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幾天了？
　　誰也不知道。誰也算不出。
　　他們只是機械地退栓，上膛，瞄準。子彈已經(jīng)無比珍貴，一定得在最有把握時扣動扳機。一槍，就是一個。
　　盡管如此，敵人仍舊像蝗蟲一般殺也殺不盡。

　　他從掩體里瞇著眼睛往外看。剛剛打退敵人的一波攻勢，除了地上橫七豎八堆著幾具尸體外，靜悄悄的沒有一個活物。雨水打在頭頂?shù)牟菖锷�，淅淅瀝瀝地響著。
　　“班長，你去歇會兒吧，”通訊員小張望著他的側(cè)臉，有些擔心地說道，“你都三天三夜沒合眼了，就算是鐵打的也……”
　　他揮了揮手打斷小張，“我們還有多少彈藥？”
　　小張一時沒有說話，半晌才說：“照這么個打法，最多只能再支持兩天�！�
　　他沒有繼續(xù)問下去。
　　兩天，這已經(jīng)是滿打滿算了。更何況口糧早已告罄，他前一天還看見小李躲在墻角偷偷往嘴里塞草葉。
　　他們還能在這個村子里拖住敵人多久？大部隊是不是已經(jīng)到達安全地區(qū)了？他煩躁地用手搓著臉，滿臉的胡渣扎手，不用說他也知道自己看起來有多可怕。

　　回頭看，不知什么時候大家都進來了，滿屋的人都看著他。他的眼光在一張張沾滿泥水的臉上掠過，盡管都是面黃肌瘦，但那一雙雙眼睛，那一雙雙充滿斗志的眼睛呵，在昏暗的光線里閃動著，蘊含著無窮的力量。
　　他的眼睛看向人群的后方，那張熟悉的面孔也在。那人靠在門口，默默地看著他，臉上幾乎是沒有什么表情的。但兩人視線交匯時，卻都微笑了。

　　我想去投八路軍，你呢？
　　你去哪里，我便也去哪里。

　　一如十二年前那般的默契。

　　當夜他合衣躺下，聽身邊小張呼吸漸勻，便爬起身來偷偷往外走。
　　原村長的大屋地勢最高，被用來儲存彈藥。他一推門，發(fā)現(xiàn)屋里已經(jīng)坐著一個人。
　　“你來了？”那人說，“等你大半夜了�！�
　　他笑，“小張把我看得太緊啦，這孩子，負起責來可真不得了�！�
　　那人抿嘴笑笑，敲了敲身下坐的木箱子�！拔乙呀�(jīng)檢查過了，一箱全新，上次從鬼子手里繳的�！�
　　他點點頭，從門后找出兩把鐵鍬，遞給對方一把。
　　“走吧�！�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小張就醒來了，第一件事就是轉(zhuǎn)頭去看身邊的鄭班長，見他閉著眼睛好好躺在原地才放了心。哼著歌兒穿鞋下地，剛要往外跑卻被一把拎住。
　　縮著脖子回頭，卻是剛才還睡得挺香的班長。
　　“叫大伙兒武裝集合�，F(xiàn)在，馬上。”
　　他張張嘴想說點啥，被班長一瞪，連忙大喊一聲：“是！”連鞋都顧不上提，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今天突圍�！�
　　當這幾個字從班長嘴里蹦出來時，大伙兒面面相覷，都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半晌還是小張壯起膽子問：“什么時候？”
　　“現(xiàn)在。”
　　他站起身來，“我們拖延敵人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再在這里耗下去只會全軍覆沒。與其等死，不如痛痛快快和鬼子干一場。突圍成功是最好，就算不成功，”拳頭往桌上一砸，油燈晃了兩下，“也要他娘的拉幾個小鬼子墊背！”
　　他看向小張，“趁著天還沒亮，鬼子警惕性不高。小張，你帶大伙兒從村后的棋子坡走，那兒草深，地勢走高，好掩護也好進攻�！�
　　小張點頭應(yīng)了，又問：“班長，那你呢？”
　　他抬頭，和那人對視一眼。“我和江支書殿后，”他摸摸小張的腦袋，哈哈地笑起來，“你們要走得太慢啊，我們就拿槍托敲你們屁股�！�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一切都在寂靜進行得有條不紊。在雨聲和夜色的掩護下，一小隊人悄悄地向村后草叢中潛伏而去。小張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回頭看時卻看不到班長和支書的身影。雖然雨還在下著，卻已小了很多，遠處天空露出一點灰蒙蒙的白色。
　　天要亮了。

　　他側(cè)過頭去看身旁的人，“怕不怕？”語氣中帶些調(diào)侃的味道。
　　“別光顧著損我，”那人笑著睨他一眼�！拔疑抖疾慌�，就怕被你那條老傷腿拖累。”
　　他哈哈笑著捶了捶腿，“這家伙啊，下了幾天雨就疼了幾天。不知怎么回事，現(xiàn)在居然不疼了。”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他還特意蹦了兩蹦，“看看，看看。比你腿腳還利索呢�！�
　　正說著，遠處的樹叢中一閃而過一抹黃綠。
　　鬼子出來了。
　　兩人都停住了說笑，靜默地站在一起。
　　樹叢晃動，人數(shù)越來越多。
　　他用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嘟噥了一句�！皩Σ蛔“　！�
　　那人和他肩膀抵著肩膀，說：“你從來沒有對不住我。”
　　領(lǐng)頭的鬼子小隊長沖出樹叢，錚亮的軍刀揮舞在半空。
　　“你去哪里，我便也去哪里�！�
　　他微笑起來，端起步槍，瞄準，扣下扳機——
　　“好，我們一起�！�

　　聽到槍聲時小張沒有再回頭。前方的戰(zhàn)友疑疑惑惑慢下來，他大吼：“不要停！”
　　有人發(fā)出疑問：“班長和支書呢？”
　　他沒有回答，一咬牙跑向隊伍前方，大喊：“跑步前進！”所有人都加快了步伐，一片沉默中只有啪嗒啪嗒踩著泥水的聲音。
　　向前，向前。
　　身后槍聲越發(fā)密集。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

　　他靠在那人身上大口地喘著氣，一件軍裝被血水和雨水浸得看不出顏色。
　　“老江啊，我這條腿到底還是拖累你了。”
　　那人也沒好到哪去，一條胳膊軟軟垂下，卻還是用另一只手勉力扶住他。
　　“我們這輩子，不就是拖累來拖累去的�！�
　　他們靠坐在村長大屋的門前，鬼子呈半圓慢慢圍攏來，近得能看清那一雙雙又貪婪又得意的眼睛。
　　“你這條腿，為了替我擋槍子兒才傷的，要說對不住的人，是我才對。”
　　他嘿嘿一笑。“現(xiàn)在還說這些做甚么。”
　　在地上悄悄摸索，摸到那條細細引線，捏在了手里。
　　“我只問你，值得嗎？”
　　那人一雙黑亮亮的眼看著他。
　　“值得�！�
　　他喘一口氣，閉眼。肺里灼灼地疼。
　　“那就好�！�

　　那一聲巨響，地動山搖。如春雷轟轟地碾過所有人的耳朵。
　　前進的隊伍沒有人停下腳步�？擅恳粋�人的臉上，已經(jīng)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和紅土混成一團。
　　身后，陽光從鉛灰的云層中透出一絲光亮來。
　　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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