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成第一次見到葉杳雨，是在一個飄雨的夏日午后。那一天，他與天劍盟主孟擎談妥了妹妹沈櫻與少盟主孟歸云的婚事。
　　沈家是武林名門，曾經(jīng)出過兩任武林盟主，但到了沈天成的父親沈祥這一輩，偌大的家族已經(jīng)淪落到不僅友人，連仇家都懶得找上門來的境地�？锤赣H無意再將家族發(fā)揚光大，沈天成只得自食其力。好在妹妹沈櫻自幼投入浮山門下，出師未滿一年便有“江湖第一美女”的美稱，年近二八，求婚之人絡(luò)繹不絕。
　　沈天成將沈櫻看作唯一的資本。這門婚事表面上是向天劍盟示好，實際上卻是以沈櫻的美貌智慧牽制住整個天劍盟。
　　出天劍盟時，屋外飄起了蒙蒙細(xì)雨，原本炙烈的太陽在雨空中化作一個渾濁的黃點。
　　孟歸云提議相送，沈天成沒有拒絕。兩人個牽了馬匹，卻沒有佩帶雨具，俱是運功以內(nèi)力逼開近身的雨點。這是一場無聲的比試，誰的衣服先濕，便是輸了。沈天成不在意這一次輸贏。會在此比試，說明孟歸云知曉二人沒有明刀明槍比拼的機(jī)會了。沈天成卻知道，妹妹的婚事只是一個開始，孟歸云再也沒有機(jī)會贏他。

　　疾馳的駿馬奔進(jìn)一條條小道，無奈騎手技術(shù)相當(dāng)，直到水氣漸重，街道兩旁的房屋墻壁都被細(xì)雨氳濕，青黑色的瓦片上掛了污濁的水珠，二人也未分出勝負(fù)。
　　馬匹馳出巷道，兩邊的房屋飛退開后，視野猛地開闊。
　　小河、石橋、垂柳，各自的輪廓在煙雨中暈染開，如一幅巨大的水墨寫意。
　　只一閃間，石橋旁、垂柳下便多了一點艷紅。
　　沈天成與孟歸云齊齊勒馬。
　　那是一名女子，著紅衣，摯紅傘。雖隔了雨幕看不清眉目，但纖麗英挺的輪廓分外清晰。
　　她的出現(xiàn)，如國手于淡墨中點了幾筆亮彩，滿目煙雨頓時鮮明生動起來。
　　艷麗的紅色轉(zhuǎn)瞬飄至近前，未待人看清便一分為二。
　　紅傘自沈天成與孟歸云上方疾馳而過，颯然生風(fēng)。
　　同時，沈天成面上一涼，方覺空氣流轉(zhuǎn)。隨之轉(zhuǎn)頭望去，見紅傘在數(shù)丈外飄然墜下，正落入女子手中。
　　沈天成方才驚覺：他竟不知女子是如何越過他們的。再看孟歸云，也是盯著女子迅速縮小的背影，渾然不覺周身沾了濕氣。
　　“好輕功！”孟歸云嘆道，“沒聽說江湖上有這樣一位俠女，沈兄以為呢？”
　　“既然露出這般身手，遲早會有名頭。只是你我難再分勝負(fù)了�！�

　　事實果如沈天成所料。五日后，“血衣羅剎”葉杳雨的名字在江湖上人盡皆知。
　　葉杳雨是十余年前的“江湖第一美人”葉飄影與魔教——奉夜教教主劍殤的女兒。她入中原不過半年，與同父異母的兄長劍自鳴關(guān)系頗佳。因劍自鳴被奉夜教“五主”之一，“橙黃”程一閃殺害，她殺盡程一閃的親屬后，只身殺進(jìn)奉夜教總壇，借比試之機(jī)當(dāng)眾將程一閃活活刮了。
　　沈天成知道程一閃是江南人氏，自己當(dāng)日也許正逢葉杳雨前去程家屠戮吧。
　　沈天成的目標(biāo)是武林盟主。要選舉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必定要將武林正道的矛盾歸結(jié)于一點，沈天成將這一點定為魔教。
　　奉夜教聲勢壯大了數(shù)十年，近年來恰逢教主劍殤行蹤不明，教中“五主”勾心斗角，教主之子劍自鳴自由體弱不能習(xí)武�，F(xiàn)在劍自鳴被殺，“五主”之一被戮，奉夜教方寸已亂。正是大舉攻入的好時機(jī)。于是，沈天成走出第一步棋：沈櫻的婚事傳遍了武林。
　　這時候，沈天成提防的只有“情劍”柳驛塵。
　　柳驛塵是沈櫻的師兄。他不僅不會與沈天成爭奪盟主的位子，而且已經(jīng)替沈天成以及沈家闖出不少美名，唯獨沒給自己留下好處。原因只有一個：柳驛塵對沈櫻一往情深，“情劍”之稱便是因數(shù)年少林長老見了他的劍勢，連嘆“情深不壽”而得。
　　沈櫻從未對柳驛塵放手，也未曾給過他希望。她曾用兩句話誘他，令他只身闖入大內(nèi)，九死一生，盜取名畫《淺青》搏佳人一笑。沈天成于是托人告密。俠者以武犯禁本是江湖大忌，海捕文書發(fā)下來后，柳驛塵音信杳然。
　　沈天成拿不準(zhǔn)這樣一個人被逼急了會做什么事，所以尤其小心。
　　籌備婚禮的時候，沈天成得知魔教眾人想要奉葉杳雨為教主，被斷然拒絕，從而傳令各部予以追殺。沈天成對此極為滿意：奉夜教此番折騰下來，十年之內(nèi)別想恢復(fù)元氣。

　　沈櫻的婚禮十分隆重。柳驛塵自始至終沒有露面。同時，魔教的追殺頻頻受挫。
　　沈天成在江湖上的聲望與日俱增，離成為武林盟主只差一個公開的儀式。
　　考慮到沈櫻的心情，沈天成在一個月后才正式傳令緝拿柳驛塵——死活不論。柳驛塵為他們做的事情太多，沈天成不相信已經(jīng)成為孟夫人的沈櫻還能將他握在掌心。柳驛塵必須死，而且要死得干干凈凈。

　　數(shù)月后，柳驛塵與葉杳雨分別被黑白兩道的人自兩邊逼上落鷹澗，雙雙墜崖。沈天成得到消息后立即派人下崖搜尋，一無所獲。
　　沈天成不得不掂量二人的武功。
　　柳驛塵與沈櫻極熟，也從不瞞他，加上為他們兄妹做得實在太多，沈天成可以確定他的修為與自己不相上下。而葉杳雨……奉夜教的任何一位“副主”都有不亞于二流門派掌門的功力，“五主”的武功還要高些。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五主”之一的“橙黃”活刮，葉杳雨的功夫深不可測。“墜崖”對他們而言是絕佳的生機(jī)。

　　一個月后，柳驛塵與葉杳雨攜手江湖。所謂快意恩仇不過是應(yīng)對隨時到訪的追殺者，除此之外，他們的行程無非觀賞游歷。
　　沈天成得到消息時正在喝茶。他喝得很慢，以至于可以嘗出茶水在漸漸變苦變冷。曾經(jīng)不過匆匆數(shù)瞥的紅色突然清晰起來。沈天成第一次羨慕柳驛塵。
　　柳驛塵雖然苦情，卻總有人愿意相陪。被追殺已有數(shù)月，他一直沒有泄露不利于沈櫻兄妹的事實為自己辯解。沈天成甚至考慮放過他——這個念頭令沈天成自己驚懼萬分。
　　沈天成用了一天一夜才想清楚，自己居然不想見那抹紅色逼至近前，拔劍相向。這種感覺與怕死不盡相同。

　　次日，沈櫻來訪。她提出了周密的計劃，不惜聯(lián)合奉夜教也要將柳驛塵誅殺。
　　沈天成頗為不解。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何等理智果決，可是，沈櫻對柳驛塵絕非無情。得知柳驛塵落崖失蹤時，沈櫻曾勸他放手，當(dāng)那人已經(jīng)死了。
　　“原因。”沈天成對沈櫻說話一向簡潔。
　　沈櫻答得坦白：“他生是為我，死，也只能是為我！”
　　“要我看，柳驛塵這輩子就做錯一件事。他不該遇見你�！鄙蛱斐蓢@道。天底下沒人比他更明白沈櫻。他的這個妹妹，臉蛋身子才識計謀都可以作為籌碼進(jìn)行交易，唯一寶貴的那點感情偏偏就送了柳驛塵，而柳驛塵除了自身的武功性命什么都給不了她。
　　他能給的，她都看不上。她想要的，他都給不了。

　　只要有沈櫻的協(xié)助，柳驛塵自會乖乖地過來，任人欺凌。
　　沈櫻明著要殺柳驛塵，暗地里卻在設(shè)計葉杳雨。沈天成決定靜觀其變。
　　果不其然。
　　柳驛塵被囚在天劍盟。葉杳雨去救柳驛塵，身陷九龍盤山逍遙谷。
　　谷中殺聲不斷，血氣沖天。沈天成避開山谷，向山頭去尋。他已經(jīng)看準(zhǔn)：葉杳雨舍身為餌，不過是為了柳驛塵能逃過一劫。
　　何苦？情之一字，最是害人。
　　沈天成不信情不動情，卻還是在這九盤龍山里找。如若經(jīng)此一役仍對沈櫻言聽計從、對葉杳雨毫無感覺，那絕不是柳驛塵。如果柳驛塵活著出山，他和沈櫻恐怕無處容身。
　　沈天成在山背面的樹林中找到了柳驛塵。
　　柳驛塵傷得極重。若非如此，依他的性子，即便再不喜歡葉杳雨也不可能放一個女孩家獨自在刀光血雨中拼殺，何況這還是為他。
　　曾經(jīng)，因隔著沈櫻，大家心照不宣客客氣氣的場面早已不再。柳驛塵對著沈天成冷冷地笑。沈天成也不說廢話，拔劍直刺。
　　沈天成出師那年曾舉劍而至數(shù)丈外的大雁墜落，劍氣自是強勁。此次全力而發(fā)，便是不想半途生出事端�？墒�，劍和劍氣一并被幾片樹葉截住了。
　　沈天成不敢大意，凝神細(xì)聽。
　　腳步落下、枯枝斷折的聲音非常清晰。就此判斷，來者似乎不會武功�？墒�，沈天成已經(jīng)聽出這腳步聲是與暗器一同出現(xiàn)的，所以越發(fā)謹(jǐn)慎起來。
　　來人自林中踱出。他穿著墨綠色的長衫和淡藍(lán)色的中衣，衣袂襟踞無風(fēng)自動，美不勝收。
　　沈天成看慣了“江湖第一美女”的絕色，仍不免驚艷：此人的風(fēng)姿相貌遠(yuǎn)較沈櫻為優(yōu)，尤其是那對幽深晶亮的眼睛——目之所及，無處不是風(fēng)情。江湖中如何藏得住這么一號人物？沈天成于是問：“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不敢當(dāng)。在下劍自鳴。”
　　劍自鳴——葉杳雨的兄長。他不僅活著，而且風(fēng)神俊朗，身手不凡。
　　沈天成忽地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想到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為了兄長不惜與整個奉夜教為敵，結(jié)果她的兄長利用她在教中掃除異己；那個女人為了愛人不惜舍命，可惜她的愛人自始至終都愛著別的女人。
　　“如果不是小雨非要看上他，我沒有必要出來�！眲ψ曾Q說，“沈盟主，如果您不是非要這個人死，我也不想與您較高下�！�
　　劍自鳴說得氣定神閑。華麗的長劍懸在腰側(cè)，他卻沒有要用的意思。
　　沈天成已然確定自己會輸。誰都以為劍自鳴死了，結(jié)果他活著；誰都知道他不會武功，結(jié)果他不僅會，而且高深莫測。于是，沈天成自然相信關(guān)于他自幼體弱的留言也是假的。他問：“你不準(zhǔn)備殺我？”
　　劍自鳴說：“若我是你，就在此自殺，一了百了�！�
　　沈天成莫名放下心來。誰都不想死，他也不例外，自然不會挑釁不可能戰(zhàn)勝的對手。他不信劍自鳴可以扭轉(zhuǎn)他二十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所以棄劍而走。

　　后來沈天成才知道，讓一個不屑于現(xiàn)身的敵人與自己交手是何等愚蠢。
　　那一天，活著走下九盤龍山的人只有沈天成、葉杳雨、曲放憂、柳驛塵和劍自鳴五個人。
　　沈天成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曲放憂是葉杳雨的師兄，知道曲放憂輔助劍自鳴執(zhí)掌奉夜教，知道“天下第一美人”季悠瀲是奉夜教“五主”之首，知道季悠瀲對劍自鳴唯命是從，知道天下武林不可能有誰在這個時候仍贏得了劍自鳴……也知道了葉杳雨在那一天少了一只胳膊，卻依舊喜愛紅色，只著紅裝。那時候，沈天成已是武林公敵。

　　再后來，沈天成躲避追殺九死一生逃進(jìn)九盤龍山，才發(fā)現(xiàn)身中劇毒，所處之地正是逍遙谷。谷中已尋不到刀劍的痕跡，草木蔥郁，日光朦朧。
　　對面山腰上有兩人策馬急馳，前面的一位著大紅的衣衫，右邊的衣袖空空地甩在后方。
　　那個人忽地回頭，女子中氣十足的笑聲在內(nèi)力策動下響徹山谷：“看，因為我輕，馬兒就跑得快些……”
　　沈天成忽地釋然了。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原來是這個樣子。
　　沈天成想到了那個飄雨的夏日午后。
　　倘若一切重來，也不會有任何不同——沒有始、沒有終。
　　他不知道她的長相容貌，不清楚她的品性舉止，不了解她的行事喜好，甚至連自己刻意地注意她都不明了。卻在生命最后一刻，因為第一次聽到的她的聲音而釋然。
　　原來如此。
　　不過匆匆一瞥，竟至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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