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試過愛上陌生人？在你們相愛之前，你們就是陌生人。
　　在寂寞的夜晚，我接到一個離奇的電話。
　　“無論你是誰，請別掛掉�！彼f。
　　“你找誰？”我問。
　　“你有沒有時間，可以聽我說說話？”
　　“對不起，我很忙。”
　　他一呆，早在他打這個電話之前應(yīng)該就已經(jīng)考慮過或許會被拒絕，但他未必想到會是這么直接。但他解釋地說：“對不起，我知道自己很無聊，我只是拿起了電話，隨意按下一串號碼，沒想到會掛到你家里來�！�
　　“我要掛了�！蔽艺f。
　　“正常人在接到這樣的電話時，多少會有點好奇心吧。對于一個失意的人，你就不能表現(xiàn)得更寬容一點嗎？”他的聲音頗有落寞的意味，又似有不滿。
　　“不，我很好奇，”我說：“但是我見過五花百門的騙局，奇巧精怪，無處不在，別以為深夜有人撥通你家的電話是有緣，說不定這正是一個等待你落入的圈套�！�
　　他有點生氣：“你想得還真多，我不認(rèn)識你，你也不認(rèn)識我，那么我可以用什么方法來害你？”
　　“這個還真難說�！�
　　“你這被害妄想狂�！�
　　聽到這里我開心地笑起來，這個電話真有趣。
　　“你為什么失意？”我問：“能令男人失意的還會有什么呢，金錢，或是女人？”
　　突然切入正題反而讓他無所適從，他支吾了一陣。我極不耐煩：“你在打這個電話之前就應(yīng)想好如何表達(dá)，這樣浪費(fèi)我的時間算什么呢，如果你不想說不會打這通電話，如果你想說不要裝模作樣�！�
　　他很驚訝：“你真刻薄�！�
　　“給你一個測試緣份的機(jī)會，如果你有辦法再撥一次這個號碼，我保證毫無怨言聽你完整訴說你的苦衷。”說完我毫不猶豫地掛掉話機(jī)。
　　我不熱衷于玩神秘的游戲，也沒有這個興致。
　　那一晚電話沒有再響過。當(dāng)然，除非他有預(yù)謀，否則不可能完整記得自己“隨意撥下的號碼”。
　　我繼續(xù)伏案作我的報告書，騰云駕霧，頭暈眼花。在這個處處充滿競爭的社會，稍有怠慢，很容易被打出局，眼不夠明，手不夠快，機(jī)會一瞬便在你眼前招搖地飛走。
　　第二天我蓬頭垢面地把幾十頁的報告交上去，上司還嫌頁數(shù)太少。
　　日日在戰(zhàn)場上高度戒備，早就什么表情都省略了，哪里還有時間在深夜接無聊電話，聽無聊人訴說無聊的情殤。你無奈我也無奈，你失意我更失意，憑什么我要聽你說，憑什么你不可以聽我說？這個電話，本應(yīng)由我掛到你家里去。
　　上司對我的報告草草過目一眼，打回頭時隨便說一句重做，輕易毀我一夜好夢。
　　我挑燈夜戰(zhàn)，什么都要重頭再來，有時我希望自己手里打的不是報告而是辭職信，可能會比較痛快。這個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
　　“是我。你還認(rèn)得我嗎？昨天的那個。”他說。
　　我驚住：“你還說這不是圈套，你不可能記得住我家電話號碼�！�
　　“怎么不可能，我家電話有記錄功能。你說過如果我能再打過來你會聽我說話的�！�
　　原來我敗給了科技，我真是愚蠢，早知當(dāng)初就不要輕易許下莫名其妙的諾言。
　　“你記性真好。”我由衷地贊美：“但我真的很忙，請你提煉一下，精簡一些，只說中心思想�！�
　　“你根本沒有誠意�！�
　　“這個不是重點�！�
　　“我只是想找個人來傾訴一下而已，為什么這么難？”
　　“為什么要找陌生的人傾訴，你沒有朋友？”
　　“不，我有很多朋友，就是因為太多，所以不知說給誰聽。”
　　真是矯情，我對著話機(jī)翻白眼。
　　為了這個電話，那一晚的報告我重做到天亮，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煉就一身本領(lǐng)，金眼火眼，銅皮鐵骨，可惜一切全是假象，都市人個個外強(qiáng)中干。
　　有時我會幻想一下，有機(jī)會結(jié)婚的話，我會把自己簡單一點地嫁出去吧。如果有人肯負(fù)這個責(zé)任，如果有人肯做這個犧牲，那敢情是好。不過用結(jié)婚來逃避好像更不理智。但哪個女人在疲倦的時候沒有想過這樣可笑可愛的解決辦法？
　　收拾好心情，明天依然繼續(xù)。
　　公司里來了位新女同事，花枝招展，眼波流轉(zhuǎn)。男同事們像一群勤勞的小蜜蜂，圍著美女嗡嗡嗡。女孩子們對新來的同伴充滿敵意，風(fēng)頭被搶，誰也得罪不得。
　　只有我最沒有威逼力，我有個朋友曾對我說，三米之外看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個女人。
　　我不生氣，她們永遠(yuǎn)不會把我放在敵對的位置上，在她們的眼里，我沒有絲毫競爭力，但我的工作表現(xiàn)有目共睹，她們都當(dāng)我是活標(biāo)本，一邊告誡自己，一邊抄襲我。
　　我沒有仔細(xì)享受過愛情，我算不算是一個女人？我疑惑。
　　電話響起來，我看一看墻上的時鐘，守時的男人是值得尊敬的，現(xiàn)在每晚相同的時間，他都會打電話過來，要我聽他說話。
　　“你是不是失戀了？”我問。
　　“不是�！�
　　“生意失��？”
　　“也不是�！�
　　“那就奇怪了。”除了事業(yè)和愛情，還有可以影響人類感情的第三產(chǎn)業(yè)？怎么可能。
　　“我只是想找個人來陪我聊聊天，真的，就這樣而已�！�
　　“我不相信�！�
　　“你怎么老是懷疑別人。”
　　“因為每個人看起來都太可疑�！�
　　“又是你的被害妄想癥？”
　　這種對話毫無意義，每晚進(jìn)行。久而久之，竟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份，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問他：
　　“你和你老婆感情不好？”
　　“我還沒有結(jié)婚�！�
　　“那么你對現(xiàn)任女朋友不滿？”
　　“我感情空白已經(jīng)接近半年。”
　　“怪不得，原來這才是問題的所在�！�
　　“你長得漂亮嗎？”他問我。
　　“五官端正算不算漂亮？”
　　“你會不會出來見我？”
　　“你會不會愛上我？”
　　“你怎么次次都這樣直接。”
　　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事事講求效率，誰有心情與你玩過家家。個個都有一套原則，說一不二，快刀斬亂麻。
　　我才不要浪費(fèi)無聊的時間在無聊的人身上。
　　新來的那位女同事每日穿上不同的時裝，踩在公司的紅色地毯上像是在走天橋臺步。所過之處，春色無限。
　　她有很多追求者，女同事們都不喜歡她，那是因為妒忌。我也不喜歡她，當(dāng)然也是因為妒忌，我雖然特征不夠明顯，但我始終還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我渴望戀愛。
　　“我們出來見面吧�！蔽以陔娫捓镞@樣說。
　　“真的？”他很意外。
　　地點是中正街的派特咖啡廳，相認(rèn)信號是一客香草夾心蛋糕外加冰鎮(zhèn)咖啡。
　　時間是明日中午十二時正。
　　他是一個守時的男人，所以我輕易便找到他。他坐在離窗最近的位置，我指定的點心就放在桌子上面，他很年輕，樣子不俗，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
　　這樣的男人會在夜晚打無聊的電話？真是匪疑所思。
　　我故意選在他旁邊的桌子坐下，一直留意著他。他不斷看表，看來是在等我。
　　我突然沒有勇氣現(xiàn)身與他相認(rèn)，太多變素，我不知道如何處理。我知道這對他來說并不公平，現(xiàn)在敵明我暗，仿如一場間諜游戲。
　　直到他離去，我依然坐那張桌子上喝一杯冰水，如果他夠細(xì)心，應(yīng)該會注意到他身邊其實一直坐著一個形跡可疑的女子，但他全副精神用來留意下一個推門進(jìn)來的人，反而錯過了身邊的風(fēng)景。
　　晚上，他打電話來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出現(xiàn)。
　　我說我就坐你對面。你穿灰色毛衣，白色長褲，里面是反領(lǐng)藍(lán)條襯衫。
　　原以為他會很生氣，來了又不說，算什么呢，但他竟然很高興，“原來你真的有來，太好了�！彼f。
　　“哦。”我應(yīng)著，這個人的反應(yīng)真是變幻莫測。
　　他熱心地計劃著下一次的見面，我覺得自己像在搞一場白爛的網(wǎng)戀�，F(xiàn)實的愛情不能滿足新世紀(jì)的都市人，因為不夠新奇搞怪。他們追求的最高模式，是刺激，神秘和無限的想像。
　　我被困于水泥鋼管之中艱苦作戰(zhàn)，根本追不上潮流，一次交鋒足以讓我元?dú)獯髠�，我不適合太出位的愛情故事。我說：“我不會再出來見你�！�
　　“為什么？”他很委屈：“你覺得我條件太差，不配做你朋友？”
　　恐怕是因為你條件太好，所以才會自信心爆棚，我說：“你年紀(jì)太小，和你走在一起會讓我看見自己的悲哀�！�
　　“你幾歲？”
　　“三十六�！笔旰髮沁@個數(shù)字。
　　他嚇了一跳：“但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呀。”
　　“是，我的聲音聽起來似六十三。”
　　他笑起來：“你說話永遠(yuǎn)半真半假，我才不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們不會再見面�！�
　　他有點惋惜：“為什么你總是這樣過度保護(hù)自己呢？”
　　“這有什么不對？每早醒來打開大門，龍蛇混雜，暗箭難防，保護(hù)自己是必要的生存手段�！�
　　“又是你的被害妄想癥發(fā)作，如果哪天你改變主意，就告訴我吧�！彼粝略敿�(xì)姓名地址，公司電話等等等等。
　　我覺得我不會可能主動去找他的，但我細(xì)心地記下他說的所有資料，我在想，如果哪一天我寂寞得無法忍受，或許可以僅憑這些資料直殺上他家，逼他就范。
　　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寂寞的感覺，多年來午夜夢回，發(fā)現(xiàn)漆黑的房間內(nèi)只得自己一人，也已經(jīng)不再覺得害怕。
　　或許是我想得太復(fù)雜，我的生活方式陰暗潮濕，不夠光明磊落，接近陽光氣息重的人和事都會讓我窒息，只好把自己收在冰箱里，與世隔絕。
　　自從公司里的那位新女同事來了之后，大家隨時都在亢奮狀態(tài)，男左女右，以她為終極標(biāo)靶。不過這位新人也自成一格，她有很多秘密武器，一進(jìn)洗手間便是數(shù)小時，有次我看見她把化妝品陳列在流理臺上，一式過去，像在展賣商品。
　　她看見我目定口呆，于是細(xì)心地為我介紹今年最流行的唇彩眼影諸如此類，她說在做這份工作之前，她是做化妝品推銷的，保證專業(yè)。
　　全公司的同事里面，她只把秘笈傳與我一人用，那是因為無論我如何裝扮，都不會像個女人，對她沒有威脅。
　　“不是我說你，你這張臉也該修飾修飾了，身為女孩子如果可以讓人一眼就看穿年齡是我們的恥辱。”
　　“是嗎？”死了，那我豈非被人侮辱過無數(shù)次？
　　“讓我來改造你吧！”她說：“如果我無法令你在一個星期之后變得漂亮，那也是我的恥辱！”
　　雖然我很高興聽你這樣說，但這個誓也未免發(fā)得太過奇怪了吧？
　　那一天之后，全世界都知道我成了她的專屬試妝紙，她下定決心幫我改頭換面，反正她在公司也無甚作為，難得一次讓她有空間發(fā)揮，自然是抓緊機(jī)會個人表演一番。
　　她教我如何在最佳的狀態(tài)下保護(hù)皮膚，如何護(hù)理受損的頭發(fā)，還有睡前要做臉部按摩，淡妝應(yīng)該如何配色，切忌與當(dāng)天要穿的衣服撞車。
　　我懷疑她以前并不只是做化妝品推銷員那樣簡單，她簡直是美容訓(xùn)練學(xué)校校長。
　　成績果然顯著，我在鏡中發(fā)現(xiàn)不可名狀的驚喜。信心一晚之間突破歷史新高點。
　　真是無以為報，我拉著她問，這魔法何時失效？她笑得無奈：哪天你我青春不再，一切自然打回原形。
　　“女人可以揮霍的時間并不多，所以要好好珍惜，你瞧，我不惜與全世界為敵，也不過是要見證自己最輝煌的一段美麗時光�！�
　　“還有一個秘訣，如果你常年讓自己代入戀愛的狀態(tài)，成效則會加倍�！彼Τ缮硗�，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也是有智慧的生物。
　　回到家中，對著鏡子自戀地發(fā)了一會兒呆，空虛感瞬間擴(kuò)散。
　　一個女人美麗的生命的確是有限，以前我錯過了多少？
　　那一晚我又接到他的電話。
　　他在那邊說：“我今天遇到了不愉快的事。”
　　“如果說出來會令我也不愉快，就不要說�！蔽一卮�。
　　他笑：“真像你這種人會說的話。”
　　但他還是與我聯(lián)絡(luò)，為什么？
　　一切的開始都那么的莫名其妙，能維持到現(xiàn)在，也是莫名其妙。
　　但我卻慢慢習(xí)慣在晚上相同的時間里，放下手里忙著的全部事情，然后等待。
　　和他聊天成為我必做的功課。或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
　　他問：“我們再見一面如何？”
　　我說：“你如此執(zhí)意，是否已經(jīng)愛上我？”
　　他笑：“你在乎？”
　　這個當(dāng)然。雖然我不相信一見鐘情。但童話總令人向往，就是因為知道那是假的，所以在聽的時候，更加要注入無限的想像，營造短暫的幸福和快樂。
　　懂一些不懂一些的人，最開心了。
　　或許是因為我得到了一些啟發(fā)，拾回了一點信心，于是在我還沒有喪失勇氣的時候，我答應(yīng)了與他第二次的面會。
　　地點依然是中正街的派特咖啡廳，時間是晚上九點三十分。那是他每晚來電的時間。
　　我特意打扮，自從得了某人的真?zhèn)髦�，我自覺原來自己也可以修飾出幾分姿色來。
　　時間未到，我已經(jīng)坐在上次他坐過的位置上，點了相同的東西：一客香草夾心蛋糕外加冰鎮(zhèn)咖啡。
　　做這一切，是我最大的誠意。
　　時鐘準(zhǔn)時指向九點三十分，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或許童話中等待著魔法消失的公主，也曾有過這種緊張的心情。
　　他是一個守時的人，每一次都不遲不早，十分從容。
　　推開那扇門，掛在上面的鈴鐺清脆地響起了客人到來的信號。
　　看見所有的情景，他不言不語，甚至沒有表露一絲驚訝。象是相識了多年的朋友，他毫不拘謹(jǐn)?shù)刈谖业膶γ�，并熟絡(luò)地向我打招呼：
　　“終于出現(xiàn)了�！彼f，并微笑。
　　“是的，希望離你的想象相差不太遠(yuǎn)�！蔽艺f。
　　他笑得很是高興：“三十六歲，保養(yǎng)得真不錯。”
　　我有點不好意思，當(dāng)然知道他是故意開我玩笑。
　　“奇怪，”他說：“在電話里面，覺得你是個厲害的角色，沒想到見了面，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可愛女孩�！�
　　“要不就是你的耳朵欺騙了你，要不就是你的眼睛欺騙了你�！钡教幎际菬o法辯別的假象，無論哪一樣，都不要輕易上當(dāng)。
　　他同意地點了點頭：“只要謊言足夠美麗，總有人愿意相信。”
　　“所以，”我說：“這個世界的騙子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你這個人總是太過戒備，疑心又重，這樣生活你不覺得沒有意思？”他對我的論調(diào)并不太滿意。
　　或許是。他顯然是個浪漫主義者，而我，大概是被害妄想外加超現(xiàn)實。
　　我們的人生觀相距十萬八千里，立場不一，角度不符，為什么可以溝通？真奇怪。
　　但他對我有好奇心，我對他也有好奇心。
　　我們共同活在這個沉悶的城市里面，無聊地想尋找一些刺激，拯救我們快要枯死的靈魂。
　　我們只是剛巧遇上對方。
　　是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巧合”。而這個巧合，可以衍生出千百種不同結(jié)局的故事。我們可以成為朋友，知己，戀人，又或者單單只是聊天的對象。
　　事情可以追朔至那個夜晚，如果他不是一時起意撥了這樣一個電話，如果他按下一個不同的數(shù)字，如果那一晚我不在家而錯過了，如果線路剛巧出現(xiàn)故障……
　　那么所有的這些都會立刻終止，故事也就不會如此鋪展了。
　　小說之所以稱之為小說，就是因為它總有奇跡發(fā)生，無論情節(jié)是多么的無厘頭。
　　所以，我和他之間，當(dāng)下便上演了一場俗不可耐的九流小說劇情。
　　那一次的見面之后，我們開始了正式的來往。
　　就象所有平凡的都市愛情一樣，我們相戀了。
　　我們一起逛街，吃飯，看電影，做所有普通情侶們做的事，當(dāng)然也會偶爾吵架，然后等待感情有所增進(jìn)。
　　大家不必驚訝，也不必失望。故事總有其既定的結(jié)局。
　　雖然有點平淡，雖然失缺新意，但這正是我們每日上演的人生。
　　高潮落下之后，所有都得到維持。
　　然后，生活仍舊繼續(xù)，故事仍舊繼續(xù)。
　　一切安然無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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