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靜靜地看著茉茉，她在哭，淚水像一串串晶瑩的水晶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打在我的腳上，我能感覺那種心疼的溫度，卻無法用溫柔的語言安慰她，無法輕輕撫摸她有些干枯的長發(fā)，甚至不能輕微地動一動，我，無能為力。

　　因為，我是一幢房子，只是一幢小小的，有了好些年月的房子。

　　我不記得我來這個世間多久了，也許是茉茉的爺爺買下的，但是那段長長的歲月里，我毫無意識，也許那就是成為精靈之前的混沌期吧�？墒牵翉能攒猿錾谶@間屋子里，我忽然有了意識，懂得了思考，有了感覺。

　　我看著茉茉在這間屋子里慢慢長大，她邁著胖胖的兩條小腿，光著腳丫，在地板上來來回回地走，她結(jié)實的小胖腿把地板踩得咚咚響，她不知道，那咚咚聲就是我的心跳。

　　茉茉四歲的時候，愛上了畫畫，她不喜歡在紙上畫，卻喜歡拿著彩色蠟筆在我的身上作畫。我的左胳膊上是她畫的爸爸媽媽和茉茉，右胳膊上是小熊，小兔和狐貍。她每長高一寸，媽媽就會讓她貼著我肚子，比著高矮劃下一條線，“茉茉又長高了一寸，真棒！”媽媽摟著她溫柔地笑，我也偷偷地笑，一年年過去，我的肚子上劃下一排歲月的線條，我沒有以前那么整潔漂亮了，全身上下都是茉茉成長的痕跡，可我甘之如飴，因為我愛她。

　　茉茉十五歲的時候，爸爸媽媽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離開了我們，從此，茉茉只有我，而我也只有茉茉。

　　那天，茉茉的表嬸來接茉茉去他們家住，她說，一個女孩子要房子做什么呢？長大了以后嫁人，房子都是男人的責(zé)任，為了不要便宜外人，不如把房子轉(zhuǎn)到茉茉堂哥的名下，好歹是黃家的唯一男丁。

　　我很生氣，為什么要分開我和茉茉，管你藍(lán)丁紅丁，我只認(rèn)茉茉這一個主人。

　　小小年紀(jì)的茉茉展現(xiàn)了驚人的智慧和勇氣，她倔強(qiáng)地表示，只愿留在自己的家里，這里有爸爸媽媽的影子，有她童年的回憶，她誰也不會給。

　　茉茉的表嬸氣急敗壞地走了，留下茉茉一個人撲在墻壁上哭，她的淚水那么多，在我胸膛里流成一條地下河，我卻只能靜靜地聽著，無法言說。茉茉，我親愛的小姑娘，不要哭，不要哭，即使所有人離開你，你還有我，我永遠(yuǎn)陪著你，永遠(yuǎn)為你遮風(fēng)擋雨。

　　「二」

　　茉茉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成熟，她的初戀始于十七歲。

　　那是個很陽光的少年，他長著一張明凈的臉，有最活潑的笑容，常常在放學(xué)后，騎著單車載茉茉回家。

　　對此，我本來是不高興的，茉茉才這么小，愛吃醋的我總有種心愛的人被搶走了的酸意。可我能給茉茉什么呢？我只是幢雖有思想，卻永遠(yuǎn)也無法表達(dá)感情的房子。

　　有一天傍晚，我看見他們遠(yuǎn)遠(yuǎn)歸來，锃亮的單車穿過夕陽的余暉，后座的茉茉緊緊圈住少年的腰，他們笑得無比燦爛。

　　單車在門前停下，茉茉跳下后座，像只輕盈的小鹿。

　　她看著少年，漆黑的眼睛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她說：“我回去了�！�

　　她轉(zhuǎn)身要走，少年卻拉住她的手。

　　他們低著頭，都沒有說話，兩只手卻握得緊緊的，誰也沒想松開。

　　慢慢的，少年越靠越近，忽然迅速在茉茉唇上偷了一個吻，因為水平太爛，竟然撞到她的頭，兩人同時唉喲一聲，捂著前額后退一步。然后，對視半響，忽然就都笑了。

　　金色的余暉照在茉茉身上，她的頭發(fā)尖尖都鑲著金邊，她笑得那樣好看，好看得讓我心酸。

　　茉茉是個那樣孤獨又渴望愛的孩子，至從家人們離開以后，她還是第一次笑得這樣開懷，因為這個笑容，我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了那個少年。

　　我開始期待茉茉能帶他到家里來做客，盼望他能常陪在她身邊，驅(qū)走茉茉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和不安。

　　我等啊等，從夏天等到冬天，又從冬天等到春天，卻一直沒有等到。

　　茉茉臉上的笑容逐漸少了，那輛閃閃發(fā)光的單車再也沒來過我的門口，一個又一個夜晚，茉茉習(xí)慣坐在床頭反復(fù)翻看那些過往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們，頭挨著頭，臉貼著臉，笑得那樣親密，好像一生一世都不會分開。

　　可是，一生一世是多久？

　　茉茉哭了，淚水像一串串晶瑩的水晶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打在我的腳上，帶著令人心疼的溫度。我多想用溫柔的語言安慰她，多想摸摸她有些干枯的長發(fā)，可是，我，無能為力。

　　「三」

　　這段低落的日子維持了很久。

　　她打開門，她關(guān)上門，她拿起電話，她放下電話，她打開燈，她關(guān)上燈……明明滅滅里，廚房的水龍頭淅淅瀝瀝地滴著水，濕冷的孤獨吞噬著無邊的時光。

　　家里的氣氛總像陰沉沉的梅雨天，我有時候想，也許明天，窗臺上就會長出一排蘑菇，不知道這種傷心的蘑菇吃在嘴里是種什么味道。

　　幸運(yùn)的是，那些可怕的蘑菇終于沒能長出來，因為茉茉放下過去，重新戀愛了。

　　久違的笑容再次出現(xiàn)在她臉上，她笑起來很漂亮，眉眼彎彎，鼻梁上會皺起三道小褶，一派心無城府的滿足。

　　家里，終于雨過天晴。

　　我由衷地感激這位新男友，是他拯救了瀕臨絕境的茉茉，順帶拯救了我。我毫無道理地認(rèn)定自己已經(jīng)喜歡上了他，甚至還沒見過他的面，就已經(jīng)做好全盤接受他的準(zhǔn)備。

　　可是，我一直沒有見到這個男孩，只是看著茉茉每天抱著電話機(jī)細(xì)細(xì)地說，一天一天，從黃昏到午夜。

　　我猜，他們可能很少見面，抑或見了面卻不方便說什么，于是所有的情話都留在了電話中。

　　“今天早上下了場大雪，出門的時候，雪積得好深啊，踩一腳就能淹掉整個鞋面，我給你帶了暖暖包，偷偷塞到你的抽屜了，你看到了嗎？”

　　“樓下開了家新的面包屋，剛出爐的面包又暖又香，我揣在手里，很舍不得吃，總覺得，咬下一口，就像咬掉了幸福，我是不是很傻？”

　　“你說什么？我們一起吃？哈哈哈哈，好，那我明天就買，買一大包，你陪我一起吃，一定要全部吃掉�！�

　　“今年圣誕節(jié)你想要什么禮物？我嗎？我想要一條紅圍巾，我總是特別怕冷�！�

　　她和她的男朋友就愛這樣抱著電話絮絮地講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傻氣得要命，可是，不是有這么一句話嗎，陷入愛情的女人，都是傻的。

　　也許年少時的情傷就像一場驟雨，來得急，去得快，只要再出現(xiàn)一個合適的人，一份充實的溫暖，那些過期的愛情就會像海上的潮汐，洶涌過，澎湃過，但終究化為泡沫，消失在海底。

　　每個夜晚，我靜靜聽著她對男友講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女生心事，只覺得既溫暖又可愛。

　　到了圣誕節(jié)那天，茉茉收到一個快遞的禮盒，粉藍(lán)色的盒子上系著米色的絲帶，看起來非常精美。

　　她迫不及待地拆開盒子，里面擱著一條柔軟的紅圍巾，還有一張心形的卡片。

　　茉茉打開那張卡片，認(rèn)真地看了一遍，接著眼里流出淚水，一顆一顆滴到卡片上。

　　她怎么了？難道這個新男友又傷了她的心？

　　我又擔(dān)心又憤怒，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茉茉忽然笑起來，是那種微微的，含著淚水的笑容。她拿起紅圍巾貼在胸口，然后高舉著卡片開始有聲有色地朗讀：

　　“給親愛的茉茉，

　　你告訴我，你最怕冷，所以我特別為你買了漂亮的羊毛圍巾，選了讓人感覺溫暖的紅色。對不起，因為有些事，這個圣誕節(jié)我不能陪在你身邊，那就讓這條紅圍巾代替我吧。圍著它，就像我在你身邊摟著你一樣，你能感覺到我的溫度。

　　圣誕節(jié)快樂，以后，我們每年都在一起�！�

　　茉茉把紅圍巾繞到脖子上，快樂地赤著腳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還在鏡子跟前擺出各種各樣的明星專屬pose，“我是最好的，你是最愛我的。”她對著鏡子輕聲說。

　　窗外，斑斕的焰火驅(qū)走了寒冷，甜蜜的溫暖釀出最芬芳的果子酒，這個圣誕夜，我和茉茉一起醉了。

　　夜里，茉茉抱著那條紅圍巾睡著了，窗外的雪光映進(jìn)來，她的睡姿像母體中的嬰兒，蜷成小小一團(tuán)，那么讓人憐愛。我在寂靜無聲的黑暗里悄悄凝視她的臉，沉默地微笑，我的茉茉，她睡得可真香，嘴角還噙著幸福的笑意。

　　她是個多么渴望愛的孩子。我溫柔地想著，心里對那個從沒見過面的男生更加好奇了。

　　「四」

　　秋天的時候，一場重感冒席卷了整個城市，街上的行人都戴上了大口罩，茉茉也不幸成了感冒大軍中的一員。

　　她買了感冒藥回家，乖乖吃藥，乖乘喝水，乖乖休息。電視機(jī)的聲浪在喧嘩，它在不斷制造恐怖氣氛，不斷告訴我們，又有哪有些城市，又有多少人因為這場重感冒而倒下。

　　學(xué)校停了課，街上行人稀少，藥店里的板藍(lán)根斷了貨。

　　茉茉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她的男朋友很關(guān)心她，每天都要在電話里問她無數(shù)遍，告訴她一些治療和防愈的新方法。

　　“我知道，要保持房間通風(fēng)嘛，窗子24小時都開著呢�！�

　　是的，我努力讓自己的窗子開大點，開到最大，這樣新鮮的空氣就能帶走可惡的感冒病毒。

　　“有啊，我有拿醋熏屋子�！�

　　是的，熏得我頭暈?zāi)X漲，酸溜溜的氣味讓我渾身難受，可是為了茉茉的健康，這是值得的。

　　“你真啰嗦，我一直按時吃藥。好了，別擔(dān)心，我會好的，你就放心吧�！�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不就是場感冒嗎？

　　……

　　可是，茉茉沒有好起來。

　　我不記得確切的日子了，只隱約記得是個明媚的下午，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地板上，白白的，不帶一點溫度。

　　茉茉發(fā)了一場高燒，全身都在發(fā)抖，額上掛滿了汗珠。

　　她躺在靠墻放置的床上，呼吸越來越沉重，身體緊貼著墻面，我能感受到那種燙人的溫度。

　　我心急如焚。

　　茉茉，你怎么樣？你不能睡過去啊，起來，堅持一下，快打電話，打給112急救中心，還有你的男朋友，他為什么一直不來？連你病了他都不來，他算什么男朋友？算什么愛你？他是個感情騙子！

　　我又急又怒，恨不得長出兩只手去掀那只電話筒。

　　可是……

　　我看見了什么？

　　那只電話，那只天藍(lán)色的電話機(jī)，沒有電話線。

　　一只沒有電話線的電話機(jī)，那些關(guān)懷體貼，那些甜蜜細(xì)碎的小女生心事，都通往了哪里？茉茉，究竟是在和誰打電話？

　　窗子在風(fēng)中嘎吱嗄吱地響，那是我在顫抖。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過來，從來沒有男孩，沒有溫柔的愛人，茉茉只是一直在和自己講電話，她送自己紅圍巾，她給自己寫圣誕卡，她愛上一個自己虛構(gòu)出的幻影，愛上了幻想中的愛情。

　　寂寞的，渴望愛的茉茉。

　　“媽媽，我想你……”陷入昏迷的茉茉在低低地囈語。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流淚的房子，可我分明感覺到了自己眼眶的濕熱。

　　我要救她。

　　門自動打開，窗架子關(guān)得梆梆作響，水龍頭爆開，墻壁在扭曲，屋頂上墜下紙片般的石灰……
　　其實，我并不是永遠(yuǎn)不能發(fā)出聲音，只是我這一生，只有一次機(jī)會，發(fā)出唯一一次聲音。

　　——那就是毀滅的聲音。

　　我從高至低地俯視著床上昏迷的茉茉，看她皺得緊緊的眉尖，濕漉漉的睫毛，褪了色的嘴唇。
　　不要怕，我的小姑娘，我絕不會讓自己埋葬你，我只會給你新生。

　　轟隆……

　　你聽到了嗎？親愛的茉茉，那個巨大的聲音，是我在對你說，我愛你！

　　…………

　　后來的后來，人們那樣評說這個故事……

　　2009年11月15日 《XX都市報》

　　昨日，本市永新路發(fā)生一起房屋坍塌事故，一幢私人舊樓因年久失修突然倒塌。當(dāng)時屋中主人因感染甲型H1N1流感而高燒昏迷，生命垂危。幸運(yùn)的是，由于該房屋倒塌時，樓頂是呈傾斜式斷裂，房屋主人竟然離奇的絲毫無損，與死神擦肩而過。

　　隨后，房屋主人被警方送至醫(yī)院救治，現(xiàn)病情穩(wěn)定。

　　2009年11月18日 《XX晚報》

　　本報訊，日前，本市永新路發(fā)生一起房屋坍塌事故，此事報導(dǎo)后，引起了眾多網(wǎng)友的激烈討論�，F(xiàn)在商品房質(zhì)量讓人憂心，從樓脆脆，到樓歪歪，現(xiàn)在又多出一個新名詞“樓塌塌”。對此，著名地產(chǎn)商張XX表示，不應(yīng)該將所有責(zé)任都推給開發(fā)商……本報記者從業(yè)內(nèi)人士口中得知，該房屋地皮將與周邊舊樓一起劃入本市舊城改造范圍，到2011年，那里將建設(shè)成一個集寫字樓、商業(yè)、住宅于一體的高品位商住小區(qū)……

　　2009年第12期 《X音紀(jì)實》

　　——房屋倒塌，是因為有愛情在墻那邊等我。

　　2009年，感染H1N1病毒的孤身女孩與愛心醫(yī)生因病結(jié)緣，一道墻倒了，但生命和希望并未因此坍塌，他們的愛情能在那片廢墟上重造一個新的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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