā)出一種曬干貨特有的香氣。
      因方過了申時,晌午那陣生意已經(jīng)忙過,晚上的生意還未開始,知月樓的茶房馮勝年乘著這閑功夫,站在老棗樹底下,對著那青花瓷壺,一口氣灌下半壺涼茶,只覺得冰涼一線直落腹中,似乎連五臟六腑都瞬間冷透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身后卻有人笑了一聲,說:“瞧你,這樣的天氣,看不弄出毛病來!
      馮勝年回頭一看,見是知月樓專管洗菜的白周氏,人稱白嫂子,說話行事最是俏皮潑辣。此時也走出來歇涼,因適才一陣忙過發(fā)了熱,臉上紅撲撲的,手里拿了張菜牌子,只管扇著,白凈一張臉側(cè),疏疏幾根沒綰好的發(fā)絲,一絲絲被她扇得落落起起。馮勝年心上似有數(shù)莖發(fā)絲在那里輕輕撓著,禁不住眉開眼笑:“白嫂子,難得你這樣心疼我,我就算立時死了也甘愿啊!卑字苁线B連啐道:“呸呸!青天白日的,盡說這些混話!瘪T勝年誕著臉說:“這是什么混話,這可是我掏心窩子的大實話,你要是不信,我就拿蔡師傅那大刀,往心口劃拉這么一下子,將這顆心掏出來給你看,只怕你還嫌燙不肯接呢!卑字苁闲表谎,說:“你倒是劃拉給我瞧瞧啊,只要你敢掏出來,我保管不嫌燙!
      馮勝年見她媚眼如絲,心下酥軟:“你要是真這樣待我,我拼了這條糙命也和你好,就算當今皇上跟我換我也不干!卑字苁相托σ宦暎骸斑皇上跟你換,你再念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經(jīng),敲穿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木魚,看下輩子是不是修來福氣,能見著皇上門前那倆大石獅子!瘪T勝年說:“你也別小瞧了人,說起皇上,我還見過他老人家一面呢!卑字苁夏檬种械牟伺谱油砩弦慌模骸俺赌隳锏牡,你要見過皇上,我還跟皇上一塊吃過飯呢。”
      馮勝年訕笑道:“我夢里見過他,這也不成?”白周氏哧得一笑,說:“成,成,這樣可真成!瘪T勝年見她笑得嬌嗔,正欲再搭話,忽聽前面店堂里知客扯高了嗓門喊:“馮老七!馮老七!”馮勝年忙答應(yīng):“來了來了!”
      他一溜小跑進了店堂,原來是有客,馮勝年見是老主顧,忙迎上去哈腰陪笑:“原來是王五爺,可有日子您沒來照應(yīng)小店了,今兒您是樓上雅閣坐著清凈,還是樓下店堂里坐著敞亮?”
      那王五爺一幅笑嘻嘻的憊懶模樣:“就坐這店堂里,爺我就中意這敞亮!
      “好咧!”馮勝年抽了抹布麻利的將桌椅拭過,翻過倒扣的杯子斟上茶,又問:“五爺還是老三樣?”見那王五爺點了頭,馮勝年便拉長了嗓子唱告廚房:“芫香爆肚、紅油耳片、酥炸花生米——”廚房里連聲唱應(yīng):“芫香爆肚、紅油耳片、酥炸花生米……”他們是老字號的菜館子,不一會兒三樣菜皆上齊了,馮勝年將筷子抹凈,又依平日一樣送上壺桂花酒,說:“五爺慢用!
      那王五爺點點頭,他性子粗疏,甩開了腮幫子大嚼,一邊吃就一邊夸:“爺吃遍了城里城外大小館子,就你們這兒的爆肚是頭一份!蹦每曜忧弥舆叄骸澳銈冞@耳片也做得好,幾天不吃,就叫人想得慌!瘪T勝年替他斟上酒,王五爺接過“吱”一口就抿干了,拿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油,又說:“可惜可惜,就是這桂花酒不夠好!
      馮勝年笑道:“看五爺說的,這是城西老周家槽房的酒,拿今年的新桂花釀兌了,雖不敢夸好,但比起別家的桂花酒絕不輸了去!蓖跷鍫斈每曜忧昧饲媚蔷茐兀骸皦木蛪脑谶@今年的新桂花上,上好的桂花酒,應(yīng)該用杭州的金桂,且要揀含苞未放的花,醅釀成酒,入壇密封三年,方成桂花陳酒。啟壇時花香酒香,脈絡(luò)分明,又絲絲相滲,甜香馥郁,嘖嘖……”他一邊說一邊搖頭贊嘆,神色間便顯得饞涎欲滴。馮勝年在一旁陪笑:“五爺說的是。”心里卻在嘀咕,那杭州的金桂,京城如何有得?就算拿運河里的船來載,順風而至亦得十天半月,只怕那些桂花未及運到京來,已經(jīng)全枯爛成了渣泥了。
      那王五爺吃得興起,一壺酒吃完,又叫一壺,他起初飲酒吃菜,吃的甚快,到了最后,就著那碟花生米下酒,慢悠悠的細細品起來。因已是酉初時分,店堂里的吃客漸漸多起來,馮勝年和一眾伙計皆忙得腳不點地,前頭叫迎客,后頭叫上菜,左邊桌上叫添飯,右邊桌上命算賬,十余個手腳伶俐的店伙穿梭來去,快步如飛,猶是忙得團團轉(zhuǎn)。
      天黑得早,不一會兒店前掛的兩盞極大紗燈都點燃了,照得樓前遠近數(shù)丈皆亮如白晝,店內(nèi)人聲如沸,亦是熱鬧到了極處。那王五爺又吃了半壺酒,正是面酣耳熱,忽聞樓上一陣喧嘩,只聽到步聲急促,一個妙齡女子抱著琵琶直奔下樓來。她裝束艷麗,頗有幾分姿色,一望便知是店中賣唱的歌女,緊跟著有人大罵:“給臉不要臉的小婊子!”咚咚咚樓板連聲,追將下來。馮勝年正端著菜上來,那女子慌張不及,避入他身后,只見樓上追下來的三個人,皆是一身酒氣。馮勝年忙哈腰笑道:“幾位爺,有話好好說!睘槭椎哪侨松聿陌郑表,冷笑一聲:“什么東西,竟敢攔爺?shù)牡。”他身后兩人哈哈大笑,冷不防伸出手去將馮勝年用力一推。馮勝年猝不防及,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那三人拍手大笑,馮勝年狼狽爬起來,正欲說話,另一名店伙識得那三人,連忙扯住了馮勝年的袖子,低聲說:“這胖子是馬侍郎家的親戚,可別造次了。”馮勝年嚇得一個哆嗦,再不敢言語。
      那三人越發(fā)張狂得意,一邊大笑,一邊就去拉那女子。那女子大聲呼救,卻并無人敢阻攔,二掌柜的怕鬧出事來,忙陪笑上前相勸:“爺,諸位爺,我替她向諸位爺先賠個不是。諸位爺都是大人大量,三位爺想聽什么曲子,只管叫她唱來,這樣大庭廣眾的拉拉扯扯,也不成個體統(tǒng)!
      那三人皆已喝得爛醉,為首那胖子斜乜著醉眼,舌頭發(fā)直:“大爺我今天就不講究什么體統(tǒng),你能拿我怎么著?”二掌柜見他們醉得厲害,心下叫苦,哈腰陪笑,連聲道:“大爺說的是!鞭D(zhuǎn)頭又呵斥那女子:“既然出來做生意,大爺們招呼你唱什么,你就給唱什么,大爺們聽著滿意,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那女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張面孔早嚇得雪白,此時方道:“我雖然出來唱曲,可也只是賣藝……他們……他們……”連說了兩遍,極是楚楚可憐。那胖子身后的人便笑道:“我們二爺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氣,你可別給臉不要臉!蹦桥幽樕珣K白,緊緊抿著嘴,卻再不說話。
      眾人瞧這情形,早就明白了七八分,可是誰肯幫那弱女子說上半分好話,只有二掌柜陪笑道:“幾位大爺給小店幾分薄面,叫她好生替大爺們唱上幾曲,賠個不是就是了!闭f著連連向那女子使眼色:“青鸞姑娘,既然出來掙這碗飯吃,好歹也要給客人幾分面子!蹦桥有南缕喑,抽出帕子來拭拭眼角,并不言語,那胖子頭見二掌柜低聲下氣的陪小心,仰面哼了一聲,道:“那就叫她唱吧!
      那名喚青鸞的賣唱女抱著琵琶,又拭了拭眼淚,調(diào)了弦子,她愁心如焚,哪有心思唱曲,隨口只唱了一句:“夜寒漏永千門靜……”已經(jīng)被那胖子不耐打斷:“唱這樣的勞什子作什么,要唱也要唱十八摸!弊械哪锌徒院宓眯ζ饋恚侨齻人更是樂不可支。青鸞的臉本來已經(jīng)慘白,此時似更無半分血色,見那胖子又逼上一步,色迷迷的兩只眼只是瞧著自己,不知從何生了勇氣,忽道:“我不唱了。”
      那胖子“嗬”了一聲,回顧左右:“今天這丫頭可真是反了。大爺們點支小曲兒,她都敢說不唱。不唱,不唱你出來賣什么?”那女子見他逼迫至此,將手中琵琶往地上一摔,只聽“砰”一聲,板裂弦斷,她抬起眼來,幽暗雙眸似澄夜寒星:“我雖是賣唱人家,亦是人生父母養(yǎng),今日三位若是再逼我,青鸞不過亦如此琴,拼得一個粉身碎骨。”
      那胖子哈哈大笑,道:“好志氣,大爺我最中意這樣的烈性。”向左右努一努嘴,那二人笑嘻嘻慢步上前,三人隱成合圍之勢,青鸞心下慌亂,步步后退,腰肢間一硬,原來已經(jīng)抵著一張桌子,退無可退了。那三人見她無處可逃,更放慢了步子,皆露出一種貓兒戲鼠的得意之容。青鸞左手已經(jīng)扶了那桌子上,只覺桌面冷膩,原來手里已經(jīng)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店堂里的人皆注目著他們,一時鴉雀無聲,忽聽“啪”一聲,卻是有人將筷子摔在桌上,只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掌柜的,這天子腳下,皇城根兒前,你就由著人欺負一個小丫頭?”那二掌柜滿頭大汗,陪笑道:“王五爺,咱們這里只是飯館子……”那王五爺拿了根竹簽,一邊戳著牙花子,一邊說:“廢話,你這不是飯館子,難道還是澡堂子不成?你今兒倒給爺尋個搓背的來!彼豢谟猪懹执嗟木┢,逗得眾人哄得一笑。那胖子已經(jīng)知道此人是有意攪和,只見那王五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一身青布衣衫,腰里胡亂攔著條青綢汗巾子,一只腿高高蹺到椅上,露出腳上的千層底烏緞子布鞋,那模樣似是買賣人家的幫閑。坐亦無半分坐相,雖生得眉目俊秀,兩只眼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人,漆黑的眸子骨碌碌直轉(zhuǎn),一幅憊懶潑皮的樣子。
      那胖子見是這樣一個角色,哪里放在心上,雙眼一瞪:“少管你大爺?shù)拈e事!蹦峭跷鍫斘恍,唿的一聲站起,指東打西,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那胖子一左一右兩個伴當,只聽“砰砰”接連兩聲,皆已四腳朝天摔在了地上。那王五爺身形極快,出手利落,連使兩個絆子,便已經(jīng)摔倒兩人,眾人還未看清,他已經(jīng)負手立在當?shù)兀耘f是一幅笑嘻嘻的憊懶模樣。那胖子本是旗下,已經(jīng)瞧出這身法乃是“布庫”,滿語“布庫”意為“摔跤常勝者”,滿州子弟自幼皆習此術(shù),王公大臣,更以篡養(yǎng)布庫為樂。那胖子哈哈大笑,挽起袖子道:“小兔崽子,也不去訪一訪,你大爺我是善撲營出身,今兒就好好陪大爺我玩一玩!
      那王五爺聽他出口傷人,眉頭微微一皺,那胖子已經(jīng)如一座小山直撲過來,那王五爺身形靈巧,一閃便已經(jīng)轉(zhuǎn)到那胖子身后,那胖子收勢不及,哪里轉(zhuǎn)得過身來。王五爺腳下一勾,又是一個絆子。那胖子摔了個嘴啃泥,狼狽不堪爬起來,惱羞成怒,惡狠狠的又撲上來。那王五爺身子一側(cè),那胖子已經(jīng)撞在了桌子上,那些碗兒杯兒碟兒,乒乒乓乓摔了滿地。
      知月樓的二掌柜心驚肉跳,滿頭大汗縮在一旁,不住念佛。那胖子掙扎半晌才爬起來,直直瞪著那王五爺,卻不敢再輕舉妄動,過了半晌,方才咬牙切齒道:“你……你給我等著!蹦峭跷謇世室恍,拂袖撣了撣長衫上的灰塵,眉眼舒展開來,竟是十分桀驁:“爺就在此恭侯大駕。”那胖子本還想撂幾句狠話,一時竟被他氣質(zhì)所奪,張口結(jié)舌,只是頓一頓足,帶著人蹌啷而去。那王五舉手扔了一錠銀子給二掌柜:“拿去,賠你打壞的家什!蹦嵌乒耦D時眉開眼笑,上來打千兒請了安,又奉承道:“只有五爺最體恤人。”那王五爺哧得一笑,重新坐下,卻又重新蹺足抖腿,十足十又是潑皮模樣。
      青鸞此時方上前曲膝行禮,低聲道:“多謝五爺!
      那王五爺仍舊是笑嘻嘻的,目光在她身上一繞,她只覺得那目光鋒利似刃,抬起眼來,卻見他光芒盡斂,慢吞吞的重新掂了筷子挾了顆花生米,扔在口中嚼得崩脆,似是漫不經(jīng)心的道:“既然要謝我,多少就得有點誠意!
      青鸞微微一怔,只得順著他的話,答了一個“是。”
      那王五爺卻笑容可掬,問馮勝年:“樓上還有沒有雅間?”馮勝年適才見他大展拳腳,心下早就又驚又怕,沒想到這位老主顧年紀輕輕,竟然片刻之間便將三人揍得趴下。惶然道:“有,當然有!
      王五爺拿起酒壺,就對著壺嘴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口酒,仍舊拿袖子揩了揩嘴角的殘酒,對青鸞笑嘻嘻的說:“姑娘請。”青鸞方寸大亂,怯聲問:“敢問五爺,要青鸞去哪里?”王五爺仍舊一幅無賴樣子:“爺我今天也算搭救了你,旁的不敢勞煩姑娘,請姑娘為我上樓去唱一曲,我照樣付姑娘曲金。”青鸞心中雖怕,但見他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不知為何,心里忽的一定,說道:“五爺今日大恩,小女子沒齒難忘,只是琵琶已摔,改日小女子再好生為五爺唱上幾首,一助五爺?shù)木婆d。”
      那王五爺嗤笑一聲,道:“剛才對著那三個烏龜王八蛋,也沒見著你這樣伶牙俐齒!鼻帑[臉上微微一紅,咬一咬牙,道:“既然如此,青鸞清唱就是了!蹦峭跷鍫斠慌拇笸,道:“爽快!鞭D(zhuǎn)頭便對馮勝年道:“磨蹭什么,還不引路。”馮勝年忙點頭哈腰,引他們二人上樓上的雅間去。
      待進了雅間,王五爺四處瞧過,這知月樓乃是老店,二樓雅間倒真的十分清凈,唯向南開著一溜窗子,此時是夜里,從窗中望去,一條長街蜿蜒星星點點的燈火,熱鬧景致盡收眼底。王五爺點頭道:“很好,很好!庇址愿礼T勝年:“不拘什么菜,揀你們拿手的炒兩個來!瘪T勝年答應(yīng)著退了出去,王五爺卻隨手就去關(guān)上了門,然后將窗子一扇扇的關(guān)上,這樓雖舊,卻是磚樓,極是隔音,雅間內(nèi)頓時靜得似掉根針都能聽見,青鸞心中慌張,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那王五爺見她一雙妙目,盈盈的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顯得十分害怕,禁不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要怕。”越是叫她不怕,她越是怕得厲害,往后退了一步,反手暗暗的已經(jīng)扣在門上,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她便再拉門逃出。誰知他反坐下來,依舊舒舒服服的蹺起了腿,順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呷著,含糊不清的說:“唱吧!
      她怔了一怔,一顆心卻仍懸在半空,強自鎮(zhèn)定,問:“五爺想聽什么曲子?”
      那王五爺揮了揮手,道:“就是你才剛唱的那首!彼剖且粫r沒聽明白,仍舊望著他,他放下茶杯,慢條斯理的說:“就是你才剛只唱了一句的那首!彼藭r漸漸的鎮(zhèn)定下來,說道:“五爺,真對不住,適才青鸞失魂落魄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唱了句什么。五爺如果不嫌棄,青鸞唱支最拿手的《念奴嬌》給五爺聽!
      那王五爺?shù)溃骸澳阕约翰恢雷约撼司涫裁,那我就給你提個醒兒——夜寒漏永千門靜,接著這句往下唱!
      青鸞請了個安,猶帶幾分怯意:“五爺,這首詩是我娘所習的舊曲,我適才一時惶急,隨嘴唱了一句,后頭的我實在唱不好,請五爺另揀支曲子吧!蓖跷鍫斘⑿Γ骸霸瓉硎悄隳锝棠愕,果然是體己曲子!鼻帑[不再作聲,那王五爺又是哧得一笑,道:“只是一支曲子,你嘴里唱,我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聽過就算,有什么打緊?”
      青鸞道:“此曲我實實唱不好!蓖跷鍫?shù)溃骸凹热荒銗壅f話,不愛唱曲,那就將后頭的詞念出來我聽聽,也就罷了!鼻帑[心中忐忑,那王五爺端著蓋碗來,呷了一口茶,似是毫不在意:“我王五是個粗人,就聽著好聽罷了,你唱給我聽聽,我也學不了,搶不去你的飯碗啊!彼Z氣俏皮,青鸞只覺得他一雙眸子晶亮,燈光下瞳仁兒黑得似最深沉的夜色,不知為何十分令人心安。得他相助,終究是覺得應(yīng)有所酬,猶豫片刻,終于低聲唱道:“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她聲音清麗婉轉(zhuǎn),唱到最后一句的“月”字,余音裊裊,似嘆非嘆,極是惆悵動人。
      王五爺坐在那里,手里轉(zhuǎn)著茶碗的蓋子,等她唱到第二句,身子忽然微微一震,旋即坐在那里,只是紋絲不動,直到她唱完后,又過了許久,方才抬起頭來。青鸞只覺得他目光怪異,那樣子像是大惑不解,只管打量著自己,仿佛想從自己身上看出什么來。她到底心下有幾分羞怯害怕,不聲不響請了個安,道:“多謝五爺仗義相救,青鸞無以為報,但日祈五爺此生康泰,青鸞告退了!
      那王五爺見她退后去開門,這才如夢初醒,道:“等一等!闭Z氣已經(jīng)十分客氣:“姑娘談吐斯文,必也是好人家出身。敢問姑娘是何方人士,府上貴姓?”青鸞只答:“因貧寒入此賤籍,有何顏面提及家門,五爺也不必問了!蹦峭跷鍫攨s甚是心急,脫口道:“那姑娘原籍何處可以說吧?”青鸞怔了一怔,道:“是,小女子原籍江寧!蓖跷鍫斏︻^道:“江寧……”又問:“這曲子你是你娘教你的,她說沒說過這詞是誰寫的?”青鸞心中生疑,只是不明白他為何一味追問此詩,道:“我娘沒說過這是誰寫的!
      王五爺哦了一聲,似是更加困惑,青鸞見他突然之間呆呆傻傻,心下害怕,正欲說話,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喧嘩,極是吵鬧。王五爺眉頭一皺,道:“準是那三個王八蛋不服氣,帶了幫手來!蓖崎_窗探頭一瞧,卻見七八個衣飾整潔的長隨,騎著數(shù)匹高大駿馬,正在門口下馬。他眉頭皺得更緊,樓下長隨中為首的那人一抬頭,正巧仰面看到他探出半個身子,與他打了個照面。那人啪的將袖子一捋,就在那塵土地下跪了,高聲道:“奴才給爺請安!庇嘞铝呷艘嗉娂姽蛳,不敢抬起頭來,竟是恭敬到了極點。
      王五爺卻大發(fā)雷霆:“見了你們還安個屁!是誰叫你們尋到這里來的?”
      為首那人重重磕了一個頭,道:“容奴才上樓來,向爺仔細回話!蓖跷鍫敽吡艘宦,道:“滾上來吧!蹦侨擞挚牧艘粋頭,恭聲道:“謝爺?shù)亩鞯!彼麄円恍腥穗m是長隨打扮,但個個氣宇軒昂,衣飾華貴,更兼所乘駿馬鞍韉鮮明,竟是京中一等一的人家亦不敢攀比的豪門奢仆。馮勝年總見王五爺一身粗布葛衣來吃酒,穿得極好時也不過是一件綢長衫,私心猜度他不過是個生意場上的混混兒,誰知他的家奴反倒有這樣的氣派,忙迎了上來,滿臉堆笑:“五爺在樓上雅間。”
      那一幫豪奴本留一人在外頭牽著馬,此時留了兩人在樓梯口,另二人把守二樓走廊,余下四人行至雅間之前,又留下二人把守門口,只為首那人進了雅間,先打了個千,恭聲道:“奴才海爾塞見過五爺!
      青鸞見這王五竟有這樣的氣派,早就十分吃驚。王五爺神色頗為不耐,道:“不是早吩咐過,沒事別來擾我!焙柸ЧЬ淳吹懒寺暋笆恰,卻趨前一步,附耳對王五爺說了一句話。青鸞本來覺得那王五爺嘻皮笑臉,吊兒啷當,純粹是個潑皮無賴,此時卻見他臉色一沉,神氣凝重,竟有一種淵停岳峙的氣勢,霍然起身,吩咐海爾塞:“走!”
      海爾塞依舊極是恭謹:“是!蹦峭跷鍫斣俨徽f一句話,大跨步直沖出去,海爾塞緊隨其后,只聽樓梯上步聲急促,一行人已經(jīng)疾步下樓。青鸞呆立半晌,方才伏到窗前去看,只見那五爺已經(jīng)率著一眾家奴認蹬上馬,數(shù)騎煙塵滾滾,蹄聲隆隆,路人避閃不及,在依稀的燈火里已經(jīng)去得遠了。
      他們一行人縱馬徑往西,未至西直門便折向北,馬行極快,海爾塞只覺得背心里生了一層冷汗,本是八月末的初秋天氣,衣服卻早汗得透了,他悄悄打量主人神色,只見他打馬狂奔,似未思及任何事情。從喧鬧的市坊間穿出,這一條筆直的官道寂靜無人聲,遠遠已經(jīng)可望見大片黑沉沉的琉璃瓦,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再近些,便可見著一盞盞極大紗燈,燃得雄渾莊嚴宮門外透亮輝煌。
      聽到蹄聲,早有護軍執(zhí)燈迎出很遠,大聲問:“什么人?”海爾塞見主人揚手舉起一面簽牌,便高聲替主人回答:“和碩和親王弘晝,奉召覲見。”
      護軍忙不迭行禮,閃避過一旁,海爾塞及那六七名親隨仆人悉下馬,早有和親王府的伴當帶著冠服等侯在此,弘晝就在直房里匆匆換了,親王體位尊貴,悉賞“紫禁城騎馬”。此時皇帝駐蹕圓明園,園中規(guī)矩悉比照禁中,他換了冠服便重新上馬,自側(cè)門策馬入園,繞過正大光明,方在儀門前下了馬,早有太監(jiān)挑燈迎了出來,順著湖畔青石道走了不久,方至九州清晏,未進殿門,已經(jīng)見著階下立著數(shù)人。檐下本懸著數(shù)盞極大的紗燈,照見分明,正是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另有一人同他一樣,著金黃四開衩繡五爪九蟒袍,紅絨結(jié)頂冠帽,乃是皇子特有的服制,正是他的兄長皇四子弘歷。弘歷身后則是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只待弘晝一到,兩代四親王,滿漢二輔相,竟是聚齊了。
      弘晝雖生性飛揚跳脫,此時見了這樣的陣仗,也立刻明白出了大事,一雙腳似灌了沉鉛,竟不知自己是如何邁出步子。莊親王允祿見到弘晝,沉聲道:“皇上病勢沉重,特召我等前來!焙霑冎挥X得腦中“嗡”得一響,允祿后頭的話竟一句也未聽見。自從雍正九年皇帝大病一場之后,時時有圣躬不豫的消息,但近兩年皇帝身子還算安泰。且皇帝素來畏暑喜寒,如今已經(jīng)是初秋,天氣涼爽,皇帝精神頗好,弘晝昨日入園請安,還聽了好生一頓訓斥,說他:“刁鉆頑劣,奢侈無度,行事多有失皇子身份!辈辉胫皇且蝗展Ψ,竟致病重不起,
      正是一顆心七上八下,皇帝最親信的總管太監(jiān)蘇培盛已經(jīng)出來,向眾人拱一拱手,道:“諸位王爺、大人請進!
      請脈的御醫(yī)劉勝芳已經(jīng)退了出去,暖閣內(nèi)本焚著安息香,只見一縷縷淡白的清煙散入殿深處,宮女太監(jiān)連大氣都不敢出,個個垂手靜立,蘇培盛悄步趨前,低聲道:“萬歲爺,他們都來了!
      于是由莊親王允祿領(lǐng)頭,允禮、弘歷、弘晝、鄂爾泰、張廷玉一溜跪下,行了見駕的大禮。弘晝這才看清炕上靜靜臥著的皇帝,他臉色還算安祥,雙目微閉,嘴角微微動了下。似乎是示意聽到了。眾人一動不動跪在原處,暖閣里靜的可怕,甚至連炕幾上西洋自鳴鐘走針的“嚓嚓”聲都能聽見。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于緩緩睜開眼睛,瞧了瞧諸人,他的聲音很低,似乎極為吃力:“鄂爾泰……”鄂爾泰連忙膝行數(shù)步,跪在炕前,含淚叩頭道:“奴才謹聆圣諭!被实勐曇艉茌p:“遺詔……”鄂爾泰道語氣惶急:“皇上春秋鼎盛……”未等他說完,皇帝呼吸急迫起來,在枕上搖了搖頭,似不欲再聽此套話。鄂爾泰含淚磕了個頭:“是,奴才等愿鞠躬盡粹,以侍儲君!被实鬯坪跎跏菨M意,緩緩閉了閉眼,這才說道:“在枕下……”鄂爾泰望了一眼蘇培盛,于是由蘇培盛從皇帝枕下取出一只精巧的黑漆匣子,鄂爾泰見此匣封緘甚密,不僅有皇帝御押的封條,還用一把紫銅百子鎖。蘇培盛知道此匣關(guān)系重大,雙手交與鄂爾泰捧住;实塾帽M全身力氣,手臂抬到一半,終于無力的垂下,只是長長喘了口氣。鄂爾泰自雍正元年擢升江蘇布政使,雍正三年又晉升為廣西巡撫。在赴任途中,皇帝覺得他仍可大用,改擢為云南巡撫,管理云貴總督事,而名義上的云貴總督楊名時卻只管理云南巡撫事。雍正四年十月,鄂爾泰又擢得總督實缺,加兵部尚書銜,六年改任云貴廣西總督,次年得少保加銜,十年內(nèi)召至京,任保和殿大學士,居內(nèi)閣首輔地位,十余年來青云直上,可謂圣眷優(yōu)渥到了極處。這十三年來君臣相得,知這位皇帝生性最是要強,極愛面子,此時竟連舉一舉手都不能,心下必難過到了極點。他聲音里已經(jīng)不禁哽咽:“皇上……”皇帝本來性子甚是急躁,此時卻像是驟然恬靜了,呼吸也漸漸均停平順,又過了許久,才道:“鑰匙……在朕衣內(nèi)。”
      皇帝病臥在炕,本來就只穿了明黃寧綢中衣,蘇培盛只得解開皇帝的衣裳,眾人因皇帝說話無力,皆跪得極近,此時炕側(cè)燭火極明,清清楚楚照見皇帝左胸口有極長一道傷口,竟有兩三寸長,疤痕極闊,顯見當年傷口極深。雖然是數(shù)十年前的舊傷,早就痊愈,但疤痕猙獰宛然,可見當年這傷勢是如何兇險,只怕幾乎不曾奪了性命去;实圹`祚之前,乃是金枝玉葉的皇子,自幼便是保姆、嬤嬤、哈哈珠子拱圍著。成年之后又是敕封的和碩雍親王,別說受這樣嚴重的傷,就是指頭上被燙掉層油皮,太醫(yī)院也必備醫(yī)案入檔。此時暖閣之內(nèi)的四親王、兩輔相,皆是皇帝最親信之人,但數(shù)十年來,竟無一人知悉皇帝曾受過這樣的重傷。皇帝本來心性縝密,性子孤僻,有許多行事不為旁人所知,但不知所為何故,如此重傷多年前竟不曾走漏一絲風聲,眾人皆在心中錯愕無比。
      但見蘇培盛已經(jīng)在皇帝內(nèi)衣夾袋尋到小小一枚紫銅鑰匙,一并交與鄂爾泰。復(fù)又替皇帝整理好衣裳,依舊替皇帝掖好了夾被。皇帝微閉著眼睛,說話也似有了幾分力氣:“此詔書……著莊親王,果親王、鄂爾泰與衡臣……會同……豐盛額、訥親……海望……同拆看!贝思词穷櫭,于是眾人皆磕下頭去,道:“謹遵圣諭。”此時方才去宣諭傳來的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豐盛額、訥親,內(nèi)大臣戶部侍郎海望皆已趕到。太監(jiān)進來稟報此三人已至,皇帝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似再無力氣說話。
      于是由鄂爾泰與張廷玉捧了匣子,就在寢宮宮門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打開封緘,取出詔書宣讀,果然不出所料,詔書之上筆跡圓潤,正是皇帝御筆親書,乃是:“皇四子寶親王弘歷為皇太子,即皇帝位!
      皇帝共有十子,長大成人的只有皇三子弘時、皇四子弘歷和皇五子弘晝,另有皇十子,此時年方三歲,隨母長住圓明園,連名字都還沒取,人稱“圓明園阿哥”。但皇三子弘時在雍正五年即被皇帝玉牒除名,撤去黃帶,逐出了宗室,不久就病死了,皇十子太小,繼位的人選必在皇四子弘歷與皇五子弘晝二人之間。而弘歷豐姿過人,見識卓越,遠非只會玩鳥賞花、憊懶淘氣的弘晝可比,傾朝上下早已默認他即為儲君。所以此時密詔一出,再無懸念,弘晝早無奪嫡之心,反倒大大的松了口氣。
      兩位皇子依舊入寢宮侍疾,此時名份已定,皇太子弘歷謝過恩,又與弘晝同侍侯皇帝吃藥。弘晝半跪在腳踏之上,扶了皇帝,弘歷端了藥碗,依例先嘗了一口,侍候皇帝喝了,又侍候皇帝重新躺下,那藥唯鎮(zhèn)定安神之用,皇帝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個時辰的樣子,方醒了過來,臉上卻顯出煩躁的樣子,弘晝見皇帝額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忙命蘇培盛去擰了熱毛巾把子來,侍候皇帝拭過臉。皇帝精神像是安穩(wěn)了些,望著他們二人,見兄弟二人垂手并立,雖然風采各有高下,臉上皆是恭敬慕愛之色;实酆鋈坏溃骸疤焐,你去將十阿哥抱來。你們都在這里……他也該來……”
      弘晝自成人之后,未嘗再聞皇帝呼過自己乳名,心下忽然酸楚萬分,幾欲落淚,憶起這位嚴父雖然昔日諸多訶責,總是恨鐵不成鋼,而自己因不欲涉及儲位之爭,故意放浪形駭,每每氣得這位皇阿瑪大發(fā)雷霆,到了如今方顯這一片舐犢之情。于是含淚磕了個頭,徑去十阿哥處傳皇帝口諭。
      皇帝的精神像是漸漸好了些,掙扎著像是想坐起來的樣子,蘇培盛忙拿了大迎枕來,弘歷亦上前幫忙,皇帝卻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弘歷只覺他手心滾燙,皇帝只是溫和的瞧著他,他生性嚴峻,可此時弘歷見他目光之中盡皆愛憐,仿佛自己只是極弱極小的幼兒一般,慈愛之意盡在不言中,不由叫了聲:“皇阿瑪”。皇帝卻道:“那年……是我親手抱了你回來……”
      弘歷怔了一下,不知皇帝此話是何意,皇帝眼中卻漸漸有了光彩,弘歷見皇帝精神漸復(fù),心下稍安,但見他的目光雖在自己的臉上,卻似乎透過了一切,直望到那看不見的過去光陰之中,似說與他聽,又似是自言自語:“你還沒有滿月……又瘦……又小……卻從來不哭……餓了的時候只舔我的手指……”他的手撫摸過兒子的臉頰,語氣極是欣慰:“你處處都極懂事……這千斤的擔子,此后都交給你了……”
      弘歷終究忍不住,含淚叫道:“皇阿瑪……”
      皇帝的聲音忽低下去:“你娘因我……吃了太多苦……”他眼中夾雜著奇異的光芒,仿佛隔著數(shù)十年的瞬息煙華,穿越諸多的人事,憶起遙迢而莫知的從前,聲音里唯有莫名的狂熱:“沒想到她還活著,我一直怕……我一直怕見不著了! 弘歷大驚駭異,他的生母鈕祜祿氏已經(jīng)是熹貴妃,不僅位份尊貴,而且二十余年來與皇帝相敬如賓,安享榮樂富貴,如何有吃苦之說?更惶論有“活著”之說?何況皇帝說的是“你娘”而不是“你額娘”,皇帝素日最講究禮法,而此二稱呼一漢一滿,雖是同一意思,卻大大的失了皇家禮數(shù)。他心中惶惑著急,皇帝卻似比他更急,頭上迸出豆大的冷汗,突然用盡全部的力氣,緊緊捏住他的手:“去找……找……”
      弘歷忙道:“兒臣這就命人快馬回宮,請額娘來!被实壑皇菗u頭,抓住他的手驟然握緊,弘歷又驚又怕:“皇阿瑪!”皇帝像是突然透不過氣來,只是大口大口喘氣,弘歷與蘇培盛慌了手腳,摸胸撫背,只怕他一口氣透不過來。弘歷頓足叫:“傳御醫(yī),傳御醫(yī)!”蘇培盛飛奔著出去,皇帝的呼吸卻漸漸微弱下去,弘歷這才知適才只是回光返照,又急又痛,只是連聲叫:“皇阿瑪……皇阿瑪……”皇帝眼神也漸漸渙散,但極力的動著嘴唇,似還想說什么。弘歷俯下身去,才聽到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好香……是桂花開了……”弘歷問:“皇阿瑪想要什么?”皇帝卻再無力氣說話,微微呼出最后一口氣,闔上了眼睛。弘歷大驚失色,連聲叫“皇阿瑪!皇阿瑪……”聲音里已經(jīng)帶了哭腔。此時蘇培盛已經(jīng)傳了御醫(yī)進來,由劉勝芳率著數(shù)名御醫(yī),來不及行禮,便上前看視皇帝的病情,但見皇帝雙目微閉,劉勝芳拿顫抖的手去一試鼻息,已無呼吸。他那只手劇烈的顫抖著,再也縮不回去。蘇培盛急得團團轉(zhuǎn),弘歷雖然鎮(zhèn)定,聲音也禁不住有一絲異樣:“怎么樣?”
      劉勝芳牙齒格格輕響,終于道:“皇上……賓天了!
      弘歷臉刷一下白得嚇人,雖然皇帝此番病來得極突然,病勢又沉重,可是心里到底還是存了萬一的指望。蘇培盛見他身子微微一晃,怕他昏闕過去,叫了聲:“四阿哥!”伸手在他臂上扶了一把。弘歷怔怔的瞧著炕上靜靜臥著的皇帝,似乎不肯相信劉勝芳適才的話。御醫(yī)們跪了一地,外頭允祿允禮與幾名顧命大臣聞訊進來,聽到劉勝芳的話,皆跪下了,允祿抬起頭來,見弘歷已經(jīng)潸然淚下,立刻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磕頭:“奴才請皇上節(jié)哀,大行皇帝已去,萬事有誒皇上做主!
      他這一哭,寢宮之中便開了鍋一樣,從暖閣之內(nèi)一直到宮門外,人人皆放聲大哭,弘晝親自抱了十阿哥方趕回來,還未及寢宮門前便聽到這一片嚎啕大哭,他心下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終于走進寢宮。他懷里的十阿哥本來已經(jīng)睡著,此時早被驚醒,睜眼不見了相熟的乳母嬤嬤,耳畔盡皆是哭聲,眨了眨眼睛,哇一聲就哭起來。弘晝被他這一哭,更覺悲慟,眼淚漱漱的落在裹著幼弟的斗篷之上。
      寢宮里諸人盡皆痛哭,足足有小半個時辰方稍稍平定下來,便由鄂爾泰攙了弘歷,力勸“節(jié)哀”,弘歷心中雖悲痛,亦知此大事一出,后頭千頭萬緒皆要自己去拿主意,當下便由允祿與允禮分頭去辦“大事”,所謂大事,即傳諭各宮舉喪,摘去帽上紅纓,換孝服。各處撤去吉色燈飾帳幔,換孝帳。最要緊的是大行皇帝小斂,護送梓宮回宮停靈……他們都是經(jīng)過康熙六十一年“大事”的人,熟知禮節(jié),當下去一一安排人手。再由鄂爾泰與張廷玉先行回宮,預(yù)備一切接駕事宜。
      諸人皆去了,反只余了弘歷與弘晝二人在此,弘歷眼角微紅,低聲叫道:“天申!狈词志o緊拉住弘晝的手。弘晝心中激蕩,幾欲又落下淚來,只叫得一聲:“四哥!彼蝗皇р铮挥X得天地驟然失色,恨不得與這位兄長抱頭大哭,弘歷也怕他再哭起來,自己亦會悲不自抑,忙忙的亂以他語:“皇阿瑪?shù)倪z詔,將雍和宮一切皆賜給你!焙霑兒鋈绾⑼话惴怕暣罂蓿骸拔也灰汉蛯m,我只要皇阿瑪!
      他這么一哭,弘歷禁不住熱淚又滾滾而下,蘇培盛等近侍太監(jiān)忙上前相勸,好容易勸得弘晝收淚,弘歷突然想起來,問蘇培盛:“大行皇帝到底是怎么病得?”弘晝心中早有疑惑,只是事出倉促,不及詢問。此時弘歷開口,才知道他原來也并不知情。蘇培盛一邊拭淚一邊道:“早起還好好兒的,中午晌還進了碗老米飯,進得香。到了傍晚的時候,忽然內(nèi)奏事處轉(zhuǎn)進來直隸總督李衛(wèi)李大人派專差飛馬馳送進京的一份密折,萬歲爺看了密折,臉色就變了。在暖閣里背著手,踱了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奴才覺得不好,勸萬歲爺去園子里散散,萬歲爺卻突然打發(fā)奴才去尋一柄扇子。沒等奴才從庫房里回來,小五子就慌慌張張的尋到庫房里來,人都嚇傻了,只會嚷諳達諳達……奴才連滾帶爬的跑回來,他們已經(jīng)侍候萬歲爺躺著,萬歲爺只說了一句頭痛得厲害……誰知道……誰知道……”他說到此處,張大了嘴,又要哭起來。他驟遇巨變,方寸大亂,說得羅里羅唆,纏夾不清。弘歷明知重大關(guān)竅在李衛(wèi)那封密折上,可是皇帝生前竟無一言提及,顯是不欲令人知道。弘晝也聽出端倪來,見弘歷并不開口追問,自己當然最好是裝作不知,硬生生吞下一口口水,只當充耳未聞。
      弘歷出了一會兒神,忽問:“大行皇帝差你去取什么扇子?”蘇培盛拭淚道:“是柄舊扇子,不知萬歲爺怎么想起來了,命奴才去庫房里找……”弘晝此時也明白過來,時已入秋,宮中早換了夾衣,皇帝忽命蘇培盛去尋扇,此中必有蹊蹺。果然弘歷道:“將扇子拿來我瞧瞧!碧K培盛便去取了來,弘歷見那扇子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舊物,雖收藏甚好,亦微有破損,湘竹扇骨已經(jīng)摩挲得紅潤如玉,當是昔年皇帝隨身常用之物。展開來見扇面一面是水墨山水,另一面卻題著一首七絕。字跡端正清麗,正是大行皇帝的御筆。
      弘晝侍立弘歷身側(cè),已見那扇上寫的乃是一首御制詩:“對酒吟詩花勸飲,花前得句自推敲,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痹娭蓄H有逍遙之意,只是舊物安在,嚴父已逝,心中一酸。弘歷將扇子翻來覆去看了數(shù)遍,覺得并無絲毫異樣之處。收攏了折扇,只是默默出神。
      便在此時,外頭稟報隨扈在圓明園的謙嬪聞訊,欲來瞻見大行皇帝最后一面。按例弘歷與弘晝皆應(yīng)回避,弘歷便命弘晝?nèi)グ才艌A明園隨扈妃嬪的車駕,以便護送大行皇帝梓宮回宮,自己則去偏殿召見莊親王等人。
      這么一忙亂,已經(jīng)到了寅時,方才護送大行皇帝梓宮離園回宮。弘晝只覺得精疲力竭,似乎全身的力氣都在一夜之間盡失,只是打點精神,騎馬緊緊隨在弘歷之后。天上無星無月,漆黑一片,但聞車聲轆轆,蹄聲答答,偶然有一聲馬嘶,愈顯夜色之靜。扈駕的前鋒、神銳、健銳三營明炬燈籠挑得如一條巨大的火龍一般,蜿蜒向前。就著前導(dǎo)太監(jiān)所執(zhí)風燈的光亮,依稀可見弘歷微垂著眼,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
      弘晝心思雜亂,剎時想到適才皇帝呼自己乳名,眼中滿是殷殷慈愛之意,剎時又想到方只六七歲的時候下學,背不出生書來,父親拿了戒尺教訓,自己抱了他的腿,大叫:“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逗得嚴父哭笑不得。一陣夜風吹來,涼意徹骨,從此后卻是再也聽不到父親的訓飭了,而弘歷打馬垂首,亦是怏怏無言,他忍不住低聲叫了聲:“四哥!
      弘歷回頭望了他一眼,見他眼眶紅紅的,知這位五弟性子率真,其實待親人最是赤誠熱愛。弘晝道:“那年我們爬窗子……”只說了這一句,許多年前的舊事便栩栩眼前。弘歷與他同年,兩人相差不過三月,故而在書房中最是親厚,下了學也總在一塊兒溫書。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好動,偷偷的爬窗子進了父親的小書齋。弘晝膽子大,竟然大搖大擺的在屋子里學著父親的樣子負手踱來踱去,末了還爬到椅子上去寫字。弘歷少年老成,只怕被人發(fā)覺,催他快走。弘晝的手腳哪閑得住,隨手從屜格里翻出一封素箋,搖頭晃腦的念:“夜寒什么永千門靜,破夢什么聲度花什么。什么想回思憶什么真……”他逢到不認得的字就跳過去,弘歷聽得忍俊不禁,將素箋拿過去看,他們啟蒙正學對仗,雖還未學做詩,卻已知道什么是律詩,弘歷雖與弘晝一同進的學,卻比弘晝學識要好上許多,此時認真看了一遍,見那首七律自己竟然每個字都認得,小孩家心性最愛賣弄,于是道:“我來念給你聽——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蓱z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
      弘晝砸了砸嘴,問:“那是什么意思呢?”弘歷也并不懂得詩中之意,但見詩題為《寒夜有懷》,老氣橫秋的道:“反正是阿瑪作的詩,阿瑪?shù)脑,就是好詩!?br>  弘晝雖頑劣,記性卻好,此事雖隔了十余年,卻覺得連當時弘歷故作老成的樣子都仿佛還在眼前,他嘴角微微一動,便想將今晚在酒肆中遇到歌女之事向弘歷和盤托出,但念頭一轉(zhuǎn),皇父崩殪,此詩語焉不詳,其情可疑,今晚驟逢大變,這位四哥已經(jīng)是萬乘之尊,自己一句多嘴,說不定闖出滔天奇禍來。于是生生忍住,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弘歷卻有一絲恍惚,并未留心到他欲語又止。夜風微寒,吹起他的衣袖,他本能的拿手去捏了捏,那份折子還好好的擱在袖底夾袋里。適才密命蘇培盛搜遍暖閣,終于還是找到了此折。因是密折,并未用幕僚代筆,直隸總督李衛(wèi)雖為天下督撫之首,一手字卻寫得幼稚如蒙童,語句措辭更是錯繆百出,除了開頭與結(jié)尾例行的“帽子”,折中通篇的白話,連句義都不通順。他連看了兩遍,才認清了每一個字。雖只看了這兩遍,他卻幾乎可以將整篇折子一字不差的背出來。只要稍一出神,那如蒙童般歪歪扭扭的字跡,就似一字一驚雷,轟轟烈烈的從他心上滾過:
      “總督直隸地方軍務(wù)兼理刑部尚書、授太子太傅臣李衛(wèi),謹奏為恭請圣裁事。
      臣自雍正六年奉御畫及圣諭:卿在江南,可就近查訪畫中之人,如有所得,毋須驚動,即刻奏與朕知。欽此欽遵。臣密差專人日夜尋訪,上月終于保定城南和記當鋪見玉佩一枚,認系皇上圖畫中之物。鋪中朝奉供認,此佩實當紋銀十兩,已系死當,不再櫝(贖)回。臣未敢示御畫與他看,另遣人至浙江嚴審施方才,供認憑(賃)住之人為母女二人,其母年近四十,多病光(寡)語,確系皇上圖畫中之人。臣不敢善(擅)專,奏以皇上圣裁。另皇上前日密旨問:四阿哥忽自疑出生之地,是否知其出生熱河。此事除皇上,唯臣與年羹堯知,今年羹堯伏罪多年,臣可指天發(fā)事(誓),確無一語泄密;噬蠁枺核陌⒏缛绾蔚弥。臣實惶恐不明!
      弘歷抬起眼睛,無聲的透出一口長氣。熱河,原來自己是出生在熱河。他那日向母親請安之后,陪母親閑話,心血來潮忽問了一句:“額娘,我是生在雍和宮中何處?”不想熹貴妃手里正接了盞熱茶,不知是否燙了手,“砰”一聲摔得粉碎。嚇得宮女忙趕上前來收拾,侍候熹貴妃多年的耐嬤嬤更著了急,連聲問:“娘娘燙著沒有?”熹貴妃倒還從容,擺了擺手,說:“沒事,沒事。”向他微微一笑,說道:“你是生在雍和宮東廂房里,難不成還能生在別處?”
      這樣一件小事,他真的已經(jīng)忘了。
      扈駕的車馬儀仗迤邐如潮,無數(shù)風燈在秋夜寒風中閃爍,親貴王公圍拱簇擁著他;矢敢驯,眼前這無望無際的夜色,這江山萬里的天下,都即將是他的掌中之物。他不能,亦絕不會讓自己的出生有半點紕漏供天下人置疑。
      這一個駭人聽聞、驚天動地的秘密,他決定讓它湮滅得一干二凈,永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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