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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無神
文/一顧子矜
我又來到了那個神廟,好巧不巧,今天是清明,還下雨。
為此,我十分佩服杜牧小哥,幾千年前就很有先見之明地寫下了“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這樣的詩句,也可能是被他這句詩給詛咒了,我活了這么點歲數(shù),每個清明節(jié)都下雨。
我一瘸一拐地爬著臺階,撐著傘骨被折的傘,挎著沾有泥漿的包,手里還提著有裂紋的便當盒,整個人像是言情劇里走在路邊被大卡車濺了一身水得女主角。
什么?為什么我會這么慘?
我猜是因為地鐵站的保潔阿姨隔夜被她經理批評消極怠工,于是她今天報復性得把地鐵站的地磚拖得锃亮。
我穿著高跟鞋,作為一個普通的上班族,“踏踏踏”迅速地踩著地磚趕路,被那亮到反光的地磚刺到了眼睛,于是在出口處以一個奧運體操冠軍的姿態(tài)腳下一滑,滾下了臺階,摔進了泥水潭。
我不得不詛咒一下偷工減料的施工隊,為什么不把地面壓平整,你缺這么一點材料嗎?
興許是老天覺得我還不夠慘,他把淅淅瀝瀝的小雨,頃刻變成“唰唰唰”地大雨,我想著,這雨可能比陸依萍回家要錢那天還要大那么一點。
我的傘被淋地徹底罷工了,我低頭看看狼狽的自己,恨不得唱起“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我毅然決然地扔掉了手中的傘,像個中二少女一樣決定接受大自然的洗禮,來吧!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
忽地,我聽見有人啐了一口子:“怎么能亂扔垃圾!真沒道德!”
我才起步的中二少女夢破碎,我回頭看了聲音的源頭一眼,是個環(huán)衛(wèi)工人,他歲數(shù)不小,佝僂著背,下雨天還要拿著鉗子撿垃圾工作,怪可憐的,我聯(lián)想到了身為社畜的自己,上班也是風雨無阻,于是我在電光火石間反省了下自己剛才的舉動,訕訕折回,把傘又撿了回來。
但我沒看見,在我轉身之后,狂風吹落了那個環(huán)衛(wèi)工人的雨衣帽子,他的腦袋露了出來,那并不是個人頭,只是個捆扎起來的稻草人偶,于擺在稻田里驅趕野鳥的類似,并且那稻草人的眼睛里有兩只銀色的蝴蝶。
最終,我這個失敗的社畜,木訥地站在雨中,緊緊攥著稀巴爛的傘,望了眼最后的三節(jié)臺階,咬咬牙爬了上去,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在了神廟的門口。
言歸正傳,我是來這個神廟,許愿的。
*
作為神廟的“?汀,我被女住持收留了。
女住持是個神秘的人,長得十分溫婉,不管天氣是否炎熱,總愛戴圍巾。她給了我毯子,把我裹起來,點了個火盆,讓我烤火,還給我煮了姜茶,讓我驅寒。
姜茶下肚,我終于從倒霉催的清晨里緩過神來了。
女住持對我的倒霉和悲慘已經見怪不怪,她從來不會問我怎么會弄得這么慘,只會安安靜靜料理下這么難堪的我,然后坐在旁邊的蒲團上打坐,撥弄念珠,陪我度過內心最難過的時間。
說實話,我懷疑她是啞巴,因為我從來沒聽過她說話。
我站了起來,走到這主殿中的神牌前,雙手合十,在蒲團上跪了下來。
這個神廟里只供奉了一個神牌,牌子看起來十分破舊,尺寸大小跟死人的牌位差不多,牌位上面就刻了一個字——神。
而這個神廟的信徒,我猜除了這個女住持,就只有我了。
因為我從沒見過別人來參拜。
我和這個神廟的緣分起源于十八歲的一次意外,當然這個意外絕對不是美妙或是美好的。
十八歲,我高中畢業(yè)。
班級舉行了一次集體的畢業(yè)旅行,就是來這個城市的某座山進行爬山一日游,以此來紀念高中三年地獄般的生活,至少對我來說,跟地獄沒兩樣。
最終,大家一致投票決定,來這座山,也就是這個神廟所在的山。
我讀的是私立學校,校長為了讓學?雌饋碛腥饲槲,于是招了不少貧困生,我就是其中之一。
人家都是孩子是父母的掌中寶,可我非常不幸,我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我的爹媽繼承了“優(yōu)良”的重男輕女的品德,將疼愛都給了我罰款超生的弟弟,而對我的疼愛大概就是打罵抱怨和榨干我身上的每一分錢。
我被父母歡天喜地送進了那所私立高中,我拿著別人施舍的錢汲取精神食糧,我對此沒有怨言,還挺感激,別人如果不施舍我,我甚至可能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但是地獄般的生活也從此開始,沒錯,我就是校園霸凌的女主角,我所遭遇了別人能想象的全部噩夢。
爬山那天,是大家折磨我的最后一天。
全班同學無聲的默契,想以我的狼狽姿態(tài)取樂,紀念畢業(yè)的這一天,到達山頂?shù)哪且豢,大家圍了起來,將我扒的精光,男的女的,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拿著手機拍照拍視頻,甚至連老師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躺在地上,蜷縮著,盯著遠處植物上一只銀色的蝴蝶發(fā)呆,希望能盡快結束這被羞辱的時刻。
也不是沒有人為我說話,只不過那些有良知的,說出來的話跟石子投進大海沒兩樣,最終都被同化了。
天黑了,等大家玩夠了,便把我的衣服帶走,將我獨自一人留在了這山上。
我就那么光著,摸索著下山的路,腦袋昏昏沉沉的,可是即便經歷了那一切,我都沒有哭,一直走,一直走,黑暗中身體被斷枝或是荊棘摩擦,直到體無完膚。
我漫無目的一直向前,山間飛來了一群銀色的蝴蝶,它們身上發(fā)著銀光,在我身邊飛舞了一圈,而后一個接一個向前排列,為我照出了一條路,我迷茫地順著那微弱的光向前走。
最終,那群給我引路的銀色蝴蝶消失了,我來到了這個神廟前。
在那天之前,我才從來沒聽說過這山里還有神廟。
那天救我的還是這個女住持,我渾渾噩噩站在神廟門口,她穿著袈裟,裹著圍巾,面容溫和,視線卻冰冷地打量著光著身子、渾身是傷的我,她一點也不驚訝,甚至手里拿著毯子,就站在門口,好似在等我到達一般。那天就跟今天一樣,她領著我進了殿中,給我驅寒,給我食物。
后來我一直忘記問她,為什么要拿著毯子站在門口?是在等我嗎?
可當我想起來要問的時候,又覺得不重要了。
外頭的雨漸漸小了,我從回憶里抽身。
我跪在蒲團上,虔誠地閉上眼睛,想著今天早上遭遇的一切,不知為何,竟然憋屈地悄悄哭了,眼淚順著我的面頰滑落,我心中想著——希望我上司永永遠遠跟我一樣倒霉!
這個神廟很破很爛,但有一點很好,許愿很靈。
為什么很靈?
這還得慢慢說。
畢業(yè)旅行那天晚上,我跪在神廟的蒲團上,一直沒有落淚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對著那塊牌位哭了起來,一哭還停不下來,好似要把十幾年的眼淚全部哭完似的。
女住持搓著念珠,她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張紙,紙條上寫了一行字——許愿吧,這兒許愿很靈的。
我從來不信那些,可鬼使神差的,我磕了個頭,額頭貼著冰涼的地板,用盡全身力氣許出自己的愿望——我不想那些照片和視頻流出去,我希望他們的手機全壞掉,我希望我所經歷的能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們!
許完愿望,我重新挺起腰,眼淚止住了。
我回頭看向女住持,啞著聲音對她說道:“謝謝!
她看了我一眼,緩緩閉上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有些狹長,是雙眼皮,本來這樣的眼睛應該看著刻薄或是妖艷才對,但生在她臉上,卻只有溫柔。
我蜷縮著,觀察著她,她撥弄著念珠,夏天十分炎熱,我出了汗,她明明穿了許多,卻半滴汗沒流,脖子里厚厚的圍巾讓我覺得像是在冬天,我輕聲問著:“您不熱嗎?”
她微微睜開眼,看向我,看了一會兒,她又閉上了眼睛,似乎不想搭理我。
于是我不再自討沒趣,安安靜靜地坐著,聽得外頭夏夜依稀的蟲叫聲入了眠。
那天我在這個神廟住了一晚上,我知道沒有人會關心我、找我,短暫的脫離了現(xiàn)實,那夜我睡得很安慰。
第二天醒來,我本想再次跟女住持道謝,可除了身邊的一套袈裟和溫熱的早飯,已經不見她人影,我找了一圈也沒找打,只好放棄,離開前給她留了紙條,表示了我的謝意。
我穿著女住持給的袈裟下了山,那身行頭很奇怪,不過對我來說已是恩賜。
我沒有錢,只能一路走回家,路上經過一家數(shù)碼產品店,里頭的電視機里正播報著新聞:“昨天傍晚,一輛載著35名人員的大巴車從高架橋上翻落進江,其中1名系X高中教師,34名系X高中學生,所幸施救及時,無人員傷亡,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新聞,不知為什么,我有預感,這新聞里說的大巴車,就是昨天我們班畢業(yè)旅行租的那輛,如果掉入了江中,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的手機都毀了……
手機毀了,那照片和視頻,是不是也就都沒有了。
我勾起嘴角,覺得老天開眼,回去的路上都哼起了歌,不過我沒發(fā)現(xiàn),路上的灌木叢上,總有那么幾只銀蝶停留著。
我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申請了貧困生的名額,靠著暑假打工攢的錢,還能維持正常的生活。
在大學期間,我曾看到好幾次因校園霸凌而自殺的新聞,起初我沒有放在心上,但有次在我打工的奶茶店,我聽見有人議論,那些自殺的人,以前都是X高中的學生。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了我在神廟里許的愿望。
我偷偷地打聽了那些自殺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真的全是我曾經的同班同學,一共34個,32個全部因校園霸凌而自殺,2個因校園霸凌進了精神病院。哦,對了,還有我的老師,據說他也在家里自殺了。
從那一刻起,我開始相信,那個女住持說的是真的,那個神廟許愿真的很靈。
但是我也有些害怕,因為那些人得到的結果,比我許愿的所求的更為慘痛。
于是,我沒再去過那個神廟。
*
大學過后,剛工作不久,我的極品父母便開始向我伸手要錢了,美其名曰養(yǎng)老費,我那個超生罰款的弟弟也將父母的“優(yōu)良”品德學的淋漓盡致,向我索要生活費。
我是普通大學畢業(yè),一個月的工資不多,父母卻幾乎要將我全部的工資拿走,我反抗,他們便來到我的公司打鬧,在公司毀了我的名聲,說我狼心狗肺,害我丟了第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我揚言要與他們斷絕親子關系,卻換來一頓毒打。
我?guī)е鴿M身的傷蜷縮在狹小陰冷的出租房里,抱怨上天的不公,也就在那時,我又再一次想起了那個神廟。
那天晚上的街道繁華,我卻與這一切景象格格不入,我抬頭看向路燈,發(fā)現(xiàn)那路燈下有幾只銀蝶,我回憶著這些年,我似乎總能有意無意瞧見銀蝶,銀蝶這種生物很常見嗎?也不分季節(jié)嗎?
我孤身一人徒步走到了那座山下,山上無燈,我一人摸索著,憑著記憶,走到了山頂,又憑著記憶,從山頂一路向下,皇天不負有心人,我找到了那個神廟。
已是凌晨,我走了進去,四周一切都是那么荒涼凋零,我沒看見那個女住持,于是獨自一人走到了主殿,對著那個刻著“神”字的牌位磕頭。
我?guī)е鴿M腔怨恨,許出了愿望:我希望我的父母和弟弟,再也不要來糾纏我!
許完愿望,我站起來,準備離開,卻在轉身的瞬間看見了手里舉著紅燭的女住持,我向她頷首,她上下打量我?guī)籽郏吡诉M來,從旁邊的矮柜里拿出了個藥箱,放在了我的腳邊,接著便舉著紅燭向外走。
我忙說:“謝謝!”
她駐足,那雙狹長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我,她無聲嘆息了下,慢慢走了回來,拉著我坐下,在我面前打開了藥箱,拿出里頭的藥膏,開始給我上藥。
她笨手笨腳的,說實話上藥的手法一點也不溫柔,但我還是熱淚盈眶了,不認識的人都能給予我這么大的善意,而我的親人卻待我比豬狗還不如。
我的眼淚滴落在了地板上,她給我上藥的手停了停,順手抄起一旁的紗布,按在了我的眼睛上,粗粗擦了兩下。
我被她的這個舉動逗笑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笑點什么。
上完藥,我再次向女主持道了謝,隨后便離開了。
離開前,她將藥箱塞給了我,不再看我一眼,將門關上了。
許完愿望后的幾天,我都很焦躁,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實現(xiàn),但是我希望能實現(xiàn),由于丟了工作,我沒有收入,只能暫時去出租屋附近的便利店打工。
一切都很平靜,直到有一天親戚打電話給我,說是父母和弟弟給鄉(xiāng)下的房子翻新,舊房子塌了,父母當場死亡了,而我弟弟現(xiàn)在在重癥監(jiān)護室,希望我能趕緊趕回去。
我面無表情的去了醫(yī)院,將我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去付了弟弟的醫(yī)藥費,還欠了親戚一大筆錢,醫(yī)生告訴我,讓我做好思想準備。
我露宿在醫(yī)院外的第二天,醫(yī)生打電話通知我,我弟弟去世了。
那一瞬間,我覺得渾身輕松,連充滿霧霾的空氣都是清新的。
我坐在長椅上,竊喜著,旁邊的灌木叢上飛著一只銀蝶。
*
話說回來,今天清明節(jié),是周日。
我本該給我父母和弟弟上香,可我一點不想去。
不知是不是我的無情被上天聽到了,于是我被上司喊去加班,而且必須要準點到公司。
如果是正常的上司,我樂意為了我的前途心甘情愿加班,可這個上司,卻是個不折不扣,喜歡動手動腳,多次暗示我做他情人的中年肥肚老油條,每次被他按肩,或是揩油摸手摸腿,我都十分想吐。
這個加班,全公司只有我和他。
我想著,努力工作的兩年,剛把欠親戚的錢還清,暫時還不能丟了工作,我不得已只能再繼續(xù)忍耐。
可是剛出地鐵,我便摔成了那副樣子,這個變故讓我沒有去公司,沒有接我上司的電話,放了上司的鴿子,來到了這里,來到了這個神廟,又再一次許了愿望。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倒霉,但是我希望我上司也能像我一樣,不停地掉入地獄。
我知道,我許的愿望,一定會成真的。
外頭雨停了,我從蒲團上站了起來,裹著女住持給的毯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
離開前我回頭看了眼女住持,女住持依舊閉著眼睛在撥弄她的念珠,我輕聲說了句“再見”,便踏出了主殿。
我不知道在我離開后,女住持睜開了她那雙狹長的雙眼,望著走遠的我,眼中有些不明的笑意。
主殿的門外飛來幾只銀蝶,女住持伸出手,銀蝶在她指尖停留,她開口問:“今天她過得怎么樣?”
*
我回家換了套衣服,想著今天放了上司的鴿子,明天也不用在公司混了。
于是我在家寫好了辭職報告,隨后拿了個包,準備去公司把自己的個人物品收拾走。
到了公司,我來到了自己的工位,將屬于我的東西全部放進了自己的包里。
整理完,我拿著辭職信,走去了上司的辦公室。
上司辦公室的百葉簾拉著,里頭隱隱約約還聽見些聲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于是我敲了敲門,見沒有回應,便試著擰了下門把,沒想到擰開了。
我推開門,入目的場景讓我懷疑是在做夢,我的上司被綁在了辦公室的窗口,嘴里塞著布條,用求救的眼神看著我,他的腦門兒上還停留著幾只銀蝶。
我緩過神,驚訝地瞪大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而辦公室里還有另一個人。
是那個女住持。
女住持看著我淡淡一笑,我以為她會沉默,沒想到她開口道:“被你發(fā)現(xiàn)啦!
聽見他的聲音,我腦袋嗡嗡地。
他沒戴圍巾,他的嗓音低沉,他脖子上的喉結上下蠕動,原來不是個啞巴,原來……也不是女的……
見我愣在原地不動,他緩步走到我身邊,伸手抱緊我,嘴唇在我耳邊摩挲,聲調很溫柔,但是我卻不寒而栗,“你又受苦了……”
我整個人僵硬,嗓子里發(fā)不出聲音。
他看了看懷里的我,又看眼窗口的我的上司,隨后勾著嘴角打了個響指。
“噠——”
我看見我上司身上的所有的一切消失了,然后他就像一團爛肉一樣,從高空墜落了。
他輕巧說:“解決了,還有愿望嗎?我都可以幫你實現(xiàn)。“
我麻木問著:“你是人……是鬼……”
他輕笑,貼在我的耳邊說:“我是無神,無名之神,是你喚醒了我,讓我變成了死神!
我想推開他,但是我不敢。
我怕他打個響指,我也死了。
他見我露出膽怯和害怕,卻沒有發(fā)怒,只是重復了剛才的話:“還有愿望嗎?我都能幫你實現(xiàn)!
我閉緊眼睛,心中閃過一個想法:我要你永遠消失!
可是須臾,我睜開了眼睛,擁抱住了他,將頭埋在他胸前,說:“我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你是別人的死神,
卻是我的守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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