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茍且。
　　或者偷生？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曠日持久的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人們開始重建自己的家園。
　　悲痛與希望同時降臨，一個蹣跚的背影出現(xiàn)在廢墟的盡頭，沿著鉛色的地平線漸行漸遠(yuǎn)，身后的殘垣斷壁將他襯成了一道荒蕪的遠(yuǎn)景。

　　他繞過一座又一座殘破的房屋，漫無目的地走著，機(jī)械地邁動腳步，然后，停在了一處原野上。
　　原野里有樹，焦枯的；有水，污黑的。
　　他坐到一輛坦克的殘骸上休息，卻在坐下時不小心被倒拖著走了一路的步槍絆了個跟頭。
　　“噢！是你，我的老伙計！”
　　歡快的聲音僵硬而高揚(yáng)，他笑嘻嘻地將步槍托到了手上，拉動插銷。
　　那槍一看就知道歷經(jīng)滄桑，遍布著塵土與油污，所以毫無懸念地卡了殼。
　　“嘖，盡在關(guān)鍵時刻出問題�！�
　　他咽了咽干澀的喉頭，擠出口唾沫呸到手心上，開始擦拭他的槍。在這一刻，時間軸被拉長切割，充滿焦土氣息的風(fēng)從他的背后吹來，他低著頭，眉眼平緩，神色介于溫柔與痛苦之間。他的動作極細(xì)致，極輕柔，那模樣像是在撫摸深愛的戀人柔軟的長發(fā)。
　　又像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屬于過去。
　　過了許久，那把槍終于顯出了一些它原本的面貌，他得意地咧開嘴從胸膛中悶笑出聲，好似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任務(wù)。
　　接著，他高舉起雙手，將槍狠狠砸向了一旁堅硬的石塊上。
　　“你再也沒用了！再也沒用你了！嘿老伙計，該安息了，阿門！”
　　他笑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手舞足蹈地圍著折斷的步槍跳起不知什么年代的雜亂舞蹈。
　　突然，他頓住了，保持著可笑的姿態(tài)，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對了，還有你，我的寶貝，差點(diǎn)把你給忘了！”
　　他在腰間摸索了一會兒，手中出現(xiàn)了一把小巧的手槍。他一手握著槍柄，一手自然地上彈，簡直比在餐桌上從罐子中倒出果醬還要熟練。
　　他的神色一會兒堅毅，一會兒茫然。槍炮聲在耳邊回響，抬眼卻看見的寂寥的天地。
　　小手槍古舊但保養(yǎng)得不錯，“咔噠”一聲輕響，子彈上了膛。他高興得跳起來，在槍身上印下一個大大的吻，然后抬手將槍口對準(zhǔn)了自己的額頭。
　　“砰！”他惟妙惟肖地模擬著，像是舞臺上的小丑，“一秒鐘都不用，就像他們那樣！哈哈！”
　　一群烏鴉落在枯樹上看著陷入癲狂的他。他維持著那個死神親傳的姿勢與他們對視。
　　“看什么看！你們這群吃死人的東西！”
　　烏鴉們撲扇著翅膀哇哇地叫起來，濃黑的身影在他眼中驀然放大，扭曲，變成了一張張年輕朝氣的臉孔，不需要太陽也會散發(fā)光芒，對著他友好地微笑。
　　他充滿血絲的雙眼訝異地突出，張大了嘴巴艱難地喘息起來。
　　“不！你們已經(jīng)死了！滾回天堂去！這里是地獄！”
　　年輕的臉龐依然微笑著，不見了往日里的血污與絕望，恬靜地像是倚在窗邊看夕陽。
　　他們有著同一個名字：犧牲。
　　他的腦子開始嗡嗡作響，各種各樣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
　　“夠了！閉嘴！回去你們該去的地方！”
　　他緩緩跪在了地上，“咚”地將腦袋砸向堅硬的坦克皮。眼前閃爍著繁星，他恍惚中看見一道道光柱穿透墨色的云層，利劍一般刺入滿是瘡痍的原野。
　　名為犧牲的戰(zhàn)友們仰頭看向云層的彼方，光芒在他們的臉上勾勒出圣潔的輪廓。他們張開雙手，像是飛翔像是擁抱，慢慢地升上天空，那模樣和兒時故事書的插圖里，背后長著對雞翅膀頭上頂著一圈燈泡的家伙們別無二致。
　　“沒錯，就是這樣！你們該死的早就升天了！”
　　他“嘿嘿”笑著仰頭用目光追隨他們的身影，一道光柱無聲無息地打在了他的身上。
　　小女孩劃亮了手中的火柴，他看見了七彩的世界：溫暖的壁爐，香醇的美酒，孩子們圍著圣誕樹高唱圣歌，父與母攜手走在銀白的大街上漸漸變老。
　　他扔下槍，撕去身上襤褸的軍服。
　　彼方飛來一只雪白的鴿子，銜著綠色的枝葉在他的視野中愈發(fā)清晰。
　　伸出手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變成了大洪水過后的諾亞。

　　數(shù)十年后，廢墟成為了都市，曾經(jīng)死地一般的原野恢復(fù)了勃勃生機(jī)。
　　天空不再被硝煙籠罩，蔥郁的樹林環(huán)繞著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教堂。
　　教堂最初只是一個利用危房建立起來的孤兒院，在戰(zhàn)爭過后收養(yǎng)過大量的戰(zhàn)爭遺孤，日久便在這一地區(qū)出了名，漸漸的來自政府和各方的資助也多了起來，最終發(fā)展成了現(xiàn)在的規(guī)模。
　　教堂的后面是一大片視野開闊的平地，如春日的野花般佇立著一座座白色十字架，十字架上一片光亮，沒有名字也沒有墓志銘。
　　身披黑袍的神父站在一座倒立的十字架墓碑前握拳禱告。
　　有人問他為什么要在神圣的墓園里放上逆神的東西，是否地下埋葬著不赦的罪人。
　　神父靜靜地微笑，搖頭。
　　又有人問他是誰建立了這里。
　　神父在胸前畫著十字，看向了那座倒立的無名墓碑。
　　“主啊，圣彼得十字（注）！這一定是位殉道者，他叫什么名字？”
　　神父垂下雙手，不遠(yuǎn)處的庭院里傳來孩童戲耍的笑鬧聲，輕風(fēng)將快樂的訊息傳遞到這里，神父凝視著那座石碑，展顏一笑，額上的皺紋也因此躍動了起來。
　　“名字？他的名字，是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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