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我跪在大殿冰冷的赤銅地磚上，披散長發(fā)，蒼白的皮膚下堅韌的隱動洶涌地流淌過深紫色的血脈。
　　相隔咫尺，你被暴斂地推倒在地，衣衫襤褸，滿身鞭痕，你抬起頭，看著怒意猙獰的我，慘淡的唇邊勾起一個撫慰的笑意，杏桃般的眼睛里卻姍姍地落下兩行清淚，淚水掠過你消瘦的臉頰，僅僅是無邊無垠的思念。你孱弱的身軀匍匐在地上，像只瀕死的舞蝶，用生命里最后的微薄力量，消去我困獸于籠的憤怒。
　　我合上雙目，昂起頭，你傷口里溢出的血腥味，將我的心化為齏粉。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殿堂上華服高冠的男子用玩味地眼神掃過匍匐于腳下的人，以慵懶的姿態(tài)道出他王者的不屑。我睜開眼睛，灼灼金光地直視高高在上的那個男人，用盡我一身的恨意應(yīng)下他惡意的玩笑：“好！”

　　紫霄，為那日桃花枝下的耳畔輕喃，為你消失在風(fēng)華中的緩歌淺吟，為淡月下你進上的滿樽清醑。哪怕是上窮碧落下盡黃泉，我也愿用我這一身血肉保得你一身周全。

　　壹

　　西子湖岸斷橋引，欲和秀色無弦琴

　　瓢潑大雨揚揚灑灑地打上剪剪荷葉，雨聲漫天，你啟唇低聲道一聲公子，遞上一柄紙傘，遮去我周身狼狽。低頭對上你似水眉眼，避開，卻有一襲白衣入眼。
　　你的白衣零落在西湖騰起的氤氳之間，恰若滿月華光里的那支白荷，黯了一池月華。大千世界只剩下傘底的你我，呼吸間的不安織就一網(wǎng)曖昧，網(wǎng)住我左胸里的跳動。
　　“城西，白府大院。”
　　留下一語輕言，來不及道一聲謝，你已娉婷裊裊似煙若柳般消失在茫茫煙水之際。
　　只余油紙傘下的狼狽書生，望著一池弄影紅荷，癡念起恍然若失的雨中邂逅。

　　那年的辜月，書生留住了驚鴻一瞥的驚艷，女子了卻了千年前的一樁舊事。
　　那月的初七，他們于三尺神明前許下山盟海誓的纏綿，飲醉了一雙璧人。
　　描金紅燭下的私語切切，春風(fēng)紗帳里的君露妻恩，說不盡的繾綣，道不盡的溫存，人只道天造地設(shè)珠聯(lián)璧亦不過如此。
　　只是在你的左腕，我的右腕上少了月老牽下的一絲紅繩。
　　只是三生石上容不下你我的一襲之地。

　　貳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金山寺上，秀顏的沙彌扣住我的手腕，狂暴的說道：“她是一尾白蛇，修年千年化作美人的身形，迷惑你于床.第之間，莫要被美色所迷！”
　　我執(zhí)拗地撇過他的虎視眈眈：“她是我的娘子，即便她是一尾白蛇�！�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絕望的懊惱，來不及再一次的發(fā)作，無邊的水勢在朗朗晴日里漫天滿眼的澎湃襲來。沙彌松開扼住我筋骨的手，翻身飛上天際，遙遙遠空里我聽到他黯然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嘲的笑意：“你心心念念的娘子，為了救你不惜水漫金山，好，好，好，今日我定要收了這個妖女，為了那……”
　　水聲吞噬了他的尾音，我只記得那日混黃的天日里，在他消失的東方天際里透出一道赤紅的云痕，張狂的血色染紅了他白色的紗衣。我愕然地立在山頂?shù)暮L(fēng)里，不見頭頂?shù)陌自粕n狗，不見山下的嚎啕蒼生。
　　回神放眼，若中了魔咒般喃喃地念起娘子的名字：“素貞，素貞……”

　　赤腳的沙彌去了三日，一直沒有再回來。
　　青灰色的殿堂里是佛光也照不亮的昏暗。泥鑄金身的觀音娘娘，面若素蓮，勾起了初識西湖岸的記憶。
　　撫平思緒雜亂的心智，定神打坐。
　　我于觀音的蓮花座前，不食不語，賭下重誓拜求菩薩。
　　娘子，哪怕是上窮碧落下盡黃泉，我也愿用我這一身血肉保得你一身周全。
　　心尖頃刻成為眾矢之的，似曾相識的痛，似曾相識的決絕，只是我已記不起那斷愁腸百結(jié)的往事。

　　三日后沙彌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金山寺，站在觀音座前，靜閉雙眼，雙手合十，沒有只言片語。
　　汗水濕濡了他白色的紗衣，在他赤.裸的胸前閃起一層金色的薄光。
　　我從蒲團上立起，瘋似地撲到他的面前，食指扣住他的肩胛骨，拼盡全力晃動他的身體：“你把我的娘子怎樣了？告訴我，你把我的娘子怎么樣？”
　　他依舊不語，口中念起經(jīng)文。
　　我扯起他的紗衣，一拳打到他微動的嘴角。
　　他口里的經(jīng)文聲朗朗出口，睜開眼看著我頹然的跌倒在地，怒意猙獰，是困獸于籠的恨意和憤怒。拭去嘴角的血水，步步逼近匍匐于地的我，直視的眼神里是了然的淡定：“蛇妖已被鎮(zhèn)于雷峰塔下，你與她永世不得相見。”
　　淡淡數(shù)字便輕巧地擊潰了我強撐起的意志，咬牙恨聲道：“法海，我就是告上凌霄寶殿也要救出我的白娘子，將你剝皮抽筋，抵你對我娘子的罪孽。”
　　淚水朦朧了我的雙眼，我沒有看到他臉上那縷笑意，只道很久以后，他告訴我那種笑叫解脫。

　　昏暗的殿堂里，閃過一道金光，清清芙蓉面的觀音于虛空中幻化去白衣身影。
　　是上天留給我的一道生機嗎？
　　我跪爬著行到觀音真身的面前：“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我家娘子白氏素貞被那惡和尚鎮(zhèn)于雷峰塔下，望菩薩念在我娘子積下的善行，放了我娘子吧！”
　　額頭重重地敲上赤磚的冰涼堅硬，像那年大殿上愿以命相償?shù)囊蝗�，將自己碰的、得血肉模糊卻不知疼痛。
　　“帶你們上凌霄寶殿將事情說個清楚�！庇^音捻起玉瓶里的一支春柳，抬手一揮，仙露撲面，我昏睡于楊柳春風(fēng)里，不知世事。

　　叁

　　恍恍惚惚的夢里充斥著眾人嘈雜的議論，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擠進我的眼簾。
　　我清醒在仙霧裊裊的青煙里，玉雕的大殿里置著鶴形的青銅煙爐，橫欄上的飛天佩著飛帶纓絡(luò)，這就是夢境里的凌霄寶殿嗎？
　　撐著身子，踉蹌的爬起，大殿的高處是面露喜色的男子，髯須飄飄不怒自威。
　　“許仙，你是要到朕處告那和尚法海害你娘子的嗎？”
　　不知所以的點頭。
　　男子脫口的笑聲給我的周身襲來一身寒意，轉(zhuǎn)身掃過堂上列隊站立的眾人，目光直至大殿門口處垂首而立的男子。
　　一襲白衣舞在晚風(fēng)里，獵獵作響，墨色的長發(fā)被夕陽染上一層紅暈，恰若那日赤紅霞光下的情景。是他，是他，法海，只是，為什么夢里的他俊美非常，擁著三千青絲，卻神色哀傷。
　　“該是記起來的時候了”高堂上的男子聲音幽瑟。

　　我的腦中閃過銀光一道，若銀針刺穿塵封的記憶將那一世零落的往事拼成剜心的情愛，將我擊潰于現(xiàn)實之前。

　　我叫靈碧，靈碧上仙，承著玉帝深深恩露和希冀。
　　你叫紫霄，紫霄元君，新近飛升的小神仙。
　　那年的蟠桃盛會上，他帶著一臉緋紅，羞澀地進上一樽清醑，拜會我這位高權(quán)重的上仙。酒醉半酣間，我接過你手上的杯盞，無意間的觸碰，似斷壑幽谷里驚起的一渚飛鶴。
　　夭夭桃花林里，我捻起你耳鬢的一縷青絲嗅得發(fā)間的甜香，軟唇清道一夜相思的苦惱。你淺笑不語，嬌羞地轉(zhuǎn)身，任由我將你擁入懷中。
　　云海霧池邊，一曲洞簫暖春寒，不識人間三月柳。
　　我不再是暮鼓晨鐘里的瀟瀟上仙，而是為你守著相思不知苦的戀人，恨不能化作你日日配于腰上的白玉，不道離別。

　　只是天地間容不下你我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一份深意。
　　玉帝暴怒下，將我軟禁于靈碧宮，將你打入天牢，受盡折磨，泄他心頭的憤恨。
　　金殿上他愿意放過他的上仙，卻要用滿腔的怒意將你千刀萬剮于誅仙臺上。
　　紫霄呀紫霄，我怎能見你魂飛魄散，我怎能斬斷你我情意。
　　我大笑地頂撞著高傲的男子，斥責(zé)他對于愛情的無知和不解。
　　只是這一切在他的眼里若螳臂當(dāng)車般的無力，你要用一個惡意的玩笑證明我于你的愛不過是對你美色的貪戀和床第間的假意。
　　我憤怒于他的輕蔑和玩味，但我愿意用事實回擊他作為王者的可笑自尊。
　　只要我渡過那一世的紅塵劫難，我們便能雙雙斬斷仙根，去人間做一對真真正正的戀人。
　　然后，我成了剝?nèi)ビ洃浀脑S仙，你成了煎熬在過往卻不能言的法海。
　　我愛上了癡情的白蛇，你注定要扮演我生命里的惡者，原來，一切的一切早已寫在冥冥之中，原來，金山寺上你的堅忍是對于死亡的無畏。

　　肆

　　回憶擊碎了我的理智，當(dāng)兩段情愛碰撞于生命狹窄的甬道時，如何取舍，我亦不能言。
　　紫霄呀紫霄，那白蛇情誼款款，是我將她推進了苦海情愁，是我害她壓在雷峰塔下不得飛升，我償不清她這一世的情誼。
　　紫霄呀紫霄，我忘不了她的面若芙蓉眉似柳，忘不了她的扶柳蔓影玉臂纖，一尾白蛇又道如何，她依舊賢淑善良，她依舊的情深意重。
　　紫霄呀紫霄，我已愛上了那尾白蛇。哪怕我還是你的靈碧。
　　那日的誅仙臺上，紫霄神色木然地看著自己被抽去元丹，他說讓我對靈碧再說上一句話吧。然后，誅仙者捏碎了他的元神，頃刻間，他若那日蟠桃池里騰起的青煙緩緩化去。
　　我抬起手挽過青煙一縷，蕭然地望著云海深處的虛無笑顏。
　　梧桐風(fēng)卷來一陣鳳凰的悲鳴，我卻沒有聽到半點
　　“再讓我叫你一聲靈碧吧�！�

　　尾聲：
　　蓮濤滾滾的南海佛地，靈碧跪在觀音座前，取出自己的元丹，望觀音交給雷峰塔下的白娘子。
　　“菩薩，請告訴她這是一個叫靈碧的人交給她助她成仙的。”

　　三日后，靈碧倒在誅仙臺畔，望著臺上的虛無，他終于為那個為他灰飛煙滅的男子流下了淚。他知道白娘子已收下他的元丹，他也會和紫霄一樣化作青煙隨情.愛消散，死前依舊喃喃：“是靈碧，不是許仙，是靈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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