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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當你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死了……
飄蕩著的人看著曾經(jīng)熟悉的人一代一代輪回轉(zhuǎn)世,重復著幾乎相同的故事。大家似乎都過得很好,但誰都不幸福
內(nèi)容標簽: 穿越時空 正劇
 
主角 視角
戚少商
互動
顧惜朝


一句話簡介:桃李春風一杯酒;桃李春風又一年


  總點擊數(shù): 2776   總書評數(shù):8 當前被收藏數(shù):10 文章積分:289,918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衍生-純愛-近代現(xiàn)代-東方衍生
  • 作品視角: 主受
  • 所屬系列: 逆水寒同人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9268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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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顧]桃李春風

作者:園有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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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李春風


      1、
      男孩記得那天窗外的杜鵑開了,所以他以為那是個春天。
      那時青衣的男子坐在冰涼的大理石窗臺上,月光透過他的身影絲幕般稀薄。微卷的長發(fā)滑過耳畔垂到手邊,而衣服披散在窗臺上,層層疊疊。
      如沐春風。形銷骨立。
      窗戶關著,可是男孩不明就里地覺得有一絲風吹了過來。于是男孩漸漸走近窗臺,窗臺上的人正看著窗外,眼睛里泛著一些光亮,卻不知他看著哪里。
      不知何限人間夢,并觸沉思到酒邊。
      青衣男子大概想起了很多事,男孩覺得他似乎要哭出來,可是他卻笑了起來。那神情凝固了許久,然后他回頭看看男孩:你想聽故事嗎?
      男孩嚇了一跳,然后點了點頭。
      很長的故事啊,說不定講不完。青衣男子低頭等了很久,男孩還是執(zhí)拗地看著他,于是他笑了。那時的男孩覺得他笑得很好看。
      我可不太會照顧小孩子。青衣的男子說,雖然我也曾想過養(yǎng)一個孩子。可惜……要不然,晚晴去的時候,說不定我也有個像你這么大的孩子了。
      那真的是個很長的故事,講起來就像一場連綿的夢。夢里金戈鐵馬,夢里煙柳池臺。男人聲音低沉,講得很慢,就像描繪著在他眼前滑過的畫卷,一幅一幅,展開合上。那天晚上青衣男子只開了個頭。后來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來到這個窗臺上,窗臺的下面男孩總站在那里等著他。
      故事講完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那時男孩已經(jīng)記住了那男子的名字,那是一個不知為什么他聽到就覺得很憂傷的名字:顧惜朝。

      2、
      顧惜朝記得的日子里,惜晴小筑一直在下雨。他后來想明白這是一種諷刺也是一種警醒,下雨,所以才要惜晴。但那時他只是一直想著雨停的時候要把紅燈掛起來,紅燈掛起來,就有人要回來了。其實他也忘了紅燈掛起來的時候,回來的人會是誰,他只覺得紅燈掛起來是好事?墒撬恢睕]有等到那一天。
      下雨的時候他也會打著傘去看晚晴。他還記得那天惜晴小筑難得來了一個人,卻從他手里搶走了晚晴,無論他怎么反抗,怎么阻攔,那個人還是把晚晴埋進了土里,然后豎起來一塊碑。碑上還有他的名字?杀系拿恳粋字他都認識,卻連貫不出它的意思:
      愛妻傅晚晴之墓。夫顧惜朝敬立。
      他想這或許只是個玩笑,而玩笑總有開完的一天。不過后來的一段時間里他反倒靠著那塊碑才記得住他要看的人的名字,至于晚晴的相貌,他已漸漸記不起來。他想他一定忘記了許多事,忘記了許多事的人才能這樣日復一日的重復同樣的生活,然后習以為常。
      再后來那個搶走晚晴的人又來過很多次,其中有一次還來了許多人。顧惜朝不知道他們來這里是做什么,反正他們來了又走,在那之后再沒有人來打擾他。于是惜晴小筑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一個人很好,靜謐而且自在。雖然顧惜朝覺得自己怎么都說不上自在。
      也許是因為人少,也許是因為天氣漸漸轉(zhuǎn)涼,顧惜朝覺得自己的頭腦好像清楚起來。那天他坐在門口,發(fā)現(xiàn)雨天里的惜晴小筑其實也很美。棉紗一樣的雨幕落到地上,哪怕是雜草的顏色也鮮艷起來。他想起他似乎曾想過要開辟一個花園,種上各種各樣晚晴喜歡的花,那樣小筑里群芳爭艷,好像也熱鬧許多。到了那時雨幕中的小筑五彩繽紛,花枝草叢里都萌生出一股清新的說不出的氣味。然而現(xiàn)在這里還是一片雜草叢生,反正雜草叢生也有雜草叢生的情趣,特別是能陪他看群芳爭艷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而他自己,就覺得怎么樣都好。
      記得西樓凝醉眼,昔年風物似如今,只無人與共登臨。
      于是顧惜朝忽然想起似乎曾經(jīng)也到過一個如此衰敗如此雜草叢生的地方。也許那里并不算衰敗,只是過于雜亂。進門就是一片草垛,木質(zhì)的快要朽壞的小樓,走上去咿呀作響的樓梯,一個小小的亭臺。不過那個地方不常下雨,如果下雨,不知是怎樣的景致。
      顧惜朝想起自己在那里遇到一個人,那個人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于是他想他很久都沒出去走走。
      他走的那天惜晴小筑終于放晴了。草上的露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滴滴答答,叮叮咚咚,很好聽。他想以后大概都會是好天氣。等他再回來,要把紅燈都掛起來。

      3、
      長大了的男孩兒當然也有名字,不過他說體諒顧惜朝活了那么久大概不太記得住這些瑣事,就叫他戚少商好了。他對顧惜朝笑著說:你其實是想找戚少商的是吧。
      長大了的男孩的確有些像戚少商,豁達開朗,交游廣闊。顧惜朝于是時不常想起曾經(jīng)在一起喝酒彈琴論劍的日子,F(xiàn)在的戚少商也是個酒鬼,而且千杯不醉,只是為人師表之后不敢多喝,但一旦喝醉他就喜歡拉著顧惜朝給他講故事。聽故事的時候他就像一只貓一樣蜷在床上,顧惜朝就坐在他旁邊,那感覺就好像他真是他養(yǎng)大的一樣。然后顧惜朝就會嘲弄他說多大了還這么喜歡聽故事。戚少商就嘴里含糊著說他本來就這樣,誰叫他是研究這個的呢。
      現(xiàn)在的戚少商選了一個顧惜朝認為以前的戚少商一定不會做的職業(yè):民俗學,再精確一點說是民間文學。戚少商說他總要物以致用,上天給了他看得見鬼的眼睛,總不能白白浪費,所以該好好研究。但他說很快他就后悔了,研究就要研究出可以科學論證的結(jié)果,說出來還要人信服,可靈異的事看不見就是看不見,看見了也就是看見了,說到底不能量化,所以他不得不做的事反倒離他想做的事越來越遠。不過后悔也晚了,這碗飯吃了這么多年,想干別的也干不了。他說他現(xiàn)在可什么都不會。
      何況,田野調(diào)查的時候,聽人講故事也很好。戚少商對著顧惜朝笑了,一笑就是兩個酒窩?吹竭@個表情時,顧惜朝就覺得他始終沒長大。
      顧惜朝說這么多年來也遇到過不少靈感力不錯的人,不過大半只是感覺到他的存在,陰陽眼的人還少。他后來想這是廢話,如果太多人看見,大概早就天下大亂。那時大概會覺得,這個世界真是擠得不得了。
      交游廣闊的必然結(jié)果就是經(jīng)常有朋友來戚少商家。長大了的戚少商有自己的房子,于是顧惜朝就住在他的房子里。顧惜朝不是沒拒絕,只是戚少商說反正你到處游蕩,呆在哪里不是呆,總不成要我種片竹林給你。顧惜朝就留下了。反正的確呆在哪里都是呆。不過有人來的時候顧惜朝都坐在戚少商的房間里不出來。
      怕什么,他們又看不到。
      我對你的那些朋友們也沒什么興趣。顧惜朝笑笑,然后低頭看書,F(xiàn)在的戚少商有很多書,很多書顧惜朝也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想看看總會看明白。
      不過不感興趣歸不感興趣,他還是能聽見或瞥見一些客廳里的動靜。來的人多是他的學生、同事或者朋友,以戚少商的好酒,自然也不乏酒友。常來的人里就有個頗豪爽的人,張口閉口地叫戚少商老大,把戚少商叫得很像個□□大哥。戚少商曾笑著對顧惜朝介紹說那是他小學到初中的同學,孩子嘛自然拉幫結(jié)伙,況且兩人都在球隊,關系自然好得很。說到這兒戚少商還自嘲了一下雖然自己運動力不錯,身體倒還是不怎么樣。然后他說那同學現(xiàn)在是個小商販,也不少賺錢,還總想著把他拉下伙。粗魯是粗魯了點兒,人是不錯的。
      顧惜朝說他只是覺得他太吵了。戚少商撓撓頭說這方面他可沒辦法,從小他就這樣了。
      然而,你好像認識他。戚少商最后說道。
      顧惜朝于是想起胸口和背后的兩刀,許久之后才笑笑說:你們這些人,上輩子許愿下輩子遇到,最后總還是同一群人走在一起。一輩子就是義氣、俠義,一群草莽怪物。
      然而顧惜朝說完就笑了,于是戚少商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4、
      戚少商更年輕的時候,隔壁住著一個小女孩兒,遇到他放假,隔壁的父母常常把孩子寄放在他家。隔壁家的母親也是很溫和的人,戚少商曾見過幾次,說不上漂亮但看著順眼。父親倒是不常在家,也不知忙些什么。女孩兒很喜歡戚少商,經(jīng)常爬到他脖子上抓他頭發(fā),然后他就胳肢著她兩個人鬧作一團。那時顧惜朝還沒住到他們家,戚少商就經(jīng)常帶著那個小姑娘到他寄居的竹林里玩兒。顧惜朝說他沒什么特別的原因非要呆在那里,他只是覺得那里很安靜。戚少商倒也不否認這一點。特別是到了晚上的時候月光照下來,竹林里就仿佛從地里、從樹中蒸騰出一種朦朧稀薄而又微微發(fā)亮的白霧,滲進每個角落。于是光芒里的顧惜朝看起來格外平靜。戚少商曾想過問問他那時他在想些什么,然而他終究沒有問出口。
      不過小女孩兒似乎并不喜歡那個竹林,每次帶她去她總是很抗拒。顧惜朝后來告訴戚少商至少那個時候她還沒有看見自己,即便如此她也可能是因為他的存在而討厭那里。孩子的感覺總是很敏銳,何況還是個女孩子。
      戚少商記得那段時間一直在下雨,那個小女孩兒也有一段時間沒來。雨停的那天戚少商又到了竹林,沉積在葉子上的雨水一點一滴零落下來,土地里也散發(fā)出腐爛的迷醉的氣息。那天戚少商沒有遇到顧惜朝,卻看見了光芒中流動著的雪白的□□,晶瑩剔透,若隱若現(xiàn)。那是小女孩兒的媽媽。當戚少商突然看見她身上扭動著的黑色的蛇時,愣了許久,然后打了個寒戰(zhàn),轉(zhuǎn)身逃走。
      逃走的路上他看見了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笑著拉著他到家里坐,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小女孩兒于是塞給他一個東西,并跟他說了許多話,然后笑了一笑,自己跑回了家里。
      很多年后戚少商已經(jīng)想不起來這到底是真的還是一場夢。顧惜朝只說你覺得是真的就是真的了。反正歷史無非是你記得的事,或者你想記得的事。
      第二天竹林失火,戚少商連夢里都能聽見那畢畢剝剝的聲音,竹子仿佛一節(jié)節(jié)炸開,震耳欲聾。但戚少商想不起那時他是在竹林里還是在窗前,如果是在竹林里他是如何逃生的,如果不是,他又為什么好想聞得到當時刺鼻的氣味。他只記得第二天再來到那片廢墟時,顧惜朝一個人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什么。那時戚少商忽然覺得顧惜朝如果在等人,大概他等他人不會來了?墒穷櫹С琅f那么氣定神閑,看見他走過來,只是指指一地的殘竹說道:可惜了。
      戚少商記得當時他也邀請顧惜朝住進他們家,顧惜朝只是笑笑,然后走遠。他住進他家是很久以后的事。
      后來人們在廢墟中找到了燒焦的女孩兒父親和另一個女人的尸體,還有更早以前、被奸殺了的女孩兒的母親。后來警方判定奸殺她母親的人就是她的父親,無非是情殺,就沒什么可追究。而那個小女孩兒卻從此失了蹤。
      而很久以后戚少商已經(jīng)搬了很多次家,小女孩兒還是經(jīng)常來找他玩兒,戚少商依舊抱著她鬧作一團。那時小女孩兒已經(jīng)看得到顧惜朝,并且似乎對他更加抗拒。
      你們以前認識嗎?戚少商后來問他。
      算是認識吧。紅顏命薄,這輩子都沒來得及長大。顧惜朝想女孩兒的媽媽大概就是很多年前那女人的妹妹,她的確曾幸福過,但總不會永遠幸福下去;钪娜藷o非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幸福不幸福,都看他們自己覺悟的了。顧惜朝嘆了口氣之后忽然挑眉看了戚少商一眼,我看她最倒霉的就是總遇到你。
      嗯?
      不明白就算了。
      戚少商就沒追問下去。然后他想起:那把火是你放的嗎?
      為什么這么覺得?
      那么,就不是你放的了?
      顧惜朝笑了:其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5、
      離開惜晴小筑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而顧惜朝還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他只是想見見他還記得的那些人。其實他還記得的人已經(jīng)不多,記得的地方也不多,他甚至也不知道他記得的人是不是還在他記得的地方。而記得的地方,他也已經(jīng)不確定該怎么走。
      他依稀記得是風把他帶到了北方。那時他只是想京城也許有他認識的人,或者至少可能有認識他的人。曾經(jīng)來過惜晴小筑的人身上帶著些官場的氣息,他想也許能遇到他。就算找不到,京城也是京城。他想他應該是到過京城的。
      京城里流露出一種熟悉而又莫名蕭條的氣息。顧惜朝走到某些地方會忽然浮現(xiàn)出一些畫面,盡管那些地方他并不認識。他依稀覺得這里以前可能不是這樣一個地方。他站在一家客棧的門口,仿佛看見曾經(jīng)到過惜晴小筑的那個人在里面進進出出,他身邊還有許多人,顧惜朝認識的,不認識的。這時他已經(jīng)想起那個男人叫鐵手,嚴格的說他們還拜過把子,總在鐵手身邊的有個和自己有點像的人是追命。他們不知道都哪兒去了。
      街上有很多金人打扮的人,顧惜朝想大概是他在惜晴小筑的這幾年又跟金人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于是見怪不怪。路上的人很多,街邊依舊紛紛擾擾,眾聲喧嘩。賣雞的賣鴨的賣首飾的賣糖葫蘆的,吆喝聲從街的一頭傳到另一頭。騎馬的人似乎多了起來,也有車輪碾過,熙熙攘攘,聽久了之后,不覺有些頭疼。人潮最集中的地方還有人在那里賣藝,無非還是些老把戲。他也記得他曾經(jīng)在這里遇到了晚晴,之后又遇到許多人,發(fā)生許多事。
      有人撞到了他,沒有道歉。之前也遇到過很多次,顧惜朝就沒有在意,況且也沒必要跟外族人計較。于是他想京城沒有什么地方和他記憶或想象的不一樣,然而就是哪里不一樣了。
      牢房總還是在原來的地方,雖然無人值守,不知道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顧惜朝記得自己曾在那里與人雙劍合璧殺死一個人,然后那個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說如果注定他們之中只能活下一個人,他會選他自己。然而他也說如果他們之間沒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他還是會把顧惜朝當做朋友。所以后來顧惜朝自己喝干了那一壇酒,煙霞烈火的味道好像就在腦海里,卻一直想不起來。
      皇城也還是當年的樣子,只是似乎破敗了些許。顧惜朝只遠遠打量了一番,沒有走近。那個地方不用走近他也記得在那里發(fā)生過什么事,也記得在那里遇到了些什么人,也記得什么人死在那里,也記得那句“天要你滅”。于是顧惜朝笑了。轉(zhuǎn)過街角的時候,他看見墻上斑駁破碎的懸賞畫像,還有些孩子們涂鴉的痕跡,大抵早已廢棄不用,所以無人看管。他想這上面大概也曾有過他自己,然后被煙雨洗刷得無影無蹤。
      他撿起落在地上的一張懸賞令,上面的畫像雖然模糊不清可還是無比熟悉。他記得他當初發(fā)過很多他的懸賞令,本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墒沁@張懸賞令的文字卻寫他私闖國界。
      于是顧惜朝知道世道真的變了。他想也許他應該再往南走。
      那時是公元一一四五年,南宋高宗紹興十四年。

      6、
      那段時間戚少商有點兒咳嗽,可是精神狀態(tài)不錯,一邊收拾行李還一邊哼著歌。所以顧惜朝忍不住取笑他:身體不好還要到處亂跑?
      戚少商半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笑道低頭邊收拾東西邊說:過幾天要帶學生去武當山實習。你去嗎?
      武當山那種地方,我怎么能去?不動腦子。
      也對哦。難怪每次叫你去你都不去。還以為你怕曬太陽。
      “我亦飄零久”,難道還怕太陽?
      一般來說不都覺得鬼怕太陽嗎?不過你都多少年的老妖精了,不怕也沒什么奇怪。戚少商說完抬頭期待顧惜朝的反應,顧惜朝只是揚眉瞪了他一眼,沒說話。于是戚少商笑了一下又低頭收拾東西,我明天要去一趟學校。
      不是放假了嗎?
      臨行前總要開個動員會,而且還有些手續(xù)要辦。問這么清楚,你要跟去?
      嗯。
      嗯?戚少商顯然有些驚訝。
      嗯什么嗯?我曬太陽。顧惜朝看戚少商還是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想著難道還真放這個一直咳嗽的人自己上班,不過他還是指了指桌上的書說,書看完了,總要你給我買。難道我自己抱回來?
      你要是自己去抱,倒也沒人攔得住你。
      于是人們就看著一堆書飄回你家?最好你能跟別人解釋的清楚。
      我倒覺得,大部分人看到了,會裝作沒看見。戚少商還是笑了,不過,你想來我當然高興。

      顧惜朝倒也不是第一次去戚少商的學校。有年頭的校舍不免陰風颯颯,木頭石頭里充斥著許多年的人曾經(jīng)存在并活動過的痕跡。鬼怪又有不一樣的視野,透過他的眼睛一般人眼中空曠無垠的地方也擁擠非常,所以他很安然地走在這里。同樣都是鬼,互相之間見怪不怪,大家都行色匆匆做自己的事。東張西望的多半都新來不久,來得及的話,顧惜朝也會隨手推他們一把重入輪回。一直飄蕩在世上并不是什么值得羨慕的事,顧惜朝已經(jīng)太清楚。
      就算來到學校,顧惜朝也不會跟戚少商一起進教室。一部分是因為教學樓里陽氣太重頗為燥熱,另一方面也是顧惜朝一聽到他們講到過去的事情就忍俊不禁。故事一旦被講述就是另一個故事,顧惜朝不是不知道,他自己講的故事還是不是原來的故事他自己都漸漸不清楚,不過畢竟這里面有太多的事他耳聞目睹,多少有些難以接受。況且自己笑起來戚少商多少會受到影響,若是學生里也有陰陽眼,哪怕這種可能性很低,但若發(fā)現(xiàn)戚少商一只鬼頗為投契,大概也不是件容易解釋的事。所以顧惜朝還是照舊在樓外徘徊,由是他就越發(fā)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腦袋一熱跟了來。
      學校里有很多貓。記得戚少商說過貓似鬼,不是沒有道理,特別是顧惜朝又真如貓一樣高傲且不拘凡俗禮數(shù)。顧惜朝對此倒不以為然,畢竟現(xiàn)在大部分無論家貓野貓都要靠人類的施舍度日。不過如果當了鬼能有貓一樣的自在,其實也不是件壞事。他眼看著一只貓大搖大擺地走到了馬路中間,撓了撓腦袋,伸了個懶腰,然后大字型趴在了那里,來往無論路人還是車輛都只好繞開。自由自在,他不是沒想過,不過至少那時他還是想要俯視眾生的暢快淋漓,那種鷹擊長空的自由大概遠遠勝于無拘無束,就像微風。他不否認他到今天還是忍不住這么想,只是都來不及了。
      何事沉吟?小窗斜日,立遍春陰。翠袖天寒,青衫人老,一樣傷心。 十年舊事重尋,回首處、山高水深。兩點眉峰,半分腰帶,憔悴而今。
      正想著的時候,有個人學生打扮的人跑過來把貓從地上抱了起來,貓似乎很不高興,在他懷里頗是掙扎了許久,好在據(jù)說為防萬一學校里的貓都剪了指甲,所以沒把學生抓傷,但學生還是一臉很疼的樣子:我在救你!你怎么能躺在這兒呢,萬一被車軋了怎么辦?萬一被人踩了怎么辦?自己不注意,還把人家的好心當作驢肝肺。嘶,好疼。
      貓仍舊不管他在說什么,一味地從他懷里掙脫出來,然后大搖大擺地轉(zhuǎn)戰(zhàn)到別的地方四腳朝天地躺著。然后顧惜朝就看那學生懊惱又無奈地站在那里嘟著嘴,狠狠踢了旁邊的石頭一腳,然而他顯然沒想到那石頭如此松動并飛出那么遠,還打到了站在遠處的一個人。那學生下意識地咬起了指甲。
      被打中的那個人回頭看到了那個學生,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磥硎钦J識人,所以擺擺手叫那學生過來,那學生于是像犯錯的小狗一樣訕訕地挪過去,乖乖低下頭說:鐵老師,對不起。
      都跟你說不能咬指甲。你都多大人了,還是個男生。下次別這樣了啊。
      是。
      最近也不來找我,基金論文做得怎么樣了?學位論文也要準備開題了,別到時候什么都沒準備好哭喪個臉來找我。
      嘿嘿老師放心好了,已經(jīng)準備差不多了。
      嗯,你這方面我還不太擔心。那老師回頭看了看躺在臺階上的貓,又對那學生說,以后別那么淘氣了,你可比貓危險多了。
      老師看見了?我知道了。學生點點頭,然后仿佛又想起什么事,眼睛驟然亮起來,拉住那個老師說,對了鐵老師,我叫上小刀晚上一起三國殺,老師也一起去吧。
      那老師一臉苦笑:我都多大人了,你們……誒,戚老師。
      顧惜朝這才注意到戚少商已經(jīng)走到自己旁邊,還拿公文包不經(jīng)意地撞了他一下,不過臉卻對著另一邊的那對師徒笑笑,擺擺手打了招呼:鐵老師。在談事情?
      那學生也向戚少商行了禮,然后又燦爛得像朵花兒似的說:戚老師要不要晚上一起……還沒說完就被那個老師毫不猶豫按住了頭,瞬間沒了聲音。然后那老師面帶歉意地向戚少商點了點頭。
      戚少商也沒介意地笑了笑,說聲那我先走了,就徑自離開。
      顧惜朝跟上去之前回頭看了看還在原地斗著嘴的那對師徒,想著中間幾世追命為了靠近鐵手而無數(shù)次地投胎成他的兒子、侄子、兄弟,這一次,他們應該終于能輕松些了。

      顧惜朝追上戚少商的時候,正有人拉著他問路。那是個女孩子,一身運動裝,背著個旅行袋,風吹得臉有些泛紅。她解釋說她正在做全國旅行,想問一下紅樓是不是在附近。戚少商笑著給她指了一下方向,并說路可能比較繞,路上路標也比較少。女孩大方地笑笑說沒關系,沿路再問別人就好了。
      很爽快的女孩子,是不是?女孩走遠的時候,戚少商回頭對顧惜朝說,顧惜朝沒說話,只是盯著女孩遠去的方向,于是戚少商調(diào)笑他道,怎么,吃醋了?
      嗯,我吃她什么醋?顧惜朝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回過頭去。
      戚少商嗤的笑了,其實他想說的是顧惜朝吃他的醋,不過顧惜朝顯然沒打算聽他解釋。
      顧惜朝看著那個女孩,想起當年那個英姿颯爽聰明伶俐的紅袍女子,想她這些年大概也過得不錯。

      7、
      戚少商從武當山回來的那天看上去神清氣爽。于是顧惜朝問他難不成有艷遇,戚少商嘿嘿一笑說倒確實有艷遇。學生間風傳戚老師經(jīng)常與武當山一帶的某個女子夜游村子附近的河流,就是蚊蟲滿天飛也不在意,每次回來都一副喜笑顏開的嘴臉。此類事情顧惜朝在學校的時候也聽到過一些,不過戚少商似乎不想解釋,顧惜朝也就不問。從他自己的判斷是相信戚少商一定有什么難言之隱,不過就算是真的也沒什么了不起,堂堂男子漢年過三十娶妻生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頂多是“喜笑顏開”這種說法有些過頭而已。
      不過當顧惜朝想進一步打聽那是一個怎樣的女子時,戚少商卻在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移了話題。他打開電腦翻開一個文件夾,笑著對顧惜朝說:給你看我們這次的照片。然后也不等顧惜朝的回應就跟他一一介紹起來,從當?shù)氐娜饲轱L貌,到民歌采集的幾個實驗點,幾位當?shù)氐拿耖g歌手,乃至還提到他們到的時候無巧不巧隔壁正好死了人,于是還親歷了一次真的打待尸。顧惜朝雖然一一聽著,大部分都沒放在心上,他只是指著一張照片中戚少商和另一個人的合照問道:這是誰?
      哦,這個?當?shù)卣J識的一個……呃,反正好像挺有威望,我也不知道到底干什么的。他自己說自己是個道士,不過當?shù)仄鋵嵭疟P古大仙,也不知道這個道士怎么個名堂,不過反正人是好人。
      對你來說誰不是好人?顧惜朝乜了他一眼,然后又轉(zhuǎn)向照片,照片上的人讓他感覺非常熟悉,但不見到真人他還看不出來這是誰,他想了想又問道,那他跟你說了什么?
      顧惜朝明顯感覺到戚少商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戚少商還是沒事一樣說:無非是符咒修煉一類,他總不能教我房中術吧。你想問什么呢?
      哦,沒事。顧惜朝想了想說,你看起來氣色不錯。
      在那邊休息得好。你下次要不要也去試試?
      嗯?嗯,好啊。明年你再去的話,我也跟去。
      嗯?
      你嗯什么嗯?
      你之前不是說,武當山那種地方,你怎么能去嗎?
      想去的話自然能去。天下還有我顧惜朝想去去不了的地方?顧惜朝又把眉毛挑了起來。
      每當這個時候戚少商就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然后他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了一樣焦急地推推顧惜朝。
      干什么?
      我餓了。
      顧惜朝嘴角幾乎是抽動了一下:你是說讓我去做飯?
      不行嗎?戚少商笑了,作為報答,我有禮物送給你。不過,我先不告訴你是什么。
      顧惜朝無奈地嘆了口氣。不過其實即使戚少商不說,他也早就準備好了飯。他隨時預備著戚少商回來。所以他進了廚房沒多久,很快就擺滿了一桌子的菜。不算奢華,但足夠豐盛。兩個人吃飯的時候照舊很安靜,吃完之后顧惜朝才說:本來是怕你還在咳嗽,所以就做得太清淡。
      沒關系,還是很好吃。戚少商說,不過,我有點兒想吃魚了。什么時候杜鵑花再開的話,就再做一次魚吧。
      戚少商始終記得顧惜朝第一次在他家下廚的時候,那滿園飄香的氣味。
      到了秋天,杜鵑花說不定也會開。顧惜朝說。
      于是戚少商笑了。院子里的杜鵑花已經(jīng)很多年沒開了。
      你不是說有禮物送給我嗎?什么東西?
      哦,對了。你等一下。戚少商恍然大悟一樣站了起來,匆忙跑進屋里。然后顧惜朝就看著他從行李箱里掏出一個大包袱,一層一層的打開,最后露出了一把古舊的琴。
      戚少商看著顧惜朝愣在那里的樣子,便說道: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那里會有這種東西,不過看到了我就覺得你會喜歡。好像還真是挺古早的東西。送給你的。
      顧惜朝接過來的時候還是有些呆滯,他抱著琴摩挲了許久。
      那天晚上,琴音一直沒有停。戚少商看著坐在光影里的顧惜朝,又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杜鵑花又開了的時候。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顧惜朝住弦看了戚少商一眼,沒有說話。
      于是戚少商說:那個故事還差個結(jié)尾,什么時候把它講完吧。
      講完了之后怎么辦?
      嗯……那就再講一次。
      然后,琴聲又響了起來。

      8、
      顧惜朝終于來到了那時的邊關。那里照舊威嚴有之,蕭條亦有之,只是比之多年前的邊塞,畢竟是靠南了些,便不那么荒蕪肅殺。邊境小鎮(zhèn)也頗有些景致,來往通商也有繁榮之象,人們言語神情自若,不見絲毫憂慮,顧惜朝想起有人跟他說,民不聊生,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街上偶有守軍路過,該有的英氣和驕橫依然,只是顧惜朝還是感到一種隨時準備逃離的氣息。
      且戰(zhàn)且退,流水的營盤。
      顧惜朝走進茶棚時沒有人招呼他,掌柜和小二都湊在各個桌前聊著什么,他就安靜地坐了一會。人們細碎地聊起近來戰(zhàn)事吃緊,大抵又要后撤,大家還是要早作打算。
      于是有人說道本地將領頗為驍勇,已經(jīng)打退了金人多次進攻和偷襲,怎么會說撤就撤。
      哎,你知道什么。說話的人擺擺手,人頭聚得更密集些,然后那個人指了指天上,他們要撤,他還能不撤嗎?
      以前他不也不太聽他們的話?
      糧草不足啊。而且聽說他老人家身體也不太好,臥病多時了。上次我們家的還說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哎,軍營重地啊……
      顧惜朝整理了一下衣服站了起來。

      大漠窮秋塞草衰。出了城鎮(zhèn)之后漸漸是一片荒蕪,高山險峰之間斷壁殘垣,風在峰谷間環(huán)繞,嗡嗡作響。撲面而來的沙土都帶有一股金屬和血腥氣味,大概多少年后又會肥美一帶荒草。那似乎是顧惜朝很熟悉的景象,他記得很久以前在一個更蕭疏寒冷的地方曾經(jīng)騎馬立于山坡俯視過這樣的景象,一切都堅硬而破碎。
      一路上來顧惜朝沒遇到太多人,軍營里也安靜肅殺,顧惜朝都很奇怪人都哪兒去了,然而他也因此安然地找到了主帥的營帳。如果不是許多傳令官進進出出,他實在認不出那是主帥的營帳,破舊、狹小。不過他也想象得出營帳里的那個人的確能夠忍受這種待遇,也說不定就是他自己寧愿與將士同甘共苦,或者比他們還苦。這樣的話,他就心安理得了。
      他依稀聽見里面說話的聲音,他想他總要等到?jīng)]人的時候在走進去。結(jié)果還是與人撞了個滿懷。然后那個人毫不自覺地從他身邊擦了過去。顧惜朝停在了那里。然后回頭看看滿營的陽光,把手舉了起來,陽光就從他身體中透了過去。
      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死了,顧惜朝說,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死了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于是顧惜朝就在門口站了許久。站了許久之后他忽然想到也許只有這樣他才能心平氣和地跟戚少商面對面的坐著。這是一個機會,唯一的機會。所以他嘆了口氣,走進營帳。
      營帳里的人正躺在床上。床邊的窗戶半卷著,陽光打在他臉上,他就這樣看著窗外。外面的天空應該很清澈,所以他看起來如此安詳。
      顧惜朝走到床邊時,床上的人動了一動,眼光似乎也掃到了顧惜朝所在的位置,停了一停,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顧惜朝那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如此的虛弱和蒼老,皺紋從眼角一直延伸到了手上,身體枯瘦如柴。他想這難道就是他當年千里追殺卻始終殺不死的人。
      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顧惜朝不知道從他死后過了多少年,這些年又發(fā)生了多少事。當他仿佛大夢初醒時,周圍的一切都變了,只有他自己還是這個樣子。那種感覺,也許不能叫做物是人非。
      顧惜朝就這樣從晌午站到了晚上。
      夜色將暮的時候,戚少商閉上了眼睛。

      故事到這里就講完了。顧惜朝說,后來我也沒遇到戚少商,他總是比我幸運,知道自己死了,早早過了忘川,不用在人間游蕩到已經(jīng)來不及的時候。
      戚少商照舊看著他,沒有說話。
      故事真的結(jié)束了,顧惜朝說,以后,我也沒有別的故事講給你聽。
      戚少商還是看著他,沒有說話。
      想聽我彈琴嗎?
      然后顧惜朝就彈起了琴。
      那時已經(jīng)是深夜,星星亮得像要掉下來。

      9、
      快入冬的時候,戚少商又有些咳嗽,本來以為只是換季不適應,后來卻越咳越厲害。終于有一天在上課時忽然坐在凳子上暈得站不起來,被學生急急忙忙送進醫(yī)院卻查不出病癥,雖然之后戚少商表示已經(jīng)恢復了不少打算繼續(xù)上課,系里還是主張他回家修養(yǎng),他也只好笑著跟顧惜朝解釋說他奉旨放假。顧惜朝覺得這倒無所謂,反正無非是繼續(xù)假期的日子。
      不過,你是不是也該找個老婆?顧惜朝一邊把戚少商從書桌前推到飯桌前一邊說,總不能讓我一直照顧你。
      老婆啊,戚少商自己在背后墊了個墊子,靠在椅背上說,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我也說了不算。再說就是真的有,她要是看見我天天對著空氣說話,大概早就嚇跑了吧。
      你覺得我會那么不識相那個時侯還住在你這兒嗎?
      啊,那我豈不是吃不到你做的飯了?那還是單身好了。戚少商笑了起來,不過你也不用把我當病人,我又不是真的動不了。戚少商揉了揉肩膀,要是天天讓你這么搬運,反倒怕越來越僵硬。
      看你挪動我著急行不行?顧惜朝埋頭切菜,心想最好他那樣也叫能動。
      對了,我以前問沒問過你,既然是鬼,為什么還能做那么多事?
      你小的時候問過很多次。
      啊,是嗎。那我能不能再問一遍?
      你不是已經(jīng)問了嗎?顧惜朝乜了他一眼,為什么鬼就做不了很多事?
      不是,我是說,你看你能拿菜刀,能拿書,也能碰到我。反過來,我也能碰到你。不過上次老八來,直接從你身上穿了過去。你總不能說,他看不見就碰不到吧。
      看不見就碰不到啊。反正都是人想出來的東西,不這么想,就沒有了。顧惜朝熱了鍋,把切好的菜扔進鍋里,其實你要是試試看,大概也會從我身上穿過去。鬼嘛,就算看得到碰得到,也還是抓不住的東西。
      所以,當年的戚少商就沒有碰到你?
      你是想問這個?顧惜朝哼了一聲,回頭拿炒勺敲了戚少商一下,不要胡思亂想,吃飯。
      吃飯的時候戚少商總是傻笑著看著顧惜朝,顧惜朝拿筷子戳了他幾下,戚少商就又老實地低頭吃飯。
      飯后顧惜朝把他推回床上,戚少商順手抓住了顧惜朝的衣服,然后傻呵呵地笑了:你看,我還是抓住了。
      不要鬧。顧惜朝有點生氣,但一回頭卻看見戚少商從脖子紅到了額頭,你發(fā)燒了?然后他忙坐到床邊,用手試了試溫度,很燙。
      戚少商忽然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手:好涼。
      不冷嗎?顧惜朝這次沒太用力甩開他的手,只是用另一只手把他的被蓋好,早點兒睡,睡一覺應該就好了。
      一起睡好不好?
      嗯?
      一起睡好不好?戚少商擠出個笑容,于是酒窩又露了出來。
      怎么一發(fā)燒也跟個孩子一樣?
      來嘛。說完戚少商一用力就把顧惜朝拉到了床上,然后像抱抱枕一樣抱在懷里,額頭頂在他背上,放縱地吐出一口氣,呼,好舒服。
      不冷嗎?顧惜朝多少還是知道自己的溫度很低,他還以為戚少商可能會哆嗦起來。然而他背后的人似乎真的覺得很舒服,慢慢地呼吸就均勻起來。于是顧惜朝也開始漸漸放松地閉上了眼睛。
      當他再睜開眼睛時,曾經(jīng)隔壁的小女孩兒正站在他面前,冷冷地說道:如果我是你,就離他遠一點。
      顧惜朝感到身后的人還睡得很熟,于是輕輕撥開他環(huán)抱的手里,站了起來,把被重新蓋好,才回頭對女孩兒說:你來找他?
      本來是,既然他睡了,就算了吧。我本來有東西想找他要回來。
      顧惜朝嘴角一挑,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打火機:是這個嗎?
      女孩兒似乎有些驚訝,但還是把打火機收了起來。
      是你當年給他的,他一直都收的很好,就是不太記得當初發(fā)生什么事。顧惜朝看了女孩一眼,特意補充了一句,也不記得是你讓他放了火。然后顧惜朝頓了一頓,又問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火災的時候,我想起了毀諾城死的那些人,那時我恨你入骨。不過這次我要謝謝你。
      謝我什么?顧惜朝露出了慣常的桀驁不馴。
      謝謝你做了我想做卻沒來得及做的事。
      火可不是我放的。顧惜朝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呼吸依然很均勻。
      我知道。不過之前下那么大雨,火還能燒那么大,我可不信你什么都沒做。
      適逢有人放了幾桶廢汽油在附近而已,我不過是碰巧碰倒了它們。真的和我沒關系。顧惜朝笑了一下,說不定你應該找找看那些亂丟東西的人。
      不管怎么樣,還是謝謝你。女孩兒也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我以前也以為是他把我從箱子里救出來,后來想想,就算是他,也是你告訴他我在里面的吧。
      那時你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是不是?
      我爸爸說,讓我在里面等一會兒,一會兒放我出來,嚇?gòu)寢屢惶。那時我還在里面想著要不要告訴媽媽我看見爸爸和別的阿姨在一起。然后我等啊等,等啊等,等箱子打開的時候,我只看見你們。他什么都不記得了是不是?
      那時他也很小,大概嚇壞了。快意恩仇、做事不經(jīng)大腦這些毛病倒一直都一樣。顧惜朝又轉(zhuǎn)向女孩兒,后來你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死了?
      當我漸漸想起一些事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這么大了,而我還是這個樣子。女孩兒看著床上的人,我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少年。
      顧惜朝看著女孩,很久之后說道:其實現(xiàn)在也還來得及,投胎去吧,運氣好的話,還能再遇到他。
      所以我來拿放在他這兒的東西。女孩兒看了看手里的打火機,如果可以的話,不遇到也好。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們女人倒霉,我也是,我媽媽,或者說我妹妹也是。
      顧惜朝沒說話。他想起了每一世戚少商身邊那個癡癡等候的女人,就算能在一起,也要苦守寒窯些許年。不等下去算是應該的吧。然而他恐怕女孩兒還要一直等下去。他們都不怎么變,每一世每一世都是差不多的樣子,只有表面改變了,本質(zhì)還是那樣。
      你還打算一直跟著他?女孩兒問顧惜朝。
      顧惜朝還是沒說話。
      女孩兒嘆了口氣:本來我害怕你會傷害他。這么多年過去了……就當我給你個建議,最好還是離他遠一點。我走了。
      然后女孩真的不見了。顧惜朝想但愿她順利過了忘川,下輩子做個自在的人。
      然而,他看了看床上依舊睡得安詳?shù)娜,到底怎樣才算離得足夠遠?

      10、
      沒事的話,我們過幾天去旅游吧。戚少商說,我還記得你說過要跟我一起去一次武當山。
      那時戚少商已經(jīng)幾乎站不起來,就算狀態(tài)比較好的時候也只能拄著拐杖緩慢地移動,而且動不動就發(fā)燒,一燒就燒個三五天。一天中多半的時間都在睡覺,只是精神還比較好,醒著的時候,照舊拉著顧惜朝貧個沒完。不過這次突然要去武當山,大概的意思顧惜朝也明白。他很想勸他身體好一點的時候再去,但也怕就這么沒機會了。而且,說不定到了武當山他就會好起來。上次就是這樣。
      不是旅游的旺季,火車上的人不多,顧惜朝就很安然地坐在了戚少商旁邊。一路上戚少商都靠著顧惜朝睡著;疖囎撕芫,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之后轉(zhuǎn)乘幾個小時的汽車,幾個小時的汽車之后又轉(zhuǎn)成幾個小時的板車,然后才到了要到的地方。睡得差不多的戚少商在顧惜朝一旁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又駕輕就熟地將一切住宿事宜安排妥當,然后他回頭對顧惜朝說:其實武當山附近有不少可以逛的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不妨……
      算了,見完你想見的人,我們就回去吧。我不喜歡在陌生的地方呆太久。
      戚少商就笑了,他知道顧惜朝在擔心什么。于是他說:那今晚,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天我想去見一個人,你要不要一起去?
      你要見別人,我怎么好跟著一起去。是個女人?不知為什么,顧惜朝看戚少商的臉色就覺得那是個女人。然而他又想不到那會是怎樣一個女人,那顯然已經(jīng)不會是息紅淚。
      嗯,是個女人。吃醋了?
      我吃你什么醋?顧惜朝哼了一聲,早點睡,不要讓我明天叫你起床。
      戚少商笑了,這次他想說的是顧惜朝吃那女人的醋。然而他還是沒說話,乖乖躺了下去。
      第二天顧惜朝醒來的時候,戚少商已經(jīng)不在了。于是顧惜朝就仿佛看到天色將明的時候戚少商從床上吃力的爬起來,慢慢穿好衣服,拄著拐杖一點一點挪動到女孩家門口。這個時間也許他還在路上,也許他已經(jīng)到了女孩家,也許他們已經(jīng)走在河邊散步。不知道他在路上會不會經(jīng)常停下來休息,不知道會不會忽然頭暈、或者暈倒在路邊……不過也許他們正聊得開心,也許戚少商的精神會漸漸好起來,也許他精神已經(jīng)好了起來……
      顧惜朝忽然想去河邊看看。哪怕只是看看。

      水流過的地方總是有一股特殊的味道,顧惜朝說不上那是什么味道,但他很輕松的就找到了河。河邊的柳樹大概也上了年歲,梢頭垂進水里,哪怕凋零的只剩下彎曲的絲線,也別有些味道。顧惜朝想起很多年前棲身的那片竹林開花了,在那之前他經(jīng)常坐在最高的竹子上看著一代代的人們出生長大,白頭偕老或生離死別。而竹子開花的第二天人們砍掉了那片竹林,顧惜朝也離開了那個地方。
      其實他知道,開了花的竹子總是要死的,就像人也不能總守著同一樣東西。他只是安慰自己他已經(jīng)不是人了。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于陳州。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
      他忽然想起上一代收殮時那一盒骨灰忽然撒進空中,飄揚在自己身邊時的味道。那時他站在骨灰盒邊,輕輕摸了摸,有種滋味說不出來。他本來以為活了這么久,早該麻木了。
      暗香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顧惜朝到河邊的時候戚少商還沒到,他想他也許真的在路上耽擱了。但他果然很快就到了。顧惜朝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本能地躲在了樹后,盡管他也知道這種距離戚少商什么都看不見,可他還是想站在一個只有他看得見他的地方,然后他就感到莫名的安心。
      戚少商走得很慢,但笑得很開心,他身邊的人輕柔地扶著他,在對岸的樹林間若隱若現(xiàn)。僅從這隱約的影子里就能看出那是個普通的當?shù)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淳樸、溫順,而且大概終將要在這里結(jié)婚生子安逸終老。顧惜朝這許多年不知道見過多少這樣的女人,忙碌而單調(diào)。
      然而當那兩個人終于走到河岸邊,顧惜朝卻認出了她來。就算敝衣素顏,那種溫柔安詳?shù)臉幼舆是沒有變。她還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浮動的河水,就像很多年前她看著山頂上結(jié)冰的湖一樣,然后對著身邊的人淡淡的笑了。顧惜朝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她在對戚少商說什么,他只是還會想起那時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還有他自己在桌上寫的“惜朝”。這些年來他無數(shù)次地祈愿在自己已經(jīng)沒可能給她幸福之后,她能遇到更好的人,能讓她快樂,笑口常開。他也曾無數(shù)次坐在樹梢上看著一代一代的她出生長大,可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緣故,她似乎總是找不到那個人。他知道她一向如此敏感,他怕是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所以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她周圍。他想,她總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得到幸福。
      然而現(xiàn)在的她仍然站在那里,目光如水,似乎她等的人還是沒有到來?伤鹊萌绱税察o,就像她已經(jīng)找到了她的幸福。顧惜朝忽然想到不知她在許多年前是不是許了很久的愿望要做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個不論他變成什么樣都配得上的女人,然后生生世世地等下去。
      也不知道戚少商是怎么遇上她的,又怎么成了好朋友。也許他們都在等著什么人,也許他們就是那么遇到,就像他也遇到了息紅淚一樣。在這個意義上,能從容的面對所有人的戚少商要比他快樂。
      顧惜朝覺得自己是哭了,盡管幾百年后的他已經(jīng)沒有眼淚。他想,如果有那么個機會,至少要過去抱住她。只要一會兒就夠了。

      嗖!
      顧惜朝正想著的時候,忽然有一道符劍從他身邊射過去,力道不穩(wěn),就算是瞄的準大概也射不傷他。以當代人的武力也基本沒人傷得到他,況且他懷疑那個人本來就沒打算射中。
      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在武當山一帶撒野!
      顧惜朝回頭的時候看見一個緇衣打扮的人,說不上是□□士卻也有幾分味道,可能更介于道士與江湖術士之間。胡子拉碴,衣著也頗有些邋遢,身邊掛了不少符咒,倒也看不出什么作用,反倒是另一只手里提著剛買來的蔬菜,頗有些荒誕。顧惜朝估計這樣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大概頗受排擠,但能看見他,甚至幾乎能傷到他,道行其實不差,不過反過來說本來真人不露相也是常態(tài),倒也活該被人排擠。不過當他認真地怒視起顧惜朝,他身上的荒誕氣就一掃而空。顧惜朝也認出了那個人來,那不只是戚少商照片上的人。而不知為什么,只要看到這個人,他就忍不住把眉毛挑了起來:你是覺得,就憑那些符咒你就能制服得了我?
      那個人漸漸把架勢收了起來,但還是嚴陣以待式的說:你不是妖孽,倒也沒什么可制服的,不過不是同路人,你還是回你的地方去比較好。
      你怎么知道這里就不是我的地方?
      那人嘆了口氣,架勢又松懈了些:本來人鬼殊途,你們不作孽我也沒道理跟你過不去。不過你已過百年,陰氣太重,就算不想傷人還是要損人壽命,你若不想害人,最好還是到?jīng)]人的地方去吧。
      顧惜朝冷笑了一下。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起了戚少商的衰弱,不禁往河對面看了一下。戚少商不知在對那女子說些什么,也向這邊看了一眼,不知看沒看到什么。
      那個道士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于是又回頭對顧惜朝說:這么說來,你就是顧惜朝?
      你還記得我?顧惜朝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也已經(jīng)來不及。
      那個人看了看他:我們本來認識嗎?
      顧惜朝哼了一聲,沒講話。
      于是那個人也沒再追究,只是感慨:這么說來我的小老弟也沒找我的說的做,還是把你留在家里了?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八成也是你害的吧。他漸漸走到了顧惜朝身邊,目光炯炯地盯著他,我不管你事先知不知道這件事,也不管你是不是刻意要折他的壽,不過,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并不想傷害他,最好自己離開。否則的話……
      顧惜朝的眉毛又挑了起來:怎樣?你還能收復得了我?
      我承認以我的道行制服你是沒什么勝算,那人從腰間掏出木劍,一點一點舉了起來,不過至少能困你在這里一段時間,也許小老弟幾年之后會漸漸恢復過來,我也會盡量不再讓你接近得了他。
      那男人說他曾發(fā)誓要在事情都還來得及的時候斬斷禍根。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晚了。
      顧惜朝想起在火中相擁著的兩個人,想他如果不是死得安詳,大概不至于完全記不起他來。然而即便這樣他還是記得他當年那個小兄弟,顧惜朝不能不說有點兒感動?刹还茉趺礃铀加X得那是他和戚少商之間的事,不管他自己之后會怎么做,這件事都由不得別人插手。所以既然對方挑釁,他毫不猶豫地將手探進了胯間的布包。他有好多年沒有過它,但不代表他不會用。
      就在他要拿出神哭小斧的一瞬間,他看見眼前的那個男人猶豫了一下,緊接著身后就傳來氣喘吁吁的聲音:大……大哥,等一下。然后一只手就搭在了他肩上,他一回頭就看見戚少商俯下身去喘著粗氣。一路跑來倒是不再蹣跚,只是河對岸到這邊也沒有幾步的距離,他卻累成了這樣,不管顧惜朝信不信任那個人,看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小老弟,你怎么來了?
      那個人過來扶戚少商,戚少商就在兩個人的幫忙下終于站直了起來,然后半倚在顧惜朝身上微笑著說:沒事,哈,可能太久不鍛煉,身子骨不行了。然后他肘擊了一下顧惜朝嬉皮笑臉地說道,下次陪我一起跑步吧。
      顧惜朝沒頭沒腦地應下來。身上的戚少商很重,大概他自己的腿已經(jīng)使不上什么力氣了。他用眼角看了一眼還在對岸的女人,她正焦急地翹首看著這邊,不過想必戚少商叮囑她不要過來乖乖回去,所以她似乎覺得這邊沒什么事,一步三百回頭地又走進了樹林。于是顧惜朝也安心地將注意力又放回到他們這邊。那個道士看起來很是為難,但戚少商依舊溫和又執(zhí)拗地拒絕他的攙扶。
      好啦大哥,惜朝他沒別的意思,可能說話不好聽,你別太當真。我知道讓你操心了,不過這件事我自己處理得好。你看我現(xiàn)在精神不是不錯?
      那人顯然是想說你現(xiàn)在精神哪里不錯,但戚少商的眼神就是讓他說不出話來,于是他只好嘆了口氣:算了,管多了你又該嫌我多管閑事?磥磉真是又來不及了。
      嘿嘿,謝謝大哥。戚少商想過去拍拍那個人的肩膀,結(jié)果腳下重心不穩(wěn)栽了下去,還好顧惜朝及時抱住,但戚少商還是向下滑下去。顧惜朝替他把了把脈,然后抬頭對那個人說:虛耗過度,脈象上倒沒什么大礙。我一個人能把他背回去。
      我看,還是我把他背走比較好。
      那個人伸出手來,卻被顧惜朝打了回去。然后顧惜朝一點一點把戚少商背了起來,站好之后對那個人說:也許你是對的,我應該為他著想,可是如果我真的為了他的健康而離開他,說不定反倒違背他的想法。反正不管我怎么做都是自私,我想至少尊重他的意見?傊@都是我們的事,但還是要謝謝你。
      他轉(zhuǎn)身走了幾步之后又回頭看了看還站在那里的那個人,然后他問道:對了,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回去的路上戚少商照舊大半時間都睡著。顧惜朝還是坐在他旁邊。他本來想他該走了,可是戚少商的一只手緊緊攥著他。顧惜朝于是想自己果然是自私的,可他又能怎么辦呢?

      11、
      公元一一二九年,南宋高宗建炎三年。
      戚少商站在窗邊,忽然覺得有點冷。于是他把窗戶關上,房間里就有了一種空洞的聲音。這讓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一個陰暗的地方有人回頭看見他,笑道明月千里故人稀。現(xiàn)在看來還真是這樣。
      靖康之難已經(jīng)過去兩年,對他來說是個時而近時而遠的事。那樣的皇帝被抓走老實說他并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然而邊塞失守他多少覺得有他的責任。如果戰(zhàn)死沙場也就好了,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活了下來。老八已經(jīng)死了,那次他親眼看見老八被萬箭穿心,倒都倒不下去,就像一個木樁一樣立在那里,現(xiàn)在想起來,似乎還能感到當時血濺在臉上的溫度,還有那時如霧一樣彌漫的血的氣息。
      那時息紅淚也跟著赫連春水去了邊關,后來兩個人下落不明。戚少商現(xiàn)在只希望他們都活著,兩個人過得很好。
      閑來無事的時候戚少商也會想如果當初就讓顧惜朝逼成了宮會怎么樣,也許現(xiàn)在會很不一樣,也許一切都還是那樣,不過他和顧惜朝之間或許會變得不同。如果顧惜朝贏了,自己是不是還活著?然而戚少商覺得自己也許早就不該活著了。就像無情說,一切都是運數(shù),不到那時候,誰又知道呢?那時四大名捕只剩下無情一個,戚少商現(xiàn)在很能體諒無情痛恨自己只能運籌帷幄的痛苦,他不知道無情是怎么忍受一個一個傳令官帶回一個又一個的死訊,以及在之后的這些年里一次一次從夢中驚醒過來,自己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地方,曾經(jīng)熟悉的人一個都不在身邊。
      如果當初自己就知道結(jié)果是這樣,還會不會阻止顧惜朝?
      然而顧惜朝也已經(jīng)死了,鐵手和追命特別跑去安葬了他,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已經(jīng)再生為人,而且不再為權(quán)所困。
      無情告訴他的那天,戚少商回到旗亭酒肆從坍塌的墻里挖出三天的酒,然后醉倒在黃沙地上,看著天上星云流變,滿頭煙霞烈火。酒醒之后他又拍拍屁股回了京城,從那之后再也沒想起過這個地方。
      然而他現(xiàn)在想起來了,想起那天的酒如此溫暖。雖然旗亭酒肆早已不是大宋的地方,但天下還有什么人擋得住他戚少商?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旗亭酒肆比他上次來的時候還要荒涼。院墻早已不能稱之為院墻,風一吹如齏粉飛散,混在周圍的沙漠里。云亭早已坍塌下來,荒沙埋住了瓦灶,些許當年已經(jīng)破碎的羅帳被壓在下面,偶爾隨風飄揚。現(xiàn)在想喝酒,大概真要掘地三尺。戚少商想旗亭一帶早已不是邊疆,周圍漸漸繁華起來,只有旗亭酒肆還是荒廢如舊。不過就讓它這么荒廢著也許更好,如果他下次再來卻已經(jīng)找不到原來的地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真的在那里挖了起來。挖到深夜才挖出一個朽壞了的琴,皮已經(jīng)破掉大半,木頭被蝕得千瘡百孔,斷掉的琴弦如虬枝四處伸展。他拿著琴找了個能坐的地方坐下,彈起僅剩的一根弦。月色涼如水。
      戚少商回到京師的那天直接去找了無情:如果可能的話,讓我去邊關。當什么都行。
      他說,他想站在一個看著北面的地方。

      12、
      戚少商醒來的時候,看見顧惜朝正坐在窗臺上。月光從他的身體中透過來,如從前一樣稀薄朦朧。他于是慢慢地坐了起來,跟顧惜朝說他做了一個夢,夢的內(nèi)容想不起來了,可是似乎跟他們都有關。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顧惜朝從窗臺上回過頭來,總有一天回想起來的。
      也對。戚少商笑了一下,把被子往上提了提。
      我都忘了,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我說,只要你愿意,叫我戚少商就可以了。反正我只要知道是在叫我就行了。
      顧惜朝慢慢仰頭頂在窗戶上:以前我看著他一代一代地走過來,有的時候他也感覺得到我的存在,像你這樣的的確比較少。顧惜朝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知道什么?
      知道你自己就是戚少商。
      戚少商輕輕地哼笑著:他應該是個很好的人。
      跟你差不多。你沒怎么變。你們都沒怎么變。
      這樣啊。謝謝。然后他慢慢把頭轉(zhuǎn)向窗外,我還記得我遇到你的時候窗外的杜鵑花也想今天一樣開了。春天快到了吧。
      嗯。
      你還記得,答應過我等杜鵑花開了,要給我做杜鵑醉魚嗎?
      顧惜朝看了看他,然后點點頭:我現(xiàn)在就去采,等我嗎?
      好。
      不要著涼。顧惜朝扶著戚少商一點一點躺平,把被子蓋上。等我回來。
      好。
      戚少商看著顧惜朝走了出去,走到窗外的杜鵑樹下,窗戶外面似乎都籠罩在明媚又柔和的光芒里。就像很多年前老去的戚少商對著半卷的窗,陽光撒在他身上。
      孤臣霜發(fā)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
      老去的戚少商看著窗外,太陽就要落山了。那時他想,如果有來世,他想做個平凡的人,不用動武,不用做大當家,不用抗金抗遼,不用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如果可能,他還想看到他,不管他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子。

      對了,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顧惜朝站在院子里想起那個道士對自己說鬼一般還是由執(zhí)著而來,如果不再執(zhí)著,也許就會消散。所有的人都這么說。然而當他看見跑過來的戚少商,當他看見想要阻止一切禍端的雷卷,當他看見站在河邊等待的傅晚晴,當他看見環(huán)游世界的阮紅袍,當他看見慈祥地撫摸著學生的鐵游夏,當他看見快樂地跑來跑去的追命,當他看見守在戚少商身邊的息紅淚,當他看見所有的人都還是那個樣子,當他看到每一代人總是還會遇到,就在想到底是誰更執(zhí)著。
      如果他不找他,他會不會反過來找他?
      不想害他的話,就離他遠一點。
      顧惜朝看看北風呼嘯的院子,冰封的土地還沒有解凍的意思。那里從來就沒有過杜鵑樹。
      那時他決定,如果還有下次,他要在來得及的時候遠去。

      而另一邊,戚少商在光芒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桃李春風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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