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糕團(tuán)店的老板姓萬，做得一手好糕點(diǎn)。
　　小店雖小，可是里里外外只有他一人操持，起早摸黑，著實(shí)辛苦。萬老板有時也想著，該娶個媳婦回來當(dāng)幫手，不過算算娶一房媳婦的本錢，只好笑嘆一聲，擱過一邊了。
　　清明將至，萬老板獨(dú)自一人去城外買艾草，回來好做青團(tuán)。
　　春風(fēng)過耳，油菜花開得金燦燦一片，天邊飄兩只紙鳶。他趕路趕得微微汗出，又因賣艾草的人家所在的村子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望得見了，不禁放慢了步子，打算望望風(fēng)景。
　　路邊草叢里忽然跳出來一個人。
　　萬老板唬了一跳，連退幾步。
　　那人生得與他一般高，挺漂亮的一張臉，卻偏偏橫眉豎目，兩眼射著精光，瞪住他道：“你是萬老板？”
　　萬老板被他瞪得發(fā)慌，說：“是我�！�
　　話剛出口，忽然又懊悔：這荒郊野外，怎會有生面孔認(rèn)得自己？這人口氣不善，萬一是強(qiáng)人，也不知道打不打得過，自己懷里還揣著整整一百文呢。
　　剛想到這里，那人已經(jīng)又貼上來一步，問：“干什么去？”
　　萬老板情急智生，道：“去借錢。”
　　那人上下打量他幾眼，果然不再搭理，轉(zhuǎn)身又回了草叢。
　　萬老板輕舒一口氣，趕緊繼續(xù)趕路。

　　還沒走出十步，那人竟然無聲無息又從身側(cè)的草叢里跳了出來。
　　萬老板嚇得不輕，幾乎當(dāng)即要狂奔，卻被那人一把扯住。
　　預(yù)料中要伸刀子過來的手里，握了兩貫錢。
　　“喏。不要去借了�！�
　　“……”
　　“不夠？你開個小小的糕團(tuán)店，怎會借這么多錢？難道……”陌生人又拿圓溜溜的眼睛打量他一番，恍然道，“你沾了嫖賭？”
　　萬老板急忙搖頭，道：“我沒有！你……兄臺仗義疏財(cái)，不知高姓？”
　　那人聞言，竟忽然忸怩起來，道：“我，我也姓萬。我是萬小虎。”
　　萬老板啊了一聲，拱手說：“我開個玩笑而已，并不缺錢。多謝萬兄，請快快將錢收好，不要被人盯上了。”
　　萬小虎猛抬頭道：“你不記得我是誰？”
　　萬老板茫茫然打量他一番，又念了一遍萬小虎這個名字，確信從未相識。
　　萬小虎急道：“你不是萬小青？”
　　萬老板道：“在下萬年青。萬小青……那是我的先祖父�！�
　　“他死了？”
　　“嗯。先祖父過世，已經(jīng)十多年了�！�
　　萬小虎喃喃道：“死了。死了啊�！�
　　萬年青忽然警覺，“萬兄看上去不比我年長，竟認(rèn)識先祖父？”
　　萬小虎自顧自道：“也是這個時節(jié)，我在這附近玩，不留神給鐵夾子夾了腳，痛得要命。萬小青路過這里，幫我把腳拿了出來，還給我治了傷包了腳……他竟然已經(jīng)死了。”
　　萬小虎從懷里掏了一塊薄薄的發(fā)了黃的布出來，抖給萬年青看，那上邊有些血跡，大約是當(dāng)年包扎用的，邊上赫然是“小青糕團(tuán)”四個字。
　　萬年青震驚得連連后退，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種包裹糕點(diǎn)的布巾，只在他祖父的時候用過，連他都只有一丁點(diǎn)模糊的印象了，今日卻在這山間看見。

　　萬小虎倒也沒糾結(jié)多久，嘆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道：“既然萬小青已經(jīng)死了，找他的孫子報(bào)恩也行�！边七谱斓�，“唉，你倆長得還真像。”
　　萬年青抖道：“不，我不用！”
　　萬小虎齜牙：“我說用就用！你祖父都不曾提過我？我的名字還是他起的�！�
　　萬年青道：“不，不曾……我祖父樂善好施，助人無數(shù)，事后從不記在心上�！�
　　萬小虎道：“帶我回去，我要報(bào)恩！”
　　萬年青連連擺手：“真不用真不用�！边@人來路不明，不知是人是鬼，他哪里敢?guī)Щ厝ァ?br>　　萬小虎道：“你看不起我？我這人知恩圖報(bào)，從不占人便宜！”
　　萬年青哭喪著臉道：“小弟不敢……不如這樣，那兩貫錢我收下，就當(dāng)是還了恩情。
　　萬小虎聞言，思量了一會兒，道：“也好�！�

　　萬老板腰間藏著沉甸甸的兩貫銅錢，背著滿滿的艾草筐往回走。
　　他心有余悸，低著頭匆匆疾行。
　　“喂！”無聲無息地，萬小虎又竄了出來。
　　萬年青欲哭無淚。
　　萬小虎道：“我想了想，救命之恩，兩貫錢不夠還�！�
　　萬年青忙道：“夠了，真夠了！”
　　“……你說本大仙的命只值兩貫？”
　　“大，大仙？”
　　“廢話！”
　　萬年青心道：大仙又怎樣？這大仙雖然難纏，卻不像個本事大的，趁早甩脫了最好：“在下趕著回去做團(tuán)子，萬兄……大仙也請回洞府吧。”
　　萬小虎忽然齜牙一笑，往前踏了一步，道：“我乃山中虎大仙，你聽不聽話？”
　　說著腦門上竟隱隱現(xiàn)出虎斑來。
　　萬年青跌坐在地：“虎……虎大仙究竟要怎樣？”
　　“我跟你回糕團(tuán)店。你教我干活，我什么都干�！�
　　萬年青聞言，忽然心中一動。
　　有個學(xué)徒工，比娶個媳婦省錢多了，力氣又大，又聽話。同街開染坊那個秦老板，徒弟別提多乖巧貼心，跟前跟后形影不離，那叫一個氣派，時常叫萬年青眼紅。
　　“那倒也不錯……”萬年青打了一會兒算盤，忽然遲疑道，“小店小本經(jīng)營，不知虎大仙你，食量如何……”
　　萬小虎呆了呆，道：“混賬，本大仙已經(jīng)得道，用不著吃凡間食物，不怕吃窮了你！”

　　小青糕團(tuán)店的萬老板收了個學(xué)徒，雖有些呆，卻也老實(shí)肯干；話不多，漂亮面孔倒引得一群大媽大嬸三天兩頭在店門口排隊(duì)。
　　店子小，學(xué)徒就在萬老板屋子里又添了一張床鋪。
　　萬老板有時候夜半未睡，聽得見旁邊床板上的人輾轉(zhuǎn)反側(cè)，最后躡手躡腳地下地去。
　　第二日檢點(diǎn)東西，只少了桂花豆沙團(tuán)一個，米粉糕兩塊。
　　萬老板也不是個小氣的，大仙干了不少活，吃些糕點(diǎn)天經(jīng)地義。
　　可是到了飯點(diǎn)，他恭恭敬敬端給萬小虎各色糕點(diǎn)，萬小虎卻圓眼一瞪：“我堂堂虎大仙，吃什么糕團(tuán)？別說我現(xiàn)在不吃人間的東西，就是得道之前，也只吃肉！”
　　這之后，糕點(diǎn)再也沒有少過。

　　這天新出一百塊玫瑰糕，嫣紅噴香，早早售罄，糕團(tuán)店也上了排門。
　　萬小虎在數(shù)錢的萬年青身邊踱了好幾遍，終于道：“我要吃餅�！�
　　萬年青驚奇道：“你不是不吃凡間食物嗎？”
　　萬小虎不好意思道：“你爺爺那時候給我包了腳，看我餓了，喂我吃過�！�
　　萬年青不禁咋舌，原來自己先祖父如此大膽，還敢喂老虎吃東西。
　　萬小虎道：“那個餅好吃，我想那個味道了�！�
　　他兩個圓圓的眼睛水盈盈的，萬年青給這眼睛看著，不由自主溫柔道：“什么樣的餅？”
　　萬小虎說：“甜的，黏黏的，里面有花瓣，紫的。”
　　萬年青一拍腦袋道：“放了蠶豆花的糯米餅！嘿嘿，我也好多年沒有吃過了�！�

　　好好的花，摘下來就長不出蠶豆了，哪有農(nóng)家愿意賣。
　　萬年青只好花了十斤蠶豆的價(jià)錢，買了一斤蠶豆花。
　　小虎在一邊磨著糯米粉，眼睛不時偷看萬年青。萬年青正把那些淺紫色的，清香四溢的小花倒出來。
　　糯米蠶豆花餅做好了。
　　掀開了蓋，白霧裊裊散去，一人一虎，四只亮閃閃的眼睛一起望著蒸鍋里的餅。
　　萬年青先拈了一個，咬了一口。清香軟糯，妙不可言。牙齒把雪白的糯米拉得細(xì)長，露出里邊的汁水香甜的小花來。萬小虎盯著那雪白細(xì)長的一條，咽了咽口水。
　　萬年青歡快道：“快吃快吃！就是這個味道！”
　　小虎忽然矜持起來，扭頭道：“我……忽然不想吃了�！�
　　萬年青道：“呃？吃吧，別客氣�！�
　　“我堂堂一大仙，不吃這種東西�！�
　　“真的不吃？”
　　“說不吃，就不吃！”

　　這天夜里，萬小虎的竹床又開始吱呀作響。半晌，大仙輕叫：“萬年青？”
　　萬年青只以輕輕的鼾聲回應(yīng)。
　　一陣細(xì)細(xì)的被褥摩擦聲，大仙輕悄地推門出去了。
　　萬年青在黑暗里幽幽嘆了一口氣。
　　想吃就吃，為何總這樣可憐兮兮？倒好象自己虐待這只老虎大仙。
　　就是有心想做點(diǎn)好吃的給他，也無從開口。
　　萬年青等了好一會兒，終于坐起身來，點(diǎn)亮桌上的油燈，擎在手中，輕手輕腳地開門，走下樓梯去。

　　油燈一下子把屋子照得亮晃晃的。
　　下面本有些悉悉索索，忽然停住了。
　　萬年青好不容易才拿穩(wěn)了燈，沒有掉到地上去。
　　擦得黑亮的桌上，是自己特意拿小小的草焐窠暖著的蠶豆花餅，焐窠蓋子已經(jīng)打開了。
　　旁邊蹲著的，是一只白爪子的虎斑貓，毛色油滑漂亮，兩爪中間落著才咬了一口的餅。
　　貓嘴巴半開半合，狼狽地流著口涎，碧沉沉的圓眼睛淚汪汪的望著他。
　　萬年青捂住肚子，笑得出不了聲。
　　虎斑貓反應(yīng)過來，羞惱地跳下地，在屋里逃來逃去，最后縮在角落里不肯出來。
　　萬老板把油燈放在桌上，上前蹲下身，伸手過去。
　　虎斑貓立刻兩耳后伏，想要威脅地哈氣，奈何張不開嘴，只能呼呼噴氣。
　　萬老板并不怕咬，捧住貓下巴，溫柔道：“給糯米黏住了牙？”
　　虎斑貓淚盈盈地安靜下來。
　　萬年青把他拖了出來，抱在手臂里，輕輕掰開他的嘴查看。
　　“貓大仙，這次救你的是我，你要怎么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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