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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神侯府,小樓。
夜雨蕭蕭,一燈如豆。
無情在排棋。
指間黑白一枚枚布落,玉子溫潤,脆玲玲聲里殊死拼殺。
楸枰上縱橫十九路,翻覆變幻,多過一世百年。
門環(huán)三響,停下,繼又二響。
執(zhí)子的手頓了一頓,無情抬首,聲沉:“進(jìn)來!
白衣一片,來人踏入房中,眉目清俊,意態(tài)閑雅。
薄衣經(jīng)雨帶三分蕭瑟,戚少商負(fù)手走到棋枰畔,掃一眼局中雙龍大勢,問道:“第幾著?”
“一百七十一。下一子在何處,一時倒是想不起了!
無情執(zhí)一子輕叩棋枰,戚少商自白瓷罐中拈出一枚白子,叮一聲脆響放落枰上。
“上三七路。第二百二十五著上來客,這一局的大勢,我已丟了!
“不錯,就是這一步想不清!睙o情手中棋子敲了敲手邊一處,“若下在這一處做劫……”
“是我錯估了你!逼萆偕痰恍,“想不到這么一片已成了氣勢的棋子,你也舍得一著盡棄。”
“舍得這一片,得了大勢,那便是棄得當(dāng)時!睙o情眉目不動,“勝敗只差一著。若是大局贏不下,再少輸十個二十個子,也無分別!
戚少商略略怔了怔,嘆了口氣:“不愧無情。無怪世叔贊你心思縝密,已逾四十——換我,便舍不下!
“舍不得?”無情微微抬眉,“世人皆知棄子取勢是正理,況你堂堂的九現(xiàn)神龍?”
不帶嘲諷不帶疑,只語氣淡淡里挑了三分笑。
戚少商看著一局楸枰,沉吟良久右袖一拂,打亂了棋局,笑道:“身在局外,心境總是差了一分。再說事到臨頭,難免也犯了些慈悲心!
“慈悲心……”無情眉橫一線,收拾起盤中黑白子,也不抬頭,“倒像王小石的口氣!
戚少商不答,撩衫一邊坐下,拈了一枚黑子要放回罐中。
手背上微微一涼,仿佛三兩片雪一沾即融。
低頭,那人漫不經(jīng)心素袖覆落,阻了他抽手,口氣仍是淡漠:“楊無邪怎么說?”
“人已出京!
“風(fēng)雨樓里?”
“一切安排妥當(dāng)!
“那就好!
斂眉間余寒一點(diǎn),無情收手,將余下幾枚棋子掃入罐,蓋了蓋子。
戚少商負(fù)了手,閑然一問:“今日,不再下了?”
“今日……殘局已亂,就此打住的好!
“是了!逼萆偕厅c(diǎn)頭,拿起一罐棋子,走到靠墻架邊,放回第二格。
待走到第二遭,無情忽道:“右首那罐里小龍團(tuán)還剩了大半。你平日喝慣了,帶去也罷!
戚少商怔忡一下,少頃,淡淡道:“……不必了。你留著也好。”
“我不吃茶,留著無用。”無情側(cè)眸,一角白衣單薄,觸眼,一霎有些出神,“素日客不上小樓,便是待客,也不知要吃到幾時。拿去罷!
戚少商又怔了怔!昂谩!眳s不動手,折身回來坐了,“我若臨行忘了,記得提醒一句!
“自然!睙o情散淡應(yīng)了一聲,撫著棋枰。
素日寒峻眉眼底,隱約一點(diǎn)倦怠。過半晌,又道:“聽三師弟講,今日,你是去了。”
“是。”戚少商也不驚,落落一答,似本便不打算瞞上半點(diǎn)。
無情看他一眼,道:“你同那兩人,無親無故!
“那又怎樣?”戚少商一笑,清雅眉眼,忽便橫出幾分冷厲,“昨晚,我回了六月飛霜小筑,你卻去文盲軒,見了你那幾位師弟!
他頓一下,又道:“我如今是閑散江湖人,你們‘四大名捕’,到底是朝廷的手下!
“逆君叛國的事,我早便做過了,不多這一回!蔽⑽⒁恍,卻也不帶驚愕,無情淡淡,“王小石是二師伯弟子。單為這同門情分,便不該置身事外!蹦抗庖晦D(zhuǎn),空里掠一片冰鋒,“你不一樣!
“自然不一樣。”戚少商轉(zhuǎn)開了目光,右手輕撫左手空袖,“我同他患難知交。江湖漢子,文才禮教都是小節(jié),單這義氣兩字,是萬不能含糊過去的!
“連云寨眾人出手劫法場,你的情分也算盡了!睙o情緩緩開口,薄了唇上笑,“只是,你才應(yīng)下代理樓主,今日本不該親身涉險。萬一閃失,王小石一番的苦心,未免辜負(fù)!
戚少商只是一笑,孤燈搖曳,俊秀臉容影深,竟是一發(fā)落寞了。
半晌,又道:“那又怎樣?我救不出人,全身而退總輕易。”目光微揚(yáng),窗外風(fēng)雨瀟瀟,不知凝在了哪一點(diǎn)上。
“何況我受盡人恩惠活到如今,兄弟有難,論理,縱只一人出手相助,那一個也該是我!
“江湖兄弟,終究太也意氣用事!睙o情落了目光,指尖叩著盤上星,“若是舍得下那兩枚棋子,王小石未必就輸盡了京中這一盤好棋!贝缴弦痪笑顏,裁決般靜冷,“蘇夢枕舍得,白愁飛也舍得。”
“蘇夢枕、白愁飛,可都死了!
“但只要有一個活著,京城的白道龍頭,便輪不到王小石!
戚少商嘆了口氣,若有所思。
襟上帶雨,途中尚不覺。而今靜了,著體生涼。
“六分半堂,蔡京,加上一個有橋集團(tuán)!
他唇角有笑,笑中多是惘然。
“你們……倒是給我尋了個好去處。”
“皆是世叔所命。昨夜王小石來得倉促,我事先也不曾料到!
無情別開了頭,目光只向遠(yuǎn)夜中去。一縷黯淡,卻怎生也埋不進(jìn)夜色里。
“今日世叔問起時,卻要多謝你順?biāo)浦邸!逼萆偕痰f著,“我原以為你多少會留上一句!
無情微微笑了笑,眉梢眼角俱是冷徹。
“我若留了,你又待如何?”
戚少商不語。立起身,襟袖蕭然。
迢遙長道,蒼寒白衣獨(dú)臂,心喪如灰。
依稀寒江翻浪,那人江畔獨(dú)坐。水霧沾衣,白衣勝雪。
觸目,竟比初見更驚三分。
“我知道,我勸不了你。”
清冷語聲,一如今日。
當(dāng)日自以為心如死水無波,因他一語,未能斷了紅塵羈絆。
如今,心生意動,紅塵深陷,自也再脫不開。
倘是十五年前,或只為看他眉眼間一點(diǎn)笑意,便能輕發(fā)下永不離府的誓。
如今卻知,若九現(xiàn)神龍永困淺水,無情斷不會對他另眼相看。
靜默良久,深深一嘆。
“果然!
有苦澀笑意,微微綻開。
“我原離不開江湖。神侯府里,留得了一時,留不了一世!
無情轉(zhuǎn)身,添了支燭,眉眼微抬,淡淡一絲笑。
“再無知十倍,也該知小樓這一池淺水,留不住九現(xiàn)神龍!
“我未必?fù)?dān)得起這一副龍頭擔(dān)!逼萆偕特(fù)手,“吉兇未卜!
無情左手握住扶手:“你本是綠林之首,又有滿江湖過命兄弟。到時,借你聲望站定腳跟,不是難事。”
戚少商看著他,微微一笑:“你教我當(dāng)真奪了你師弟的權(quán)么?”
“王小石不是帥才!睙o情嘆息一聲,“神侯府不能明助風(fēng)雨樓,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風(fēng)雨樓被蔡黨壓倒。”
“人心不足!逼萆偕汤湫Γ叭粑页闪巳盒劢y(tǒng)帥,未必甘心只作你們局中一顆子!
“你不是棋子。神龍入海,總有一日欲游九霄!睙o情搖了搖頭,語聲輕緩,“只是神侯府要的是平衡,從來不是一方做大。”
他又加了一句:“任一方。”
戚少商怔住。
無情靜靜看他,漫聲道:“倘若真有那日,也只得由他!
戚少商僵了片刻,方有笑意一點(diǎn),只在唇角:“不錯,只由得他!
倘是十年前,話及此處,勢必許下重諾,絕不挾權(quán)自驕,另有圖謀。
如今,一般心知肚明。欺人已是愚,自欺,更是愚不可及。
人到窗前。夜深風(fēng)重,白衣橫窗。
隔江人在雨聲中,恍惚秋颯。
語聲散漫。
“快三更。我該走了!
“哦!睙o情漫應(yīng)。
一剪側(cè)影,如明似滅。
戚少商開口,語聲一半風(fēng)流,依稀尚有笑意:“不留么?”
無情抬手,淡淡剪落燈花:“現(xiàn)下雨小些,再遲,怕夜路難行!
斜瞥一眼架上茶罐,“莫忘了把那帶去。”
“哦……”戚少商點(diǎn)了點(diǎn)頭,拿下架上青瓷罐。
未收的雨傘倚門,無情推著輪椅靠近,握了傘柄,轉(zhuǎn)交到戚少商手中。
相視一笑。
無情頷首:“夜深路遠(yuǎn),留心風(fēng)雨。”
戚少商微笑:“我理會得。保重!
倘是五年前,難抑別情,少不得拼作一宵春夢,他年留憶。
如今,不若風(fēng)雨一人,清夜獨(dú)歸。
無情聽得腳步聲去遠(yuǎn),緩緩?fù)屏溯喴,回入房中?br> 掌心一枚玉子,久握得生暖。
端詳了良久,微微一笑,揮手打出,滅了燭火。
和衣就枕,觸處枕簟如水,清寒侵肌。
二十余年如此,而今,竟是有些不慣了。
窗外,沉沉夜下漫天風(fēng)雨。
遙遙雨聲中,有人漫聲長吟:“任他明月——下西樓——”
只聽得吟聲悠悠,漸行漸遠(yuǎn)。
凝目,唯有天地,一水茫茫。
注:唐李益詩。
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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