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輪回。
　　韶華空首，恍然如夢。
　　她怔怔望著面前的人。此生心愿已了。

　　兵荒馬亂的年代，箭支洞穿心口的剎那，她心里想的，全都是他。
　　再見不得他。
　　她記得前世即將閉起的眼，眼前恍然晃過的悲憫面容，有神祗的莊嚴悲憫。
　　“何苦。心心念念俱是塵緣�！�
　　她俯首神座之下，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情之一字，又怎能是說放即放的灑脫。
　　她聽得矜持玉座上低低嘆息，垂了頭不敢言語，一任淚落。
　　“你這一世，終究修不夠和他的緣分�！�
　　她顫抖起身，勉強欲分辨瑞氣之后的面容。“我……愿舍來世……”
　　玉座之上有長久的沉默。
　　“何苦——即便再入輪回，你也無法與他再續(xù)前緣�！�
　　“只求再見一面，心愿便了。”
　　我不放心他，獨活于世……
　　瑞氣繚繞后，有低低嘆息，幾不可聞。
　　癡念眾生。
　　她的額角抵上青玉地面，有沁人的涼意直入骨髓。

　　千番阻隔，終于相見。
　　茫茫然光陰，他的額旁有歲月的痕跡。
　　她癡戀相望，再不肯移眼。滄海桑田，轉首成空。
　　“你這一世，只和他有一面之緣。”
　　神的話語悠悠響起在心間。
　　他一如當年的安然，眉梢眼角有熟悉的笑意。
　　然而她還是瞥見略略寂寞悵惘，沉寂在他眼底，再難消除。
　　“云先生�！彼犚姷鶈舅拿�。
　　云軒。
　　“云先生這是往哪里去？”
　　他微笑揖了：“還不是天地為家，云游過爾。又有甚么分別�！�
　　爹爹不由分說扯了他往屋里走：“來來來，煙兒的滿月酒就請不到你，過了周歲你仍不見。今次無論如何，總要補了你的！”
　　她心中沒來由狂跳。命由人手，若是他與她尚塵緣未盡，或許日后還有再聚。
　　云軒微笑道：“喜聞慕兄家又得一女，便是叫做慕煙？小弟常在外游逛，晚了道喜，大是不該。”
　　慕連城引他入廳堂坐了，笑道：“不妨，一會兒席間你自罰三杯便是！”
　　不多時晚席制備上來，二人多年不見，把酒暢談甚歡。她掩在仆婢人群里，偷眼看他談笑。舉手投足間有前世的俊逸。
　　她忽然盼這席再不散。寧愿守著這鏡中花，看空一任荒寂歲月。
　　一面之緣又能幾何，她忐忑瞧著，心里卻已漸漸冷了。
　　盯得久了，不妨有仆婦忽然笑道：“老爺您瞧！小姐盯著云先生呢！想是有緣法！”
　　她不妨忽被點破，慌不迭藏了眼神心事。
　　那仆婦一面笑著，一面拉她入堂上見過二人。她垂了頭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終于偷偷抬眼，卻對上他淡淡笑意。
　　“小丫頭，方才你在看我？”
　　他眉眼唇梢俱在眼前，她這一眼就再移不開。
　　魂牽夢繞的面容真真切切。
　　云軒。
　　云軒……
　　她只怔怔盯了他，不知作何分辨。
　　“遇見他后，你方可講話。在那之前，莫怪我只能讓你做半個啞巴�！�
　　天上對她的恩賜，再不可向外人道起。
　　她癡癡看他。不曾想這一面之緣，竟可有這般近切奢望。
　　慕連城哈哈大笑：“云賢弟莫怪，小孩子家不懂事！”
　　“哪里……”那回答卻是恍惚。
　　慕連城回眼看來，便是了悟。半晌嘆了口氣：“不瞞你說，這事我也覺蹊蹺。這孩子……我總看著……”
　　“像是阿琇——”他怔然低語。
　　她落寂的眼有了欣慰。一別經(jīng)年，他竟還不曾忘了她。
　　云軒怔怔看她，然而心思早已轉回過往。
　　她有阿琇的眼睛，黑如點漆的瞳仁。然而瞳仁里的眼神卻仿佛也是阿琇。隔了她的身子與他靜靜對望。
　　“阿……琇……”他恍若夢囈。
　　出事的那晚，他尚在酈都謀事。然而隔夜信至，阿琇在的葉城被攻破，將軍下令屠城。
　　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忽然悔起那時只懂功名的浮躁。他曾想著有朝一日衣錦還鄉(xiāng)，然而功名未取，鄉(xiāng)音已陷，從此他的進取，再無意義。
　　“是我錯了啊——”他怔怔低語。一個晃神，在她眼底看到昔日阿琇的癡戀。
　　“阿琇……”
　　慕連城輕嘆口氣，起身輕拍云軒的肩膀：“賢弟莫要亂想，弟妹……在天之靈也會掛念……”
　　一語未畢只見她臉上忽然滾下淚來。
　　今世的愿已了。從此天涯海角，再無相見。
　　能見他如此，她已無牽掛。
　　云軒闔起眼來，沉沉嘆息。一個瞬間仿佛老了幾年。
　　“慕兄說的是……是我……仍放不下……”
　　說話間站起身來，再留不住�！澳叫�，我……今日有些醉了……改日……再見罷……”
　　慕連城嘆氣起身。依他的性子，又不知要云游到何時方才回來。只怕見過極似阿琇的女兒，勾起了傷心往事，再不肯回來也是可能。
　　“愚兄不好挽留。只是賢弟還是以自己身子為重�！�
　　“是……”他仿佛忽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頭也不回闔了眼回答，“我……這便去了……”
　　說話間人已遠了，再不敢回頭重看一眼。
　　他又何嘗不曾憶起往日。只是面前的人，像極了阿琇，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再不肯回的過往。
　　阿琇……自此茫茫人海，天人兩隔，我又要往何處去尋你？
　　她怔怔看了他走的方向，秋意忽起，蕭風滿袖。
　　神從不曾失言。
　　今日之后，她將失去所有前世今生的記憶，再世為人。
　　云軒……
　　云軒啊……
　　她的嘴唇忽地動了動，吐出模糊的音節(jié)，如若飲泣。
　　“老爺！小姐……小姐講話了��！”旁邊的乳娘驚喜叫道。
　　“煙兒？”慕連城驚喜交加，上前一步抱起她來，“煙兒，你會講話了么？”
　　一旁的乳母喜不自勝：“阿彌陀佛！整整今日的兩周歲！晚講話的孩子更聰慧！老爺夫人真是有福氣！”
　　她怔怔回了眼來，煙波樣的眼里有前世的記憶緩緩消隱。
　　從今往后，她再不是阿琇。

　　云軒，縱能與你相見，你我再跨不過歲月的坎兒。
　　如今的你，已不是當年的年少氣盛。
　　而我，再不是能與你相提并論的同輩。
　　今日之后，我將再認不得你。
　　因為，云軒，在我兩歲生辰的時候，我將失去我所有，前世今生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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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夜聽笙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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