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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很久沒回去了……那座熟悉的二層小樓前后那片深深的庭院……
窗前的葡萄藤依然,屋旁的櫻桃樹依然,房后的玉米地依然,臺階上的花盆依然……
其實一切都和過去沒有什么區(qū)別的,有區(qū)別的不過是人罷了。
我對這庭院的記憶已經(jīng)開始模糊了,即使現(xiàn)在努力回憶著,所能浮現(xiàn)出來的也不過是一些片段罷了……
記得當年曾經(jīng)有過的,小小的我被一位慈祥的老人牽著手走過這庭院的小徑。老人的步子很大,每一步都很堅實。我的步子很小,于是我跟著他一溜小跑……腳下沾滿了石板路的青苔,老人抱著我,用小木棍一點點地刮……我淘氣,偏還要去踩,一個不小心滑倒了,耳朵邊便傳來老人爽朗的大笑。我大哭,老人抱著我哄著,從窗前那葡萄藤上摘葡萄給我吃。我到現(xiàn)在所能回憶起來的只有那葡萄的滋味,酸酸甜甜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
老人在葡萄藤上掛了一個秋千,那是他親手削的木板系的繩索。小小的我坐在上面,老人那么有力的大手在背后推著。一下、兩下、三下……我飛得天那么高。于是我笑,老人也笑……
記得當年曾經(jīng)有過的,老人帶著我摘櫻桃。夏天櫻桃熟了,滿樹紅得那么漂亮。我一邊摘著一邊吃著,到最后手臂上那小籃里終竟所剩無幾。老人爽朗的笑聲再次傳過來,然后把他手里那滿滿的一籃送到我面前。要不多久,櫻桃都摘去了,只剩下片片深綠的毛茸茸的小葉。隔壁家的葫蘆藤偷偷爬過鐵絲網(wǎng),纏在沒了櫻桃的櫻桃樹上。老人給小葫蘆作了一個架子支起一張床,讓它長大之后可以剛剛好躺在上面,F(xiàn)在我的記憶里只剩下了那微酸的柔軟果肉包著堅硬的心的小小紅櫻桃,還有那個躺在它的床上的可愛的綠葫蘆……
老人在櫻桃樹上掛了一串燈籠,那是他親手一個一個串起來的。晚上的時候我總喜歡爬在窗臺上看那串燈籠,忽明忽暗的閃爍著它們的光……
記得當年曾經(jīng)有過的,我把間苗拔掉的玉米偷偷栽種在一個墻角的小片土地上,盼望著它可以長大。小孩子總是好忘的,我很快把那玉米拋在腦后。當終于有一天我想起來的時候,老人早已給那玉米澆了一瓢清澈的井水,綁了一個竹竿做的支架。老人悉心地照顧它,經(jīng)常去給它拔草澆水施肥,于是瘦弱的玉米頑強地長大了,抽穗了……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只剩下那棵雖然瘦小卻也頑強地挑著兩個穗兒的玉米,還有那兩個穗兒剝落下來的金黃金黃的顆!
老人在玉米上系了一條紅繩,那是留作來年種籽的光榮的標記。于是我驕傲地挺著胸脯對每一個人說那玉米是屬于我的,老人坐在他的位置上慈祥地笑……
記得當年曾經(jīng)有過的,父母吵架吵得好厲害。我在半夜里哭著打電話給老人,老人就在半夜里不顧年邁地親自來接我。老人抱著我坐在臺階上,從繁星滿天到天邊破曉。他講給我星星的故事,告訴我天上的幸福快樂喜悅悲傷。他指點著臺階上的花草盆栽告訴我,這是君子蘭,那是文竹,這是米蘭,那是茉莉……老人告訴我那邊的盆栽叫梅,它只開放在寒冷的冬天里。老人意味深長地告訴我越是寒冷梅就會越香越繁盛,我從那個時候開始懂事……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只剩下梅在寒冬里超凡脫俗的清香,還有老人教給我的道理……
老人在我的人生中插下了一個個路標,這些路標引導(dǎo)著我走向一個只有光明沒有黑暗的未來。我沿著這條路向前走著,老人在背后默默地微笑……
還有什么呢?許多許多的都是碎片了……
春天的時候老人曾經(jīng)帶著我在庭院里讀書,后來我一直都非常喜歡小說。夏天的時候老人帶著我在庭院里謄詩,那時候我開始懂得了什么是韻什么是對。秋天的時候老人帶著我在庭院里養(yǎng)了一群小雞小兔,之后我愛上了所有毛茸茸的小動物。冬天的時候老人帶著我在庭院里扎起新年的燈籠,我第一次接觸到了那些畫在燈籠上的美麗的圖畫并且從此深深地愛上了它們……
老人也曾經(jīng)帶著我穿過那爬滿枸杞子的拱門到外面去。老人的步子依然很堅實,腰挺得筆直,目光炯炯。整個大院里的人都很尊敬地看他,他們叫他首長。那時候我還小,我不懂得什么是[首長],只是朦朧地認為那是一個很偉大的職業(yè)并對此向老人投去深深的注視和虔誠的仰望。他們告訴我老人當過兵,上過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得過三個軍功章……我并不知道那都是什么,我只記住了我們應(yīng)該對老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庭院外面的人告訴我老人是個絕頂?shù)暮萌。而我則只記得盛夏的中午一群民工頂著烈日在庭院外面修理路面的時候老人搬出了家里所有的飲料。還記得那時候的我捧著杯子跟在他后面看那群民工感激地坐在庭院里葡萄藤下的陰涼中喝著飲料,老人站在他們中間顯得異常高大……
然后呢?記憶仿佛突然碎裂成更小的碎片,讓我難以捉住……
我上學(xué)了,和老人見面的時間逐漸少了。老人曾經(jīng)打電話給我們問我們好不好……老人曾經(jīng)打電話試探地問我們什么時候去看他……老人曾經(jīng)打電話告訴我們葡萄熟了櫻桃熟了玉米熟了盆栽開花了……我們沒時間回去……老人住進醫(yī)院,我們還是沒時間回去……老人出院那天我去醫(yī)院看看他送送他,老人顯得很落寞……臨別老人說,櫻桃快熟啦……老人出院之后只有兩天,一個午夜的電話把母親叫了去……
記憶突然清晰了……我清楚地記得老人出院那天是星期五,電話來的那天是星期日的晚上……星期一早上母親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老人不在了……我手里的話筒輕輕滑落下去,然后眼淚重重摔在地上、心上……出殯那天我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掛著孝帶,恭恭敬敬地給老人磕了三個頭……那天下了大雨,火葬場煙囪頂上一條灰白的線卻仍然直指向庭院的方向……第二天我們發(fā)現(xiàn)庭院里的葡萄落了櫻桃掉了玉米倒了盆栽也枯了……庭院仿佛一下子跟著老人去了……
后來我再拜訪那庭院,突然覺得庭院變深了。那條短短的石板路仿佛要一直延伸到記憶的盡頭一般變得異常漫長……沒有老人再牽著我的手,我也只有一個人小心地踏著布滿青苔的堅固石板一點點向前走……
人生路上的路標沒有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迷失了方向……
我的記憶全都撒在了那庭院里,它們蔓了千枝萬葉地瘋狂生長。庭院為了能夠容下它們,開始不斷地膨脹。于是庭院變得深了,記憶也長大了。深深的庭院里記憶結(jié)下了無數(shù)的果,我摘下一個來嘗嘗?嗟摹嗟梦业难蹨I都掉下來了……
這庭院里的那老人……深深的庭院慈祥的老人……在我的記憶里,將是永遠深深的……
……銘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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