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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樂土
后來再見到伊丙入，是在她因公殉職之后，我去參加了她的葬禮。
她像一枝躺在漆黑棺槨里的純白芍藥，玻璃板下的遺容都美得令人失常。在那盛大而衰頹的黃昏里，她是唯一豐腴自足、沒有缺憾的事物。
我聽說她是被赫子當(dāng)胸貫穿的。我覺得這沒什么奇怪的。
伊丙入很不擅長打理頭發(fā)，可她偏偏又固執(zhí)地想保持一個柔順可愛的發(fā)型，希望在揮動巨大的庫因克的時候，一刀切的整齊發(fā)尾能瀟灑地飄動，永不凌亂——只有我能滿足她這個愿望。我要求伊丙入辦理VIP卡，并告訴她每天提前十五分鐘出門上班，我來為她打理頭發(fā)。
她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我還告訴伊丙入，如果加班熬夜沒時間洗頭，也沒工夫到我這里來護理——想要在宇井郡的面前維持颯爽利落的樣子，那么一盒定妝散粉也可以隨時隨地拯救她油膩的劉海。
于是她又毫不猶豫地花三倍價格從我這里買走了兩盒劣質(zhì)散粉。
當(dāng)然，伊丙入不可能是個愚蠢的女人；恰恰相反，白日庭出生的喰種對策局CCG上等搜查官伊丙入很聰明。她推開俗世樂土的門，一見到我就知道我是個什么東西，倒是握著剪子叼著發(fā)梳的我，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歡迎光臨俗世樂土，我能為您做些什么嗎——如果您不介意先坐那邊等一下的話。我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手上的活計。她神態(tài)舉止都十分自然，邁開雙腿干脆利落地走到沙發(fā)邊坐下。我想修剪一下頭發(fā)，然后做個護理——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她的語調(diào)很溫柔，也很愉快，就像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令人滿意的約會。
我手腳麻利地送走了上一位客人，畢竟他只是個普通的工薪族，不過是在飯后出來理個發(fā)，我不希望他還未消食就血濺當(dāng)場。
我把伊丙入迎到座位上，為她圍上墊巾，仔細(xì)掖好領(lǐng)口的每一絲縫隙。我問她想要修剪多少，她大致比劃了一下。她的頭發(fā)確實長了點，適合扮演一個過來剪頭發(fā)的單純少女。
真是少見啊。她說。您是指什么呢？我笑瞇瞇地問她。
這附近都沒有喰種相對聚集的區(qū)域，食物來源是什么呢？況且，一旦落單就跑不掉了啊。她皺著秀氣的眉毛，就好像真的在為我的生存境地?zé)⿶酪粯印?br> 這塊區(qū)域的治安狀況一向良好，不是么？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人突然死了，或者哪個角落里冒出來殘尸斷塊。我不回答她的問題，雖然回答她也沒什么不可以——年輕女性的胃口要多吊一吊才好，這是我的待客之道。
伊丙入一撇嘴，你是連骨頭都吃下去的那一類嗎？
我無可奈何地?fù)蠐狭祟^，我看起來像嗎？
伊丙入從鏡子里打量了一下我的身胚，目光里流露出鄙夷。
別看我這身板，我可是有好好吃飯的。我放下了剪子，解開她的墊巾。好了，我們來做護理吧。
伊丙入不再講話。做完護理稍微花了點時間，我關(guān)掉電吹風(fēng)，雙手輕輕抓弄著伊丙入的頭發(fā)，她的發(fā)絲蓬松而柔軟。她付過錢，外頭已經(jīng)斜陽照晚。天空中翻滾的云霞包裹著燦爛的黃金，她在漫天金黃暮色的覆蓋之下就像個純粹欲望的客體，代表著不可企及又永無止境的美麗。
我準(zhǔn)備關(guān)門謝客，于是同她道別。
你比較喜歡什么樣的拷問方式呢？她驀地問道。我聳聳肩，你不能斷言一個不存在的事實，我不喜歡拷問，伊丙小姐。
她撅著嘴，臉上還是溫柔的、愉快的純粹神情�？晌疫�是覺得你很可疑啊——很想用庫因克把你切碎啊——
可是沒有證據(jù)呢。我依然保持著招待客人的標(biāo)準(zhǔn)微笑，臉都快笑僵了。向我撒嬌也沒有用的，就算她實在是個美麗的女孩。
她看起來有點失落，不過心里根本是無所謂的吧。
不如這樣吧——我到底不忍心看著美麗的女性擺出一副委屈的神情，于是提議道，你多來我這里光顧幾次，我就告訴你我的食物來源，怎么樣，伊丙小姐？
伊丙入立刻盯著我追問，多來幾次具體是幾次呢？
嗯……我摸著下巴思忖了一下。
——先辦一個月額度的會員卡怎么樣？
她翻了我一個白眼，走掉了。
我在東京都內(nèi)租金相對不那么高昂的地段經(jīng)營一家理發(fā)屋，名字叫做俗世樂土，有錢就賺個開心，沒錢就不吃點心。
我是喰種，毫無疑問。通常來說，我的職業(yè)操守不允許我對客人產(chǎn)生食欲，但是伊丙入是個例外。因為她就是純粹欲望本身，是生命的一部分，她那么美，我沒法不愛她。
往后幾個月伊丙入都沒有再來光顧，我再一次見到她是在進行夜間工作的時候。她面無表情地站在血泊里，看見我的時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漆黑的長睫毛一根根看得分明。
我依然帶著專業(yè)的微笑同她打招呼。您呼叫的陽光清潔服務(wù)到了，伊丙小姐，我能夠為你做些什么呢？
死的是個三等搜查官，CCG剛?cè)肼毑痪玫男氯�，他來到前線就是個人事調(diào)動的重大失誤吧。我戴著口罩麻利地擦洗尸體，縫合傷口。他的脖子被喰種的赫子捅了個大窟窿，很難辦。
哇……這種是要加錢的，伊丙小姐。我擦了擦汗，一會兒還有濺了滿墻的血跡、腦漿等著我去清洗，怕是要干到深夜了。
無所謂。伊丙入攤了攤手，財務(wù)科會報銷費用的。我一聽頓時樂了，那我就不客氣啦！
喂喂，我可不是讓你坐地起價啊。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來到我身邊蹲下，雙手撐著下巴看我工作。你的理發(fā)屋那么早就關(guān)門下班，原來是因為你有副業(yè)��？
我也是要填飽肚子的啊。我小心翼翼地縫完最后一針，咬斷了縫合線，CCG善后組抬著擔(dān)架過來搬走了尸體。我開始清洗屋內(nèi)的血污。
陽光清洗和入殮一樣，只要最后交給客戶的尸體看上去縫合漂亮，完好無損，他們就會乖乖付錢的，至于身體里面的臟器是不是少了，肌肉有沒有缺掉一塊，一般人是不會在意的——畢竟他們不可能每一個都懂解剖學(xué)。
伊丙入突然橫過眼來看我，我立馬聲明。我沒有偷你同事的肉啦——還不至于在你眼皮子底下干那種事。啊，除此之外，還可以偷偷向醫(yī)院購買死嬰尸體或者胚胎——雖然會因為發(fā)育不完全口感會差一點就是了。我不講究。
伊丙入有些愕然，不……我覺得你還是蠻講究的，某種意義上。
多謝夸獎——10萬日元，謝謝惠顧。
那天晚上我狠敲了CCG一筆，關(guān)了俗世樂土，過了好一陣舒服日子。后來再上工開門，就碰到了伊丙入。這一次我成功忽悠她辦了卡，因為她晉升了，還和喜歡的前輩成為了搭檔。宇井郡我也見過，不過我并不關(guān)心。伊丙入喜歡什么樣的人，或者被什么樣的人喜歡都無關(guān)緊要，因為伊丙入還是那個純粹的伊丙入，她再怎么喜歡宇井郡，帶來的變化也不過就是到我這里來辦了張VIP卡而已。
可惜從此之后我就再也不能偷懶不上工了，我每天都得早起，為她打理頭發(fā)。我很享受擺弄她頭發(fā)的過程，十指穿梭在她柔滑的發(fā)絲間，就像一尾魚優(yōu)游在茂盛的海藻叢里。
我說啊，店長。
什么？
那是個陰沉的雨天，伊丙入推門進來，從衣角到發(fā)梢都浸滿了潮氣，弄得我的理發(fā)屋里都濕漉漉的。我拉著她在水池旁邊躺下，用溫?zé)岬乃鳑_洗她的頭發(fā)。
你的赫子是哪種呢？尾赫，甲赫，還是羽赫？
嗯？我沒有赫子這種東西誒——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我才不上她的當(dāng)——雖然她可能就是隨口一問。她照例輕輕一撇嘴，小氣鬼。
你為什么會甘于這種生活呢？
嗯？我不知道伊丙入想問什么。從烘干機里拿了一條自動消毒烘干過的毛巾，兜起她的水淋淋的頭發(fā)，扶她到椅子上坐下。
你好像不貪吃，物欲也不強，雖然很算計金錢，但是經(jīng)常賺了一筆就出門游蕩度假——就算看起來很悠閑……不管是作為人類還是作為喰種，你這樣的都很……無趣啊。無趣？伊丙小姐是想說，無意義吧。
對哦，無意義。她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順從地昂著頭讓我擰干她的頭發(fā)。我看向巨大的鏡子，鏡子里映照出她的眼神索然無味，卻又要命的嫵媚。
伊丙入長期奔波在對抗喰種的第一線，大抵是見慣了人類與喰種之間兇殘的互相傾軋，見到我這樣毫無攻擊性的反而不習(xí)慣吧。
我不由地撒手松開毛巾，柔軟的織物滑落下去，蓋住了她的眼睛。我不能再去看她那么黯淡的眼神。
因為我是自由的，不能如愿以償，也沒有夢想著什么——可是伊丙小姐不會懂吧。
我彎下腰，吻了吻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耳垂。
伊丙入抬手拉下毛巾，有些發(fā)懵。自由？你說什么？
我拿起梳子梳理她的頭發(fā)，一下又一下，從頭頂?shù)桨l(fā)梢，一絲不茍，清楚分明，就好像這樣就能把那些糾纏在一起煩亂無名的東西都加以命名，一件歸一件地碼放整齊。我微笑著放下梳子，看了一眼旁邊的一派理發(fā)用具，然后為她解開了墊巾。
伊丙小姐，可以了——你今天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漂亮了，我沒有什么能為你做的了。
她忽然扭過頭來直勾勾地看著我，屋外窗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比時鐘走字還要精準(zhǔn)。
她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那樣的意愿太過強烈了，甚至快要燒成一把火舔到我的臉上。我感到好笑。我緩緩闔上雙眼，一瞬間釋放了赫包里的赫子。青黑色的赫子一節(jié)節(jié)撐開，飛快地彈射出去。
伊丙入猝不及防，肩胛骨被我扎穿。不過她只是眉頭一擰，掛了一臉汗，咬著牙沒喊出聲。我已經(jīng)選擇了創(chuàng)面最小、損傷最低的穿刺部位了——畢竟我是學(xué)過解剖的，況且伊丙入的身上有喰種血統(tǒng)，這種受創(chuàng)不會給她造成多大負(fù)擔(dān)。只不過會讓她感受到漫長廝磨、淋漓盡致的疼痛罷了。
我托住她纖細(xì)的腰身，一邊操縱赫子把她提了起來，摸過一旁的剪子塞到她手里。。
屋外的雨綿密不絕，屋內(nèi)的俗世樂土縱情狂歡，浸透鮮血。
�。ㄉ钏葎h了）
人類和喰種的血液交融在一起，她像一尊殘酷的女神，享用著染血的犧牲供奉，仿佛這血泊里有荒原花開的人間勝景。
自由、愛情、理想，那些概念在存在的命題面前都蒼白無力。存在本身是無上純粹的欲望。
欲望不就是只有在傷害他人的時候才顯得彌足珍貴、令人迷狂么？
伊丙入就是純粹得幾乎沒有雜質(zhì)的美麗欲望，我迷戀她的純粹難以自拔，也只有我能接納她的純粹，除我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如果宇井郡不能容納她單純到過載的欲望，那么她隨時都能回來，來我這里，一次又一次地剮開我的傷口，讓我的鮮血沖洗她的知覺，來獲得存在的實感。
她把頭埋在我胸口，尋覓著我的心跳，放緩了呼吸。
店長是自由的啊……她喃喃，真是羨慕啊。
我沒有什么值得羨慕的。我撥弄著她的發(fā)尾，收回了我的赫子。我說，伊丙小姐這樣就很好。
這樣就好了嗎？
很好的。
她笑嘻嘻地問，我還可以再來嗎？
可以的，俗世樂土VIP卡的有效期是一年哦。
我是這么承諾的，但我想伊丙入應(yīng)該不會再來了。我又一次關(guān)掉了俗世樂土，歇業(yè)了很長時間出門游蕩，再度回到東京上工開門，就聽說伊丙入死了。
我對此不感到驚訝。前去吊唁的時候，我見到了宇井郡。對于這種場合我沒什么經(jīng)驗，甚至一不留神就擺出了商業(yè)笑容，引人側(cè)目，因此宇井郡大抵是對我沒什么好感的，我能理解。
他詢問了我很多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我知道他雖然會感到痛心和遺憾，但他很快就要忘記伊丙入了。就算他真的喜愛伊丙入，似乎也從來沒有意識到伊丙入的本質(zhì)是什么。他沒有給予過伊丙入她想要的疼痛，沒有撕裂過她的欲望，讓她感受過真實，那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他看著我僵硬的笑臉覺得奇怪，問我是不是一點都不難過。
我確實不難過。
我只能回答，我是自由的。我沒有物欲、愛欲、控制欲、獨占欲……所有能被渴望的一切，從物質(zhì)到精神，從身體到靈魂，我都無法感同身受。
正因為我沒有欲望，所以才覺得純粹欲望的客體如此光芒耀眼。
正因為我沒有欲望，被欲望支配的俗世才能成為我的樂土。
而伊丙入就是我最后的塵心，她既能拉著我淪落人間，也能將我渡離苦海。
我在墓前放了一枝白芍，轉(zhuǎn)身離開了。
END
Sakakima Sora
2018年7月20日10:5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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