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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r Schnitter Tod
馬尼戈特竟然會唱歌。起先,雅柏菲卡還以為歌聲來自威尼斯街頭的賣唱藝人,但當他瞥見同伴一張一合的嘴唇,才詫異地發(fā)現(xiàn),是走在自己身旁的巨蟹座戰(zhàn)士正悠悠地哼唱。馬尼戈特的聲音很輕,但雅柏菲卡的聽覺也足夠敏銳?M繞耳畔的調子綿長而悠遠。它是一種有聲的寂靜,內里沉淀著神秘的憂傷,宛若一首獻給蒼涼與悲愴的贊美詩——正與雅柏菲卡所熟悉的“馬尼戈特式品味”截然相反。
“你在唱什么?”歌聲減弱,雙魚座的好奇心占了上風,于是雅柏菲卡主動問道。
“一首民謠!瘪R尼戈特倒是干脆地回答,他停下哼唱,轉而打了個哈欠,顯得百無聊賴,“我小的時候總聽姨媽唱,興許是她家那邊的調子——她是德裔。”
雅柏菲卡了然,顯然答案的后半句暗示了用來書寫歌詞的語言。他不懂德語,便隨口接著問起歌詞的內容:“它講了什么?”
“沒什么意思的東西。”馬尼戈特看過去一眼,聳著肩露出個半分輕蔑半分戲謔的笑,“——死亡!弊齑絼由蟽上,沉重的字眼就輕盈地飛入半空,隨著塵土一并飄走了。
他是名收割者,身負巨神之力……
馬尼戈特自詡是“他”的老熟人。
當存在于另一個世界的漂浮物第一次出現(xiàn)在馬尼戈特眼中,他立刻認出了它們的身份,盡管在那時,不過剛剛開始記事的孩子尚對世界懵懂無知。人似乎生來便懂得死亡,嗅得出與生命相反的味道:一種全然不存在的味道,像是望不盡的虛無,聞起來是冷冷的。但什么是死亡呢?孩子第一次嘗試伸出手指探進半空游弋的魂靈之間,感受這些觸摸不到的存在為指尖覆上一層寒冷而虛無的觸感,就從那時起他產生了這個疑問,然后開始認真地觀察起周身的漂浮物!鼈儽闶撬劳鰡?死亡便是輕盈到得以懸于空氣里的存在嗎?
年幼的馬尼戈特指著身前的空氣,坦然向長輩發(fā)問,然后他那身材臃腫的姨媽立刻變了臉色,揮手打了孩子一個響亮的耳光。他捂著臉頰,從德裔女人混合了母語的罵聲里聽出緣由,倔強地瞪著眼睛為自己辯解:你怎么會看不見!它們那樣冷,冷得要讓人手指結冰,你怎么會感覺不到!它們就存在在這里,沒有重量般地飄著,死亡就存在于……
“死亡”一詞脫口而出,于是他的另一邊臉頰也挨了一個巴掌。
馬尼戈特自此沒有再同任何人提起它——提起“死亡”——即便不久之后,肥胖的女人虛弱地躺在床上,手上早已沒了扇他耳光的力氣,站在床邊的孩子也仍舊對此緘默不語。女人的視力減退了,她移動眼珠,靠著直覺望向馬尼戈特,須臾,竟是流出淚來。她開始拿支離破碎的聲音哼起歌,吃力地念出不成調的詞:
“他是名收割者,身負巨神之力。
“他今日將刀鋒磨利,劈手砍下。
“而你……必要受苦!
馬尼戈特再度凝視半空中的魂靈,在此之前,他以為死亡便是它們;可自他目睹過這一過程,目睹收割者如何降臨到垂死的女人床邊,如何揮刀砍去盤踞在她身上的病痛、也一并砍去生的溫度,一切都不同了。他隱約意識到,死亡的不可接觸乃是沉重的,在死的眼里,生是如此不值一提,因為生命才是那輕盈宛如沒有重量的東西,生命才是虛無。
死神帶走姨媽的那一天,剛年滿五歲的孩子原本同鄰居約好一起下河抓魚。約定延期了大半個月,馬尼戈特終于趕著夏天的尾巴如期與玩伴在河邊相會。河水已有些冷了,但他們仍不放棄地卷起褲腿踩進水里,舉著自制的漁具搜尋獵物,削尖了頭的樹枝總能準確貫穿行動靈活的游魚。在捕魚這件事上,馬尼戈特無疑是個好手,同一條街上年紀相仿的孩子里沒人能比得過他。朋友站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赤腳在鵝卵石上蹦來蹦去。水波被攪動得四下翻涌,水珠飛濺到孩子臉上,涼絲絲的觸感猝不及防地擊中皮膚。
馬尼戈特忽地手上一抖,到手的一條魚瞅準他動作不穩(wěn)的時機,“咻”地竄入河面不見蹤影。
朋友又開始怪叫,大聲責怪他的失誤,可馬尼戈特沒有出聲。他怔愣地盯著空蕩蕩的手心,看水珠緩慢地描摹掌紋的走向,最后從邊緣跌落回河水里,去向它原本的所在。
也許是在那個剎那,游魚迅捷的行動忽然便叫馬尼戈特觸摸到了生命的存在,它鮮活而溫暖,充滿了世間一切的美好!怯钟惺裁从媚兀亢⒆釉诓窕鸬墓饬料麓沽舜寡,借著這個動作看見他們今日所有的戰(zhàn)利品,它們被隨意地堆在桶里,等待興致勃勃的玩伴挨個決定它們的命運。馬尼戈特瞇眼看著魚兒,而那更為殘酷、更為有力的死亡是否也正在他的神座上瞇眼看著人,帶著嘲弄的笑看著人一無所知地行走在世上,自以為走向快樂與幸福,卻終在一步一步地邁向死亡。每有一個人誕生,便多了一個人垂死。生命毫無價值,誰也無法逃脫死亡的掌心。
又過了大半個月,孩子坐在小鎮(zhèn)的廢墟中央仰頭凝望天空。他背靠一堵坍塌的墻,姨媽便是在這堵墻后咽了氣,成為環(huán)繞在他身邊的魂靈中的一員。隨后是鄰居,再之后是鄰居的鄰居,年邁的老頭子和剛剛滿月的嬰孩最終都被死亡的黑鐮割走了生命,輕而易舉,如同眨一下眼睛。
馬尼戈特早已不記得那一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是瘟疫、也許是天災,但事實總歸都消弭于孩童那模棱兩可的記憶中了,唯獨死亡的陰影自始至終籠罩在身上。他令人驚嘆地死里逃生,盡管渾身脫力地跌倒在地,但心臟的跳動仍不曾停止。這無關緊要,他不關心自己為何能活下來,只知道自己也終將走向同樣的結局。
“話這么說,卻還是努力地活著呢!崩险邚澫卵c孩童平視,瞇眼微笑。他突兀地出現(xiàn),如游蕩人間的神使,踩在灰撲撲的廢墟上,塵埃卻無法沾染他的衣擺。他直面馬尼戈特充滿警戒乃至敵意的雙眼,絲毫不為孩子方才冒犯的舉動感到慍怒,只是從容地撿起胸前斷開的珠串,單手將劃開它的鋒利匕首交還到馬尼戈特面前。
“生命可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老者又開始講話,但馬尼戈特沒有理睬,徑自奪過他的匕首,撿起腳邊一根焦黑的木枝動手削起來——天色漸晚,過幾個鐘頭他就要去河邊抓魚,那將會是今天一道豐盛的晚餐。他低著頭等面前這位不速之客自己走開,片晌的沉吟后卻等來了老者的下一句話:“我聽過這首曲子!
“……”手上的動作一頓。馬尼戈特詫異地皺眉,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不自覺地哼唱起熟悉的小調——德裔女人在病重的那段時間時常掛在嘴邊的小調,以民謠特有的輕緩與柔和高歌死亡。
“……你聽過?”馬尼戈特放下匕首和削到一半的枝條,遲疑卻帶有一絲迫切地發(fā)問。
對方朝他點頭,又笑了一下:“我聽過另一個版本……我很喜歡它,無論旋律還是唱詞!
馬尼戈特緊盯著老者張開的嘴唇,專注地傾聽他的言語而不愿遺漏任何一個音節(jié)。在那一刻似乎有神啟降臨,否則將難以解釋孩童的胸中所突然升起的一種執(zhí)著的期望。倘若生不是手掌心里一碾即碎的塵埃,倘若死不是避無可避的沉痛命途,倘若他的存在于此乃是有其意義的——
泛光的魂靈在周身游弋,冰冷的氣息竄上孩童的手指、包裹住他的身軀。馬尼戈特同這些懸浮物作伴至今,自記事以來便能窺見死亡的眼睛,第一次透過它們望見了活著的生命;寒氣與虛無彌漫的空氣里,也仿佛第一次現(xiàn)出了生的實感與重量。老者輕闔著雙眼,用陌生的唱詞哼出熟悉的曲調,他伴著這嗓音,終于落下淚來。
雅柏菲卡走出教皇廳的時候與馬尼戈特打了個照面。巨蟹座戰(zhàn)士正蹲在樹蔭下不知道做什么,走近一看才能注意到地上那只蹦來蹦去的貓。馬尼戈特手上捏著一根草葉,樂此不疲地在小貓鼻頭前面搖晃。棱角分明的黃金圣衣與幼貓柔軟的毛發(fā)形成屬性相反的組合,雅柏菲卡的腳步猶豫一下,最后停在不遠處,像是不愿打攪樹下怪異卻和諧的一幕。
“哦,是雅柏菲卡,你和老頭子講完話了?”但馬尼戈特敏銳地偏頭一瞥,脫口和沉默的雙魚座打招呼。隨即他扔掉指間的草葉,伸展手臂站起身來:“那該我去聽老人家的嘮叨了。”
失去目標的幼貓尖叫一聲,在兩人眼前竄進灌木叢消失了蹤影。
雅柏菲卡側身給同伴讓路,兩人擦肩而過,這時,一縷歌聲忽然鉆進耳朵。雙魚座一怔,他想起第一次知道這首曲調時的事,那還是他們兩人一同外出執(zhí)行任務,回程的途中從馬尼戈特口中聽來的。巨蟹座似乎總是無意識地哼唱起來,至于歌詞的內容,除卻當時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雅柏菲卡始終不解其意。于是,這一次,他又條件反射地開口:“你在唱什么?”
“嗯?”馬尼戈特回過頭,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對方在詢問什么。他拿手指蹭了蹭鼻尖,做出一副上課走神被老師抓住的心虛與尷尬樣,有點不愿承認自己竟是個隨時隨地哼起民謠的人。他在腦中想著敷衍的詞,卻面對雅柏菲卡認真的表情敗下陣來。
“好嘛好嘛……等哪天有時間,我完整地唱給你聽!瘪R尼戈特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如果再不去過去,就要被老頭子說磨磨蹭蹭,“不過真的只是首家鄉(xiāng)小曲,再說我還會跑調,你可能會失望哦?”
雅柏菲卡搖頭回了一句簡短的“不會”,見此也不再堅持。對方既然答應了,那想來滿足自己好奇心的機會還比比皆是。他朝巨蟹座點頭表示同意,互相道別的時候,馬尼戈特隨口問他等下去做什么,于是雅柏菲卡伸手指了指十二宮下的方向。
“去羅德里奧村看一看,我不太放心!
“噢,那你小心點!
話音落下,兩個人走向相反的方向。馬尼戈特打了個哈欠,被打斷的曲調又重新連貫起來。
“到這兒來吧,死亡啊,我不會懼怕你。
“快揮下你的鐮刀,若我必要因此蛻變,
“我將在天堂的花園里等待:那歡愉的小花……”
青年推開門,口中的曲調似是與多年以前重合。曾在小鎮(zhèn)廢墟之上對流淚的孩子哼出它來的老者,此刻再度轉過身來,不曾改變的目光里仍帶著寧靜的力量,穩(wěn)穩(wěn)落在當年的孩子與現(xiàn)在的馬尼戈特身上,好似一道貫穿時間與生死的利箭。
——磨磨蹭蹭。
不出所料的開場白。想必啰啰嗦嗦的本性也一并跨越時間,絲毫不變地保留了下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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