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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孤墳
1
昭山有猿啼四壁,云鎖半腰。
自山腳仰望,有一線青石臺階蜿蜒而上,直入云霄,眾人皆知那盡頭便是昭山寺,收的是皇家香火,敲的是護國銅鐘。
昭山寺內(nèi)有一小和尚名十方,雙目清朗,舉手有度,眾人皆謂其有慧根。這一日暮鼓驚起了千山鴉雀,老方丈將十方送到昭山寺外,又緩緩扣上了寺門。
“十方,你心中有一念難棄,修再多佛抄再多經(jīng)也是苦海難渡,不如下山去吧!
十方自幼長于佛門,眼見得夕照映在那青石臺階上,灼紅了一路伶仃的野花,雖是心中凄澀,口中也只是念了一句“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轉(zhuǎn)身下了山。
夜路難行,有山魈鬼魅昏影惶惶,尖嘯聲不絕于耳。十方心中念著佛經(jīng),只覺一路澄明。到得山腳,頭頂上遠遠飄來昭山寺聲聲晨鐘,十方低嘆一聲,心中到底不舍。
莫非那一念難棄,便是說我此刻對寺院的留戀么?小和尚如是想著,布衣赤足走了一天,到得黃昏時分,但見暮靄沉沉中一間茅草小屋,靜靜立在路旁。原本出家人幕天席地算不得什么,只是此刻腹內(nèi)空空須得化緣,十方便上前敲門,口中念了一聲佛,繼而道,“小和尚化緣!
片刻不見聲響,十方又敲門,這一回稍許提高聲音,“小和尚化緣,還請施主……”他語意未盡,卻聽耳旁一聲輕笑,似是女子聲音。
十方環(huán)顧四周,天際紫氣彌漫,老樹昏鴉靜默無聲,除卻不遠處一座孤墳,便是荒野茫茫再無人煙。昭山歷來百鬼千妖,然而多半與人無擾,十方便見怪不怪,繼續(xù)敲門。如此敲了三遍,屋內(nèi)并無應(yīng)答,他雙手用力,正要推門——
“別開門,一開門你便死啦!
十方一愣,依稀何時曾經(jīng)歷過這一幕:他伸手推門,有一個女聲在他耳邊如是重復(fù),聽來焦灼擔憂,不似妄語。
他收回手,疾走幾步在那座孤墳前拜倒,“小和尚心中只有佛祖,但方丈卻說我一念難棄,若這位女施主知道,請為我指點迷津。”
這般虔誠地跪在墳前大約有一炷香功夫,十方忽覺肩上被輕輕拍了一下,待回頭,卻見一女子青絲高束,著一身烏衣道袍,有風(fēng)盈袖,翩然而立。
兩下里四目一對,均是心驚——眼前之人,卻是在哪里見過?
2
十方但覺心頭突突跳動,忙雙手合十低頭念了個佛,又道,“小和尚路過此地,打擾女施主了!
正值深秋,那女子一雙玄色絲履,踏在月光下的枯草之上,泛著幽微的赤色。她抬頭望天,臉上現(xiàn)出迷茫懵懂的神色,“三十年前……三十年前的月亮,便似今夜這般猩紅!
十方便也抬頭,見夜色濃重黑云彌漫,漫天不見一顆星子,只懸著一彎殘月。此一時天地廣闊荒草綿延,一屋一墳一人一鬼,均似被天上那一只血色眼睛注視著。
十方立在原地,并不覺得害怕,只覺心中微微一蕩。然心念如是一動,十方已覺罪孽,忙攤開隨身攜帶的《金剛經(jīng)》和《大悲咒》,就著模糊的月光喃喃念誦。
那女子瞇著眼睛一笑,嘴角兩個俏皮梨渦。她右手一揚,竟自五指間飛出幾點寒光。那寒光瞬間沒入荒草叢中,再回來時已是點點幽綠。
十方的眼睛不由得追隨那幾點熒光,但見它們漸漸聚攏一處,便似一團冷瑩瑩的燈球,慢慢墜在攤開的經(jīng)書上方。正是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十方才看清那是五只螢火蟲,身上各自插著一枚繡花針,針尾依稀有線,細細長長控制在那女子手中。
那女子玩得很高興,左手五指也已蜷曲待發(fā),微微歪著頭笑問,“夠不夠光亮,我再捉幾只來可好?”
“阿彌陀佛,此乃殺生!”十方驚出一身汗來,忙開口阻止,話音剛落,卻見那些螢火蟲纖足顫動并未僵死,原來那些繡花針,卻是統(tǒng)統(tǒng)刺在了飛蟲的翅膀之上。
“小和尚,你只管念經(jīng),我來捉那燈仙人!”黑袍女子左袖一抖,又五點寒光嗖嗖飛出。
“唉,唉,女施主何必……”十方待要出口阻止,心中卻又閃過一念——將螢火蟲叫作“燈仙人”的說法,又是在哪里聽過?惶惑之間,竟有前世今生夢里夢外之感,十方一頓足,起身跑入了那片荒草叢中。原本黑漆漆霧茫茫的一片荒草,剎那間被驚出無數(shù)螢火蟲,十方一呆,站在原地往回望。
便見那黑袍女子正俯身讀攤開的經(jīng)書,“不生不滅,不凈不垢。”她忽而愣在那里,略微蹙眉,“我成佛了?他也成佛了?”若有所思的臉,在熒光之下溫潤天真。
十方搖頭,只覺紅塵中人真是可笑,怎會這般輕易就人人成佛。
恰在此時,遠方傳來幾聲長嘯,有馬蹄聲踏破夜色而來。他本能藏匿于荒草之中,再要找那黑袍女子,卻是疏忽不見。方才攤開經(jīng)書的地方,如今只吹著寂寂長風(fēng)。
3
不消片刻,果然有一行十數(shù)人策馬而來,到得小屋之前都勒住了馬。當先一人布衣裝扮,卻是眼若銅鈴頗為霸氣。他一躍下馬,疾走幾步到了另一人馬前,仰頭道,“此地便是了,還請主公速回行舟才是!
那被稱作主公的中年人,顏色頗有些青白,只略微點了點頭,便坐定馬背遙遙望向天際,并不言說什么。
卻有一個嬌糯的聲音道,“爹爹,姑姑是不是在這里?”
“木蓮,莫要多言!
原來那中年男子身后,卻是父女同騎的一匹駿馬。馬上二人都是高高束發(fā),黑袍玄履。小女孩坐在父親身前,被訓(xùn)誡后便用小手捂住了嘴,片刻后又忍不住拉著父親的脖子,湊在他耳邊低聲說話。
十方窩在枯草叢中,聽見“木蓮”二字頗覺熟稔,忽然想起一年前國師水城受皇命來昭山寺祈福,身后跟著一個圓圓眼睛的小女孩,便是喚作木蓮。傳聞皇帝最近乘坐行舟四方考察運河,頗為重要的一站便在昭山附近——昭山腳下便是世代皇陵,怎容運河修復(fù)有失?
這這這……小和尚十方畢竟自幼不曾下山,猛然間想到那中年男子有可能便是當今皇帝,不由得大驚失色,更是屏息凝神地觀望。曠野之上風(fēng)聲呼嘯,十方耳邊盡是枯草搖曳摩擦之聲,依稀聽見有人道,“眼下風(fēng)大,主公若要憑吊故人,不妨去那小屋……”
“水城,她已經(jīng)死了是么?”那中年人悠悠開口,聲音夾雜在嗚咽的風(fēng)聲中,辨不清是喜是憂。
水城不說話,大概是在斟酌字詞,那中年人又道,“此處只得一座孤墳,看來小屋中人多半是為此獨居了。這般情深意重……我想見一見他!
方才那銅鈴大眼的人便應(yīng)答一聲,去敲那小屋的門,“屋里是否歇下?路過打擾,想要借地方避一避大風(fēng)!
自是無人答應(yīng)。
那人作勢要推門,雙手已經(jīng)按在門上,卻忽然慘叫一聲,原地跳將起來。
十方遙遙望見那人滿手鮮血,正不知何故,卻見小屋柴門之上隱隱現(xiàn)出一張臉和一只五指微張的手。那臉五官模糊,只嘴唇鮮紅欲滴,微微上揚。那手指節(jié)修長,手背上有略微浮凸的筋骨。更奇的是,那張臉與那只手明明與十方間隔甚遠,他卻覺那紅唇玉手,仿佛就在眼前。
一時間并無一人有聲響,十數(shù)雙眼睛都看著柴門上時隱時現(xiàn)的一張臉,只覺那雙手下一刻就要伸出,直取自己脖頸而來。
然而人人都不恐懼。
因為國師水城便在此處,妖魔鬼怪又有何懼?
水城尚未說話,卻聽木蓮喝一聲,“爹爹,我來收了她!”小小年紀,竟也拔出了腰間的桃木劍,劍指柴門。
那張臉漸漸浮現(xiàn)眉眼,繼而望著木蓮微微一笑。馬上的中年人卻猛然間勒緊了韁繩,脫口而出喊了一聲“水央”。
4
門上的臉愈發(fā)鮮活,繼而現(xiàn)出了脖子與一襲黑袍,直到足下那一雙玄色絲履。倏忽之間,被喚作水央的女子,抬腳自門上走了出來。她右手一揚,木蓮手中的桃木劍便飛了出去,明明是離弦之箭一般的速度,偏又似被操控一般,在半空中生生扭轉(zhuǎn),懸浮片刻后再度回到木蓮手中。
便在此時,國師父女亦都喊道——
“二姐!”
“姑姑!”
十方遠遠聽見,只覺心中咯噔一下驟然裂開。關(guān)于前國師水央,舉國上下無人不知她在三十年前將自己困守于昭山腳下,受百鬼千妖陰寒之氣腐蝕肉身,只為守護皇陵。
水央死了么?眼前這黑袍女子,是水央的鬼魂么?
不能再想下去,十方捂住胸口,此刻心痛莫名,不是他吃齋念佛十四年就能理解。他忍痛向小屋那里看,不知為何那里的情景就似發(fā)生在咫尺之遙,他甚至能看見“水央”眼里的神采。
此時,那“水央”正神神氣氣立在那里,揚眉道,“誰也不許開門!”
皇帝下了馬,揮手讓一干人等退遠一些,自己向前幾步立在黑袍女子面前。他從容的臉上終究有了一絲裂痕,猶豫再三,哽咽著喊了一聲,“水央!
“水央”睜著一雙黑夜一般的眼,疑惑道,“你叫我什么?”
皇帝頓了一頓,繼而落寞道,“你看,我已經(jīng)老了……你是什么時候走的?我竟不知道。怪我,一直不敢過來看你。你、你竟比從前要快樂……”
“水央”不說話,只靜靜看著皇帝,便似孩童一般微微歪著頭,是純良天真的神情。
皇帝緩緩將手伸出去,輕輕放在她的發(fā)上,“當我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子,父王的尸體便停放在我身旁,我跪在那里一直哭,直到你過來,將手放在我頭上。”
他的手慢慢向下,又撫在她臉上,“那個時候我叫你國師姐姐,總愿意跟著你走在皇宮的每一個角落。唉,從我第一天看見你,你竟從來沒有笑過,從來沒有!
皇帝收回手,擦一擦眼角,他不再看她,兀自低聲說著十二三歲的事情,然后又去說十四五歲的事情,接著是十六歲大婚,再然后是十八歲得皇子的祭典。仿佛要把生命中所有共度的歲月再回憶一遍,皇帝說著說著,終究嚎啕落淚。
國師水城父女,連帶一干人等,遠遠看著皇帝席地而坐狼狽大哭的樣子,統(tǒng)統(tǒng)誠惶誠恐地跪著,不敢起身。
十方未有閑暇去想,為何自己能聽清楚每一句話,能看清楚每一個神情與動作。他只覺一時周身滾燙,一時又如墜冰窟,耳邊卻不斷有一個聲音在嘆息,一聲比一聲悲涼。
皇帝拿袖子抹干了眼淚,便似眼前的“水央”正是皇陵中已然化為枯骨的那個人,柔聲問道,“我去皇陵接你出來,就在皇宮附近為你建一座國師陵墓,一有閑時便去陪著你……你喜歡各式各樣的扇子,我便差人去尋最好的手藝人在你陵邊守著,做一把扇子便燒一把給你,你說可好?”
“水央”訥訥道,“我沒有死,我沒有死呀。他也沒有死,他還在等我出來!
皇帝略微變了神色,“誰?”
“他在等我,他沒有死,只要不開門,他便不會死……”她倏然變色,猛然間倒退幾步,伸出長長十指,臉上盡是厲鬼的猙獰,獠牙森森,在月下泛一層幽然藍光。
皇帝咬牙,緩緩站立起來,回復(fù)了一派從容的威儀,“來人——將這間屋子的門拆了!
5
“水央”也不多說,瞬間飄至那柴門前,袖中盈然有風(fēng),十指間寒光閃閃。
皇帝遠遠望著她決絕之姿,龍睛鳳目之內(nèi)依稀有了薄薄淚光,“從前……你是最袒護我的,我竟不知在你心中一直有著更重要的人!鞭D(zhuǎn)瞬變了顏色,他沉聲道,“水城,收了她!
水城變色,“主公,她是——”
“她不是。”皇帝截口,面上波瀾不驚。
水城無法,低頭開始念咒。木蓮尖叫一聲,“爹爹,那是姑姑呀!”
站在柴門之前的“水央”,黑袍倏然起火。十方腦中轟然一響,待回復(fù)神志清明,已然自枯草叢中跌跌撞撞沖了出來,攔在了“水央”身前。
皇帝略微蹙眉,是很尋常的一個不解神情,“原來草叢里是一個小和尚。你一直躲著便好,何必出來?”
十方慌頭慌腦左一下右一下地為“水央”撲火,一邊喃喃念道,“罪過罪過。”未料“水央”寬袍大袖奮力一甩,直將十方甩離小屋門前。
十方跌了個七葷八素,掙扎著爬起來已是喉間腥甜,“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他抬頭去看“水央”,但見小屋門前赤火烈焰,哪里還有她的影子?熱淚滾滾而下,十方心中憐惜,“她從來也沒有這般快活過,即使是鬼,能多笑一刻便是一刻,為何連片刻歡喜都不能給她?”轉(zhuǎn)念又驚,“她究竟是誰,我究竟是誰。為何我今夜要在此地,為何我心中像是認識她很久很久!
火漸漸小下去,皇帝俯身掬起一捧青灰,輕聲道,“這便去吧,莫再逗留世間尋覓他人蹤影。你這便轉(zhuǎn)世為人,興許有生之年我還能找到你,到那時……我們還像從前一樣朝夕為伴,你說可好?”
他揚手將青灰灑入風(fēng)中,而后踏過門前一片灰燼,伸手抵在那柴門之上,頓一頓,皇帝收回手道“小和尚,你來開門!
十方早已滿面是淚,他緩緩行至那小屋之前,先脫下外衣將地上青灰小心包起,這才伸手推開了門。
“吱呀——”
那扇柴門,終究是緩緩打開了。
跟在皇帝身后的人不約而同驚呼一聲,只有皇帝道,“怕什么,不過是一個死人。”
“這、這恐怕是一個得道高僧……”不知是誰,連嗓音都已經(jīng)嘶啞,“他此刻或許只是入定!”
皇帝幽幽道,“水城,你看他是死了,還是正在打坐之中?”
國師水城便上前幾步,在一片漆黑中探了探床上之人的鼻息,一探之下,不免失聲,“主公,他一息尚存,真是一個入定高僧!”
皇帝緩緩點一點頭。
木蓮卻不知這打坐入定的高僧會有多難得,借著月色微光,她見屋內(nèi)方桌之上刻有字體,不由得輕聲念誦——
“此身枯坐亦云游,
紅魚青磬念悠悠。
莫道故人風(fēng)霜里,
千江一月萬古流。”
十方立在一室幽靜之中,聽聞幼童稚語念畢這幾行字,腦中忽然一片澄明——昭山寺中也曾有那入定高僧,于后院禪室靜坐數(shù)十年,直到一位年輕施主無意間闖入,兩相打了個照面,那高僧便含笑仙逝,連肉身也瞬間化作塵埃。原來那施主正是高僧轉(zhuǎn)世之人,若非有那一息牽制,高僧的凡胎肉身是早該與塵世訣別的,這也是佛門所言“開門便是閉門人”的典故。
耳中卻聽水城低呼一聲,“高僧已逝——”
6
皇帝負手自小屋出來,靜靜在夜風(fēng)中立了片刻,忽而輕輕念了一聲,“莫道故人風(fēng)霜里,千江一月萬古流!
十方不語,只呆呆望著小屋外綿延的荒草叢,想起不久前“水央”捉螢火蟲給他照明念經(jīng)的樣子,黯然落淚。
卻聽皇帝冷笑一聲,“好一個‘故人’,好一個‘千江一月萬古流’!你們想要生生世世——來人,將墳刨開!
十方一震,見皇帝狠狠盯著小屋旁那座孤墳。此先他并未注意那墓碑上刻的是些什么,如今順著皇帝目光看去,石碑上竟正是那兩句詩。
一干人等皇命在身,只好抽出腰間佩劍,一下一下去削那孤墳上的黃土。木蓮卻忽然大哭,連聲道“姑姑死了”;实鄹┥肀鹉旧彛瑴厝岬,“乖,莫哭。你姑姑她守衛(wèi)皇陵而死,是其無上榮耀,也是她一生恪守水氏祖訓(xùn)、為皇家殫精竭慮的歸宿!
木蓮在皇帝懷中嚎啕,“姑姑死了,就在剛才,就在剛才!”
皇帝皺眉,正覺膩煩,卻聽水城啞聲道,“主公,方才高僧沒了鼻息之后……我似乎感應(yīng)到二姐在皇陵之中也逝去了!
皇帝的手劇烈顫抖,他緩緩放下木蓮,一步一步踱到水城面前。
水城落淚,“臣愚鈍——到今日才能感受到二姐氣息存在與否……我只道她在皇陵中不吃不喝三十年,又被陰寒之氣侵蝕腐朽,我只道……她早已死去。直到方才我感知……”
皇帝道,“水城,你自幼資質(zhì)不如水央,只因為水氏家族人丁稀薄,才有你當國師的一天。”他猛然變色,一腳踹在水城胸口,“若早知她沒有死……若早知——”
“爹爹——”木蓮驚呼。
十方冷眼看著皇帝,只捧緊了胸口那一包依然發(fā)熱的青灰。若早知水央未死,皇帝又會如何?他連“她”焚身以火的青灰,都那般一腳踏過。
卻見皇帝笑問木蓮,“小木蓮,我要問你一件事情,答出來便讓你做國師,與你水央姑姑一樣。”
木蓮抽抽噎噎,“什么事情?”
“若水央片刻之前才逝去,那么方才黑袍女子,便不該是她鬼魂……卻是什么?”
木蓮轉(zhuǎn)了轉(zhuǎn)圓圓的眼睛,聲音又甜又糯,“大概是姑姑的神思幻化而成吧,她惦記這里,喜歡來這里看看!
皇帝一怔,繼而黯然。
“主公,這座墳里并無尸身,倒有些像衣冠冢!迸賶灥囊粋侍從喊道。
皇帝向那墳中一看,皺眉道,“那是些什么?”
便有人將墳中物事?lián)粕蟻恚瑪[放在皇帝面前,卻是一把折扇與一個酒壇。
皇帝眼見那折扇還吊著一個木刻蓮花的扇墜,閉目深吸了一口氣,片刻后凄然長笑,“這算什么,這算什么——是明知一個在皇陵一個在世間,死也不能同穴么?這般自欺欺人,這般的……刻骨銘心么?”
他俯身拾起那把折扇收入袖中,轉(zhuǎn)身上馬便走。一行人便跟著他,漸漸消失在晨光初現(xiàn)的天際。
7
旭日東升,昨夜螢火都已淹沒在寥寥長夜,荒草遍野,有朝露一點一點閃耀微光——過不了多久,連朝露也要不見。
小和尚十方見地上空余一個酒壇,隱隱約約也能猜到這酒壇便是代表著水央心愛之人,于是將手中那包青灰與酒壇埋在一處,想將這座孤墳重新埋好。他用手埋土,心中默念超度的誦經(jīng)。但是他無法心定,因他有一念要除。
這一念,卻是緣起于昭山腳下的茶館。
那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個午后,著玄色絲履踏入門檻的,正是束發(fā)黑袍的水央。那時她還很年輕,蒼白而寡言,眼下有淡淡的黛青色,看上去倦意濃重。
跑堂的嬉笑著湊上去,問她要些什么酒菜。
——花雕。
——只要花雕么?
——只要花雕。
跑堂的應(yīng)答一聲,很快取來了花雕酒!班邸币宦暰茐崎_,酒氣氤氳里,她初見眉眼風(fēng)流的酒妖。那個時候她逢妖必收,只動了動小手指,便將酒妖收入了自己隨身折扇。
國師水央此行昭山,是為滌清皇陵腳下的百鬼千妖。那一日她喝盡了壇中美酒,直等到斜月孤照,方才踏上去往皇陵之路。
昭山一役,足讓皇陵清凈十年有余,然浴血而戰(zhàn)的水央自此平添一抹戾氣,夜闌人靜之時,被她封印扇中的邪靈便蠢蠢欲動。心魔一起,殺念頓生,水央漸漸難以自控,惟有日夜念誦佛經(jīng)以求平和心境。
有一年恰逢冬至之夜,長空飄雪,天地極陰。水央舊傷復(fù)發(fā),險些被邪靈反噬,幸而混沌之中聽見一個聲音不斷念誦佛經(jīng),她才未被心魔迷惑。水央醒來,酒妖卻已寂滅了實體,徒留漂浮著的幾點熒光——若非天寒地凍,酒妖早已灰飛煙滅,此刻它的元神碎片卻附著于紛飛之雪,閃爍幽綠微光。
——你可曾見過‘燈仙人’?
水央立在漫天大雪之中,忽然想起酒妖曾經(jīng)告訴她,在昭山腳下有一片荒草綿延之地,無數(shù)螢火蟲隱匿其間,風(fēng)一吹,像無數(shù)打著燈籠的小仙子在飛。
——若有一天你走出這皇宮,一定要去看一看。到時我就收幾只‘燈仙人’聚攏一處,在你抄頌佛經(jīng)的時候為你照明,你說可好?
水央看著飄雪之中的點點綠光,驀然憶起說著這些話時酒妖眼中的情意。她五指凌空,瞬間收回了那些帶著幽光的雪花,聚攏在花雕酒壇之中,自此日復(fù)一日,為酒妖聚魂。
三年之后的月圓之夜,那壇花雕重被水央開啟。她仰望著他,一如多年以前,當她在昭山腳下的茶館初次遇見酒妖,他也是這般自酒壇中翩然而至,歷盡風(fēng)霜而眉眼不改。
后來酒妖便一直與水央在一起,眼見她收妖降魔斬盡奸臣小人,眼見她為小皇帝打下一片江山,眼見她遭人棄遭鬼恨眾叛親離,眼見她輕輕扣下皇陵機關(guān),“啪嗒”一聲關(guān)闔了功過是非——守陵三十年。
是酒妖還是自己,曾經(jīng)向水央描述塞外牛羊江南翠柳,偷偷打量她眼中的片刻笑意;是酒妖還是自己,曾經(jīng)背著身心俱疲的水央走在泥濘崎嶇的山路;是酒妖還是自己,曾經(jīng)問水央一條路通往天涯一條路通往皇宮,她要他向哪里去。
皇宮。
水央如是回答。
她一生都在匡扶幼主力佑山河,她一生都在背負——唯有那一次,她在他背上安心睡去,夢中是牧童清笛,江南桃花。
三十年前水央入皇陵,酒妖便在皇陵外蓋了一間小屋,守墳。
后來他開始念她念的佛經(jīng),念得久了,忘記了時日,妖也可以似佛一般入定。然而他終究不是高僧,愛恨嗔癡,貪念執(zhí)欲,白頭之愿,同心之結(jié)——統(tǒng)統(tǒng)都放不下,統(tǒng)統(tǒng)都解不開——他是世人眼里的高僧,卻是她的一只小小酒妖。
三十年前他闔上柴門一心等待,三十年后有一雙少年的手將柴門緩緩?fù)崎_。
開門便是閉門人。
前世今生,豈能相容——他終究沒有等到她。
十方默默埋土。
他親手將自己殺死,再親手將自己埋葬。
8
十方身側(cè)忽而出現(xiàn)一雙馬靴,下馬之人微微喘道,“小師傅你還在啊,還將這墳又填上了土,真正善心。”卻又大咧咧擦一擦額角的汗,“只是我家主公回去之后輾轉(zhuǎn)反側(cè),畢竟還是命我回來將那酒壇砸碎了扔到運河里去!
“你……”十方張口結(jié)舌,無奈手無縛雞之力被那人一把推開,便見那人三兩下又刨開黃土,取出了酒壇。
“咦,我正愁沒有辦法裝。”那人瞧見包著青灰的外衣,面上現(xiàn)出欣喜之色,揚手一抖,將那青灰系數(shù)抖落,又砸碎酒壇,將碎片包入了外衣之中,就此揚長而去。
十方立在原地,面前是被風(fēng)吹起的縷縷青灰。
你看,終究都要散去。
前世今生,昨夜今晨。
罷了罷了。
莫道故人風(fēng)霜里,千江一月萬古流——那兩人既然早已看透命數(shù),只許下一個千里共嬋娟的愿望,又有何遺憾呢?
他雙手合十念了個佛,抬腳向昭山寺走去。
如今這一念,終究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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