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夜之間，姑蘇城外數(shù)十里地的荒地里建起了一座整齊的村莊，七十二座宅院，一色的粉面青瓦，巖古塊堆砌的外墻，打磨光滑的卵石鋪路，檐角飛翹，小巷縱橫，村外的河水被看得見看不見的明溝暗渠引到村子里，從各家各戶堂前流過，匯聚在村子中間，修砌成池塘。
　　村子里的人都是從外地遷徙來的，有男有女的，那些人的口音也不盡相同，那些男人們每天天不亮不匯集在村口的榕樹下舞刀弄槍。

　　據(jù)說他們買了下附近十余座茶山，雇了附近的茶農(nóng)茶女們采菜曬茶炒茶，再運了外地去賣。
　　茶農(nóng)們猜測這是京里哪個達官貴人看中這塊風水寶地在這修宅建院，頤養(yǎng)天年，那些男人都是家丁呢。

　　只是傳說中的達官貴人，他們誰也有沒有看見過，有往村子里交換物品的人回來說，達官貴人不住這村莊里，住在城里，這是村子是他給隨從們修的,那些隨從的頭目叫作梁吉，很厲害的，一枚石子扔上天就能打下一大雁。
　　天長日久了，也有些話傳了出來，村子的真正主人，是兩個男人。挺樂善好施的，冬天在姑蘇城外開粥廠，施棉衣，有流離失所的災民，孤苦無依的孤兒們，就安置在茶場里做活。
　　這些受了他恩惠的人，言談之間便恭敬地稱其為大莊主，二莊主。

　　“大莊主，二莊主。”公孫策抽抽了嘴角：“怎么聽著都有些占山為王占地稱霸的綠林好漢的意思在里面。”
　　龐統(tǒng)一本正經(jīng)地建議：“要不，叫他們改口叫寨主和寨主夫人？”
　　公孫策連連點頭：“夫人所言極是，就依夫人吧。他日我若受了招安封得一官半職，一定奏明朝廷，封你做誥命夫人。”

　　他們沒有住在那座村莊里，也沒有住在城里，而是在離村子十余里地一處依山伴水的位置另修了一座小小的宅院。
　　屋后翠竹俏立，蒼翠欲滴，一眼泉水從石縫里流出來，屋主人便在地上修了青石泉池，再用竹筒引水到廚房。清洌甘甜的泉水里便多了一份竹子的清香。
　　屋前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下，修茸著平整的庭院，后面有半畦菜園，窗下是大片牡丹。

　　當日牡丹初種在公孫策窗前的時候，是一遍純正的白色，龐統(tǒng)于洛陽遍尋花農(nóng)，收集的牡丹極品“藍田玉煙”。
　　那日也不記得是為了什么樣的雞皮蒜皮的小事，公孫策伶牙俐齒地只氣得龐統(tǒng)牙直庠，把人壓在窗臺上，狠狠地親了一通，一抬頭，看見窗外的白牡丹開得如水晶般晶瑩剔透。
　　龐統(tǒng)便戲言：“公孫公子慣能顛到黑白，不知可有本事將這些白牡丹種成黑牡丹？”
　　公孫策略一思付，便道：“這有何難，不過假以時日而已，只怕王爺春秋已高，等不到那一天。”
　　一句話又惹了馬蜂窩，龐統(tǒng)揪過他的衣領，又對著他水光滟瀲的雙唇啃了上去。

　　公孫策把這大片的牡丹大半都連根拔起，說是曬干了制藥，只留了幾株白得不是那么純正的，收集了花籽，第二年灑在庭院里，又開出一大遍或素白或月白或珍珠灰或魚肚白的牡丹來，公孫策依舊摘了大半，留了些顏色略深的，說是年復一年，終能讓這白牡丹開出黑色的花來。
　　還有一句話，公孫策沒有說出來，他堅信這世上再不會有比他能跟龐統(tǒng)走到一起，離開朝堂在這鄉(xiāng)野之間相依相伴更難的事情了。

　　屋后的半畦菜地，有的時候種白菜有的時候種辣椒，一年四季，都有自家種的蔬菜端上飯桌。
　　公孫公子自幼十指不沾陽春水，間或也會挽了褲腳，陪著龐統(tǒng)在菜地摘蟲子，偶爾挖到紅蚯蚓，便放在罐子里養(yǎng)起來，說是留著給龐統(tǒng)釣魚用。
　　有鄉(xiāng)農(nóng)路過，明明很日常很生活的場景，卻讓在路人們扎手扎腳地眼睛都不知道往里看。

　　七十二飛云騎對龐統(tǒng)生死不離，龐統(tǒng)便是歸隱，無家無小的飛云騎也要跟著，有家有小的回了鄉(xiāng)又帶著家小來了，沒家沒小的在這山青水秀的處所扎了根，也成了家，有了小。
　　公孫策便在屋邊建了座學堂，教小飛云騎們讀書識字，附近四鄉(xiāng)八里的貧苦孩子都可以來讀書，不收學費，連書本都是先生免費送的。
　　長得比畫上的神仙還好看的先生不僅博學多才，還會治病抓藥。那名聲便一日勝似一日傳得遠了。

　　這日，龐統(tǒng)從城里收貨款回來，便看見院子里多了幾個挺胸疊肚的豪仆，那氣概頂?shù)蒙蠚硽w來的邊關守將。
　　姑蘇城里的徐老爺是當今德妃娘娘的舅母的二表兄的大姨子的兒子，財大氣粗，又攀著德妃娘娘的裙腳，聽著這鄉(xiāng)野之間也有謫仙般雅秀氣的私塾先生，便有意聘至府中給他的兒子做西席。
　　滿滿一盤黃金，一盤白銀，那架式落在龐統(tǒng)里，有些象下聘，再一看那人，便自我嫌惡的唾棄了一聲，太平日子過久了，身邊沒了爭風吃醋的情敵，寂寞了還是怎么的，怎么把這般德性的人也歸到情敵類來了，他也配來跟自己搶老婆。別說展昭，就連從黑炭堆里爬出來的包拯也比他平頭整臉得多。

　　公孫策見他進門，眼睛便亮了起來，如水的目光柔得像是能把人化掉：“你回來了。”那語調(diào)比外面的春風暖日還要溫和。徐老爺頓時直了眼睛，都不知道拐彎了。
　　龐統(tǒng)自顧自的坐了，聽著他二人客客氣氣的耍著迂文酸句，無聊的把玩著手里的翡翠扳指。

　　奈何徐大老爺眼神不濟，相對而坐，也認不出這扳指有什么古怪，只道是地攤上出品，鄉(xiāng)野村夫拿來充風雅的。這小小的院落怎么看都透著寒酸，連牡丹花都是尋常品種，顏色都不怎么純正的，哪里能跟自己豪宅的富麗堂皇相提并論，心底越發(fā)地想著把這個書生當金絲鳥，拐進自家豪宅里養(yǎng)著。
　　徐老爺正自想入非非，“喀嚓”一聲，那板指碎成粉未，徐大老爺這才驚覺，自己的腦袋未必比這板指結(jié)實，公孫策也借機端茶送客。

　　屋子里清凈下來，公孫策親自拿過抹布打掃滿桌子的碎屑：“王爺年紀大了這火氣怎么還這么大？”
　　人說小別勝新婚，偏偏公孫策一開口就是能踩到龐統(tǒng)痛腳，恨得他咬牙切齒地威脅道：“又敢說我老，今天晚上讓你求饒的力氣都沒有。”
　　公孫策拍的一巴掌打開他伸過來的手，卻還是被扯進那個溫暖寬闊的懷里。
　　耳鬢廝磨間，龐統(tǒng)暗聲問道：“這幾天，想我了沒有？”
　　“想。”公孫策誠實地點頭：“我想你的銀子了。聽梁吉說浙東遭了風暴，過來了一批難民，你給安置安置。”每年都有不同地方來的饑民，年青力壯的拿著龐統(tǒng)的書信去找他的舊部投軍，女人老人們留在茶場做活，等災情過了，有愿意回鄉(xiāng)，拿了路費回鄉(xiāng)重建家園。
　　龐統(tǒng)假裝肉痛的咧咧牙，按了按懷里的一大疊銀票，十來座茶山管是飛云騎的生計，他龐大少就算不拿王爺?shù)馁旱摚材軖陙砘ú槐M流不干的金山銀河。

　　“早上梁吉送了兩只山雞過來，我估摸著你今天會回來，收拾了還掛在廚房。展昭來信了，說下個月要過來看我，還說包拯又惹得龍顏大怒，貶至荊州做刺史，還沒出汴州地界，又被一紙圣旨召了回來，君臣二人這么耍花槍，也不怕人笑話。村子里的鄉(xiāng)親們送了好些梅子過來，我腌了一些釀青梅酒……”一樁樁的事情在公孫策的輕言慢語之間，具體到瑣碎，卻也是分外地實在，是他們平淡而且簡單的生活。

　　學堂里學生的尖叫聲吵鬧聲說笑聲，一陣陣地傳過來了，公孫策這才想起來，為了接待那個徐老爺，他把學生們?nèi)釉趯W堂里練字，已有一個多時辰了，這會那些耍童們怕要鬧翻天，他推了推龐統(tǒng)：“唉，我還要去學堂，你去把那只山雞燉了�！�
　　龐統(tǒng)抱著人不想撒手：“用什么燉？”
　　“昨天夜里下過雨，山上林子里肯定多了很多的磨菇，你去摘些回來燉。還有，屋子的韭菜長得很肥了，割了下來清炒�！�
　　“那不如包餃子吧，雞湯餃子�！饼嫿y(tǒng)初投軍做的是火頭軍，秉著做什么都要做到第一的本性，龐統(tǒng)的廚藝也是一流的。
　　公孫點頭咂咂唇：“等我散學回來，再給你燙兩壺酒�！�
　　微涼的鼻尖蹭過公孫策光潔的臉頰：“餃子還是兩種餡，韭菜豆干雞蛋，韭菜豬肉鮮菇餡？”
　　“嗯�！�

　　太陽偏西的時候，龐統(tǒng)拎著大半簍新摘的磨菇從學堂外邊走，里面?zhèn)鞒龊⒆觽兊淖x書聲，還夾著公孫策清朗的聲音：“‘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
　　他捧著書本慢慢以踱著方步，走至窗口，感應到了龐統(tǒng)似的，轉(zhuǎn)過頭來，借著書體的掩護，飛過一道眼風，嘴里還在繼續(xù)他的論語：“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龐統(tǒng)揚揚眉，嘴角彎出一個愉悅的弧度，等那襲青衫隱在了窗后，他加快了腳步，廚房的山雞想是已經(jīng)燉得醇厚鮮香了，他還要回去和面，剁餡包餃子呢。
　　不過，也不太著急，他們還有很多的時光可以慢慢品嘗那些美味，也還有半生的光陰等著白牡丹開出黑色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