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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潔
鐵手來到小樓的時候,冷血正從無情房間里出來,用平時少見的輕柔動作把門關(guān)上,然后叫了聲“二哥”。 ]
“大師兄睡著了!崩溲脑捓镉幸稽c茫然。無情從來不會這般伏案睡過去,他坐在輪椅上時身體總是用力挺直,腰背一道彎彎的弧,絕不塌靠在椅背上,越是疲累那弧度越是堅韌,從不肯因倦怠而松散,更不要說在白日工作時就這么睡著了。冷血覺得任由大師兄伏在那里睡不好,但又不敢動,一動大師兄就醒了,無措了半天只有關(guān)上門出來。
鐵手覺得很抱歉。近來京師風(fēng)急云詭,好像以京城為芯旋出了一個漩渦,特別是戚少商執(zhí)金風(fēng)細雨樓,最近動向卻開始顯得不簡單;孫青霞本已離京,最近卻又返還,攪動叫天王勢力……而這兩人,卻也都算是鐵手給惹到京師來的。
世叔要在朝中與蔡京周旋,京城江湖事多是大師兄一力謀劃算計,想來他快到了極限了。
鐵手心里一疼。
他身子比誰都差,可極限比誰都遠。
鐵手覺得愧疚。
四個人里面他最經(jīng)不起勞累,但往往他操勞最甚。
——自己理應(yīng)護好這個很苦的小大師兄的。
冷血回了大樓。
離開之前不無擔(dān)憂地跟鐵手說:“大師兄他……二哥,你看一看他。”冷血一直敬重仰慕這位只比他大些許的大師兄,也被人說過他和無情像,但他一直不甚了解無情。他覺得二師兄一定明白。
鐵手便用最輕的手腳進了無情的房間。
無情的房間里有種氣味,鐵手很受用。
不是檀香。
也不是花。
不是香。
——像浸過冷水的竹葉子,像摻了落英的冰碴子。
像房間主人的衣服。
無情是個連最輕軟的白衣都可以穿出棱角來的殘疾男子。
鐵手從無情覆著白衣的腳邊撿起本書來,是本內(nèi)氣功法的修行秘籍。鐵手的“一以貫之”神功最近正遇瓶頸,雖得世叔諸葛神侯點撥,但終究要靠自己煉悟破關(guān)。無情卻身帶殘疾,這些足以教江湖好漢搶破頭的秘籍法門,于他好像是一疊黃紙,一柸糞土,啥用沒有。
鐵手立刻明白無情這是為他看的。抖開書頁,不少地方拿筆墨圈了出來,鐵手粗粗掃過幾眼,大有開朗之感。無情雖然自身不能修習(xí)內(nèi)力,卻有旁觀者清的獨到眼光。鐵手苦笑著往伏案而睡的無情看去。
無情好讀書,卻從來不上鐵手那座遍藏書籍的舊樓來尋書。(很久以后他終于忍不住問,無情才說“舊樓的書我都已經(jīng)看完了!保┻^去鐵手一直奇怪,沒事的時候便在舊樓想想不知大師兄會否來。(他一直堅信這跟思慕可不一樣)無情一直不來,后來他便時空挖空心思找些無情會感興趣的機關(guān)術(shù)數(shù)圖譜,自己讀了,再帶去給無情看。(到更年長些他才覺得這像是搭訕)每一回?zé)o情只消翻上幾頁,便能問無不答地給他解釋這書里的疑難癥結(jié)。
后來有一回?zé)o情對他說:“你不要總看那些機關(guān)樞算的書,你氣息綿長,能以地為源,使內(nèi)勁宏大不絕。世叔也說,你走的是厚大的路子,大巧而不工,這些奇技淫巧,不適合你,你無需在上面花太多心思!
鐵手笑說:“如果這些只是奇技淫巧,那大師兄你那手天下無雙的暗器和機關(guān)術(shù)是什么!
但他又不好意思解釋他那搭訕?biāo)频谋疽猓缓煤苄欧苈爮牡卮鹚拇髱熜郑骸奥犞。?br>
無情一派清凈地睡著,一方袖角壓在胳膊下面,袖角下面又壓了一刀白紙。他整個臉埋在臂彎里,鐵手瞧去,只能瞧見耳根處一小片雪利利的皮膚,由黑發(fā)襯著,很冰人。
于是鐵手覺得自己熱了起來,好像真氣運行兩個周天,毛孔微灼。
鐵手知道自己老早對大師兄有想法、多想了、多了不該的想法,不過他為人并不迂腐,反而因為坦蕩,自己接受了自己這想法,只是理智的壓著、擱著,等著慢慢擱爛了,也就罷了。
眼下他為難的是,拿無情怎么辦好。
無情身體不好,時常手足冰涼,近來更有小恙,就這么扔他在這一定不妥。
可是他睡眠極淺,又怎么能夠不驚醒他地把他挪到睡榻上去用被子捂好蓋實了。
況且無情個性強傲,最忌諱別人在生活諸事上幫著他,尤其最最抗拒別人抱他或背他代步,若是抱他去床上時弄醒了他,那真是被撞個正著,就算最親的師兄弟,也少不得要挨無情大捕頭幾記眼刀。
鐵手甚至開始研究著能不能以“一以貫之”神功的柔勁裹住無情,讓他如墜云霧不受驚動……
鐵手摸著下巴,盯著無情翻來覆去研究,活像那是一只鮮香待料理的蝦仁,而他是掌勺的大廚。
武功是武功,再神乎其技也是用來修身與對敵,以為像鐵手這樣深厚的內(nèi)功就萬能百搭的,一定是外行。
所以任憑鐵手的一以貫之神功通天徹地,把一個人淺睡的人攬手攬腳地從輪椅中抱出來,難免要驚動。
他一伸手就把無情從“燕窩”中抱了出來。
輕松若舉鴻毛。
但是沒行兩步,懷中無情忽而眼睫一顫,一道清殺之氣驀然躥起,割得鐵手下頷隱隱作疼,他簡直有錯覺自己是抱了枚打磨出九鋒十八刃的暗器在胸口。
——是無情甫一醒轉(zhuǎn),覺察自己不在原來的位置,頓時全身每一個能催發(fā)暗器的關(guān)節(jié)都發(fā)動了警惕。等到開眼看清鐵手時,空氣里的清殺之氣才殆然消解。
這不過是眨眼的事,鐵手實際卻是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遭。
鐵手笑得溫吞吞,絲毫不以為意,他倒不擔(dān)心大師兄無情的暗器會打錯人。
無情沒有馬上說話。
在外頭,無情一向是只有他幫別人不準(zhǔn)別人幫他“無情”模樣,唯獨幾個師弟有時的關(guān)心拂照,他會低頭順耳地接受下來。
畢竟,人生在世上,總要有人幫助,才活得下去。
“我得回去!苯K于,無情說了四個字。
他仍是要回“燕窩”,坐回書案前去,對著朝堂事江湖事耗費心力。
“大師兄,當(dāng)緩得緩!辫F手忍不住勸。
“我知道!
鐵手知道無情有時候是勸不動的,只得抱著他旋了個身,忽然手上一輕,低頭時懷里已空空如也——無情不肯藉他的手,自己掠回了輪椅“燕窩”,又輕又快,好像無足的燕子安然鉆回巢穴歇息。
掠走前左掌還貼在鐵手胸膛上不著氣力地一按,借力飛去。
掌心的涼意余留在胸口,絲絲未化。
無情在燕窩中端坐,平定了提縱時那一口氣息,這才抬起頭來,唇邊掀起個笑,說:“二師弟,謝謝你!
然后他垂手下去一把輪椅,轉(zhuǎn)到一旁的架子跟前。
架上放著盆透冷的井水。他用手指撥撩盆中冷水,敷到臉上,驅(qū)散困意。
清銳的眉峰鼻尖滴水,他用衣袖揩抹。
鐵手站在稍遠處看著,深深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后咕地一聲,好像要把什么東西吞回體內(nèi)一般,空咽了一口,堅硬突露的喉結(jié)上下一動。
他引起了無情注意,他立刻側(cè)身,好脾氣地幫無情整理桌上的書紙卷宗。
其實也沒什么好整理的,無情桌上書卷向來多卻齊整,剛才不過是睡著時拂亂了些。鐵手卻理得像繡花,只差沒有把每本書都翻開逐張熨一遍。
無情的聲音這時卻追了過來:
“我知道你想什么!
鐵手震了震,去望說話的無情。
無情目不斜視地看著正前方,說是八風(fēng)不動也可說是故作淡定,當(dāng)中卻微微、微微地分出一絲余光來,帶著一點狡黠,一點通透,一點不安,斜向鐵手的方向。
那尾光就像光潤透涼的竹笛,卻斜地挑起根細細的竹刺來。
鐵手昂藏七尺男兒如山身軀僵在桌邊,脖子咔吧咔吧地一寸寸轉(zhuǎn)過去難以置信地看著無情。
無情雙臂擱在輪椅扶手上,腰也不挺了,舒適靠著椅背。鐵手發(fā)呆,他就索性轉(zhuǎn)過來正對鐵手,好整以暇地瞧著鐵手發(fā)呆。
這一下可讓鐵手了然了:大師兄心里也發(fā)虛呢。
看他眼神都晃了。無情看定了人就直看到骨子里的一對目光,現(xiàn)在卻悄悄從鐵手臉上拂過去,看向一邊的蘭花;再掠回來,卻又看向附近的燭臺,總之是在他臉上一沾即逃,不作停留。
鐵手覺得房間快被無情一雙亂瞥的眼睛看出滿室清輝粲然來。
被他發(fā)現(xiàn)了無情在故作輕松,他反倒舒坦了許多,立刻從那一彈指的驚愕當(dāng)中回神過來,開始琢磨:大師兄所指未必就是自己那荒唐的綺思,保不準(zhǔn)是他鐵手一時心歪多想了 ……
無情有銳氣無內(nèi)力的聲音卻在這時候又補了一句:
“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說罷還微微抬了抬下巴,頷尖又清又小,秀氣得像把刀子。
鐵手苦笑一聲,只得硬起頭皮道:“大師兄……”可又“師兄”不出個什么來,無話可說,無可奈何,半天才接了句,“……對不起。”
無情一笑,眼底好似要在大白天綻出月華來:
“哪里對不起!
他的笑意稍縱即收。話已說開,無情把一直掩飾的緊張收回,顏色一斂,一本正經(jīng)道:“有些事,還是說清楚的好。”
無情對情有結(jié),牽扯上自身一個情字,就不諳解決之道。
他解決的辦法就是把私事當(dāng)公事說。
好似師兄弟幾個討論案件武功般,他才覺得可以駕馭,不至亂了陣腳。
他一本正經(jīng)說話的時候,眉骨上殘留的一點水星子落下來,被睫毛托住,壓得睫羽一沉,隨即又柔韌不拔地堅翹回來,把水珠盛在尖端。
這一幕在鐵手眼界放大了數(shù)十倍!
一下子,鐵手又覺著全身真氣不催自動,運行得歡暢,當(dāng)中另有兩道,悄無聲息地直躥下胯襠去了……
鐵手不由自主地低吟一聲。向他這樣爐火純青的內(nèi)家高手,可以控制真氣,或盈或虛,隨心所欲,可是男人那一管精氣,是沒有人能控制的。
但鐵手一向端直自律,從未有思慕之情。連追命也曾調(diào)侃他“你這是自律,還是自閉?你這個樣子溫吞,我究竟哪一天才能說一句‘恭喜二師哥’、叫一聲‘二師嫂’?”一面拔開酒葫蘆塞,喝一口酒,嘆一聲氣。
總不會是內(nèi)功修習(xí)至瓶頸的緣故,讓全身內(nèi)息與情緒都有走火一般的異常。
鐵手心中斷喝,開始用力吸索空氣。
無情已經(jīng)呼噓反復(fù)十幾次,鐵手還在吸那一口氣。
小樓上的空氣猶如被冷水洗過,從鐵手鼻腔源源不絕涌入。吸了這樣的三口氣,鐵手才敢抬頭重看無情。
而且他大步向著無情走了過去,走到跟前,面頰微熱,卻誠誠赤赤、懇懇切切地道:“大師兄你說,我聽著!
無情反倒怔忡,他要把話“說清楚”是交流著說,結(jié)果鐵手山似的往他面前一戳,稱只管聽不管說。
無情一對雋麗的眉頭往輕輕眉心堆了堆,思忖怎么把這不好意思的話題說得好意思一些,至少,不要鬧成兩個人兩張大紅臉相對的局面。
他沉思時喜歡低頭,神情過分認真。
他沉思時整個人陷入一種流風(fēng)所及般的沉靜里。
鐵手愛看。
鐵手喜愛、呵護一切美好的東西,不管是一股人間正氣,還是一朵夢幻空花。
無情方才睡時枕著了一刀白紙,醒來后頰上有淡淡的壓痕。鐵手本以為那片刻就會消退。
可印痕現(xiàn)在還留在無情臉上。
鐵手焦慮。
鐵手雄健偉岸,其實他心思細密,最看不得美麗的東西印上瑕疵。
他心一亂,大手一伸就往無情臉上撫去,想把痕跡抹平了。
就想當(dāng)初他心慌意亂一指捺在龍舌蘭面頰吐艷的刀口上,他只是不想那里再流血。
無情臉色一變。
這敏銳的時候,鐵手的動作,已越雷池。
親密過火,就顯輕薄。
無情想,二師弟一定是誤會了!他是要把話說清楚,可不是要袒露心跡呼喚邀請。
他要阻止鐵手的舉動,再解釋。
電光石火,無情指間寒芒亮起,卻沒有發(fā)出。無情的暗器一旦發(fā)出,不殺人,也傷人。
他沒有想傷鐵手。
他一抬手,指間扣著一柄飛刀,抵在鐵手突露的喉結(jié)上。
其實抵得并不緊。
無情瘦小,他坐著;鐵手卻極為高大,站在他跟前。
無情要想伸手夠到鐵手的脖子,相當(dāng)吃力,用力之下,輪椅也被帶得向前一動。
可鐵手本是緊靠在無情的輪椅旁,輪椅的扶手橫杠,就橫在他腰腿之前。
輪椅猛然向前一推,鐵手又正心亂,只覺一股力在腰腿處一頂,他悲哀地望了一眼天花板,就無可奈何地失了平衡,對著無情天昏地暗地撲倒下去。
鐵手下盤沒有追命好,但他總可以靠一身渾厚的內(nèi)功立地生根,不動如山。
無情總是坐著,轎中或是椅中,白衣低垂,好似寂寞京師里一根輕如鴻毛片羽的定海針。
所以他們兩人從沒有過這一刻的狼狽。
鐵手臉朝下背朝天地跌下來,殃及無情,把無情也從輪椅上掀下來,兩個一塊往地上摔去,目光所及的世界,整個翻轉(zhuǎn)倒錯,天旋地轉(zhuǎn)。
無情本來至少有三種法子兩次機會避開鐵手這一記熊抱,但當(dāng)鐵手失去平衡時,他只全力做了一件事。
——用最大的爆發(fā)力最快的速度收刀,收起他抵在鐵手喉頭上的飛刀。在失去重心的鐵手把自己血肉送上來喂刀之前,無情指間扣的飛刀已經(jīng)貼著手掌,倏然倒飛回了無情雪白的袖子里。
而鐵手本也及時用兩手支住了輪椅,撐住身子,不至于讓自己把無情給砸了。這及時一撐卻讓他猶如歷經(jīng)高手對決的三百次關(guān)頭,他舔了舔自己發(fā)干的嘴唇,卻險些舔在無情的耳根上,他才看清自己把無情圈在了椅中,近在咫尺。
這電光石火一剎,無情本能一退,冷然抽身。
無情是用輪椅來“退”的。
——堪堪找到支點還未及站直身子的鐵手只覺手上支撐物驀然一撤,一跤繼續(xù)撲了下去,還累及未退遠的無情。
無情的每一個敵人都曾嘗試近無情的身,來躲開那令人喪魂失魄的暗器。
居悅穗死于一片切斷鼻梁的飛蝗石。
杜蓮死于一柄一尺一寸長的飛刀,自背心沒前胸出。
姬搖花死于吐艷。
金鐘罩死于一低首的三點盡露。
“我的暗器,唯獨不會傷我的兄弟。其他……”無情在濃煙散去的高崖上對著姬搖花尸體憑吊時,在喉頭這樣說過。
無情在翻跌前揚了揚手。
冷血的劍比他的心快。
無情的心比他的暗器快。
鐵手及時在無情腰際托了一把,一股綿長的內(nèi)勁引無情落地。鐵手寬厚的背脊卻“砰”的,重重撞在地板上。鐵手卻好似沒事人一般,一著地就立刻翻身跪起,兩面鐵掌一把抓住了無情的雙手。
無情縱是指尖一彈也能殺人。鐵手把他的手整個握在掌心。鐵手是怕。
不過倒不是怕無情真的殺人。
鐵手想,大師兄一定是誤會了!都怪自己方才沒輕沒重,難怪讓大師兄誤會自己妄生輕薄之心。
他也知道誤會如不趕快釋清,也就不成了誤會,而是癥結(jié)了。就如同多年夫妻為了小小誤會橫眉反目,舊賬扒了狠話撂了拆伙兩散也出口了,到頭來原先的誤會解開,也無補于事了。
他也清楚感覺到大師兄現(xiàn)在微有慍怒,只怕還要用暗器將他迫開。要是再混亂一時,剛才的小誤會只怕也說不清、不好說了。
他自覺冒犯無情,急著把話說出來,語速甚快:“大師兄你聽我說句,你誤……”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氣。無情雖然離開了輪椅,他也捉住了無情雙手,可他知道無情是有一著“吐艷”的,唇縫間寒芒一綻,冷星飛去。
而且鐵手曾經(jīng)自己挨過這么一記寒艷的冷星。
鐵手入自在門只比無情晚了三年。鐵手來的時候,無情只是九歲的孩童而已,還沒有今日成大捕頭的高傲如血、寂寞如雪、殺伐如月。鐵手也還是少年。
初來時鐵手很長一段時間與這性子薄涼的大師兄混不熟,他只覺得這個小小師兄很可惜,很可憐,廢了一雙腿子,該有多大的不便。那回他只是好心想幫無情一把,把正在中庭吹夜風(fēng)的他抱回房間去。
無情不許他抱,他以為是小孩不好意思,頗為熱情地不由他多說就攬住抱起,圈在胸膛,大步朝屋里走去。
年少的無情在那一刻寒白了臉色,好似月結(jié)薄冰,然后唇間光芒一綻,仿佛月華飛出。
那時候無情剛開始練這一記吐艷,尚未成氣候,而且也沒真心想對付鐵手,那一團微帶月藍色的寒芒就只沒入鐵手的玄衣,淺淺嵌在胸膛,正中。流血了。
現(xiàn)在鐵手見無情口唇一啟,微作吸氣——定是要用那一著了!
或許是過往的印象深刻,鐵手為再度沖自己而來的這一記吐艷慌亂。如果騰得出手來,他一定又會像按住龍舌蘭傷口一樣,慌亂地一指按到無情嘴唇上去,教這一記艷芒不要出來。
他騰不出手。
——他一口封了上去。
然后當(dāng)機立斷,舌頭撬開那對比看起來更涼卻更柔軟的唇,攪進無情口腔里搜尋吐艷的機樞。
無情的舌本能來抵觸,被鐵手的推到一邊,鐵手的舌直奔無情右邊第三顆下齒,吐艷的細管就藏在這顆牙齒后面,這點追命冷血恐怕也沒知道得這么清楚,無情卻在不知哪一次的雪夜閑談中跟鐵手提過。
鐵手一邊找,一邊說:
“唔唔唔嘸嘸……(大師兄別誤會,卸掉這個我才好解釋。)”
鐵手舌尖終于觸到那光滑細致的竹管時,無情的手肘也艱難蹭到了一旁的燕窩。
他對著燕窩的一處機括發(fā)力一搡。
無情的“座騎”忽然就如被人催了一鞭的健馬,猛然發(fā)動前沖,一股大力將鐵手從無情身上遠遠撞了開去。
“啪”,細細的竹管也從無情嘴里掉了出來。
無情用袖揩抹唇角。
他沒有馬上回到燕窩當(dāng)中。他白衣委地,慢慢坐直了身子。
無情生氣時最可怕,不冷笑,不皺眉,也不說話,就是拿冷拗的眼色寒生生別你一眼,凍著你,等著你怎么解釋。
鐵手趴在地上,喘息極粗,一張方正英偉的面孔上皆是汗。他總算是可以把那句話說出口來:“大師兄,剛才你誤會我誤會你了……”自己卻被這拗嘴的話弄怔住,一時不知怎么解釋下去。
他們相對無話。
無情見他憋得滿臉通紅,汗?jié)癜l(fā)際,遂用手一按地面,如一片白云飄移,掠至他身邊。
竟像無足之鳥,落于巨漢身邊。
“你怎么?”無情聲音仍是冷的,語氣卻是熱的。
鐵手聽出無情的口軟,如蒙大赦地笑了,道:“我沒有事!
“你如此模樣,莫不是內(nèi)息走岔?”燕窩的這一記撞是為對敵而設(shè),力量不算小,無情還擔(dān)憂是不是撞著鐵手的什么氣門。
無情還順手在鐵手外衫上一拂,拂下三枚細如牛毛的針來。剛剛鐵手迎頭撲到,無情本能出手,卻及時在針尾彈了彈,銀針沒了力道,只附粘在了鐵手衣服上。
“沒有,”鐵手流著汗,忙不迭否認,“我沒甚事……倒教大師兄擔(dān)心了!
他當(dāng)然不好意思說,方才亂中無情的膝蓋一直頂著他要命的部位,無情雙腿早沒有知覺,鐵手的“知覺”可大了!
無情一雙顧盼帶風(fēng)的眼睛,卻看看他上面,看看他下面,然后微微一垂,目光收回,也不知道是了然不宣了,還是無所察覺。鐵手吃不準(zhǔn),只覺尷尬。
“那日世叔與我談及你!睙o情忽然開腔。
“是。”鐵手趕緊聽著。無情看起來很安然地坐于地上,鐵手也不知該不該站起來。
“世叔先同我說有些事不妨早些攤開講明,才有的結(jié)果!
“……”
“他老人家又說,一入自在門,永世孤枕眠,自在門人恐難有家室天倫,讓我們看看怎么辦法……世叔他老人家倒是在笑的。”
“……?”
“還有,方才我并沒有想用吐艷對付你。”
“……”
這剛好是難得的四捕都在京師的日子。諸葛先生想找四名弟子一聚,說些教誨的、點撥的、或打著機鋒的話。他著冷血去叫另外三個來。
冷血去了舊樓,鐵手卻不在。
冷血想,二師哥一定還在大師哥那里。但這都已經(jīng)一個時辰過去了,二師哥還待在那里做什么?
冷血又來到小樓找人。他走路很快,很輕健,像豹子,一頓一躍。他在房外敲門,說:“大師哥,世叔找我們?nèi)ゾ垡痪郏f些話!
停了有一會兒,屋里才傳出來二師哥跟平時不同、略有些沙的應(yīng)聲:
“你大師哥身體不大好,我?guī)退麑?dǎo)些真氣,我……你先不要進來……打擾!
冷血知道大師兄的身體一直比普通人還差些,卻都是一股意志在堅持。他不敢多問打擾到里面,只是將挺拔的身子迎風(fēng)站得像標(biāo)槍一般,在門外為他們護法。
屋里沒再有說話。
時間過去許久,冷血的影子被斜陽投在窗門上。他在門外小心地問:“大師哥,二師哥……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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