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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顏
【一】
銀燈閃爍如星，視線穿過低垂的帷幕，坐在簾外的年輕男子浸在燈光下，氣息清冷，纖塵不染，全身仿佛籠著一層層薄薄的光華。
——他是當(dāng)朝丞相，左昭。
夕連端坐在翡翠榻上，隔著帷幕怔怔看著他，情緒復(fù)雜難辨。
左昭，當(dāng)今皇帝的紅人，恩澤無數(shù)，金標(biāo)鐵卷，剛及弱冠便執(zhí)掌了大胤朝政。據(jù)說他手眼通天，上至天聽至尊，下至刀劍江湖，都能呼風(fēng)喚雨。
而她，只是一個落魄貴族的小姐，為何他紆尊降貴親自來提親？
只要聰明人都明白，這門婚事對一個手握大權(quán)的丞相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夕連出神地看著簾外的男子，耳畔隱約響起父親無奈蒼涼的聲音：“家中遇難，卻要讓你為家族犧牲……爹爹知道嫁給丞相那樣的人，并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是的，她已到了及笄之年，如果不趕緊嫁給權(quán)貴如天的大官，家族馬上要被滅門。
“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你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大娘刻薄的話語在耳邊冷冷回響。
那一日，她便跪在了父親的腳邊：“爹，我嫁�！�
三日后，左昭就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即便此刻隔著薄薄的帷幕，她依然能分辨出對方是個英俊的男子，但卻不是她的良人。
“聽聞夕連小姐德容言工無一不出類拔萃，天性純良溫和，這里的人無不交口夸贊�！焙熗忪o坐的人忽然開口，聲音淡漠而溫柔，仿佛來自于天際，不驚輕塵，“在下正需要像小姐這樣的賢內(nèi)助�！�
夕連的唇角不易覺察地勾起了一抹譏諷，她靜靜地端坐著，臉上保持著高貴典雅的微笑。
“一個月之后，在下八抬大轎來迎娶小姐�！�
夕連始終未曾開口說一個字，隔著簾子看著左昭對她微微一禮，也不多做停留，便匆匆離開了府邸。
【二】
一個月后，丞相親自南下迎娶，大胤轟動。
寶馬雕車、火樹銀花，盛況空前。
權(quán)傾朝野的英偉丞相，嬌妍純真的貴族千金，好比英雄與美人，天上比翼，地下連理，人人艷羨。
出閣成禮，青廬入定。夕連坐在榻邊，吃驚地看著這個已成為丈夫的男子，直到他再度出聲，她才猛然清醒。
“夫人嫁我無非是為了家族，我娶夫人，也是有所求的�！弊笳训穆曇魷睾投涞�，“我救了夫人全家上下，該是夫人報答的時候了�！�
“明日我要迎娶碧瑤過門�！�
盛裝的女子臉色蒼白，卻依舊露出了笑容來，她從榻上站起，揚起下頷，凝視著自己的丈夫。
“夫君以后想娶多少小妾，我不會過問。”看到男子愕然的表情，夕連似是滿意地笑了一笑，“但是，夫君也不能干涉我的私生活�！�
她是如此得高傲自尊，即便新婚之夜被自己的丈夫傷到體無完膚，她還是回以一個勝利般的笑容，絲毫不低頭。
紅燭高燒，冷帳獨守。
新婚之夜，她和左昭達成了協(xié)議，只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
后來，她才知道那個叫碧瑤的女子，怡紅樓的花魁，卻是左昭的師妹。
她依稀從下人口中得知，在左昭還是一個劍客的時候，曾與碧瑤深深相愛。
英雄的長劍，美人的柔情，本該是上天賜予的金玉良緣，后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兩人相隔千里，多年之后，她是京城有名的花魁，而他已是權(quán)傾滔天的丞相。
身份懸殊，再也不比當(dāng)年，而家中忽然遭難的她便成了左昭迎娶心愛之人的一枚棋子。
第二日，天空澄澈，天光如水，連天公也作美。
金車白馬，侍女如云，金碧輝煌，聲勢之浩大，絲毫不亞于昨日丞相娶正室之時。
夕連斜倚朱欄，披著白底紋蝶長衣，雪膚絕容，然而即使容光絕世，短短一夜她依然成了下堂妻。
外面禮炮聲連綿轟響，喜慶的樂聲穿透云霄，擴散在風(fēng)里，如同霧氣一樣籠罩了天宇。
卻像細(xì)細(xì)的鋼絲蜿蜒著刺入她的耳膜，疼痛至極。
丞相迎娶京城第一花魁，轟動了整個大胤，有人艷羨，有人看戲。
【三】
日子如水，靜靜地如水般淌過。
她和左昭相敬如賓，從未越軌。因為自認(rèn)愧對于她，左昭對她呵護有加，盡量滿足夕連想要的一切，惟獨除了他的愛。
而夕連也的確符合了左昭心中的賢內(nèi)助，從不過問他的事，卻熟悉他所有的生活起居，也將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美麗溫柔，處事干練，娶妻如此不枉此生——這便是夕連在京城中的口碑，更是所有男子心目中理想的妻子。
“其實，夫人不必如此操勞，相府有管家�！苯K于有一天，左昭忍不住開口，冷漠的聲音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憐惜。
“我這樣做并不是為了夫君。”夕連淡淡地微笑，笑意卻未及眼底，“我在等夫君什么時候休了我。到時就算我成了棄婦，以我的品德也不愁再嫁�！毕B是何等得高傲，早在他迎娶碧瑤時，她就做好了離開的打算。她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那天，他的新婚丈夫是如何無聲無息地將她的自尊踩在腳底下。
她的回答讓左昭震驚得無法言喻，他第一次以異樣的眼光審視眼前和自己成親已一年余的妻子。
在世俗的眼里，女人婚嫁之后，只能依附丈夫左右，以丈夫為天。左昭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品德兼容、知書達理的女子會有這等驚駭世俗的想法。
這一刻，這個威赫朝野的男子心中忽然莫名起了一絲害怕的情緒——原來，她所作的一切只是為了準(zhǔn)備她離開后的打算。
“不行，既然夫人嫁了我，就再也不能離開相府�！鼻殡y自禁下，隱隱的怒意如同火山一樣爆發(fā)出來，他第一次對妻子發(fā)了脾氣，“我倒要看看這世上誰還敢娶夫人!”
那一日之后，夕連被變相地禁足，如同一只金籠里的金絲雀，依然被他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而那個從來不踏足她院落的左昭，也出人意料地日日流連妻子的落塵閣。
【四】
這一日，左昭像往常那般去落塵閣看他的妻子，卻在廊子的轉(zhuǎn)彎處猛然頓住了腳——
碧湖上荷葉亭亭搖擺，柳絲在在風(fēng)里飄揚。青柳深處，他的妻子和一名錦衣男子并肩而立，女子言笑晏晏，男子高貴溫雅。
他在大胤左右時局，從容不迫，然而此刻，他卻像一只敏感的刺猬，躊躇不前。
冷眼看了許久，左昭才向他們走過去，遠(yuǎn)遠(yuǎn)對著那名男子行禮：“臣參見皇上�！�
“愛卿來了，免禮�！被实厶摲銎鹚D(zhuǎn)頭看到夕連吃驚的表情，溫和的臉上不禁泛起了笑意，“多謝夫人的招待，朕很榮幸�！�
這一句話，令一貫沉穩(wěn)淡定的左昭也不由沉下了臉來，片刻便斂容微笑，問：“皇上今日怎么來府中了？”
“朕聽說愛卿的愛妾有了身孕，便過來看看，順便也帶了御醫(yī)過來�！被实勰樕弦惨缰σ猓瑓s是看著身側(cè)的夕連，“畢竟是丞相的第一個孩子，馬虎不得。”
“臣不敢當(dāng)。”左昭淡淡回道，臉上的表情冷漠如皚皚初雪。
皇帝忽然長笑起來，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夕連的身上：“如果朕未來的皇后能有夫人那般大度，真是朕幾世修來的福分。”
夕連靜靜垂著眼簾，不說話。
皇帝臨走的時候，忽然靠近左昭的身側(cè)，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愛卿真令朕羨慕，能有如此美麗大方的夫人。”
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左昭終于明白了皇帝此次前來相府的目的。
他的妻子在外的美名令深宮中的皇帝都開始覬覦了。
“夫君，皇帝并不是一個好惹的人，近日你要小心了。”出神中，忽然聽到妻子溫婉的聲音。
左昭復(fù)雜地凝視著夕連，忽然默默地在青柳下俯身過來，伸出手臂將她懷抱，這是他第一次擁抱自己的妻子。
女子的身子有如上好的美玉，溫良而柔軟，竟讓他不想松手，鐵一樣冷定的心忽然紊亂起來。
夕連吃驚，僵硬著身子靠在男子的懷里，許久才輕輕嘆了一聲，似是滿足。
或許，這個人一開始便注定了是她的良人。
【五】
從此后，左昭對夕連越加上心，對她仿佛也發(fā)生了悄然的改變。
每一夜，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便會從黑暗里悄然走入落塵閣，來到她的榻前，凝望著她的眼神充滿了關(guān)注和憐惜。
——這樣異常的舉動，終于被住在月來閣的碧瑤知道。
那一日，碧瑤第一次踏進落塵閣，拜訪這個姐姐。
她挺著四個月大的肚子，炫耀般地看著倚在朱欄上的女子。
“姐姐，你不要誤會師兄對你的好，他愛的始終是我�！�
春風(fēng)里，夕連看著滿園的牡丹，漫不經(jīng)心地?fù)芘种械挠窆巧龋z毫不理會女子的挑釁。
“那么長時間了，姐姐和師兄還沒有圓房吧，要不然怎么到現(xiàn)在姐姐的肚子還沒有消息呢？”
美麗的女子用沉香木的絹扇掩住嘴，看著夕連嬌嬈地笑了起來，然而夕連卻提起裙裾，自顧自地轉(zhuǎn)下廊子。
“夕連！”看到那一襲娉婷的身影沿著廊子飄然遠(yuǎn)去，碧瑤終于忍不住脫口大笑，“你以為你怎么能嫁到丞相府，你的家族忽然遭難，都是師兄暗中計劃。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能和我長相廝守！”
夕連身子一震，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卻看到左昭不知何時站在了碧瑤身后的不遠(yuǎn)處，目光靜靜地看過來，落在她的身上，不說話。
四目相對，剎那死寂。
夕連手指慢慢握緊，長長的指甲刺入了掌心。許久，她微微勾起了唇角：“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種花官道人折取，嫁女侯王不久長�；渖ト艘鬃儯[離鏡破終成怨�！�
她曼聲低吟，凝視著回廊深處的左昭，眼里有難以掩飾的屈辱，夕連吐出了最后兩句：“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回廊下，風(fēng)在旋轉(zhuǎn)，夕連轉(zhuǎn)身，一步不停地沿著廊子走遠(yuǎn)。
那一天，府中沒有人知道丞相夫人到底去了哪里。左昭手緊緊捏著一份休書，連夜帶人在整個京城里尋找，卻一無所獲。
左昭才明白，他的妻子再也不會回來，他永遠(yuǎn)失去了她。
這個冷漠如鐵的丞相第一次落下了悔恨的淚。
【六】
深夜寂靜，只有更漏依稀，夕連睡得昏昏沉沉。
她一份休書將左昭休離，帶著僅有的自尊離開了丞相府，不帶分毫銀兩。即便她是落魄的貴族千金，但畢竟是嬌生慣養(yǎng)，終于在路途上體力不支，昏厥過去。
在昏迷的時候，感覺到有一雙臂攬住了她倒下的身子，她下意識地抓住了對方的手，將臉貼過去，尋求溫暖和慰藉。
當(dāng)她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了帷幕外一雙有著和左昭一般清冷的眼睛。
那一瞬，夕連忽然清醒過來，驚動了帳外的人。
“夫人終于醒了�！币浑p修長而蒼白的手穿入了帷幕，溫柔地扣住了她的肩膀，“餓了吧，朕讓人送膳過來�！�
“皇上！”夕連低呼，下意識地避開了那只手。
皇帝站在帳外，停在半空的手僵住。許久，他才低聲開口：“丞相和夫人的事朕已經(jīng)知曉，此刻圣旨應(yīng)該到達丞相府，以后丞相和夫人再無瓜葛�！�
“夕連以后便能安心住在皇宮里了�！�
夕連驚住，隔著簾子驚駭莫名，連皇帝什么時候離開都不知道。
禁宮沉沉，她離開了丞相府，卻被帶進了皇宮，如同金屋藏嬌。
皇帝對她的寵愛無與倫比，甚至將她安頓在了皇后居住的鳳棲宮，卻從未提及封妃的事，也不曾過夜鳳棲宮。
一人得寵，萬人諂媚，后宮里從來都是這樣。那些妃嬪們明里艷羨，暗里嫉恨，多少人千方百計只為皇后一位。
然而，夕連卻日日獨坐貴妃榻上，宛如一株在風(fēng)里悄然凋零的花朵。
仿佛心底枯竭，她終于在某一個夜里病倒，連日連夜地高燒，神志昏亂。御醫(yī)們連番用藥，卻不見夕連有絲毫的起色，皇帝雷霆震怒，將宮里的御醫(yī)全部棄市斬首。
因為她，諸多人頭滾滾落地，鮮血滔滔成河，然而對于夕連來說，這一切絲毫到不了她的心頭。
她依舊沉浸在夢里，在夢里遙遙呼喚左昭的名字。
天地間沒有任何人，只余她一個人蹣跚走在那條漆黑的路上，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夕連在夢里喃喃，手里忽然真的抓到了什么，她昏昏沉沉地半睜開眼睛，赫然看到自己的手里居然真的握著一只手！
是……是他來了么？！
“夫人好狠的心啊，原來離開我，是為了進宮么？”
簾外苦澀的聲音傳入耳膜，夕連半睜著眼睛，右手抓著那只手絲毫不放松，昏亂低語。
不，不是這樣的！左昭……左昭！
然而，還未來得及出聲反駁，黑暗再一次席卷了她的意識。
。
在夕連昏迷期間，承平多年的大胤發(fā)生了一件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
丞相左昭在忍耐多年后，終于發(fā)難，把持了內(nèi)宮上下，將御林軍和大內(nèi)侍衛(wèi)全數(shù)控制，發(fā)動了政變。
當(dāng)她真正醒來的時候，外面已是天翻地覆，風(fēng)起云涌，種種謀權(quán)斗爭瞬息萬變。
身側(cè)簇?fù)碇T多侍女，皇帝在榻邊看著她，看到她睜眼的瞬間，忽然抱住了她。
左昭來過了么？靠在皇帝的肩上，夕連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
“你走吧�！痹谒齼�(nèi)心茫然的時候，皇帝忽然開口，“夕連離開皇宮吧，朕愿意放你走。”
夕連詫異，心里又驚又喜，似乎不敢相信他的話。
“左昭已發(fā)動政變，大胤快要易主了�！被实墼谒系偷涂嘈Γ瑓s在下一刻的語氣里充滿了冷酷，“朕得不到的東西，他也休想得到！”
“所以，朕愿意放你走。”
短暫的喜悅未達到心底，仿佛一盆冰冷的水迎面潑下，夕連的臉色驟然蒼白。
難怪那夜他竟能暢通無阻來后宮看她，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寒意冷到骨髓，令她微微戰(zhàn)栗。沉默了許久，她終于點頭。
“好，我馬上離開�！�
【七】
馬車轔轔，駛向京城的另一端。
獨自坐在馬車?yán)�，夕連挑簾遠(yuǎn)望，天際落暮燦爛，如血般籠罩了天宇。行出了幾百里，京城早已不見蹤影，視線所及只是一片碧綠。
她忽然微微恍惚起來，宿命終于在今日叉開，各奔東西，恍如夢寐。
她和他仿佛被洪流卷著的浮萍，在大海之上驟然相遇，又轉(zhuǎn)瞬分離。
夕連苦笑著，輕聲低語：“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她放下簾子，靠在軟墊上，大病方愈的女子臉色依然蒼白。
夕陽紅魅，馬蹄聲猝然響起在遠(yuǎn)處，夕連不由精神一振，卷簾望向來路——遠(yuǎn)處，一襲白衣沿著官道直穿而來，閃電般飄進，攔截在馬車前頭。
左昭。那個此刻正在皇宮里運籌帷幄的人，忽然出現(xiàn)在了這里！
夕連怔怔地看著男子挑簾進入，聽到他輕聲說了一句——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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