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救下的那一年，少年只有十五歲。渾身臟兮兮的被人扯住領(lǐng)子押進(jìn)衙門，結(jié)結(jié)巴巴的百口莫辯。

　　最后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就被定了罪，要杖刑五十。任命的脫了褲子趴著，卻見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人過來，攔下了杖棍，笑笑對著高堂上一拱手道：“知府大人，我這調(diào)皮僮仆可是犯了什么錯？大人竟要這般責(zé)罰�！�
　　“啊，鄭先生……這人竟是您府上的？”
　　“可不是么，是在下書房的僮仆，平日靈巧的很，今日犯了什么大罪竟要受此刑罰�！�
　　“也非是什么大錯，本官略加小懲而已……”
　　“若要懲罰也萬不要糟蹋了這圓姿替月之物啊，還望大人網(wǎng)開一面，不如您看我這主人替他贖罪可好？”
　　高堂上人知其言下之意便是愿意給自己畫上幾副字畫了，立刻喜笑顏開，一揮手少年就松了綁，剛定的罪一筆勾銷。

　　被帶出衙門的時候少年還猶似夢中，但他莫名記得那天的天空，晴天。碧藍(lán)如洗，萬里無云。
　　兩人走在喧囂的街上，臟臟的少年覺得自己無所遁形，自卑的抬不起頭來。
　　“你叫什么？”鄭板橋和他并肩走著，轉(zhuǎn)頭問他。
　　“二……二狗子……”少年紅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的回答，手指揪著衣角不知所措。
　　鄭板橋思量了一下道：“這般好皮相，叫這個就俗了。我叫你五鳳可好？” 是高高興興的聲音。
　　少年不敢抬頭看他，頭低的不能再低，答道：“恩！先生您說是什么便是什么！先生的大恩大德，二……五鳳感激不盡沒齒難忘�！�
　　“哪里，我也是不忍心而已。” 是略有失望的聲音。
　　少年驚訝的抬頭，看見那人看著遠(yuǎn)方的眼神里泄漏出一縷傷感。他不知道原因，無措的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

　　鄭板橋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反應(yīng)，立刻又笑起來：“沒事沒事，就是想起了一個故人，和你長得有點像�！彼屑�(xì)的打量著少年，輕輕道：“眼睛特別像……”
　　少年被看得臉紅，躲閃著垂了頭去，可沒想到這時好久不曾得祭的五臟廟終于受不了，咕嚕嚕的叫起來。
　　鄭板橋一聽笑了，“你餓了？不如來我寒舍，吃些便飯？”
　　再顧不得禮數(shù)，馬上一口氣答應(yīng)了下來，“好……好！”

　　園子不大，但是鳥鳴水流奇石怪松，如置身山水。不過最多的，還是竹子。
　　少年東張西望如進(jìn)仙境。遠(yuǎn)遠(yuǎn)的鄭板橋喚他：“來，五鳳，來這里。”
　　“你看這水，這水是引自瘦西湖的湖水……這玲瓏七竅石，遠(yuǎn)看如鷹隼，近看似脫兔，遠(yuǎn)近高低各有不同，是我的鎮(zhèn)園之寶……你看這筆，這毫是極少有的，我費勁心思來弄到了唯一一只，你看這墨……”
　　少年聽不太懂他說的，但是他還是很耐心的聽著，轉(zhuǎn)眼就看到身邊不遠(yuǎn)處的那人，骨骼清奇風(fēng)神俊朗。如……如竹。墨竹。
　　像他書房里的那些畫，一株株墨竹，堅韌的內(nèi)里。
　　“為什么要畫那么多竹子呢？”少年終于沒忍住，問出了口。
　　他一愣，然后笑起來，那笑里，卻是苦苦的，“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大約終究是騙人的吧，怎么樣也是回不來了吧……”
　　少年聽不明白，但是模模糊糊的知道，大約他是在等著一個什么人吧。
　　“不說了不說了，來來來，你可餓壞了吧？”
　　備了滿滿一桌菜，鄭板橋招呼少年用膳。自己卻不吃，坐在少年對面，笑意盈盈的看他糟糕的吃相：“五鳳，你吃東西的樣子還是那么可愛�！�
　　少年紅著臉支支吾吾。

　　那天臨行鄭板橋送給他一副字畫，對他說：“你把這個賣了，應(yīng)該能值些錢。”說罷想了想，又從袖子里掏出一錠銀兩�！斑@個也拿去吧。如此以后可好生過日子了，再別偷人東西了�！�
　　少年訥訥接過，不知道說什么。
　　鄭先生笑的溫和：“五鳳，去吧。若得有緣，再相聚寒舍�！�

　　后來，后來再無緣。
　　一直到少年從嫩青變成老黃，擺一個小茶點鋪子，安安生生過日子。一直到他子孫繞膝，他也再無緣進(jìn)那個景致秀麗的園子再坐一坐。
　　原本也就是嘛，身份相差懸殊，哪里可得這般愚妄。
　　他坐在竹椅上把蒲扇撲哧撲哧的用力搖幾下，敲敲自己念叨自語，愚妄，真是愚妄。
　　只是周圍鄰里都曉得，那年紀(jì)大的老者破舊質(zhì)樸的家里一直掛了一幅字畫，裱的是上好的框，至若珍寶的高高掛起。
　　畫的是密密的墨竹，旁有歪歪扭扭的字。
　　來來往往有識字的人念了念，有鳳來儀。

　　那一日來的位過客，看了那畫半天問：“這可是名家畫的吧？”
　　他笑：“哪得認(rèn)識什么貴人，是從前的一個恩人送的�！�
　　那人客氣笑笑：“大概是我眼拙認(rèn)錯了，只是我家里也有這畫，好幾副，父親說是故人送的。我父親年輕時曾與板橋先生有交情，想來那就是鄭先生筆墨了吧�！�
　　他沉吟，半晌問：“令堂尊姓大名？”
　　年輕人愣一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問總是不太禮貌，但看到老者認(rèn)真的眼神竟覺的幾分熟悉，于是還是回答了：“敝姓唐。家父唐風(fēng)。”
　　“哦……”他輕輕應(yīng)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年輕人補充說：“老先生可是認(rèn)識家父？我父親年輕那會兒有個小名，叫五鳳�！�
　　他手上的茶壺一抖，差點把水倒出杯外。杯里的茶水晃動著，帶出一圈圈的波紋。
　　他盯著那些波紋看了很久，一直到那水又平靜，倒映出一張老者的臉。

　　最終自己原來不過是蜃里樓臺鏡里花。是某個人的幻影而已。
　　良久勉強笑笑，對那年輕人說：“不，并不認(rèn)識……”

　　那天他拿下了掛了三十多年的畫。

　　大約某些人心里，只可有一，再容不了二。
　　但凡，都是虛影。
　　只可惜這竹，風(fēng)吹日曬，空念想這經(jīng)年。

　　2009-06-09 22:3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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