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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師
十文錢一首曲子。
他束起了披肩長發(fā),四指撥弦曲淋漓。
一首曲畢他就離開。不匆匆。不停留。不喜悅。不悲愴。
不生不死,不喜不怒。
他是玟城南街的琴師。一個人,一柄琴,一片天涯。
1、
李尚書走了,葛公子走了。
我幽幽嘆息斜靠在歲春樓湖心樓榭的榻上。脂粉染上了我的雙頰,青了黛眉,濃透紅妝,這樣的遮遮掩掩,依然掩不去我日漸流逝的光華。
男人們啊。我多情美艷又如何,多少才華和風(fēng)姿都漂逐在這風(fēng)塵里了,到底都是薄幸負(fù)情的郎啊。玟城多少繁華,柳白媚就是一朵飄搖在春風(fēng)里的桃花,盈盈落落沾到了玟城的土地,成了塵土,成了這世界里一撮空氣,最后化作了煙雨,淋濕了玟城的土地。
我又醉了,桃紅染上了我的頰,夕陽披落我的發(fā)。
我又醉了,每每醉了,我就想到他。
玟城南街的琴塢就在歲春樓的對面,臨著碧波盈盈,對著歌舞笙簫。我在琴塢里坐下,他抬頭對我莞爾一笑。青絲垂下半遮著他蒼白的臉頰。我想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吧,如今這一條花街柳巷,他同我一樣,是何等的艷名遠(yuǎn)揚(yáng)。
若要說美,玟城千百翩翩公子哪一個不知柳白媚的千嬌百媚。是啊,佳人共賞,我就是這供奉在歲春樓陪酒的頭牌官妓,冰肌玉容,眼波流轉(zhuǎn)。我愛了多少人,多少人愛著我,在姹紫嫣紅開遍的滾滾風(fēng)塵里,我如同一盞明艷的油燈,燃去無數(shù)男子的歡顏笑語,也一并將自己包裹在滾滾火焰里。
而他。我癡癡一笑。絕美。風(fēng)華絕代。
但是他卻仿佛不存在這世上。永遠(yuǎn)也觸摸不到。
他每一次都是這樣,對待每一個人也都是這樣。即使我天天坐在琴塢聽他撫琴他都恍若未曾相識。
隨意束起披落在肩頭的發(fā)絲,他輕輕頷首,嗓音溫潤。
“在下琴師,恕不多言!
永遠(yuǎn)的這么一句。我聽了一年,玟城的公子小姐們聽了一年。他卻仿佛初到,從不曾驚詐。
他的琴音同他的人一般,從未有過一絲波瀾,完美。卻空洞。
我靠坐在他琴塢里的條案邊,繞著一縷發(fā),聽他永恒的那一曲《長調(diào)》。
他彈琴不喜喝彩,不喜打斷。十文錢一曲,若他累了,便是千金也留他不下,若有人硬逼,他就剪斷了他的琴絲,決絕而凜冽。
我不似他,我學(xué)不像他。所以我癡迷他,全天下的男人都會贊賞我,駐足于我。可他不會,連一絲眼神的停留也沒有。
所以我惱他,我恨他,我戀他,同樣我也羨慕他。
2、
崔巡撫的晚宴。我遇到一個會叫我媚兒的男子。
人散得晚了,我就在廳堂外的院子里透風(fēng)。酒一多我便昏沉,沒有人知道我的酒量有多差,卻人人知道我是個陪酒的官妓。
我脫下輕紗披肩隨意一丟,自嘲輕笑,沒來由地怒了。
而他卻也出現(xiàn)在這院子里,不識好歹,撿起地上的輕紗撣了撣,又給我披上。
“姑娘,春寒料峭,小心著涼!
“誰讓你過來的!
我推開他為我披上輕紗的手,回過頭,卻看到一雙讓我錯愕的眼。
是那一雙桃花眼。琴師的眼。清決凜冽,仿佛十二月里汩汩流淌的溪水,刺骨,卻不冰凍。
是我醉了吧。一瞬間的錯覺。
我退開幾步再看他,果然是張陌生的臉?∫轃o雙,是我見過的公子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還有那身上著著的金繡華衣。家世想必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吧。我抬起倦怠的臉孔,慣性般落下個微笑。
“我有些醉了,失禮了!
他不以為意地微笑,皎皎的月光落上他俊逸的臉龐,在這幽暗的庭院里竟也顯得光華奪目。我卻不領(lǐng)他的笑意,自顧自轉(zhuǎn)頭沒入了黑暗。他在身后急急地留我,在清輝黯淡的庭院里,叫了我他中意的稱呼
“媚兒!”
我停下步子來,轉(zhuǎn)頭不解地望他。
男人這樣叫一個女子,充滿寵溺。男人這樣叫一個女子,定是要付諸感情的。
我的男人沒有一個這樣叫我,我沒有感情,亦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的感情。我是個蝶蛹,絲絲包裹,一層又一層,心卻是冷的。
他迎著我不解的神情,又露出他月華般光潔的笑意。
“我一急,便這樣叫你了。我們見過的,在玟城南街的琴塢!
玟城南街的琴塢。我這才驀地想起這張臉絲絲的輪廓。是呀,的確見過。那個每每月末都要去聽琴的公子,總是倚在琴塢的梁柱之上,抱著臂,望著琴塢后的裊裊煙波。
只是,這又與我何干?
他又不是那彈琴的琴師。世上的男子,除了那清奇高傲的一個,別的有什么不同?
我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去。他定是料不到玟城第一名妓柳白媚這般清高自傲,他定是惱了,對著這空空的院落嗤之以鼻。
3、
沒有人逼得了柳白媚陪酒,就像沒有人逼得了琴師彈琴。只是柳白媚有一點(diǎn)不同,若是有人肯出一千兩以上的銀子,她依舊面若桃花,端起桌上的清酒一飲而盡。
我缺少太多東西,心里總是空落落。我也總是太清閑,這一輩子都在這樣庸庸碌碌;蛟S我需要更多更多的銀子,首飾,胭脂,來蓋上我日益膨脹的寂寞。我花錢雇玟城最好的戲班給我一個人唱戲,我喜歡聽西廂記,喜歡有愛的女子。我也經(jīng)常坐馬車去玟城北街,去看望私塾里念書的孩子,我喜歡他們明亮的眼眸,還有永不消散的快樂……我想我真的一個人徘徊太久,漸漸才開始發(fā)現(xiàn)我所喜愛的東西,原來都是我所沒有的。
我的狼狽永遠(yuǎn)那么鮮明,我也永遠(yuǎn)那么容易醉。
而只有到了琴塢,一切才歸于寂靜。
我又有些朦朧了,烈酒不適宜我,我卻忠于烈酒。
我靠在條案上。琴聲悠揚(yáng)。我朦朧地望著面前細(xì)細(xì)彈琴地男子。每次彈琴他都將他的發(fā)松落落地束在身后,落下幾縷便在纏綿而過的春風(fēng)里盈盈擺動。他喜歡白色,每一身衣都如雪般透凈。他的眼里從來沒有光澤,卻總能勾人魂魄般地灑下一片陰涼。
我愛他嗎?我也不知。柳白媚從來不知何謂愛。只是我癡心于他,整個人陷入泥沼般地陷在他白色、無邊無盡的世界里。
一曲畢了。
我在案上擺上一定銀子。他莞爾一笑。
“姑娘,你給多了!
我將銀子推在案前。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如此毫不避諱地直視他。
“你可認(rèn)得我?”
他搖了搖頭,開始收起他的琴,起身離開。
從容而淡定。
只是有一種毒,它就叫淡定,在特定的時刻侵入我的骨髓。
身體是不由控制的,我驀地站起身來,橫臂擋在他面前。
僅僅一寸吧,我與他的距離。
玟城湖的煙波絲絲裊裊暈染著這一個小小琴塢,開遍了全城的桃花落下的瓣在湖心來來回回打轉(zhuǎn)。他的呼吸微乎其微,如此無暇絕倫的一張臉,安然的神態(tài),漠然的眼神。我聽到了我的心跳。
這是愛嗎?柳白媚。
他駐足,依舊是云淡風(fēng)輕的笑意。
“姑娘,還有何事?”
我微微一愣。連我自己都不知為何攔下他。這一攔,他離我如此近,卻讓我明白,我們彼此的世界,隔了千山萬水。
“媚兒。”
清亮的聲音讓我忽而一愣。背過身,就看到了料想中的人。他總是不適時地出現(xiàn),讓我惱,或讓我尷尬。
自從那一次他就喜歡那樣叫我,他竟也不惱我。也自從那一次他就喜歡來歲春樓找我喝酒,只是喝酒,而且是淡酒,喝了一盅就吟一首詩,合上他的折扇,在桌角上一字一句鏗鏘地敲打節(jié)拍: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xì)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我笑著問他莫不是要在這歲春樓里留下薄幸之名?他微微一笑,舉杯一尊清酒一飲而盡。
我也隨他灌了杯淡酒,索然無味地咽下。
他是青青白白的公子,意氣風(fēng)發(fā),豐毅俊朗。他榮華富貴,前程似錦。他是當(dāng)今錦王爺?shù)亩,錦衡玉。千金之軀,至高無上。
十年一覺。那是我的夢。
回過神來,錦衡玉已經(jīng)坐在了長案邊,眼神空悠悠地望著琴塢后的空湖。
而那白衣勝雪的琴師早已不見。空留案上一定熠熠發(fā)亮的銀子。
4、
柳白媚從來不向男人提及心事。
因?yàn)槲业男氖码s亂無章,虛虛實(shí)實(shí)。就像他們給我的生活,永遠(yuǎn)的紙醉金迷,永遠(yuǎn)的空洞和寂寞。
我曾幽幽地問過錦衡玉為何要來玟城。他卻避而不答。
我知道每個男人也都有屬于自己的秘密。即使他青青白白,光明磊落也不例外。而這卻讓我更寂寞。我的世界里,沒有一個男人是完整的,我擁有他們再多都不包括他們的秘密。
我越來越沉溺于琴師,比起我了解的男人們,這個渾身都是秘密的人更讓我瘋狂。讓我陷入無邊無盡的漩渦里,被渦流吞噬,被自己勒到窒息。
我也同樣沉溺于他的《長調(diào)》。
那定是他自己譜的曲,否則為何像他的人般,敲擊我早已碎裂不堪的心房時,還能讓我感覺絲絲疼痛,讓我在綿綿不絕的曲律里完全淪陷。
上次我攔他,卻仿佛完全沒有給他留下記憶。他照舊每日彈琴,束起披肩的烏絲,一曲十文,多了,他就不要。
錦衡玉同樣癡迷于他的琴音,只是他從不坐在案邊聽,而是靠在琴塢的柱上,永遠(yuǎn)望著江面。
我不知他那是否是癡迷。
錦衡玉喜歡跟著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每天晌午他就來歲春樓最好的包房。他不勸我喝酒,只是自己要一盅,靠在臨水的小閣樓邊。我不言,他便不語。而我向來不多言,他就也一直不言語。
只是這一日,他真的有點(diǎn)喝多了。
左手撐著額角,右手握著酒瓶,一雙分外俊俏的桃花眼氤氳上了一層水霧。這真的是一雙讓人迷醉的眼睛。空靈細(xì)致,瞳仁中深深的黑色映照著這樓里樓外所有的形形色色。原以為這是獨(dú)一無二的眼,屬于琴師。但它卻恰恰生在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身上。
或許這世上真的不存在獨(dú)一無二的東西。
即使是感覺,有時候也未免偏差。喜愛和憎惡是雙生的,美與丑也是雙生的,就連我的愛和抗拒也不免如此。
柳白媚再是眾人稱道的奇女子,也有看朱成碧的時候。
只是我最難預(yù)料的事情卻往往離我那般接近。
錦衡玉問過我,我是否喜歡琴師,他美得那么動人心魄。
是啊,美得那般動人心魄,我柳白媚也望塵莫及。所以我只能苦笑,笑得比任何一次承歡顯貴都要牽強(qiáng)。
可是。
他卻來了。
在我一直覺得沒有意義和絕望的日子里。
他抱著他的琴走進(jìn)歲春樓,白衫黑發(fā),古琴佳人,帶著一抹凜冽的笑意,仿佛萬里荷塘里一枝獨(dú)秀的白蓮。
誰能想到呢?歲春樓里沸反盈天。
他不偏不倚,抱著他的琴,走進(jìn)我和錦衡玉的包房。
5、
他朝我微微頷首。古琴擺在了窗邊岸上。
我轉(zhuǎn)過頭,錦衡玉靜靜喝酒。兩個人,一個我,奇妙地靜謐。
最終還是流淌的琴音打破了安寧。幽婉的曲調(diào),貯藏在我心里,久得讓我擦過這些音符都驚覺落寞。
“不說句話嗎?媚兒!
錦衡玉向我敬酒。又倒上一杯,起身擺在了琴師的案邊。
他們的目光相觸,仿佛前年不遇的雪蓮忽而綻放,璀璨、冰凍。
多么相似的眼。
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眉頭微微皺起。這一次是烈酒,一觸即燃。
琴音戛然。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琴師喝酒。只是微微一個仰頭,優(yōu)美的弧線在逆著光的窗下勃發(fā)出一層淡淡的光暈。白衣刺痛了我的眼,烏發(fā)卻覆蓋如夜。甘烈的百里醇入喉而下,不備不亢,不動聲色。仿佛只是清泉潤喉,在他身上播灑了一片清涼。
錦衡玉卻是訕笑一聲,又斟上滿滿一杯擺在他案前,自己又猛地灌下一杯。
琴不彈了,酒空了又續(xù),續(xù)了再空。我呆然地看著。
柳白媚第一次覺得不知所措,在這個詭異的氣氛里。
柳白媚也第一次黯然神傷,不知是為面前哪一個,亦或哪一個都不為。
快要入夜了。
不知房里的兩人醉否。
我為他們斟酒。十來個空了的酒瓶就斜倒在我腳下,窗外的霜霞染紅了天際,幽幽的風(fēng)透過窗柙,吹起我披散的發(fā)。開了春,我卻還是頓生寒意,尤其是坐在這里,一整個下午,除了酒瓶的叮當(dāng)聲就別無其他。
“你們醉了。”
我收起了最后一個空瓶。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醉了。只是我倦了,不想看他們無聲的啞劇。也不想成了這偌大包房里的多余。
“你們?nèi)粲性捯劊揖拖瘸鋈!?br>
放下酒瓶,我起身欲走,錦衡玉卻驀地拉住我的衣袖。
“媚兒,隨我回京可好?”
多唐突的提議。
我不解地望著他。眼角的余光撇到一旁的琴師,或許他真的醉了,撐著額角,微微閉目,臉色蒼白。
而錦衡玉,他是醉了。
我還未回神他就一個起身拉著我的手奪門而去。
仿佛逃亡一般。不容我抗拒掙脫。
這就是男人的一意孤行,偏執(zhí)、狂妄、不管不顧。但今天我卻格外的不了解男人。
不知跑了多遠(yuǎn)他才松開我的手。揉了揉被抓紅的手腕,我頭也不回地往回走。他定是沒料到柳白媚這般不識好歹。
但對于我而言,無論是何事,我都不是任人操控的女子,即使心中有無數(shù)多的好奇,我還是要走,不容回頭;蛟S偏執(zhí)的是我。
我是寂寞的;蛘卟粌H如此。
我更是殘破的,心口被蟲蛀了一個風(fēng)眼。源源不斷的金錢撲入,源源不斷的絕望涌出;蛟S不該說絕望。一個生來就沒有權(quán)利支配自己的女子,也生來不帶希望。那么包裹我在這喧囂浮華世界游蕩的是什么呢?或許,還是寂寞。太多男人是過客,柳白媚從沒有一次失足陷入男人的迷障中。我知變通,懂是故,唯一的,就是被那一個看似比自己更加寂寞的琴師攝去了精魄。但或許就是因?yàn)樗任壹拍,所以我們永遠(yuǎn)不會介入對方,我對他單純的癡迷,卻無法想象他能溫暖我多少。
錦衡玉趁著醉意橫手擋在我面前。
原來我們已經(jīng)繞到了琴塢北側(cè)。幽暗的湖光映射出道道光磷,琴塢內(nèi)除了徘徊的風(fēng),空無一人。
“媚兒。你聽我說!
我從來就一點(diǎn)也不討厭這個面容清秀的貴公子。
即使他此刻要推我入湖,沉我入水我也不討厭。
這是柳白媚的感覺。我如此偏執(zhí),第一眼定了感覺,這一輩子都不變。
“媚兒,我要告訴你,你的身世!
6、
荒誕。怪異?尚ΑVe言。
他靠著琴塢的梁柱。依舊是望著遠(yuǎn)處粼粼的水。
是夜。美得如此妖異,靜得這般傷人。
他說,我柳白媚,生來就是他們錦家的人。
他說,我的父親是前朝宰相,一生清正廉明,并與當(dāng)時六皇子相交甚好。只是皇帝已近垂暮,太子人選遲遲未定,爭權(quán)奪勢之風(fēng)盛起,六皇子遇小人陷害,被污蔑通敵賣國,決判之際宰相卻突然出面替其頂罪。前朝皇帝昏庸,將其滿門抄斬,幸存下幼女一名托付給了六皇子,六皇子當(dāng)即立下血誓等其年滿十八嫁予自己的大兒子錦衡茗。只是不知世間百態(tài),世事無常,錦衡茗的生母,六王爺?shù)亩叔,竟是陷害六皇子的奸人安插在六皇子身邊多年的眼線。六皇子一怒之下將二皇妃正法,將錦衡茗逐出家門,一并逐出了早已被人認(rèn)定是錦衡茗妻子的我。
如今轉(zhuǎn)眼十年。
早已垂暮的六王爺對我這孤女愧疚不已。所以特命二子前來玟城搜查下落并將其迎娶回府。
盈盈波動的水面煙霧繚繞,岸側(cè)的桃花竟不知何時已經(jīng)簌簌落落掉光了粉瓣,只剩三兩朵顫顫巍巍立在枝頭。
呵,若這荒謬的一切是真的。
那他們定是想不到吧。他們這樣隨意一丟,柳白媚一個前朝宰相遺孤,就做了這亡命天涯的陪酒官妓。脂粉濃濃,華裳款款。即便清白的身子,也是卑賤的靈魂,怎能要得?我配不起這樣華貴的人家,我更不想配這一個視我如器具的人家。
我失聲而笑。
錦衡玉慌了。
“媚兒,讓我娶你。”
“你娶我?”我抬眼反問。
“我定會待你很好!
“可是,二少爺,奴婢不想嫁你。”
玟城的春總是偏低溫。夜涼了,我步入黑暗,裹緊衣衫。只聽到身后錦衡玉隱隱的聲音。
“媚兒,你心里有人,所以你不肯嫁我,是嗎?”
是嗎?微微駐足,回頭望了眼空空如也的琴塢。
是嗎?我也不知。
那一夜我睡得如此沉穩(wěn)。
但第二天卻是在醫(yī)館中醒來的,手上多了幾個針眼。身邊坐著焦急的鴇母和七八個歲春樓的丫鬟,還有站在門邊遠(yuǎn)遠(yuǎn)看著的錦衡玉。
原來昨夜我是昏迷了。吹了太多夜風(fēng),寒氣入體。
是啊,寒氣入體,這一生都沒昨天那般寒冷。
病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琴塢聽琴。
錦衡玉天天都來看我,而在琴塢看到我的他,眼里是濃濃的灰暗。
我并不是刻意的。琴師身上的確有讓我牽掛的東西,他的琴音,他的淡然,他或坐或立,舉手投足。他那舉世絕倫的美艶,還有同我一樣,永遠(yuǎn)無法填補(bǔ)的心。
我不知為何那一日琴師會去歲春樓為我們獨(dú)奏;蛟S是錦衡玉給了很多銀子。但我知道銀子牽絆不住他。所以,我的心里有份悸動,久違的,生澀的,認(rèn)為他是為我而來的。
但在琴塢坐下之后,小小的悸動就化作了灰燼。
“在下琴師,恕不多言!
還是那樣一句。那天他若是醉了,或許也還是這一句。我甚至不知他在說他的名字還是他的職業(yè)。
琴師。簡單的。卻又何其復(fù)雜。
我不懂。不懂。
7、
春末的時候歲春樓卻有了大的變故。
歲春樓是玟城最大的青樓。所有的姑娘個個都攀附著達(dá)官顯貴。只是春末玟城來了一個人,任哪一個達(dá)官顯貴都惹不起。
當(dāng)今的大皇子。
大皇子買了樓里幾乎一半的姑娘作為自己的侍婢。
玟城向來就是出美女的地方。歲春樓尤其。
我成了這熱鬧的爭寵里唯一的看客。人人都想當(dāng)大皇子的侍婢。我卻愈發(fā)地惡心這些皇族。惡心他們的眉目,惡心他們的架子,甚至看他們一眼,我也惡心。只是我不氣錦衡玉。我的氣,都悶在心里,暗暗撒在這大皇子身上。
在房里深居簡出了十來天。卻始終躲不過該來的事。
天還未亮透,三四個侍衛(wèi)打扮的人就已經(jīng)急匆匆地來敲我的門。
簡單地梳妝之后就帶上房門,跟著他們?nèi)チ藲q春樓最好的包房。就是我常去的那間,可此時,房內(nèi)的人不是錦衡玉,正是那微服私訪的大皇子。
誰都知道大皇子是太子的不二人選,所以誰都巴結(jié)他。乘酒的杯子,都是最好的。
包房里大皇子避退了左右。我微微屈膝,福了福身。
“姑娘不必多禮!
他示意我在他身邊坐下。我猶豫,但不容抗拒。
“姑娘可知我此次來玟城所為何事?”
“奴婢身份卑微,怎敢猜度大皇子心思!
他莞爾一笑,儼然一副皇家的嬌貴。
“聽聞玟城多佳人,傳言果然不虛。我此次前來,是特意來選妃的!
我替他斟酒,微微一笑,選妃,竟選到了這青樓里來。
“前些日子贖走了樓里將近一半的姑娘。那些姑娘個個美,但是卻俗!
他端起酒杯,勾起嘴角淺淺一笑。
“姑娘,只有你,出塵脫俗,與眾不同!
斟酒的手驀地停了停。
我嗎?何等的諷刺。
出塵脫俗,與眾不同。連當(dāng)今的大皇子都這般夸我,這是何等殊榮,又是多少平凡女子夢寐以求的夸耀。
只是這樣的夸耀,誰都受得起,唯獨(dú)我受不起。因?yàn)檎l都想要,唯獨(dú)我,不想要。
容得我考慮嗎?
你可以考慮三天,但我的決定不會改變。
呵,男人的霸道。皇家男人無與倫比的霸道。
柳白媚這一生遇到了多少男人,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弊病。能忍的,我都忍了,能學(xué)的,我也跟著他們學(xué)。我不需要當(dāng)一個楚楚可憐的女子來博取男子的垂憐,所以我要為自己砌墻,保護(hù)自己。但是這一種霸道,它卻只生在男人身上,哪一個女子,都學(xué)不來。
這一種霸道,哪個男人身上都有,我不該逃避,也避無可避。
就像錦衡玉這夜突然沖入歲春樓,眾目睽睽拉著我往外跑一樣。他們的情緒由不得我共同參與。他們的決定我也無法臆度。
他竟在月光幽幽的琴塢邊抓著我的臂,神色儼然地和我說:
“媚兒,我?guī)闼奖及。?br>
8、
多少純情少女都有私奔這么一個粉色甜美的夢。掙脫所有的束縛,與她心儀的男子亡命天涯。夢里的男子定是衣袂飛揚(yáng),星目劍眉,就算站在漆黑的夜幕下都是光彩照人的翩翩公子。
錦衡玉印證了這個夢。他是那樣的美公子,但是我,不是那夢里的含羞少女。
天涯,呵,柳白媚的天涯,在虛浮的繁華里。
我掙脫他的手,他又緊緊地抓住。
“我為何要跟你走?”
“難道你要嫁給大皇子?”
“大皇子有何不好?”
“……媚兒。你不能這樣。”
“怎樣?”
“你不能嫁給你不愛的男人!
“可我也不愛你。”
我漠然地看著他突然黯淡的眸子。不知是夜里的濕氣,還是月影的迷離,他的眼里竟恍惚升上一層薄霧。
“你果真……不愛我!
他放開了我,任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的心里突然一陣酸澀痛苦,不敢回頭看他。我知道皎皎月華之下的他是以何種姿態(tài)強(qiáng)忍著心中的痛楚,也知道他逐字逐句,片片深情。
我從未遇到過對我真心相待的男子。正因如此,我不害他。
……
第二天天微亮我就去了琴塢。
琴師總是來得很早。沒有人聽他彈琴,他便彈給自己聽。即便有人要聽,他也像在彈給自己聽。
誰知道呢。安靜如他,已經(jīng)沒有誰想去花心思揣度他的思想了。
我在案上放下一銀金子,我知道他不要,但這一次我一定要他收。我將銀子擺到他的琴邊。
“明日我就跟著大皇子回京,往后我就是榮華富貴的皇子妃了。這錠銀子買你每日一曲。你在這里彈,我在京城聽!
所有人都恭喜我,我附和著笑。但是他不會,他不愛說話,但是我知道他永遠(yuǎn)懂別人不懂的事情。就像我的痛苦,我此刻自我嘲諷,我想他都懂,只是他從來不說。
他是琴師,我柳白媚迷戀的男子。
他不抗拒了,收下了我的銀子,第一次抬起眼來,目光定定地看我。這或許是石破天驚的一舉,但是我卻別無再多心思,撐著側(cè)臉,倚在案邊聽曲。
最后一晚。
夜深了,我什么都沒收拾,皇子妃啊,要什么沒有。歲春樓里的鴇母親自為我梳好了晚妝。鏡子里映射出我絳唇輕點(diǎn),黛眉烏絲的臉龐。鴇母梳著我的發(fā)髻,笑得合不攏嘴,直夸我像個新嫁娘一樣奪目耀眼。
的確就要嫁予人妻了。柳白媚的一生結(jié)束了。我嬌媚一笑,了解這前半生無數(shù)風(fēng)華。
但不容我一句決絕地道別,直敞的木格窗外就傳來了裊裊琴音。這般熟悉,幾近穿透了我的耳膜。
9、
我奪門而出。朝歲春樓對面的琴塢不顧一切地跑去。
玟城的空氣總是潮濕,晚霜很快沾濕了我的發(fā)。
琴塢內(nèi)是永遠(yuǎn)那么鮮明的白色。微風(fēng)裊裊,撥動他披落的發(fā)。
他還沒走,夜深了。
我走近他,琴音戛然。他抬起頭來,卻是另一張清俊不可方物的臉。
錦衡玉。
他站起身來,有些歉意地笑笑,指了指面前的琴。
“聽多了,就會彈了。這么晚了還打擾你,真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
他又尷尬地笑了笑。
“我不是故意要扮他,只是我想再見你一面,在這里!
我無言以對。他也是久久沉默。
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了來往的行人,歲春樓的燈火也是明明滅滅幾近全熄。
“告訴我,你心里那個人,是不是這個日日在這里彈琴的琴師?”
他似乎鼓足了勇氣。這是最后一問了吧……他是那樣美好的男子,青青白白,光明磊落。我從不討厭他,甚至他天天來找我,我也毫不膩煩。
只是這最后一問,我也要讓他失望。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我何止問過我自己一次。我不知,我不懂,我難以區(qū)分。
他踉蹌地靠在琴塢的梁柱之上,依舊望著湖面,一沉不變的姿勢,今日看來卻是這樣的落寞和消沉。我竟有些不忍,不是憐憫和同情,是不忍。
“是他吧……”
他苦澀地喃喃,望向我的身后。
一席白衣,皎潔勝似月光,流蘇般的長發(fā)覆落在肩頭,一雙如深潭般漆黑的眸子在映照著湖邊點(diǎn)點(diǎn)的水波。
他就站在不遠(yuǎn)處。緩緩走近我們,待他走進(jìn)琴塢。再回頭,錦衡玉已經(jīng)不知何時離開了。光禿禿的梁柱獨(dú)自立在了湖邊。
我的心里少了太多東西,不知是什么。
琴師來了,撫了撫案上他的琴。抬起眼來,第一次這樣沉著地同我說話。
“姑娘,他在城外等你,雇好了馬車,你若去,他就帶你遠(yuǎn)走高飛。”
“那你呢?”
借著黑暗,我放粗了心膽。
“你可愿帶我遠(yuǎn)走高飛?”
短暫的靜謐。他卻驀地笑了,同我一模一樣,笑得如此疲憊。
“姑娘,你也知,你我太像!
“是像。你也知道我多么地癡心對你!
“你我,那不是愛。”
“呵呵,是嗎?你分得清嗎?”
他分得清嗎?他懂嗎?他和我一樣,他怎么會懂。我如此迷茫,他讓我歡欣鼓舞,讓我沉著冷靜,讓我惦念,讓我傷懷。這難道不是愛?
“他在城外等你。”
他刻意地重復(fù)。
“我送你到城外!
“我不會去的!
他嘆息一聲。極輕的,卻滿是無奈。我甚至不知為何他會突然來勸我。也不知他與錦衡玉何時成了好友。只是一切太唐突,我來不及想,也來不及反應(yīng)。我想,抗拒是本能,我是偏執(zhí)的。
10、
直到三更更鑼敲響,歲春樓突然涌出了數(shù)個侍衛(wèi)打扮的壯碩男子。
這么晚沒有回去,他們定是要抓我回去吧。
我向琴師福了福身,完成了我作為女子最后的禮儀。卻不料他竟抓起我的手向城外跑去。
逆行的夜風(fēng)里,他飛揚(yáng)的長發(fā)劃過我的臉跡,淡淡的古木馨香流淌在我鼻尖。
這一夜,他像極了拉著我的手肆意跑出歲春樓的錦衡玉。這般莽撞,這般霸道?伤麉s是琴師。那般遙遠(yuǎn),那般寂寞。與我隔了千山萬水,讓我苦苦癡迷。
我以為我醉了。世界在我眼前混沌,雜亂一片。
身后無數(shù)混亂的腳步聲,我跟著這個抓著我手的男子漫無目的地奔跑。
這便是亡命天涯嗎?
他頭也不回,他在跑,我在追。
已經(jīng)出城了。天際泛起了魚肚白。
城郊的古道上,一輛輕簡的馬車停在路口。坐在車頭的男子落寞地低著頭。
我的世界已經(jīng)天昏地暗。
身后的腳步聲已經(jīng)逼近。琴師卻突然停下身來,我一個踉蹌,重重撞在他的肩上,他扶穩(wěn)了我,撥去了我臉上凌亂的發(fā)絲,在這城墻古道邊對著我莞爾一笑。
這一笑定是舉世無雙,傾國傾城的,只是除了我,沒有人看見。
“我能給你的,除了寂寞,別無其他!
我木然地回望他,古道上的馬車已經(jīng)駛到我面前,車上的人將我打橫抱起放進(jìn)車內(nèi)就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古道之上狂奔而去。
踉蹌地跌在車廂里,趕車的人突然停下馬車,回頭用盡全力地大喊:
“哥,你要保重!”
我驀地臉色煞白,掀開馬車后窗的簾子。
遠(yuǎn)去的玟城已經(jīng)在我的視線里逐漸縮去,城門下站著一個白衣翩翩的公子迎著破城而出的十幾個侍衛(wèi)。永遠(yuǎn)的云淡風(fēng)輕,也永遠(yuǎn)地透著骨子里流淌的高傲。這樣的人,多少次奔波,多少趟輪回都遇不到第二個了吧。
遙遙相望,我卻仿佛看到他淡然微笑的神情。
呵,原來,他便是錦衡茗,與我定下婚約的六王爺長子。
……
十文錢一首曲子。
他束起了披肩長發(fā),四指撥弦曲淋漓。
一首曲畢他就離開。不匆匆。不停留。不喜悅。不悲愴。
不生不死,不喜不怒。
他是玟城南街的琴師。一個人,一柄琴,一片天涯。
他能給我的,只有寂寞。
或許真的如此,他與我如此相像,他卻比我看得透徹。
或許,柳白媚的幸福真的不在他那里。
撥開馬車的簾子,天已經(jīng)亮了大半,遠(yuǎn)處的天邊披上了無數(shù)華麗的霞彩。趕車的人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朝著一片迷茫的大道拼了命地駛?cè)ァ?br> 一夜的疲憊,我累了,退回到車廂內(nèi),我閉上眼。
笑意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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