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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三歲的時候,正式成為了他的臣子。
或者說臣子并不確切。一開始我只是他的小姓,也不過是托了父親大人的余蔭。神童與美貌雙重的聲名,以往并不能令他多看我一眼。
我亦知他必定成為霸主,雄踞天下,同樣并不只是因為他的武勛和聲名。
只是,從第一眼便可確定。
我對弟弟們說,這就是我們要誓死追隨、終生不改的主公。
豪杰的身邊向來不缺美人與武士。我便使自己出類拔萃。僅僅是神童、僅僅是優(yōu)秀怎么夠呢?那個人身邊需要的是同等的強者。那個人身邊理應(yīng)跟隨著最好最優(yōu)秀的死士。
而我,便成為著那樣的人。拼上性命。出類拔萃。
他果然開始倚重我,信任我,習慣我在他一回頭便可以看到的地方,一呼喚便能得到我的回應(yīng)的距離。
他并不在意讓世人知道他對我的寵信。
而我,滿足于他遞過來的每一個滿意或稱許的眼神。
那是我無上的幸福與榮光。
我知道寵信之后必然跟隨者有心人的逢迎。我也早就告誡過我的弟弟們法度界限謹言慎行。他們向來聽我的話。然則畢竟年紀尚幼,往來之間心中計較在所難免;蛘呤俏宜叫目v容,并沒有嚴格地要求訓(xùn)誡。卻也稟報給過他。而他一笑置之,曰“無妨”。
也許是真的無妨。我們不過都是他的臣子。一切都在他的眼里。我只是更加用心更加細致。不求聞顯騰達,能一直在他身邊,便是好的。
我也以為,我在他心中分量日漸加重,他的習慣細節(jié)中都有我的影子。我以為我成為了那個特別。我以為我,可以擁有一點點奢想。
然而終究,有些事情,不能夠以為。
心里面隱約有了疑惑。但是,對誰也不可以說。不能表現(xiàn)。不能惦念。
而后有一天,聽見弟弟們抱怨。
“那位明智大人,又不見得多么英武尊貴,覲見主公時從來沒有一件什么茶點敬禮之類的也就算了,看向我們的那樣不屑傲慢的臉色是怎么回事!”
“就是說啊,就好像我們欠了他什么似的!
“真討厭呢……是不是嫉妒我們哥哥那么能干得到主公的倚重和寵信所以故意挑釁!”
“哼,不過就是足利家的狗而已,也不明白主公用他干什么!
這樣的話是不合時宜的。我卻想起了那位明智大人的樣子。與我平時所著同色的戰(zhàn)袍,錚亮的盔甲,腰側(cè)的長劍,以及,流水一般,只在尾端束住的長發(fā)。
微妙的,感覺。
依例訓(xùn)斥了弟弟們幾句,卻拿不準是否要稟報給他。在廊上望著庭院中的流水呆然良久,只得默然一笑。我森長定何曾偏狹若此,竟似女人習氣。
只是被迷惑了罷了。
終究還是略略提了一句,在他心情松快之時。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期待著怎樣的回應(yīng)。但是在紙門上的投影良久未動之后,我卻忽然覺得身上有些涼。
然后我聽見他淡然的聲音,說無妨。
我點頭稱是。
燭影微微晃動。
“以后他的事,就都不要管了!
在我退下之前,聽見他這樣說,依然是清清淡淡的聲音。
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天下未定,首要的事情是實現(xiàn)信長大人天下布武的宏愿。我對二皇宗室毫無好感,對那個軟弱無能的只有“大將軍”的名頭的家伙也欠缺耐性。我不明白為什么他那么器重的那個人明明已在主公麾下這么久卻還標榜著對足利家的忠心。
或者不過是在天下人面前掙個好名頭而已。我有些惡意地揣度,在燈下狠狠地將賬本上對上皇的供奉重重地劃上一筆,隨即頭疼地扶額。
羽柴秀吉……柴田勝家……德川家康。除了最后一位,都有私下向大人彈劾那個人的紀錄。
表忠心或者是最主要的,我偶爾會猜想他們是否嫉妒與忌憚那個人的美貌。
美貌啊……
我想濃姬夫人一定知道一些事情。有一次在廊前遇見,我在行禮的時候聽見她似是戲謔似是譏誚的言語:“信長大人,喜歡紫衣長發(fā)呢……”
他確實是喜歡的。雖然從不曾明言,濃姬夫人與我在他的面前通常都是著的紫色。
而頭發(fā)……
十五歲第一次出使時便想束起。
然而被重復(fù)了十三歲初見他時所被下的命令:
不許束。
他的語氣同樣的戲謔,而那一次的神氣猶有些宛如孩童的無賴。
心不由得便軟了。
可是他之前寵信過的小姓一個個都放了出去,升職赴任,娶妻生子;弟弟們卻被他挑來揀去最終一次都沒碰過;而到如今,他依然是那樣一副無賴神氣,笑得邪氣,說:不許束。
他說,這個樣子很美。
所以,不許束。
不許束。不許成年。不許娶妻。不許生子。
母親見到自己的時候,會嘆息。
心里偶爾會有空落的茫然。
可是只要看到他就好了。
只要是在為他而努力而拼命,就會覺得很滿足了。
他說,這個樣子很美。
他說,森蘭丸是我的寶物。
夠了。
這樣就,夠了。
是迷了。早就迷了。
“便是大人喜歡就好。夫人亦是如此想吧!
我抬頭微笑。
濃姬夫人挑眉看了我一眼,嘴角的弧度略略放了些,復(fù)又勾起,轉(zhuǎn)身迤邐行去,帶起薄薄香風,聲音都被綽約:
“是啊,他喜歡……就好!
我看見信長大人為那個人新納了妾室而在內(nèi)室發(fā)怒的樣子。
而后看見之后那人前來晉見卻被冷淡尋釁后茫然的表情。
并且之后依然對我和弟弟們冷若冰霜視如不見。
其實也是個妙人。
仔細觀察之后可以看出他對信長大人執(zhí)念一般的信仰,深藏在眼底近乎不露分毫。
濃姬夫人,信長大人最喜歡的,是聰明的人。
我以為擁有那樣眼神的人,無論如何,都是不會背叛他的。
可是我錯了。
信報傳來的時候我有一瞬間的怔愣:怎么可能?
——是陰謀。沒錯,是陰謀!
——是誰?
——為什么?
為什么,不能等到信長大人平定天下!
尤其是,領(lǐng)兵的大將,為什么是你明智光秀!。。
大地震動的時候我正守在主公寢居的門外,垂目思索日間那一局棋。心中反復(fù)推算仍不得其解,不由得煩躁了起來。像是有危險在悄悄逼近,但是我卻不明白是什么以及來自哪里。
里間有濃姬夫人輕輕播鼓的聲響,側(cè)間的絲竹聲壓得很低。我瞥了一眼門上主公卓然的身影,不知怎么想起派到那一位身邊的人例行的消息已然晚了兩日,忽然感到不祥。
于是忽然有馬蹄的連綿轟然,起身望去的時候卻只看到隱約的幽光。守在閣樓下院墻上的人猛然嘈雜起來。想來是從那折射的光影中確認了那些兵器和盔甲的信息。
——嘖!誰人膽敢于此時來謀害主公!
我轉(zhuǎn)頭一跪正待稟報一聲前去查看,就聽到里面?zhèn)鞒鏊囊痪洌?br> “去吧。”
仿佛夜風也忽然沉默。
一霎之后,我低頭全禮,奔下閣去。
當然不是逃走。
身邊只這一百來人,就算有主公和我,在對方那層層疊疊的兵士武器之下,也無多少僥幸。
但是……
登上院墻確認了來者的旗號,我忽然只是想笑。
我曾以為那一位和我有著相似的心軟。在淺井備前守長政自盡的時候。我也相信他與我對主公同樣的忠心,在無數(shù)次的,看見他們對視的眼神的時候。
然而,居然是我看錯了,么。
跑回樓閣中的半途遇到神色焦急的弟弟們,想來是已經(jīng)了解了情況。他們問我怎么辦,一如既往地依賴著我。
“為信長大人效死。”
我聲音安穩(wěn)沉定,微帶笑意。一如既往。
母親大人,對不起。
“是明智光秀大人,謀反了!”
盡管腳步急促,在稟報的時候我依然容色平和,只有聲線微微提高,以為警示。
不管情況會變成怎樣,我只在你身邊,便了。
側(cè)坐的濃姬夫人停了鼓點,依然是那樣似笑非笑的神氣,輕嗤了一聲。
而他頓了頓,揮滅最后一盞燈火,垂下手去,面無表情。
“無意義啊。”
他淡淡道。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失了與他的默契。
戰(zhàn)斗中都心神不寧。
為什么。
這樣不行。
為什么。
鎮(zhèn)靜些啊森亂!
是對明智光秀的說話。
敵人是明智光秀。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殺敵!殺敵。常。!
要讓信長大人平安脫困!!
信長大人!
“蘭丸,去把能點火的地方都點起來。”
又砍翻幾個人,我拎過僧眾推出來的燈油,往墻頭一扔,一刀劈去,再丟過去一支火把,回頭問那僧人:“密道在何處?”
細物破空的波動。我側(cè)身躲開,立刻仗刀戒備,回身望去。
“你永遠也找不到了,森亂!
接連幾槍,掃平了我身邊的人,也弄得我十分狼狽。我滾到墻角,咬牙喘息。
是雜賀孫市。
危險。
不能讓他……去到大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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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對蘭丸,真是用心呢。”
“——他有時候,很傻!
“呵……知道他絕對不會先逃嗎……真是貪心的男人呢,大人!
“濃……你先躲起來吧。光秀的話,會好好安置你的!
“……大人,也會害怕失敗嗎?”
“呵,是會失敗的啊!
“是嗎……”
“——。。
“呵呵,那歸蝶就先去布置一下,等候大人了……吶,讓歸蝶多等一陣子,也不要緊的哦……”
“余聽到動靜,本想,是不是城介有了異心呢!
“您總是,這樣猜忌著嗎?”
“——呵。好久沒有和你們打架了,今天,是要比拼劍道嗎?”
“——喝啊!”
雙劍相擊,火花迸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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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熱。
耳旁有柴草燃燒時噼啪的響聲。似乎鼻尖也有頭發(fā)灼燃的焦味。
再在肩頭狠狠蹭下糊眼的汗與血,我努力睜大眼睛。
還差,一點點。
腳步沉重。頭暈?zāi)垦!?br> 如果這次能夠活下來,一定要提醒信長大人注意火器。
不過,雜賀那家伙在我手里也沒能討到好去。
我不知道我笑了沒有。然而我看見了他……
——和那一位。
背景是烈烈的火。蒸騰的扭曲的光與氣。
我想我一定是出現(xiàn)幻覺了,不然為什么會看到一直至尊至傲的他跪地低頭,任明智光秀的刀在他身后高高舉起呢?!
濃姬夫人呢?!為什么沒有護衛(wèi)他!
我以為我撲了過去。
可是黑暗已經(jīng)降臨。
啊啊。
信長大人。
蘭丸……失職了。
對不起。
對不起。
——信長……大人……
屋頂梁柱的坍塌,在烈焰的包裹之中。
有什么被轟然掩埋。
更為盛大的火焰,騰然而起。
<后來>
向著流淚的明智光秀走過去的織田信長有一瞬間的恍惚。
“光秀……”
他有很多話想要說。
他想要擦去眼前的人頰上留下的淚水。
甚至,他想要將他擁入懷中。
因為想要占有,可又不忍心磨去了對方明亮到讓自己仰望的眼神。
蘭丸……很像他。
可是不一樣。
所以……一直在等。
明智光秀殺掉織田信長;蛘,織田信長剿滅明智光秀。
你看。
世界如此可笑。
信長的護臂里,一直有蘭丸親手打的一柄短刀。
一步,兩步,三……
光秀抬頭,神情哀戚地看向信長,火光映出面頰上細細的淚光。
他張口,正要說些什么,卻陡然變成一聲驚喘!
槍響。
信長只覺得心口震了一下。然后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了面無表情傷勢慘重的雜賀孫市。
他現(xiàn)在明白剛才是為什么恍惚了。
然后他轉(zhuǎn)回頭來,向著滿眼不可置信驚痛絕望的光秀微微一笑。
“光秀所構(gòu)筑的世界……余信長也想看看啊!
就這樣吧。不再去管這個天下怎么樣。不再去想雜賀孫市被蘭丸打得還剩幾口氣。不再去聽光秀撕心裂肺的痛喊。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有生斯有死,壯士何所憾。
當初在尾張想要站到天下人面前的時候,就做好準備了。
死亡這種事情,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光秀,好好活下去吧。
1560年6月,甫統(tǒng)一尾張、坐穩(wěn)家督之位的織田信長因今川義元挑釁,深夜舞罷幸若舞“敦盛”后整裝出陣,于桶狹間大敗今川軍,殺死今川義元,揚名天下。
同時,為明智光秀所認可,并寄予理想。
1568年7月,明智光秀在織田信長的請求下投入其麾下,以足利義昭家臣的名義。
1577年4月,森長定出仕,為織田信長的小姓,信長喚其名為“蘭丸”。
1582年6月1日下午,明智光秀以森蘭丸的信件為信長的召喚,帶兵進京。及深夜,以“敵在本能寺!”為號,圍攻信長與蘭丸所在的本能寺。織田信長猝不及防,寡不敵眾,與森蘭丸一同消散于本能寺的沖天大火中。
1582年6月13日,明智光秀于山崎打敗羽柴秀吉軍,平服了各路諸侯,統(tǒng)一了天下,成為了新一任的“征夷大將軍”。及至其老死,日本境內(nèi)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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