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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美麗永不凋
一篇 嗆果子·八歲以前
——有一種美麗,叫“不挑食”
天上微微吹著些風(fēng)。
風(fēng)很暖,醉醺醺的直招人睡。
在這片沒有炊煙的荒野,春夏相交的時節(jié)最是蔥翠。
到處都開滿了花。枝葉像著了魔似的生長著,遮天蔽日。
——惟獨(dú),沒有果實(shí)。
啪嗒,一聲。
又厚又堅(jiān)硬的殼在柔軟的皮膚下裂開。淡青色的汁液東一線西一線地射了出來,濺到花格子衣服上,和腳下的草地上。
邪見很郁悶地看著鈴毫不留情地捏破了今天的第十三個果子。
那是一種深灰色的、比拳頭小一倍的果子。外表包著一層干干的硬殼,殼上還有很割手的裂縫。
殼里面沒多少果肉。更多的是汁水。中心的部分很粘,外層的液體很稀。因此每當(dāng)鈴捏破一個的時候,邪見總是會被濺到。
“你呀!”
他憤憤地大叫。
“給我小心點(diǎn)好不好!”
鈴嘿嘿地笑了兩聲,低下頭去吮吸殘留在果殼里面的東西。
于是邪見又開始覺得自己的喉嚨癢癢的。怪不舒服。
果然,他剛想咳嗽的時候鈴已搶在了他的前頭,被那辛辣的果汁嗆得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真討厭哪!
邪見望天。
你就不能換種東西吃么。
鈴還在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唉。
他搖搖頭。自己也知道這地方?jīng)]別的東西可吃。
此刻看起來那么繁茂的樹林,對一個人類而言卻同冬天一樣毫無用處。
所以鈴才在啊嗚背上的口袋里存了那么多果子。多到足夠支撐她走出這片荒地。
他看見她咳嗽了一會,又繼續(xù)吃那果子。吃得很認(rèn)真,很細(xì)致,只要能咬碎嚼爛的部分全都一股腦兒地吞下去,連粘在殼上和指頭上的汁水也吮吸得干干凈凈。
她吃完一個,隨手把殼一扔,那殼飛上天又落下地,滾到了草叢里。
然后她非常滿足地抓起下一個,用同樣的神情,同樣的動作,同樣的力氣——啪嗒——把它捏碎了。
邪見聽著她邊吃邊咳咳咳咳,終于忍不住,也咳咳咳咳起來。
自始至終,殺生丸都沒說一句話,只朝前走。
而鈴呢,就這么一路吃一路扔,兩條腿在啊嗚的肚皮邊上一蕩一蕩,腳上還帶著沒洗干凈的泥。
這孩子真能吃。
邪見禁不住想。
或者說,真敢吃。好像她故意仗著天生牙的力量,知道自己即便被毒死了,也還能活。
在有好東西的時候她絕不手軟。
無論是用挖的,刨的,摘的,捉的,甚至,偷的,她總能把想要的食物弄到手。
如果周圍什么都沒有她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絕不挑剔。甚至,還樂在其中。
邪見一向瞧不起人類的這個弱點(diǎn)——
為了活下去,就必須不停地吃東西。哪怕那東西再難看,再難吃。除非想找死,那就一定得吃。
于是鈴的這種行為也引起了他相當(dāng)?shù)耐贄。但因(yàn)闅⑸枰恢睕]發(fā)話,所以也不敢太囂張地抗議。
鈴算得很準(zhǔn)。
當(dāng)他們站在高高的山崖上遙望遠(yuǎn)處的人類村莊時,她剛好扔掉袋子里最后一個果子的空殼。只不過嗓子還在因?yàn)楣挠|感而冒煙兒,整個人坐在啊嗚背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那時候殺生丸終于說了一句不緩不急,不冷不熱的話:
“鈴,你自己去找點(diǎn)東西吃吧!
鈴“哦呀!”一聲,從啊嗚背上跳下來,啪嗒啪嗒地跑了。
*
二篇 項(xiàng)鏈·八歲到十二歲
——有一種美麗,叫“愛打扮”
殺生丸殺死了一只妖怪。
本來這也沒什么特別的,就像他從邪見身上踩過去一樣自然。
但當(dāng)他們正要離開的時候,鈴卻還站在尸體旁邊不動。
那是一只很普通的妖怪。
說他普通,是因?yàn)樗駸o數(shù)同類一樣很不知趣地?fù)踉诹藲⑸枨斑M(jìn)的路上,然后被殺生丸看也不看一眼地、像砍西瓜一樣地砍成了兩半。
如果硬要說他有什么特別的話,那就是他的頭上長著一只角。
那只角亮亮的,尖尖的,在太陽下會不停地變幻著光澤,好像里面裝著很粘很透明的水,能把周圍大地天空的色彩都吸收進(jìn)去,揉在一起,然后再折射出來,迷住人的眼睛。
于是殺生丸剛要催她的時候,就聽見鈴清楚地喊道:
“殺生丸大人!”
“怎么。”
他回過頭,看見她一手撐在膝蓋上,彎腰指著那角。
“我想要這個!”
他看了那角一眼,沒說話。然后也不走近前去,只站在原地,抽出斗鬼神,隨手一削。
那只角啪地一聲從根處斷開。鈴的衣袖被劍氣吹得輕輕鼓了起來。
然后她滿意地拾起那只角,捧在手里,跟他們出發(fā)了。
殺生丸不屑知道她想拿那只角來做什么。而邪見雖然好奇但也不愿意表現(xiàn)出對這個死丫頭的事情感興趣的樣子。于是那只角就仿佛被遺忘在了口袋里,過了很久都沒再翻出來。
直到他們路過下一個人類村莊,鈴才讓那只角重見天日。
那天她帶食物回來的時候也帶回了一把小刀。殺生丸一眼就看出那刀很鈍。刀鋒上爬滿了銹,幾乎切不碎任何東西。
可鈴卻很把它當(dāng)一回事。
她拿出那只角來放在石頭上,然后用小刀去切。
殺生丸于是不管她了。兀自閉目養(yǎng)神。
然后他很敏銳地聽見她那刀鋒劃在角上的聲音。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聽起來很不舒服。
可她卻切得很起勁。
于是接下來的好幾天,只要他們一落腳,那嘎吱嘎吱的聲音就會響起來,切切停停,但十分頑強(qiáng)。
然后,又過了幾天,那只角終于被她切成了很小的幾塊。
然后,嘎吱嘎吱的聲音,變成了哧溜哧溜地磨。
邪見覺得自己快要抓狂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歇斯底里。
“你這樣會吵到殺生丸大人休……”
“會么,殺生丸大人?”
鈴很有默契地問。
殺生丸不置可否。
于是邪見的抗議又一次被徹底擊潰。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幾個小塊終于被磨成了圓滾滾,光溜溜的大珠子。而且最可貴的是,居然還被鉆了眼兒。
鈴從衣袖里抽出一根線來穿好,然后把它們戴在脖子上。
那幾顆珠子亮亮的,滑滑的,在太陽下會不停地變幻著光澤,好像里面裝著很粘很透明的水,能把周圍大地天空的色彩都吸收進(jìn)去,揉在一起,然后再折射出來,迷住人的眼睛。
殺生丸好像根本就沒注意。
而邪見到現(xiàn)在也想不通那種珠子,究竟有什么好看。
*
三篇 吻·十二歲到十八歲
——有一種美麗,叫“厚臉皮”
“殺生丸大人,您確定我們這樣帶著她,真的好嗎?”
邪見很找抽地說著,不知道危險(xiǎn)就在背后。
“有什么好不好的!”
果然,他剛一說完,就已被一只腳踏在背上,一撲撲到泥里。
“殺生丸大人的決定還輪不到你來質(zhì)疑!”
殺生丸一側(cè)眼,看見鈴像往常一樣提起和服的下擺,解放出一條貌似纖細(xì)其實(shí)不可輕視的腿來,很爽快地踩在了邪見的身上。
你這死丫頭!
殺生丸大人什么時候“決定”過了?!
邪見的嘴埋在泥里,說不出話。
然后只聽見殺生丸說了一句:“鈴,走了。”
邪見的心立刻被凍了個拔涼拔涼。
于是那一整天邪見都哼哼唧唧,但就是不敢說出句完整的話來。
半夜他們遭到了一群妖怪的襲擊。
數(shù)量不多,但足以吸引殺生丸的注意。
邪見很不幸又被卷走了人頭杖。正在哇哇亂叫手忙腳亂的時候,鈴跑過來一拳把要吃掉他的妖怪打飛了出去。
這種事已不是頭一回了?伤匀粫贿吂緡仭斑@丫頭哪來那么大蠻力”,一邊為他被一個人類第四百九十七次所救而感到恥辱和悲哀。
不過第二天早上卻有一件事是頭一回發(fā)生。
那便是殺生丸主動要看鈴的傷勢。
其實(shí)那個傷本來并沒有什么。只不過是她在打飛那個妖怪的時候,手背被它的鱗片刺破了而已。
但第二天清晨殺生丸還是靠著一塊大石頭坐在草地上說:
“鈴。過來!
鈴走過去,站在他面前,然后他抬起手來把她那只帶傷的手撥近了一點(diǎn),只瞧了一下,又放開了去。
邪見看得下巴都快掉了。
鈴似乎很驚訝,一瞬間瞪大著兩眼微張著雙唇,又似乎很感動,坦率地、毫不掩飾地表露出她的興奮。
那時候她眼中閃爍著明亮的光,而那種光,又使她的整個臉龐熠熠生輝。
然后她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又突然很緊張的樣子,臉?biāo)⒌丶t了。
然后邪見就看見她像虛脫了一樣地跪到地上,俯身向前,雙手扶住殺生丸的肩膀,用她的唇輕輕地、飛快地在他的唇上點(diǎn)了一下。
邪見的下巴,真的掉了。
她收回手去的時候,殺生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鈴紅著臉看了他一會,驀地咧開嘴笑。
可殺生丸卻沒有笑,只是不動聲色地再破了一次例——
他伸手到她腦后拉她過來。吻她。
后來每當(dāng)有人問他,你覺得這輩子讓你最糗的事是什么時,邪見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想著的,卻是那一幕。
*
四篇 人類·十八歲到三十六歲
——有一種美麗,叫“不認(rèn)輸”
月牙兒從沒見過母親生這么大的氣。
不,不是生氣,而是憤怒。憤怒到周圍的妖怪都在她面前團(tuán)團(tuán)地退縮。
那是在一片寬闊的草原上。眼睛能望見的地方全是通紅的火苗。滾滾的濃煙遮住了天空。
母親就站在那些火苗中間。身上傷痕累累,臉上沾滿了血污。
盡管這種場面并不是頭一次出現(xiàn)在她眼前,月牙兒還是很心疼。
——其實(shí)不必的。
但早在月牙兒記事之前,母親就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戰(zhàn)斗方式。
那種方式不像人類,比人類更野蠻更無情,卻又不像妖怪,比妖怪更理智更頑強(qiáng)。
不像父親,也不像月牙兒自己。
母親常笑著說月牙兒戰(zhàn)斗起來和父親一樣好看,清爽又利落,簡單又干脆,可母親自己的戰(zhàn)斗卻要辛苦得多,也狼狽得多,每次都花著張臉回來,一進(jìn)大門就撲倒在地上,睡得比誰都死。
——其實(shí)不必的。
但母親就是不聽話。
不是不聽父親的話,而是不聽月牙兒的話。
父親似乎早就習(xí)慣了,亦或是拗不過母親,所以才由著她這么胡鬧。
畢竟,母親的話總是很多,而父親的話,總是很少。
“你們!。
母親抹干凈嘴角的血跡,狂怒地大喊。
“你們這群膽小鬼。!”
月牙兒站在一旁,看見那些妖怪面面相覷,不敢出聲。
“你們不是想奪回你們的領(lǐng)地么?!你們就是這樣報(bào)答殺生丸大人的?!”
母親冷笑。
“……連一個人類都不如!
那群妖怪當(dāng)中立刻傳出一陣低吼。
月牙兒望著母親的側(cè)臉。
那張臉的輪廓很鮮明,絕不似平時溫柔抱著自己的模樣。
她知道母親從不以自己是人類為恥。剛才說那些話,不過是激將法罷了。
這一招果然很有效。想逃跑的妖怪又全部折了回去,繼續(xù)拼命。
月牙兒看見母親的發(fā)絲被烈火的灼熱烤得微微卷曲了起來。
她伸手摸了摸,覺得很可惜。
母親的頭發(fā)向來很好。雖然不像父親和月牙兒自己的頭發(fā)是銀色的,但那種涼滑的手感和柔柔的、厚厚的感覺卻非常令人著迷。
母親的膚質(zhì)也很好。盡管經(jīng)常在外面風(fēng)吹日曬又經(jīng)常沾上血污,可還是很好。
月牙兒沒見過多少人類,所以不知道這是不是特屬于人類的膚質(zhì),還是,這種膚質(zhì)只有母親才有。
但她知道人類很容易受傷。因?yàn)槟赣H就很容易受傷,稍不留神皮膚就會被劃破,流出血來。
月牙兒對母親的血很敏感。照理說父親也應(yīng)該很敏感,可父親卻不像月牙兒一樣剛嗅到母親的血的氣味就往她那里趕。
父親總是在最要命的關(guān)頭才出現(xiàn)。
如果母親只是手臂被劃破了流了一點(diǎn)血那么他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但每次結(jié)束之后他都會坐在母親旁邊看她若無其事地包扎傷口,然后說:
“……其實(shí)不必的!
是啊。
其實(shí)不必的。
可母親總是微微笑著看看他,然后輕輕地“哼”一聲,繼續(xù)做自己的事。
月牙兒還記得自己的第一次戰(zhàn)斗。
那時她躲在母親背后,母親拉著她的小手。
滿山遍野都是血腥和尸體,她害怕地閉上眼睛。
然后她聽見母親說:
“別閉上。月牙兒,把眼睛睜開!
“把眼睛睜開好好看著?茨愀赣H是怎樣戰(zhàn)斗的!
她仰起頭,望見母親的臉平靜而安詳,眼中微微閃爍著自豪的光。
她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能如此坦然。她一直是很愛母親的,但從那一刻起,這重愛之上似乎又多了一重崇拜。
崇拜母親,就像她崇拜父親一樣。
母親看著那些妖怪重新投入戰(zhàn)斗,突然無聲無息地向后倒去。
月牙兒就站在她身邊,卻還是沒趕上父親的速度。
先前她根本不知道父親在哪兒,可此時銀光一閃,母親就已經(jīng)被父親接在懷里了。
母親沒有失去意識,但明顯很累。她仰在父親的臂彎里,一手握住他鎧甲上突出來的尖刺,就像小孩子抓住了自己喜歡的玩具一樣,戀戀不舍,說什么也不放開。
然后父親就說了那句已被他說了不知多少遍的話:
“……其實(shí)不必的!
人類和妖怪。
天壤之別。
你沒有必要做得和妖怪一樣。
——不一樣,我還是愛你。
母親看了他半晌,鼻翼抽動了兩下,突然“哇”地大哭起來。
月牙兒從沒見母親哭過。
而且還是……這樣的哭。仿佛她有很多很多委屈很多很多憋在心里的情緒需要找一個宣泄的出口,哭得昏天黑地毫無顧慮,把父親胸前的衣襟哭濕了好大一片。
父親一動不動地。也不安慰。
這樣的情景令月牙兒覺得很驚訝,但是又……很有趣。
哭得差不多了,母親終于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瞪著父親的臉說:
“我只是想證明我也能幫你!”
“我……我不想認(rèn)輸!
那一瞬間月牙兒覺得父親似乎是想笑。但說出話來的時候卻還是淡淡地:
“……我知道。”
“但你什么時候輸過?”
母親一愣。
眨巴眨巴眼睛。
然后很得意地笑了。
其實(shí)那時候母親臉上又是泥又是血又是眼淚,可月牙兒卻覺得——她知道微微笑著的父親也一定這么覺得——母親當(dāng)時很美。
*
五篇 十二單·三十六歲到五十四歲
——有一種美麗,叫“閑不住”
母親終于肯穿十二單了。
倔了這么久,終于肯穿了。
可月牙兒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她的身體開始漸漸抵擋不住冬天的霜凍,她還是絕不肯穿的。
月牙兒不明白母親為什么這么怕麻煩,因?yàn)樗┢鹗䥺蝸砥鋵?shí)是很好看的。
那時候母親會變得比平常端莊沉穩(wěn),就算是很開心地咧嘴大笑,也能被十二單一層一層的線條和濃重的色彩修飾得無比優(yōu)雅。
所以月牙兒認(rèn)為母親很適合穿十二單,可母親每次聽到,都會使勁地?fù)u搖頭:
“不對呢不對呢!”
她笑著說。
“我還是喜歡穿簡單點(diǎn)的衣服呢!”
父親對這些話,只當(dāng)作沒聽見。
但他已不允許母親再戰(zhàn)斗了,無論她怎么堅(jiān)持,怎么折騰都沒用。
——直到這時月牙兒才明白,只要父親愿意計(jì)較,那么母親是絕對拗不過他的。
于是母親有些苦惱。
畢竟父親和月牙兒都會有不在她身邊的時候。
如果他們都在,那就很熱鬧了。
母親會圍著父親說個不停。月牙兒不明白為什么她永遠(yuǎn)能找到新鮮的話題,想出些新鮮的主意來。
現(xiàn)在母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至了腳跟。因?yàn)椴粫賾?zhàn)斗,所以不用剪頭發(fā)。
站起來走動的時候,那長發(fā)就像泉水一樣被兩旁的衣褶歸攏,順著脊背一路瀉下,絲毫不亂。
坐著的時候,堆積在腳邊的頭發(fā)就仿佛蓄得滿滿的深潭,在燈火的映照下,變幻出微妙的光澤。
大多數(shù)頭發(fā)還是烏黑,只有兩鬢處略有幾根銀絲,和月牙兒自己的發(fā)色一樣。
母親說話吐字很快,聲音清亮,所有的情感都不經(jīng)任何掩飾地表露出來,眉宇間神采飛揚(yáng),時而驚嘆,時而沉思,時而焦慮,時而歡喜,往往一句話的開始和結(jié)束會用截然不同的兩種語氣,令人難以琢磨,更難以跟上她的思緒。
因此月牙兒很喜歡聽母親說話,喜歡看她說話時臉上的表情。
其實(shí)她不說話時表情也是很豐富的。有時月牙兒甚至覺得她的眼睛本身就會說話,只那么默默地,靜靜地望一眼,或是眸光流轉(zhuǎn),便能完美地表達(dá)出她的心意。
但盡管如此,還是說話時更有趣。因?yàn)槟赣H會像小孩子一樣熱切地期望著父親的回答,雖然她知道他根本不會回答。
而且她還會用手輕輕地拉一拉父親的衣袖,完全不似撒嬌,只是說到激動的地方禁不住想讓他更加留意。
又或是很親昵但很自然地將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就那么松松地,靜靜地放著,卻讓任何人都不忍拒絕。
月牙兒不清楚父親是怎樣感覺的。但也許他和自己一樣,只沉醉于母親說話時的神態(tài)和手勢,卻并不在乎她究竟在說什么。
父親不在的時候,母親就喜歡拉著月牙兒替她梳頭。
“月牙兒的頭發(fā)真好呢,就和你父親的一樣!”
她總是這樣說。
每當(dāng)這時月牙兒都會有點(diǎn)點(diǎn)嫉妒。覺得母親明明是在替自己梳頭心里卻在想著父親。
“您是把我的頭發(fā)當(dāng)作父親的頭發(fā)吧!
她悶悶地咕噥著。
背后立刻傳來一陣愉悅的輕笑。
“吃醋了呢!月牙兒!
母親笑著說。
“真奇怪的想法呢!”
“……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憤憤地抗議。
“……再說,我做什么要跟父親比呀!”
母親只不停地笑,笑得梳子都在發(fā)抖:
“吶,吶,再這樣下去是長不大啦……可怎么辦才好呢!”
然后就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月牙兒覺得很奇怪,便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母親正抿著嘴微微笑著,似乎有些出神。
“您在想什么?又在想父親么?”
她問。
“唔,你猜對啦!我在想如果我告訴他‘你女兒已經(jīng)知道跟你吃醋啦’,他會是什么表情呢……?”
然后又是一陣止不住的笑聲。
月牙兒覺得自己真是敗得一塌糊涂。
父親和月牙兒都不在的時候,母親就自己出去玩兒。
母親喜歡去人類的村子。而啊嗚呢,也算是輕車熟路了。
聽說她總先把十二單換掉,然后穿一身簡單的和服,將頭發(fā)盤成個松松的大髻,什么也不帶,什么也不準(zhǔn)備,就這么大搖大擺地去了,一連好幾天,又那么大搖大擺地回來,讓啊嗚托回一大堆人類的東西,全是月牙兒從來沒見過的。
既然母親是人類,那么月牙兒和父親自然都不奇怪,只是擔(dān)心她的安全?赡赣H卻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會遇到什么危險(xiǎn),總是拍拍啊嗚的脖子說,有它在呢,你們就放心吧。
于是月牙兒很想知道,母親小時候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是不是也這么貪玩兒閑不住呢?可母親總是回頭望向父親,無論她怎么問都微笑不語。
*
終篇 落櫻·五十四歲以后
——有一種美麗,叫“想得開”
山谷中的櫻花全盛。風(fēng)一吹,便落雪般地飄下。
母親撐著一柄紙傘,和父親坐在花樹下,看櫻花。
今天父親的心情很好。雖然他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可月牙兒明白,他今天,心情很好。
所以母親的心情也很好,一直笑瞇瞇地說著話,并在月牙兒朝他們跑去的時候微微地招手:
“快來呀,我們等你很久了呢!”
于是月牙兒心想,也許今天能從母親口中打聽到一些關(guān)于他們從前的事來。
這么好的機(jī)會,可不能錯過。
然而沒想到的是,母親竟自己先提起來了。
“呢,月牙兒我告訴你,我第一次見到你父親的時候,他可是很可憐的樣子呢!”
母親像是在說一個天大的秘密似的,故意壓低了聲音。
父親眉頭一挑。
他當(dāng)然聽得見。
“很……可憐?”
月牙兒望了望父親,拼命想象。
“唔唔!傷得很重,重得,都不能動了呢!”
母親似乎……在幸災(zāi)樂禍。
“不過雖然是那樣,但還是很兇……”
說完低低地笑。
父親扭頭,望向別處。
“那……是您救了他么?”
月牙兒覺得應(yīng)該是這樣。
可父親卻淡淡地接口:
“……人類的食物,不合我的胃口!
“……呃?”
月牙兒一愣。
“對呢對呢!就是這樣!”
母親笑瞇瞇。
“那然后呢?”
月牙兒愈發(fā)奇怪了。
“然后……然后我就跟著他了啊。”
母親說得理所當(dāng)然。
“跟著……?”
“對啊……”
“一直跟著!
母親又悄悄說:
“他怎么也甩不掉我。后來,后來就有你啦!”
那時月牙兒看不到父親的表情。她真想湊上前去看,但又怕他生氣。
“時間過得真快呢,你已經(jīng)這么大了!
母親摸著月牙兒的臉蛋說。
月牙兒閉上眼睛感受母親的手指和氣味。
“真可惜沒有兄弟姐妹來陪伴你,不過以后一定會有的哦。”
月牙兒一愣。同時聽見父親回過頭來警告似的叫了一聲:“鈴!
“啊呀啊呀……”
母親擺擺手。
“讓她知道這些也沒有關(guān)系的呢……”
“為什么一定會有兄弟姐妹?”月牙兒不明白。
“唔——因?yàn)槟愀赣H是西國的大妖怪!”
母親轉(zhuǎn)著傘柄玩。
“哦……”
月牙兒似懂非懂。
“還有你要記住哦……”
“今后媽媽死的時候,你絕對不可以難過哦!”
“您……”
“因?yàn)閶寢屢恢倍己苄腋!!?br>
她還沒來得及著急就被母親的手止住,那暖暖的笑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虛假與遺憾。
父親沒有回頭。也沒說話。
“櫻花啊,月牙兒……”
母親抬頭掀起傘沿,讓細(xì)碎的花瓣落到她的衣襟上。
“雖然終究會飄零,但也曾絢麗地,認(rèn)真地開過了呢……”
“所以你在看花的時候,只需要想著它的美就可以,不必為它的凋零而悲傷!
“不過呢——”
月牙兒剛想說什么,母親又提高聲音繼續(xù):
“叮囑僅僅是叮囑哦!媽媽當(dāng)然還會活很——長很長,很長很長,畢竟找個好女婿是要花很——多很多時間的啊……”
“母親……”
“而且我很擔(dān)心你父親……萬一再被人傷到那么重,誰來給他找吃的呢——”
“我說了人類的食物不合我胃口!
“啊呀,看來沒有我還真的行不通呢!”
“鈴……”
父親聲音里再次摻進(jìn)了警告的意味。
“我進(jìn)去了,外面太涼!
母親很利索地站起來,像是要逃跑。
“你們好好看花吧!”
“那個……”
月牙兒剛要問話,卻看見父親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你自己玩吧!
“誒——?!”
月牙兒看著他們漸漸走遠(yuǎn),卻還是什么都不明白……
不過當(dāng)她再仰起頭來的時候,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落櫻從交錯的枝頭飄下,就好像冬天的雪花。
那一刻她仿佛有些明白,在這些正在飄落和將要飄落的花瓣中,有一種美麗,是永遠(yuǎn)也不會凋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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