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
　　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dá)達(dá)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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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的雨，纏綿成細(xì)密的絲線，潑灑在我的身上，冰涼一片。
　　梵兒，你愛我嗎？三天前，他還這么問我。
　　我推開他握住傘柄為我遮雨的右手——我不愛你！從不！一點(diǎn)兒也不！
　　我不相信�。。∷麑χ业谋秤巴春俺雎�。
　　我也不相信……
　　可是你知道的，我們不能在一起。
　　因?yàn)�，你是未來的王，而我，不過是一個被玷污過的女子。
　　自認(rèn)識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永遠(yuǎn)也無法與你般配，哪怕是脫胎換骨，誰又能為我剔除污痕跡斑斑的靈魂？
　　你卻總是用寬大的手掌覆住我粉色的雙唇，說，別再勸我了，我是未來的王，我要你，沒有人敢阻我。

　　正因?yàn)槟闶俏磥淼耐�，我們的愛情，才更加沒有存活的機(jī)會啊……
　　我知道，將來，你會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我亦知道，王與王后寵你，若非如此，我早該橫死于亂刀之下，而不只是被客客氣氣地要求離開他們尊貴的兒子。
　　他們說，你要多少金銀，多少珠玉，我們都可答應(yīng)你，但我們的兒子，只有一個，希望你將這件事處理妥當(dāng)，至于方式，我們不會插手，只是結(jié)果……否則，也別怪我們不講情面。
　　三天。給我三天時間，我一定做到。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求你們不要讓他知道我離開的真正原因。
　　他會瘋的。他會不惜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我找到。他向來容不得任何人插手我們的愛，更容不得我受一點(diǎn)委屈。
　　若是欺騙，若是背叛，是否，就會有所不同？
　　太祠，我親愛的王子殿下……您一定要，比我幸�！�，比全世界，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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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了江南。
　　燒凈滿屋堆積的書信，獨(dú)獨(dú)，帶走了太祠贈我的青馬。
　　我們的，小木……
　　我終究還是自私地，舍不得毀去所有愛的證據(jù)。
　　小木了解我，亦了解我們的愛，就如同我能聽懂它的每一聲嘶鳴。
　　我們依畏在一起，看遍日升日落，花開花謝，人聚人散，緣起緣滅。
　　這本是他對我信誓旦旦的承諾，如今，卻只能由小木代他兌現(xiàn)。

　　如果不是那一伙突然從夜色中闖出的流氓，一切，就該不一樣……
　　我還記得那些極粗暴，極卑鄙的男人。
　　他們嘿嘿地笑著，將我撲倒在地。刺鼻的煙酒，混雜著臭汗?jié)饬业臍馕�，直到我清醒的最后一秒，還在彌散。
　　路人們說，待到天明，我被抱回的時候，赤裸的下身凝滿鮮紅的血塊，遍布抓痕的肌膚，如同被風(fēng)撕裂的桃花瓣。所有的人，都為我哭泣。
　　然后我遇見了他，我心愛的王子，我們相愛，卻終是無緣相守。

　　我可以勇敢，可以堅(jiān)定到對嚴(yán)酷的刑罰視而不見，卻無法安心地成為他的障礙與負(fù)擔(dān)。
　　他對我已是寬容妥協(xié)到極限，我卻是用最懦弱的方式，對他欺瞞。
　　他不知道，他的梵兒，已是她腹中胎兒的母親，而她，甚至不知這尚未成型的小生命的父親是誰。
　　扁平的小腹，早已有了微微隆起的痕跡，為他，亦為自己，我皆不應(yīng)再強(qiáng)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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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轟鳴的雷雨下，我抬頭，看破舊的廟宇頂端空缺的瓦縫。
　　我自認(rèn)沒有違逆過自己的良心，殘忍的上天，卻讓我在銳利的電閃與爆破的雷響中，帶著一身潮氣地，安撫著腹中受驚的孩子，與刨著蹄子煩躁不安的小木。
　　那么，誰來撫慰我更加深重的恐懼與悲傷？
　　那個日日等在晨早與暮晚的交替中，憂郁落寞的人呢？

　　繹。我在這霧水飄零的江南小鎮(zhèn)上，聽過的第一個名字。
　　我在雨水噴濺的屋檐下遇見他。他就坐在我斜上方的樓臺中，時剛時柔的目光仿佛已延伸向世界的另一端。
　　繹，留一頭火紅色耀目的長發(fā)，柔順?biāo)伤卮股⒃谏砗�，難及太祠的英氣逼人，卻也俊逸瀟灑，氣度非凡。
　　淅瀝的雨水不眠不休地唱了整整一日，我也就在繹的屋檐下，避了整整一日。
　　我們說過的話，卻是少之又少。只因他有一句沒一句不知所云的答語，往往令交談難以繼續(xù)。

　　他說他在等一個女人，一個他并不熟識，甚至模糊了相貌，連姓名也未曾知曉的女人。
　　他說他在等一份救贖，一份他已用□□的傷痛交換，卻尚未得到靈魂認(rèn)可的救贖。
　　他說他的寂寞，如同這永遠(yuǎn)不會停轉(zhuǎn)的時間，綿延不絕。
　　他說他的憂傷，長久地懸浮在千米的高空，上下不得。
　　我想問他，當(dāng)那個女人如愿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如何能辨認(rèn)出她？
　　我想問他，何種□□的傷痛，才擁有，與靈魂交換的資格？
　　我卻只是靜默。

　　或許，他本無法為自己解答。即便是答案白底黑字地印在他的心中，他亦不會告訴我。
　　因?yàn)樗麖念^至尾都不曾認(rèn)真地看過我一眼。
　　他毫不在意，甚至，看輕我。

　　我輕輕地?fù)崞阶约何⑽⒌脑古�，高高地仰起臉，說，再見。
　　然后繹第一次側(cè)過頭來，細(xì)細(xì)地看我。
　　不足三米的距離，附加一層迷濛霧氣的異端，他劇烈的震顫，擾動我敏銳的感觸。
　　我自知狼狽不堪的模樣實(shí)在稱不上端莊或美麗，似乎也不致對他造成視覺上的傷害，將他嚇至顫抖不已的地步。

　　我還有機(jī)會，在這兒遇見你么？他的聲音，追逐著我，躲進(jìn)雨后潮濕的空氣。
　　我自顧自地點(diǎn)頭應(yīng)允，卻不知他是否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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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直直地撞入那片淌水的屋檐，然后迅速地抬頭，向樓臺上的人用力地招手。
　　呵呵，又下雨了。我正好路過這里，真巧啊……我說過你會再遇見我的。
　　恩。他微微地頷首，溫和的笑容，已不似初見時那般冰冷僵硬。
　　6、7、8、9……10。如果我的基礎(chǔ)算術(shù)還算可以，我已到這里避了整整10次的雨。
　　我一次次有意無意地奔向這距我最遠(yuǎn)的屋檐，他卻只學(xué)會回應(yīng)我微若浮塵地笑？
　　繹……
　　怎么？他茫然地低頭看我。
　　我真的能，這么問嗎？如此直白地問他，在你的心中，我算什么？
　　你不請我到你的家中坐坐么？我努力地咽下幾乎脫口的問詢。
　　不！他準(zhǔn)確地?fù)袈湮绎h至半空的期待，用了最大的力道。
　　那么，你可以下來見見我嗎？我卻還未完全清醒。
　　不！�。∷卮鸬酶訄�(jiān)決。
　　這一次，我是真的完全失去翻身的余地。
　　你……憤怒的掙扎過后，只余空寂的漠然。
　　我不是……他急急地開口。
　　你從未把我放在眼里，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你從來不管不問。既然如此，我走，我不過是片幻化出人形的空氣，即使消逝在你的面前，你亦不會在意。
　　不是這樣的！不是！來吧，到我的家中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即使遭你嫌棄，也好過就讓你這么負(fù)氣而去。

　　繹……我不知所措地避開他頹敗的目光，驚詫的心，揪結(jié)成一片。
　　眼前的他，已不再高高地挺起胸膛，威武神氣。
　　他軟軟地縮在銀灰色狹窄的輪椅中，包裹在白色棉套中的兩條渾圓的殘腿，努力地向內(nèi)收攏。
　　然后他牽動嘴角，凄然地笑。
　　你還會來看我嗎？還會傻傻地為了到我的屋檐下躲雨，讓自己濕得更加透徹嗎？
　　我愣愣地望著他缺失的下身，無語。
　　我早知是這樣的結(jié)局……你放心地走吧，不需顧及我的感受，我自信有足夠的承受能力。他抽搐的嘴角，硬生生地吐出虛假的言語。
　　驚愕的心，已痛到無法表達(dá)，卻沒有權(quán)利，將他，連同他所有的痛楚，都一并攬?jiān)趹牙铩?br>　　我不走，我要留在這里，我可以照顧你。
　　漸鼓的腹部不安分地?cái)_動著，體內(nèi)的小家伙，已懂得教訓(xùn)母親的不自量力。
　　他悲戚的苦笑凝在眉線的終端。
　　你要留下來？你愿意與我同��？你不怕……
　　是否，太快了些？我與他，不過是見過幾次面，順帶聊過幾句，我怎么竟脫口說出這樣的話？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我也知這樣太過唐突，請?jiān)试S我收回剛才的話。
　　不，不是這樣的，你愿意伴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你的丈夫……或者……你的家人……他們……
　　繹……我們初識至今，你從未詢問過關(guān)于我的事。
　　倘若我有丈夫，有家人，他們會任我就這么到處亂逛嗎？如果你是我的丈夫，你會嗎？
　　不！不會！他漲紅了臉。
　　難道你，是孤身一人嗎？那么你腹中的……他欲言又止。
　　我低頭，輕輕地按住愈顯興奮的腹部。原來，它已有這么大。
　　我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我亦沒有家人，自小便沒有……

　�、�、
　　若非遇到你，我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活得如此艱難。
　　繹……我實(shí)在不忍看著你，用雙手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身體，吃力挪動的樣子。
　　可是，挺著如此碩大的肚子，讓我如何，隨時隨地地俯身抱你？
　　我至多，也只能幫你推推輪椅。
　　我甚至，還要勞煩你，愈來愈頻繁地為我腹中的一絲風(fēng)吹草動憂心不已。

　　繹……對不起……待我的孩子脫離我的身體而獨(dú)立，我一定，加倍地補(bǔ)償你。
　　補(bǔ)償？你為我做的，已夠多，又談何補(bǔ)償？反倒是我，加重了你的負(fù)累……我沒有你想象的堅(jiān)強(qiáng)，我一個人所能做的，也只有勉強(qiáng)使自己不致死去。我真的沒用，你已到了這個時候，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勞累，無法助你。
　　繹……我……我想說我喜歡你，卻因驟起的劇痛，倒抽了一口冷氣，再說不下去。
　　你怎么了？是孩子……要出生了嗎？是不是很痛？別急，別急，我現(xiàn)在就為了你去找大夫……
　　過急的人，恐怕是你……夜已深，哪兒還有大夫可尋？況且，你一個人，出了這個門，還能行多遠(yuǎn)？
　　痛……我已無力多想，透明的珠串，在這深寒的冬日順額滑下。
　　撐住啊……你千萬要撐住……
　　我無力地?fù)u頭，閉眼，也只有洶涌的淚。
　　一切都是命運(yùn)，一切都不問我是否甘愿地被安放在我的身上，我軟弱地接受，卻未曾想過，這一刻的痛苦，卻是撕心掏肺般的慘烈……
　　但是……我不想死……
　　繹的雙唇，已被咬出血滴，他的拳，重重地?fù)粼趬ι稀?br>　　他在恨自己……
　　然后他突然將自己從輪椅上推落地面，再用雙手交替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外挪去。
　　等我……一定要等我回來……
　　不要！不要去！雖未落雪，嚴(yán)冬的天寒地凍，豈是你單薄的身體能夠承受？門內(nèi)門外的世界，何其不同，你的雙手，怎經(jīng)得起亂石沙礫的擦磨？你會凍壞的，你會受傷的，不要去……
　　我瞪大眼睛，卻喊不出聲音……

　　繹……我在等你回來……
　　當(dāng)虛掩的門被推開，進(jìn)來的，卻不是我所等待的你……
　　太祠……還有……身著便服的中年男子……
　　是夢嗎？是夢吧？……

　　梵兒，你醒了？太祠守在我的床前，握住我的手，低低地問。
　　呃……孩子……我的腦中只余這簡單的兩字。
　　是個男孩，他現(xiàn)在很好，你無須擔(dān)心。我們找到你時你已昏迷，我惟恐你有生命危險(xiǎn)，于是自作主張地請大夫?yàn)槟汩_刀將孩子抱出，以保母子平安，我很抱歉。
　　可以讓我看一看他嗎？我小心翼翼地詢問。
　　當(dāng)然。太祠微微地頓了一頓，繼而微笑了。
　　小家伙……我由太祠手中接過被裹在紅色襁褓中安靜睡著的嬰兒。
　　為何，我看著他恬靜的小臉，卻只有深深的怨恨與恐懼，仿佛他一旦與我的身體分離，就不再是與我身心相連的骨肉，而是注定與我相抗的仇敵……
　　那一場垂死的掙扎重又上演，鮮紅色淋漓的血液漫過我的記憶，自那一群魔鬼出現(xiàn)，并留下這個不知出處的小惡靈，噩運(yùn)，就從未停息過追逐我的腳步，我苦熬過的十余月，因他的刁蠻而折磨加倍，他卻從不憐惜他的母親，直至降生的那刻，亦偏要為我留下一條永遠(yuǎn)消逝不去的疤痕，見證他的殘忍，我的無能。
　　梵兒小心……太祠伸手接住我從臂間失神滑脫的孩子，一臉驚險(xiǎn)。
　　對不起……我深深地吸氣。這一切，都不要讓太祠知道才好。
　　繹……他也回來了嗎？他在哪兒？
　　繹？……是誰？外面那個沒有雙腿的怪物嗎？他就是孩子的父親？太祠的語氣驟然降溫。
　　如果我承認(rèn)，他是否會就此死心？
　　于是我重重地點(diǎn)頭。
　　是嗎？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告訴我，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說過，我要我們在一起。
　　即使我已產(chǎn)下別人的孩子？
　　你在欺騙我！你離開的時候，就已懷有身孕。若不是我四處打聽，你恐怕早已一尸兩命！你說過你是遭過玷污的，他，怎么可能？
　　我的確在欺騙你，從頭至尾。我不曾被□□過，我與繹，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令你愛上我，不過是貪圖你的權(quán)位，好換得給自己心愛的人幸福的權(quán)利。哪知，我根本無法達(dá)到我的目的。但，至少，你的父母給了我大量的金銀，足夠我們一輩子揮霍。
　　梵兒……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不……興許，你仍在欺騙我呢？聽我的話，把你的孩子托付給別人家撫養(yǎng)，只要你跟我走，過去的一切，我都不計(jì)較。
　　你走吧，我已不需要你……我狠心地驅(qū)逐他。
　　……他黯然起身，蒼白的臉，如同這一季雪無漫天的顏色。
　　等等……你可以，讓我的丈夫進(jìn)來嗎？
　　丈夫？他喃喃地重復(fù)。

　　見到繹的那一秒，我?guī)缀趼錅I。
　　他的眼，已深深地凹陷下去，瘦削的臉上，尋不見一絲血色。
　　繹向我淡淡一笑，梵，恭喜母子平安。
　　他伸出手，想撫摸我的臉，然后又突然警醒般地把手縮回去，藏在身后，不讓我看見。
　　你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受傷了？傷得很嚴(yán)重嗎？讓我看看……
　　沒有什么！他拼命地?fù)u頭。
　　我一定要看！我緊張地起身，忘卻腹上新添的傷口。
　　別！情急之下，繹慌忙地再次伸出雙手，緊緊地按住我。
　　白色的紗布，胡亂地纏滿了他手肘以下的部位。
　　誰幫你包的？技術(shù)怎會這樣差勁？還不如我來……
　　不……他拒絕。
　　我卻已扯開那兩卷可笑的破布。
　　怎么會這樣？你究竟去了哪里？我撫著他幾乎被磨爛的手掌與遍布血痕同淤青的前臂，眼前昏黑一片。
　　我找遍了大半個鎮(zhèn)，才遇見滿世界尋你的王子殿下……
　　實(shí)在撐不下去了，所以用手臂代替手掌？天啊！我早說過不讓你去的！現(xiàn)在你把自己傷成這樣，怎么辦？……你的腿呢？有沒有怎樣？
　　只是稍微擦傷，沒事的……這一次，他不敢隱瞞。
　　稍微？什么叫作稍微？像這樣嗎？還是這樣？我指向他慘不忍睹的雙臂。
　　繹默然。
　　繹……不要拒絕……我第一次，握住他柔軟的殘腿。
　　梵……別看……它們……很丑……他護(hù)著裹住被我握住的右腿的厚厚的棉套上端，不讓我將它褪下。
　　我木然抽回手，低下頭，為自己的沖動不知所措。
　　對不起……我只是……怕你因此而討厭我……繹急急地解釋。
　　然后他拉過我的手，重新放上他輕顫的雙腿。
　　粗糙而狹長的疤痕，劃破我毫無防備的指尖，我無意識地閉上眼，心中的抽搐，蓋過他緊張的顫動。
　　繹，還疼么？我聽見自己模糊的顫音。
　　梵，你害怕了？為什么不敢睜開眼睛？為什么不敢看它們一眼？我已說過它們很丑……你討厭它們嗎？一定是的，連我自己都討厭它們，你怎可能喜歡呢……我不該留下它們的，它們不過是種累贅……除了能讓我坐得更穩(wěn)一些，還能有什么用呢？梵……知道嗎？到了冬季嚴(yán)寒的時候，它們還常常因?yàn)檠毫魍ú粫扯浲矗瑳]日沒夜地，我簡直恨透它們……呃……我怎么跟你說這些……抱歉……
　　不……繹……不是害怕……只是心疼……你怎么從來沒有沒有對我說過這些呢？為何還要抱歉？難道我不應(yīng)該知道么？繹……現(xiàn)在不正是冬季嗎？你的腿……我睜眼，卻見成片成片紅腫的擦傷，覆滿他的雙腿。
　　梵……你不會知道，我有多么痛恨自己……每爬上一個門檻，對我來說，都是如此艱難，稍高的，就更是……如果不是王子殿下，你定會因?yàn)槲业牡⒄`……我沒有辦法保護(hù)你，反令你憂慮令你心痛，到了最危急的關(guān)頭，我卻救不了你……我不知王子殿下與你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但，我知道，他愛你……如果我的雙腿還在，至少我還可以代你奔走，為你效力，事實(shí)卻是……它們已不在了，自我墜落懸崖的那一日便不在了……你告訴我，連身體也殘缺的我，如何與他相爭？若是不想葬送幸福，你還是隨他……
　　繹，我對他說，你是孩子的父親，我的丈夫，你卻要我，隨他去？
　　孩子的父親？你的丈夫？他重復(fù)著我的話語。
　　繹，我愛他，卻無法與他一起。我被玷污過的身體，配不起他高貴的身份，所以我不告而別，他卻重又找到我，要我隨他回去。相信么？即使再沒有人阻撓我與他的感情，我亦舍不下你。我從未對你表達(dá)過什么，今日，我卻要說，我愛你，我要與你一起。只要你不嫌棄我不趕我走，我就不離開你。
　　他將身體傾向我，輕吻我長長的睫毛，然后殷紅的液體，沿著他的嘴角緩緩地淌下……

　　㈥、
　　繹病倒了。一睡，就是幾日幾夜。
　　褪去他染血的外衣，我才發(fā)現(xiàn)，淤腫的血塊，布滿了他的身體。
　　我去得太急，不小心從階梯上跌下……沒關(guān)系的，一點(diǎn)兒也不疼。他輕描淡寫地解釋著。
　　你不要再騙我！怎么可能不疼？怎么可能沒有關(guān)系？你以為這么說，我就不會痛心，不會自責(zé)了嗎？笨蛋！……
　　都是為了我，他才將自己折磨成這副模樣……
　　對不起，都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千萬不要責(zé)怪自己，要怪，也只能怪我是個沒有用的廢物，看我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自己都厭透自己……

　　孩子，你是誰？你的父親是誰？我，又是誰？我垂眼詢問懷中睜著無辜的大眼與我對視的幼嬰，卻明知他不會給我任何的回應(yīng)。
　　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個野種！你是魔鬼！你是我最大的恥辱！我不愿與你一起！我朝他大聲地吼著。因?yàn)槟�，一切都變了！為什么你還不滿足于顛覆我的命運(yùn)？我所愛的人，你都要一一奪去才甘心嗎？我不會讓你這么做！不會的！
　　梵，你做什么？他不過是個孩子。拖累你的人是我，你不要把怨氣都轉(zhuǎn)移到他的身上。床榻上的繹在孩子石破天驚的啼哭聲中驚醒。
　　繹……我不要他……我討厭他……我們把他送給別人，好不好……
　　可他是你的骨肉……他身上有你一半的血統(tǒng)，你真的忍心……
　　我害怕他，我無法再與他繼續(xù)生活……我只是把他暫托給別人，待你的病痊愈，我們再決定，好不好……
　　孩子是你的，與我無關(guān)，一切，都由你決定……繹無力地嘆息。

　　大嫂，拜托你了……我將手中的嬰孩托到鄰鎮(zhèn)大嫂的面前，片刻的留戀，也不及我對他深邃的埋怨。
　　給他取個名字……不要告訴他，有我這樣的母親……
　　我沒有給他取名字，我不愿讓他與我有一絲一毫血親之外的關(guān)系……
　　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知道我的存在……
　　轉(zhuǎn)手那一瞬，我恍惚看見繹的臉，由那張細(xì)致而純粹的小臉上模糊地呈現(xiàn)……

　　直到負(fù)擔(dān)不起奇巨的費(fèi)用，我才開始悔恨當(dāng)初自以為有節(jié)有氣地不接受任何的補(bǔ)償，甩手瀟灑地離去。
　　如今我已小木也已狠心賣出手去，還有什么可以用來交換？
　　身體么？
　　我不愿，不愿重溫生命中曾經(jīng)的那段鮮血淋漓，卻更不忍看著繹的呼吸，一日日地微弱下去。
　　原諒我……

　　我咬著唇，踏進(jìn)那一片亂紅交雜的地域，相扣的十指一旦放開，就不準(zhǔn)備再從中抽身。
　　魅惑的青絲紅綢，妖嬈的胭粉花香，不是為我而生，我卻不得不為了適應(yīng)這陌生的領(lǐng)地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劇烈地咳著，咳到目眩，咳到無法呼吸。
　　然后我終于學(xué)會了將狂嘔的沖動不動聲色地咽回肚里。

　　她們將我領(lǐng)進(jìn)徊廊深處的香閨中，不問我的來意。
　　她們連哄帶騙地逼我褪去單薄的裙裝，摸摸看看遍我的整具身體。
　　她們將備好的墨硯推到我的面前，要我簽定約契。
　　她們?yōu)槲遗媳∪缦s譯的絲質(zhì)長袍，將我披散的頭發(fā)挽成一個個美麗的發(fā)髻，教我變成一個偷心勾魂的魔女。

　　我不要當(dāng)什么魔女。我只要讓繹，永遠(yuǎn)地活下去。
　　我用獲得的第一筆錢，為繹買了上等的藥材，愣愣地坐在柴房里，為他燉藥至深夜。
　　我何嘗，不感到違心的恐懼……

　　你今晚很美。繹乖乖地咽下我喂進(jìn)他口中的湯藥，迷戀地望著我。
　　呃……喝完藥再說……我已然心虛。
　　你今天去了哪里？你怎買得起如此昂貴的藥材？
　　我緘默良久，零亂的思緒間，搜尋不到一句恰當(dāng)?shù)拇鹫Z。
　　不要為我做任何傻事，梵。你才剛產(chǎn)下嬰兒，本該好好調(diào)養(yǎng)的……我很好，真的很好，就算不吃藥也……
　　你騙我！明明已病得一塌糊涂，還對我說你很好，沒有關(guān)系……你不怕死去，難道也不怕我為你裂心斷腸，悲痛致死嗎？你給我聽著，從今往后，你只需好好關(guān)心自己的身體，其余的一律交給我來做，該怎么辦，我自有分寸。
　　我……他長嘆一聲，欲語還休。

　　待繹與周圍的世界漸入夢境，我潛出庭院，奔向那片深不見底的紛亂地獄。
　　著艷服，上晚妝，挽發(fā)髻，堂中唱。
　　那些粗俗鄙薄的男人，肆意地糟蹋著我的每一寸肌體，如同饑渴的狼，寬大的紅舌，為我而垂涎。
　　我強(qiáng)忍著入骨的羞恥與憤恨，含淚盡力地配合。
　　因?yàn)楹眯牡慕憬銈兏嬖V我，只有這樣，才能賺到大把大把的銀兩與大疊大疊的銀票，繹的生命，才能勉強(qiáng)地維持下去……
　　哪怕負(fù)著極度虛弱的身體，我也愿，耗盡最后一絲氣力，換取繹，多一點(diǎn)的活氣。

　　梵。你回來了。繹在黑暗中以一種我并不熟悉的語調(diào)輕聲喚我。
　　繹……你沒有睡么？你已醒了多久？怎么不多休息？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不要怕，我立刻就來！
　　我匆匆地推門進(jìn)去，卻見他以未愈的手掌支住身體，斜倚在枕上，憔悴的臉上，一半驚愕，一般悲愴。
　　繹……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快躺下，別亂動，你會傷了自己……我熟練地?cái)堊∷难�，欲扶他躺平�?br>　　他卻冷冷地別過臉。別碰我。
　　我下意識地縮回手，身旁的銅鏡，映出我的朱唇粉黛，輕衣薄裙，以及，我凌亂的長發(fā)，不知所措的尷尬。
　　我等了你整整一夜，才算明白，你為何每日總帶著不同的氣味回家。怎不干脆棄我而去，無牽無掛地過你□□放浪的生活？將我當(dāng)寵物養(yǎng)著，好供你百無聊賴之時尋歡作樂嗎？你走，再也不要回來，我的死活，與你何干？繹將背朝向我，有心無力地亂吼一氣。
　　我直直地望著他僵冷的脊背，辛酸與委屈，一齊上涌，堵塞住我疲憊的血管。心力交瘁中，我順手撐住桌臺，大口的喘氣。
　　□□放浪？這四個字，你竟用在我的身上？……我為了你，甘愿出賣自己的□□，你卻將我當(dāng)成放蕩的女人，要趕我出去？……
　　你……他的身體，微微一震，然后，他緩緩回身。我不稀罕你用骯臟的交易換來的藥劑，我情愿清清白白地死去，也不愿被這賤物污了身體！

　　腥紅的液體如泉般涌出，我急急地抱起吐血不止的他，撞開鎮(zhèn)中名醫(yī)的院門，強(qiáng)將他從夢中催起。
　　我早說過他的病已無藥可醫(yī)，你為何還要如此固執(zhí)地不肯放棄？即便我今日救活他，難保他明日，不會在睡夢中死去……年歲已大的德老嘆息不止。
　　我不相信！求您！求您老一定助我為他醫(yī)治。只要能令他不死，無論何事，我都愿答應(yīng)您。我半跪在他的面前，無助的淚如梨花般片片凋落。
　　行醫(yī)之人，本來治病救人，怎會圖你報(bào)答？只是，這唯一的方法，實(shí)在難于登天……
　　德老將沉沉睡去的繹置于屋內(nèi)，搖著頭，一臉惋惜。
　　你說！只要有方法，即使是死，我亦沒有任何畏懼！
　　據(jù)說我們的王，是行醫(yī)用藥的好手，宮廷內(nèi)苑的靈丹妙藥，遠(yuǎn)不可計(jì)數(shù)，其中最為他看中的，是一顆傳說能起死回生的緊丹，世上絕無僅有，若能將它取回，別說是小小劣疾，哪怕是魂飛魄散，只要肉身尚存，定能即刻康復(fù)。
　　不必我再多說，你也應(yīng)知道，如此神秒的稀世之寶，不是你不畏死，就能夠得到，從古到今，它已流傳千年，有多少勇者為它慘死在重刑之下，卻連它的面都未曾相見……
　　德老……我止住他沒完沒了的話語。既然不行此法他必死無疑，我又有何顧慮？只望您為我好好地照看他，即使他先一步離去，若非聽到我命喪皇城的消息，請一定護(hù)好他的□□，興許，我會是這唯一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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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貴重的東西，未必置于最危險(xiǎn)的地方，惟恐泄露秘密，王未必大興土木，重兵把守，卻一定絕難尋覓。你既可為愛不顧一切，我亦不怕冒死相告。王唯一的兒子，王子殿下太祠，當(dāng)是為數(shù)極少的知情人之一，王子尚且年輕氣盛，若想有機(jī)會成功，惟有從他入手。
　　我立在鱗瓦閃耀的殿堂前，在心中扎根駐長的這一句，愈加清晰。

　　太祠如我所料地為我敞開了他的宮門，刻意掩飾的興奮，也只不過為了讓自己不失面子而已。
　　一切都同我離去是相仿。太祠背對著我，努力地想裝出冰冷的疏遠(yuǎn)，卻藏不住層涌的柔意。
　　你怎么……回來干什么？
　　我在他不倫不類的探詢下，忍不住輕笑出聲，預(yù)先含于口中的鮮血不及挽回地滲出。我倉皇地抬手想將它抹去，卻已被回身的太祠看見。
　　梵兒……怎么了……他手忙腳亂地?fù)溥^來扶我。
　　唔……我捂住嘴，卻有更多的血從我的指縫間向外流散。
　　我不記得，為配合我的謊言而備的鮮血，有這么多，這么多……
　　快傳御醫(yī)！太祠小心地將我抱起，我無力地垂下手，聽見靈魂哭泣的聲音。

　　梵，梵，梵……繹在喚我。不要離開，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繹……等我，我很快回來……

　　梵，梵，梵，陌生的聲音愈來愈急促地喊著我的名字。
　　是他在喊我嗎？立在我身邊的，金發(fā)碧眼的男子，一襲血跡斑斑的白衫，觸目驚心。
　　快將它吞下，快，我?guī)愠鋈ィF(xiàn)在立即走！
　　我接過被遞到我面前的金色碩大的丹丸，塞進(jìn)口中，卻又趁他轉(zhuǎn)身的瞬間，重新吐出。
　　你是誰？你要帶我去哪里？喂！
　　他并不予以任何回答，只是一把抱起我，將我放在殿外的馬車上，躍上馬背，急急地向外飛趕。
　　你聽我說，我送你出城，然后你一個人盡快離開，走得越遠(yuǎn)越好，千萬不要回頭，無論這里發(fā)生了什么。王子殿下為你私自取出了王珍藏的金丹，卻已不及逃出，他命我務(wù)必將它送到你的手中，親眼看著你服下，然后護(hù)送你離開皇城。還有……他要我代他對你說一句……我……愛……你……
　　太祠……金丹……我……此刻被我緊握手中的，就是……德老口中唯一可以拯救繹的……原以為……眼前的男子，是奉了王令，來取我性命的……沒想到……
　　一切來得太快，仿佛冥冥中劃歸好的命中注定，只等，我的到來。
　　這真的是……王子……他會死嗎？王會不會將他處死？你為什么不帶著他一塊出來？你……
　　倘若我可以，我何以棄他于不顧？王子殿下待我如親弟，我怎可能無恥到丟下他一人獨(dú)自逃命？只是當(dāng)時若再遲疑，恐怕我們?nèi)硕紝⒚^。
　　我們?nèi)耍堪ㄎ覇�？我已病入膏亡，非此藥不能�?fù)生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并未服下金丹，卻仍舊安然地活著。
　　此處已是城關(guān)，我只能送你至此，你自己多加小心。
　　你要回去？你不怕……王怪罪嗎？
　　我誓與王子殿下同生死。
　　怎會這樣？為了我這一條賤命，犧牲未來的王，還有你，他忠誠的臣弟……
　　愛不分輕重貴賤。他對我淡淡一笑。帶上這把匕首，學(xué)著保護(hù)自己。我們就此別過，保重，望你千萬對得起王子殿下的一片苦心。
　　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我揮手別去。

　　是夢么？我攥緊藏有金丹的袖口，光滑圓潤的表皮，輕抵我的手心，感覺，如此真實(shí)。
　　我強(qiáng)行按捺住自己滿心的愧疚，疾走至城門，卻見持刀佩劍的兵士，攔下出城的每一個人，細(xì)細(xì)地搜查。
　　不……繹……我一定要帶它出去……會有辦法的……一定會的……請等我……

　　我是如何用匕首將自己的腹部劃開，剜出自己新鮮的血肉，再將金丹藏入其中，以發(fā)髻上抽出的銀簪代針，以衣角扯下的綢絲為線，強(qiáng)忍劇痛將自己的傷口縫合起來的，已無記憶可尋。
　　一路上流失的熱血與冷汗，也在我連滾帶爬地撞入德老家中的那一瞬，成為無關(guān)緊要的過去。
　　左腹……金丹……救繹……
　　我所用的，已是向死神借來的生命。
　　下一秒，我陷入血紅色的夢境中，煉獄的烈火，由我的腳下熊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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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郁的血紅終于散盡，炫目的白光籠住我的周身，睜眼，繹就躺在我的身邊，明亮的雙眸，甜膩哀憐。
　　繹……我終于又見到你……如果這是夢，我再也不愿醒來，只要與你在一起，無論何時何地……
　　好，我們就不醒來。繹輕撫著我悲喜交雜的臉，彎起的嘴角，填滿寵溺。

　　梵，該醒來了。若你再不醒轉(zhuǎn)，守了你十日十夜的人，恐怕要為你絕望心碎了。
　　低沉的嗓音，宛若天外飛來的神諭，字字清晰，卻不如懷中抱著的繹，溫暖實(shí)際。
　　不，我不要醒來。繹輕視我，討厭我，我情愿留在夢中，與他永遠(yuǎn)相守。我縮了縮雙臂，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
　　梵，你仔細(xì)看看，你懷中抱的是誰？
　　我迷惑地低頭，卻見一張深青色紅眼長牙的臉，咧著嘴，對我邪邪地笑著。
　　死神！走開！走開！走開！我驚恐地閉上雙眼，胡亂地向這個面目猙獰的怪物揮舞著拳頭。

　　走開走開走開！直至溫柔的雙手，將我攬?jiān)谛厍�，我還對著空氣，拼命地哭喊掙扎。
　　梵……我知道你怨我。你為我忍辱出賣自己的□□，我不曾顧及過你的感受，只知對你亂發(fā)脾氣，你卻還舍命替我求藥，為我受盡折磨，我該如何表達(dá)，才能求得你的寬恕？我對你的負(fù)罪，從頭至尾，始終沒有停止過。若再令你為我連性命也失去，讓我死千萬次，又何足償?shù)们鍖δ愕奶澢罚?br>　　繹……我悄悄地拉過他撫著我左頰的手，用力地吮吸。
　　梵！他驚喜地喊出我的名字，將我擁得更緊。我差一點(diǎn)，就失去你……

　　痛！我咝咝地抽著冷氣。
　　繹停下正為我敷藥的手，深邃的眼，滿是沉重的歉意。
　　對不起，梵，原諒我，無法為你承擔(dān)。
　　傻瓜，誰讓你說對不起？你受的苦，還不夠嗎？
　　比起你，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是一個罪人，梵，這兩條傷疤，都是我一手造成。
　　你說的，是它們嗎？我指著自己裸露的腹上仿佛憑空延展出的兩條長疤。
　　這一條，不美，它是我的恥辱，是我深重的悲哀。
　　這一條，更加丑陋，卻是我的光榮，我愛你的證明。
　　我握住繹覆著厚繭的指尖，順著我痛過的痕跡，緩緩滑過。

　　梵，把孩子領(lǐng)回來吧，無論他的父親是誰，生命無罪，他無罪。
　　不！忘了他！我們忘了他！我也曾努力地嘗試著愛他，當(dāng)他還未從我的體內(nèi)脫離的時候，可是當(dāng)他與我各成毫不相干的兩個整體，我再也無法面對他接受他，他不是我的孩子，他不過是一個荒誕的錯誤！
　　好好，我們不要他，不要了……他輕拍我的背，平息著我無端的怒氣。

　　㈨、
　　梵，把孩子接回來，就一天。不然，半天也可以，好嗎？繹拉著我的手，苦苦地哀求。
　　你答應(yīng)過我忘了他。我始終不解，為何繹總比我這個孩子的母親，對他更加念念不忘。
　　我也算隔著你的肚皮，與他相處了半年之久，卻不曾好好地見他一面，叫我如何不遺憾？
　　我還以為，你真的將他，當(dāng)作你的兒子。我刮刮繹的鼻子，笑他。
　　他亦朝我綻開笑容，淡淡的憂傷，卻已先一步占據(jù)了他的臉龐。
　　繹……怎么了？是不是我說錯了什么，令你不開心了？好，我答應(yīng)你，明天就帶著你去看那個小壞蛋，不過，只是帶你去看哦！我才不想要見到他！
　　嗯。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天下怎會有你這樣絕情的母親？唉……

　　空空。我聽見她們這么叫他。
　　她們在指責(zé)我，丟下初生的嬰兒就再也不過問嗎？她們在提醒我，這可憐的孩子除了棄他于不顧的生母，什么也沒有嗎？
　　她們怎么會了解我的苦痛？連繹，也是這般。
　　空空乖，爸爸媽媽來看你了……
　　他不是……我慌忙解釋。
　　繹卻捂住我的嘴。沒有關(guān)系。

　　看一眼，就看一眼……我坐在門外的石階上，獨(dú)自掙扎。
　　終于悄悄地將閉合的門，推出一條細(xì)縫，透過它，向內(nèi)窺視。
　　空空，你的名字，叫空空嗎？知不知道我是誰呢？我是你的……繹用左手抱住孩子，右手抓住輪椅的扶手，微微顯出些吃力。
　　然后我看見他手中的銀針閃過亮白色的光澤，兩滴血，在我不及阻攔的瞬間，落入他身前盛裝著清水的杯中。一滴是繹的，一滴，是空空的。
　　你在干什么？我從繹的手中奪過啼哭不止的空空，將他滲血的小指含在口中。
　　繹，你說話啊，為什么要傷害他？我看著繹的眼，幾乎噴火。
　　他卻只是伸手取過杯子，用兩指捏在手中，傻傻地笑。
　　果真是這樣……他的雙唇，顫動不已。
　　我低頭看向杯中，兩滴血，赫然已溶在一起。
　　怎么會……你是誰？明知道再無第二種可能，我依然固執(zhí)地問。
　　你已親眼看見了，我就是孩子的父親。繹平緩的語調(diào)，仿佛一條細(xì)長的線，沒有抑揚(yáng)，沒有凹凸。
　　那么……我又是誰？我指著自己，茫然地問他。
　　梵，別這樣！醒醒吧！是我欺騙了你，是我毀了你，卻還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打我，罵我，或是殺了我，我絕無怨言，但是，請你接受現(xiàn)實(shí)，不要自欺欺人。
　　他不是繹，他是流氓，就是他，令我的靈魂污濁不堪，我該恨他入骨，該仇視他遠(yuǎn)離他，為什么我竟還為了他，再次將自己的魂魄浸入邪惡的污水中，越洗，越黑。
　　我終于知道你的父親是誰了……哈……我早就知道不該留你，你的存在，根本就是個錯誤。我對著空空，獨(dú)自言語。
　　看，他長得多像你。原來我曾經(jīng)在他的眉眼間搜尋到的你的輪廓，不是意外，偶然，更不是錯覺。我轉(zhuǎn)向繹。
　　梵，你怎么了？繹環(huán)抱住我的腰身。
　　我沒有拒絕。
　　梵……
　　都是假的。我冷笑連連。
　　梵，相信我，自從對你犯下大錯，我從未真正釋懷過。我每日苦苦等待的人，就是你。我不曾奢求過你的原諒，只想親口對你懺悔。從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刻起，我就已認(rèn)出你。你不會了解我有多么感激，又是怎樣加倍地煎熬。老天憐我，令我在找尋你的途中失去雙腿寸步難行，卻將你重又帶回我的身邊。我對你的愛，始終不假。每次每次，我都想盡快了解我的心愿，卻怕只要我說出口，就再也見不到你。我原先只想多與你相處幾日，絕沒有妄想過得到你，然而，你卻把我連做夢都不敢想象的驚喜，親手奉給了我。你有這般善良，不但不嫌棄我丑陋的身體，反與我更加親密，叫我怎狠得下心，親手毀去我得之不易的幸福？事實(shí)上，我亦是到了今日，才知空空，怎如我所猜想，是我的親生兒子……梵……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不要聽……明明已被繹感動得不知所以，卻還是狠心地逼迫自己。你滾！滾出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騙子！
　　好……我滾……繹深深地看我一眼，然后用力地推動兩側(cè)的輪子，離我而去。
　　繹……等……當(dāng)我想起他以輪椅代步的諸多不便，他已被低低的石檻拌住，撲倒在地。
　　沒事的，這么多年，我一個人，不都好好地活下來了嗎？謝謝你對我的照顧，我自己來，可以的。繹自嘲地笑過，再有意無意地，擋回我對他出手相助的沖動。
　　我就這樣被繹置于兩難的境地，要我眼看著他跌倒卻無動于衷，絕無可能，但他婉拒的話語，又是令余怒未消的我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面子。

　　于是我猶猶豫豫地站在他的身邊，看他拖著兩條短到幾乎看不見的殘腿，挪到翻倒的輪椅前，氣喘吁吁地將它扶正然后雙手撐住椅身，努力地往上爬。
　　然而，他圓而軟弱的腿，根本夠不著過高的座位。
　　他頹然地停下，然后將雙手彎曲，又迅速地直起。他想憑借雙臂的力量，躍上去。
　　這一次，他依然是個失敗者。
　　我靜靜地看著他愈來愈虛弱無力的身體，無數(shù)次地凌空又墜下，心口最易受傷的地方，被他的倔強(qiáng)劃出的條條道道，一齊滴血，一齊瘋狂。
　　繹終于徹底地放棄，對準(zhǔn)堅(jiān)硬的金屬扶手，煩躁地錘下一拳又一拳，繼而，伏在柔軟的坐墊上，止不住悲戚的嘆息與盡力抑止的低泣。
　　繹……叫我怎么放心，丟下你……我將孩子抱回?fù)u籃，遲疑著將雙手放上繹的肩。
　　不，梵，今日，上天讓我用在你面前的狼狽償還曾經(jīng)對你的無禮。你都看到了，我有多么無用，多么可悲，多么可笑，你全都看到了。我承認(rèn)，少了你的扶持，我的生命會艱難百倍，但是那又如何？你再也不會愿意被一個傷害欺騙過你無數(shù)次的人拖累下去……繹抬起深埋的頭，一雙痛極的眼，血絲縱橫。
　　繹……我怎么舍得離開你？我們要在一起，永遠(yuǎn)永遠(yuǎn)，我要留在你的身邊照顧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半跪在他的身后，抱緊他冰冷的身體。
　　梵，這是真的嗎？繹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的眼睛，惟恐其中有一絲令他失望的欺騙。你不離開我？我可以與你在一起？
　　是的，我們，還有我們的空空，讓我們，在一起。我將繹輕輕抱起，卻又不舍，將他交還給無血無肉的輪椅。
　　繹……我想要，一直抱著你……

　　㈩、
　　繹……又一次，我成了這江南小鎮(zhèn)的一名過客。
　　你荒蕪的墳前，尋不見我為你撒下的花瓣。又一年的寂寞，我們各自度過。

　　繹……你還記得嗎？我離開的那一日，你一次又一次地叫住我，然后強(qiáng)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故作瀟灑地?fù)]手。走吧，快去快回。
　　仿佛，我只是去赴一場簡單的晚宴，至多，遠(yuǎn)途的旅行。
　　可是，不是這樣的啊……
　　我去的是大牢，是刑場，是刀劍無眼的血腥之地，是只有萬分之一的機(jī)會平安生還的地獄甬道。
　　我不怕死，只怕離開你，只怕年幼的孩子，你一個人，負(fù)擔(dān)不起……
　　原諒我……我沒有選擇……
　　我只求在這亦幻亦真的今生，不惜一切代價地償清他為我含冤受屈的恩德。
　　即使毀滅，即使消亡，還有一身清白，獨(dú)獨(dú)與你相識相守的來生。
　　倘若，來生的我，還是這副模樣，你可愿，再讓我拖累你一輩子？你傻傻地問我。
　　何止來生？我與你，將走到世界覆滅的那一天，等待萬物重新繁衍輪回，再與你，相遇在命中注定的時間空間。
　　繹……我再也回不來了，怎么？沒有了我，你怎么？我抽回已踏出門檻的腳步，撲到你的懷中。
　　你卻只是摸摸我的頭。誰說你回不來了？乖，別傻了。
　　我仰起臉，迷失在你的云淡風(fēng)清。為何你的眼中，沒有恐懼，沒有驚惶，只有一片空蕩蕩的坦然？難道，你已不愛我，已不再留戀我嗎？
　　我背過身，眼角，潮濕一片。
　　梵，我只等你十天。我聽見你輕柔的聲音。若你十日未歸，我就當(dāng)作你已……我和空空，會很快去陪你……
　　繹……我伏在你的腿上，泣不成聲……
　　梵，去吧，與其留下來世的糾纏，不如用這一次的勇敢，賭一生的遺憾。只要你記得，我們，永遠(yuǎn)與你一起，無論陰陽兩隔，無論生死相距。

　　繹……我從未想過能再次見到你。
　　卻是奄奄一息，望著我淚流滿面的你……
　　千錯萬錯，錯在我因畏懼那一場駭人的暴風(fēng)雨，耽誤了時日，錯過了與你相守在今生的機(jī)遇。
　　我只是遲到了一夜，卻因此徹底輸?shù)袅宋野肷男腋！?br>　　既已錯過，又何必讓我再見你？見你掙扎在死亡的旋渦中央，你想握我的手，卻怎么也合不攏手掌，你的臉扭曲在痛苦中全變了模樣。我緊緊地抱住你，恨不能將你體內(nèi)的毒汁，都吸入我的身體。
　　梵，答應(yīng)我，帶著空空，活下去，別找我……我會守在你們的身邊，一直等到你幸福終老的那一天，我們一起開始，下輩子的幸�！�
　　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咽下最后一口氣，來不及拒絕，你的無理。
　　明明說好，要生死相隨，你又為何，在這最后一秒對我反悔？
　　繹……繹……繹……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我俯在你的耳旁，喊到無聲。
　　你卻不看我一眼，不回報(bào)我，任何訊息。
　　繹……我恨你！我用干澀的唇，瘋狂地吻你，吻遍你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吻過那些縱橫的傷疤，如同吻過我們相愛的記憶，從頭至尾，也只有滿滿的煎熬，與短暫的幸福。
　　繹……我撫摸著你柔軟依舊的雙腿。纖長的指尖，順著那兩道暗紅色的疤痕，一路滑下。
　　不會再疼了……不會再自卑，不會再無奈了……繹……

　　我將你埋葬在，人跡罕至的那片土地。干凈的墓碑上，沒有你的名字。
　　因?yàn)椋@世上只有我一人，可以永遠(yuǎn)記得你的名字。
　　我為你撒下滿地鮮紅的花瓣，如同我滴血的心，已成寒風(fēng)中蹁躚起舞的碎片。

　　你不會知道，在你逝去的那夜，空空忽然發(fā)起高燒，未到天明，便在我的懷中停止了呼吸。
　　繹……那是否另一個你？一夜之間，你們，都離我而去……
　　我將他小小的身體，燃成一捧灰色的細(xì)末，再撒成一地零落的浮塵。
　　莫怪我自私，我只是害怕，他成為另一個未知的錯誤。
　　我承認(rèn)，我從未對他盡過一個母親該盡的責(zé)任，自我對他的第一縷恐懼誕生，我便再也無法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他，哪怕他是我與你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繹……對不起……

　　他們在荒地的深處找到了熟睡的我。
　　你回來了？他們一臉的驚奇。
　　我不是歸來，只是路過……
　　沒有你的江南，沒有我的家，我不過，是個過客……

　　繹……今日，我又路過你的身邊，達(dá)達(dá)的馬蹄，急促響亮。
　　明知，等待我的，只是一座孤墳。
　　明知，不會再有你，陰錯陽差地在我到達(dá)的前一秒，服下穿腸毒藥，為我殉葬。

　　太祠，昔日的死囚，終又擁有本就屬于他的天下，他是王，遠(yuǎn)在堂皇的宮殿中，不停地問我，想要些什么。
　　他說，梵兒，只要你說，我什么都可以滿足你。
　　我總是淺笑著對他搖頭。我什么都不需要。
　　如果我想要回我的繹呢？你也一樣，可以滿足我嗎？這一句，我只對你說。
　　繹……你不問問我，在我離開之后，發(fā)生過什么嗎？
　　我與王打賭，若我可以承受一百大杖而不吭一聲，過去的事，就權(quán)當(dāng)沒有發(fā)生。
　　我做到了，因?yàn)閻勰�，因�(yàn)橄肽�，因�(yàn)橐磺�一萬個渴望再見到你。
　　王也做到了，因?yàn)樗麗厶�，如同我對你的愛，永遠(yuǎn)也無法，轉(zhuǎn)交給別人。

　　繹……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
　　我將陪你一夜，就一夜，讓我擁抱著你孤寂的靈魂，一同，安眠。
　　不需對我，有任何的不舍。
　　請記得……我只是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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