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大雪紛飛，千里冰封，一片銀裝素裹。路邊小店平日頗見冷清，在這三九寒天卻坐了不少人。炭爐燒得正旺，顯然大家都不怎么愿意太快回到外面，受那風雪肆虐。
　　門上厚重的布簾一掀，北風立刻灌入，吹得炭盆里火星飛騰，坐門邊的幾個更是齊齊打了個寒戰(zhàn)。閃身進來的人扯下斗篷兜帽，拍打著身上的雪片冰渣，匆匆告了聲罪。原本有幾個投以白眼的人，在見到她的臉之后卻都是一怔，也沒了怒色。
　　進門的，赫然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雖然此刻臉頰和鼻頭都被凍得通紅，卻依然不減秀姿。
　　女子四下瞥了一眼，徑自走到角落里一張破舊的小桌前。便見她略皺了皺眉，卻還是立刻坐下了，解下佩劍擱在桌子上，揚聲喚道：“店家�！�
　　“是，姑娘要點些什么？”跑堂的如夢初醒，連忙迎上。
　　“來一碗面，兩個素菜，簡單的就好。我趕路。”
　　“好，姑娘稍等，馬上來�！币娝猩掖�，跑堂的答應一聲，便急急往后面去了，而四周的人也紛紛收回目光。
　　畢竟，敢單獨行走江湖的女子若非武藝超群，便是出身名門大派，一般的販夫走卒得罪不起。
　　“寧師妹，這么急著趕路，是要到哪里去？”
　　背后突然響起陰惻惻的聲音，讓女子的臉色一變，飛快站了起來：“譚師兄？你們──”
　　三個原本看似正埋頭大快朵頤的彪形漢子面對著她，被喚作譚師兄的冷笑一聲：“寧師妹，回山上去吧。師父說了，洛陽陳家那糟老頭子的事情，你們氣宗還是少插手的好。”
　　女子的臉色頓時一沉，反手按住了桌上劍鞘：“劍宗的師叔也未免管得太多了些吧？”
　　“哼！寧中則，師父看在你是女流的份上，素來少和你計較，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見他們幾人師兄妹相稱，說話間卻是劍拔弩張，四周的人都露出了緊張的神色，有幾個已悄悄退到了門邊，唯恐他們立時三刻就要大打出手。
　　還沒等任何人奪門而出，門簾一掀，卻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
　　“要打架么？那我也來�！闭f話的年輕男子雙目斜飛，面目俊朗，站到了寧中則身邊，臉上神情似笑非笑，“三個對兩個，多少公平些�！�
　　“小子，這是我們?nèi)A山劍派的事情，勸你少管！”
　　年輕男子的劍眉微揚：“華山的事好好不在自己山上解決，跑這里來礙著我吃飯，難道還不成了我的事？”
　　姓譚的男子臉色一沉，拔劍就向他斬去，出招極快，卻沒指著要害，想來也不過是要他知難而退罷了。
　　畢竟是名門正派的弟子，若是落得個胡亂傷人的名聲，于師尊面上總不太好看。
　　年輕人咧嘴一笑，突然伸手就朝著劍光伸去。
　　見過怪異的招式，沒見過把手往人劍鋒上遞的。眼看自己隨意使出的一劍就要將對方的手斬下，姓譚的男子臉色大變，但這招“白云出岫”他自入門后少說練過千回，早已是呼吸一般自然，待想要撤招，卻已經(jīng)來不及。
　　不等他后悔，手腕上突然一麻，長劍已是拿捏不住，“啪”一聲掉落地上。
　　震驚之下，不但那三個劍宗弟子臉上慘白，連寧中則都露出了一絲防備之色。
　　剛才她自然也已看清，在那電石火光的瞬間，年輕男子的手竟是貼著劍鋒滑至劍柄，點住了譚師兄的穴道，這才一招便讓人兵器落地。
　　這事說來簡單，但要將對手出招的位置速度算得分毫不差，無論是這份膽色或眼界，都實在非同一般�；拇逡暗晖蝗怀霈F(xiàn)這么個來路不明的年輕高手，實在讓人不由地心生警惕。
　　年輕人的雙手背負，神情淡漠，似乎半點沒察覺到那有些微妙的氣氛，開口道：“還要打下去么？”
　　三個劍宗弟子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看來最年輕的一個突然大聲說道：“寧師妹，你居然勾結(jié)魔教中人，打傷本門弟子！譚師兄，我們且回去找?guī)熓謇碚�！�?br>　　“呂平言！你──”寧中則氣得連名帶姓地叫，正欲理論，那三人卻已經(jīng)倉促離開，走得干干凈凈。
　　惱怒地咬了咬嘴唇，她轉(zhuǎn)頭望向依然站在身邊的男子，遲疑開口：“這位公子……”
　　“在下復姓東方。寧姑娘，這廂有禮了�！蹦凶映傲斯笆�，寧中則立刻“呀”地驚呼出聲。
　　原來他的袖子上，早就破了老長一道口子，鮮血正漸漸滲出，染紅了一片。
　　男子順著她的目光瞧了瞧，淡然一笑：“你那三位師兄不好對付。若非如此行事，我還真沒把握能讓他們輕易離開�！�
　　年紀輕輕，他哪來那樣精銳的身手和眼界？剛才點中譚師兄穴道的同時，他的手臂也被重重劃了一下。只是他出手實在太快，之后負手說話又神色自若，居然給人一招得手、毫發(fā)未傷的錯覺，這才嚇退了那三名華山弟子。
　　寧中則也顧不得問些什么，便急急道：“我替你包扎下�！�
　　行走江湖，身邊總會帶些簡單的傷藥，更何況女子心細。當下寧中則問店家要了些熱水，為他洗凈傷口，上藥包扎。見他衣著簡單樸素，那袖口已被洗得有些發(fā)白，她便索性取出針線，就著他的手，將被劍劃破的裂痕細細縫了起來。
　　姓東方的年輕男子靜靜地含笑看她忙碌，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許久才突然低聲道：“小時候，娘親為我縫補衣衫，也是這般模樣……”
　　寧中則下意識抬頭，卻見他俊臉上神色溫柔，和剛才那意氣飛揚的樣子大不相同，不由地怔了一怔，臉上突然微微紅了起來。
　　東方臉上笑意更濃，只是沒再說話，望著她給自己補好了袖子，收起針線。
　　就在這時，小店的厚布簾又被掀起，一人匆匆入內(nèi)，四下看了看，目光立刻落在寧中則身上：“師妹！”
　　“岳師哥！”同樣是喚師哥，這次寧中則臉上神情卻是大不相同，顯得又驚又喜，“你怎么來了？”
　　“師父得知劍宗派人下山，擔心是為了在路上攔截你，所以派我跟來�！泵寄壳蹇∪鐣愕哪凶哟蛄苛藮|方幾眼，目光落在他血跡尚未干透的袖口，拱手笑道，“想必是這位兄臺為師妹解了圍？在下華山弟子岳不群，多謝援手之恩。”
　　“不必客氣。”東方淡淡說了一句，卻沒有起身回禮，惹來寧中則略帶詫色的目光。
　　岳不群倒也不在意，只是轉(zhuǎn)向?qū)幹袆t道：“師妹，我比你晚一天動身，剛才堪堪追上，卻看見譚師弟他們行色匆匆地往回趕……到底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當下寧中則便把方才交手的經(jīng)過大致說了下。岳不群聽完后，沉吟了片刻，搖頭笑道：“師妹且寬心。雖然近日有傳聞說魔教之人在附近一帶出沒，但終究無憑無據(jù)。何況是譚師弟他們動手在先，劍宗絕不能以此和你為難�！�
　　他頓了頓，眼神似是一閃，又朝東方揖道：“寧師妹她初涉江湖，行事難免有所疏略。他們埋伏在這鄉(xiāng)野之地，若非公子恰巧出現(xiàn)，師妹幾乎吃了大虧。此番機緣巧合，實在多謝。”
　　他這番話乍聽起來平常，寧中則卻是心頭一凜，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這里地處偏僻，除了販夫走卒，確實很少有人路過。而聽師兄所說，魔教之人近來確實在這一帶行動。難道──
　　不等她來得及多想，岳不群已經(jīng)溫言續(xù)道：“師妹，如今劍宗的人回山上去了，你我剛好快快趕去洛陽，解決陳家的麻煩，也好早日向師父覆命�！�
　　劍宗的人咬定她與魔教勾結(jié)，雖然口說無憑，但若自己無法親自辯駁，終究難安。想到此處，寧中則再無遲疑，點頭道：“好，師哥，我們這就動身�！�
　　然而取了行囊，她終究還是遲疑了一下，轉(zhuǎn)頭面對東方，輕聲道：“東方公子，我……”
　　“寧姑娘既然還有事，就請便吧。”東方始終未看岳不群一眼，淡淡笑道，“若是有緣，他日江湖再見�！�
　　寧中則本是性情爽利之人，這番話卻是十分對她的脾胃，當下便一抱拳：“好，那在下就此別過�！�
　　只是，臨走前對上那張似笑非笑的俊顏，臉上竟還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抹嫣紅，匆匆別開了目光。
　　目送那師兄妹二人離開，東方的目光落到了自己小臂上。寧中則為他裹傷時，用了她自己懷中的一方繡帕。
　　輕輕撫過帕角繡工精致的芍藥，他的唇角緩緩綻露一絲莫測的笑容，低聲道：“華山派么……”
　　若是如此，與她再見，不過是遲早的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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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如同指間沙，緩緩淌過的動靜，細微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待到攤開手時，掌中卻已空。
　　二十年的光陰，足夠改變許多事，也足夠改變許多人。
　　只是──
　　黑木崖上，一片粉色輕紗點綴滿室。臉上涂著脂粉的男子靜坐桌前，垂首繡著一方絹帕，似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對面另一個高大男子興致勃勃的話。
　　突然，他的眼神一閃，眉頭輕皺，放下了手中的針線，細聲開口：“蓮弟，不許動華山派的人。”
　　滿臉絡腮胡子，正唾沫橫飛的楊蓮亭怔了怔，臉上露出一絲輕蔑之色：“你──”
　　“我不準你動華山派的人�！鄙泶┡b的東方不敗聲音沉下幾分，那眉黛脂粉染得一塌糊涂的臉上，突然隱隱透出一股厲色來。
　　素來在他面前趾高氣揚的楊蓮亭，此刻迎上他的目光，竟破天荒地率先低下了頭，悶聲應道：“知道了�！�
　　正如同攤開的手心總會留下一些沙粒，心上，也總會被一些特殊的存在刻下印記，是流水年華亦無法洗去。
　　雪白的絹帕上，一朵艷麗的芍藥赫然怒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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