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照耀著他白色的襯衫，呼吸中有青草的味道，靠在他背上感到和煦的溫暖。陽光，隨著單車的行進(jìn)嘩嘩流淌。干凈的男生，燦爛的向日葵，顛簸的單車，就是我想象中的愛情。簡單，純凈……”

　　讀這段文字的時候我一直瞄著酒井陽子漲紅的臉龐和溢滿淚水的眼睛。

　　“求求你，日暮同學(xué)……”酒井的眼淚開始大滴大滴的落下來，她白皙的手無力地撕扯著我手里的本子，如果那也能稱作“撕扯”的話。我討厭她靠近我時襲來的面霜香味，討厭她涂滿護(hù)手霜的手觸碰時滑膩的感覺，討厭她說話時惹人憐惜的矜持語氣�；蛘哒f，我就是討厭她，討厭她這樣永遠(yuǎn)都做出一副討人喜歡令人滿意的樣子，喜怒哀樂都在迎合著別人的標(biāo)準(zhǔn)。我討厭每一個這樣的人。

　　我厭惡地把手里粉紅色的日記本摔到她臉上，懶得再欣賞她優(yōu)雅的跌倒和輕柔的呻吟，踢開面前的椅子，大步流星地離開。

　　教室剎那安靜起來，我逆著那些夾雜著驚恐與厭惡的目光若無其事地走出去。在經(jīng)過聞風(fēng)而來的老師面前時，我故意微笑著昂起頭，這不是挑釁，只是我很享受他那種表情，享受他師尊師德下壓抑的憤怒。

　　明明每個男生都絞盡腦汁想如何把制服穿得標(biāo)新立異，每個女生長短不一的裙擺上都留著裁剪的痕跡，但是他們還是鉆進(jìn)統(tǒng)一的校服里；明明是在路燈下牽手在月光下接吻的兩個人，卻在教室里裝作不認(rèn)識；明明不會解的題目，卻還要為一個分?jǐn)?shù)一字不差的抄下答案；明明知道把那些問題生叫去辦公室后他們不久還會耀武揚(yáng)威，可老師們就是不愿嘗試新的方法……一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揮霍，還好年輕的人們有的是時間。

　　我討厭學(xué)校，這是戕害青春的地方。他們在這里用溫柔的手和煦暖的笑容，給每一張張揚(yáng)的臉上狠狠地潑上硫酸，然后送給他們一張統(tǒng)一的，可以佩戴一生的假面。拒絕接受的人，注定要頂著那張血肉模糊猙獰的臉被人們排擠，逃避，遺忘，丟棄。

　　成長的開始是青春的死亡，好像只有我看懂了，我只有用自己的方式去抵抗，執(zhí)拗地自以為是地戰(zhàn)斗。

　　好在學(xué)校也討厭我，討厭我參差不齊還被染成寶藍(lán)色的頭發(fā)，討厭我的皮褲和超短裙，討厭我精心挑選的眼影和唇膏，討厭我飛揚(yáng)跋扈的囂張，討厭我對他們從心底里的鄙夷。

　　于是我可以每天去那里，安靜的，不痛苦，不思考，不憤怒。

　　閉上眼睛，可以聽見風(fēng)，聽見青草彎腰的響動。周遭的空曠，可以聽見心跳和呼吸的回音。

　　隆隆的巨響和揚(yáng)起的塵灰，是火車在經(jīng)過，碾碎了零落在空氣里的支離鳴笛聲。

　　之后又是安靜，塵埃落定。

　　飛馳的火車上沒有人會看到鐵軌旁的草叢里，一個抱著膝蓋的女孩會哭花了臉上的濃妝。

　　望不到盡頭的鐵軌那端，會有什么呢，還是同一個如此無聊的世界嗎？沿著枕木流浪，會走到哪一站才能不孤獨(dú) ，或者根本就沒有終點(diǎn)。

　　疼痛開始蔓延開，如同針刺般在神經(jīng)中急速傳輸……而我慣常麻木疼痛的方法，就是檢閱另一個人的疼痛。我喜歡看那些表情，當(dāng)我把他們錢包里的紙幣撕爛時他們驚詫痛惜的表情，當(dāng)我把他們的頭撞向墻壁時他們瞳孔里放大的痛苦……喜歡到上癮。

　　但疼痛還在繼續(xù)，也許這痛苦并非來自壓抑的精神，而是身體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反應(yīng)。

　　然后天就黑了。沒有燃燒的夕陽，只有純粹的，徹底的黑暗。

　　恍惚中看到耀眼的光，金黃的，璀璨的，灼痛眼睛。

　　碧藍(lán)的天空，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清爽的風(fēng)，溫暖的背，搖擺的單車……

　　匆匆掠過。

　　努力睜開眼睛，只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個陌生男孩的單車上，夜幕里我的眼影在他潔白的襯衫上閃著奇特的光。

　　“停車�！�

　　“停車！”

　　“停車��！”

　　我彎著腰，緩解著腳下傳來的鉆心疼痛。如果不停車我自己也會下車的。

　　“你怎么可以跳下來？這樣很危險(xiǎn)的�！彬T車人慌忙停下車，快步跑回到我面前。

　　他在笑，但我討厭這樣的笑容，溫柔純凈，安詳溫潤，討厭他眉眼間無懈可擊的溫暖。

　　“去醫(yī)院吧，你剛剛暈倒了�！苯柚枪猓铱梢钥辞逅岷偷妮喞�，清秀的五官。這樣一張臉在許多女生看來，就是日記里的王子了。

　　可惜我從來都沒有過關(guān)于王子的幻想。

　　“我只是想幫你。”身后傳來了他的聲音。

　　“對不起，帥哥，我有男朋友了�！蔽逸p蔑的笑著，沒有回頭。

　　我說我有男朋友，這是真的。

　　江生就躺在我身邊，我可以感到他炙熱的觸摸，粗暴的呼吸。我的身體縮進(jìn)他寬闊的懷抱里，瑟瑟發(fā)抖，不知是出離興奮還是依舊寒冷。

　　“雪……雪……”他喚著一個我不知道的名字，含糊不清卻情真意切。我一把推開他，從所謂的熱戀開始，他就不曾這樣喚過我的名字，一次也沒有。

　　他一翻身，抓過床頭的遙控器，DVD里《發(fā)條橙》光碟的轉(zhuǎn)動停止了，電視屏幕上一片雪花。然后我的身體再次被霸道地?fù)磉M(jìn)他懷里，耳邊似乎還飄轉(zhuǎn)著電影里的音樂，激昂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沉重的敲擊著我的耳膜和心臟。

　　窒息的感覺漫過頭頂，窗簾很厚很嚴(yán)，漏不進(jìn)一絲星光。

　　“我只是想幫你�！焙鋈幌肫鹉莻�男孩的話。從來沒有誰說過要幫我，在他們的眼里，我早已被劃入無藥可救的行列中了。

　　但也許我的確需要幫助……

　　草好像又長高了不少，離離的，淹沒了我躺在草叢里的身體。天空澄澈，云朵飄逸，微風(fēng)和煦。

　　火車不時駛過，我閉上眼睛默數(shù)，計(jì)算著兩班火車相隔的時間。

　　“你好，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我叫不二周助�！�

　　我睜開眼睛，看到他的微笑混在陽光里，眼睛刺痛。

　　眼前又閃過碧藍(lán)的天空，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清爽的風(fēng)，溫暖的背，搖擺的單車……耀眼的金黃……

　　我們一起躺在草從里，看著云散去又匯聚，天空依舊如洗。

　　他一直安靜地聽著，當(dāng)我談到那些會讓人無法理解的思想，讓人無法接受的行為時，他也在微笑，眉毛都沒有皺一下。

　　“也許世界真是你想象的那樣齷齪不堪，但是這終究是我們的世界。妥協(xié)了，就不難么痛苦了吧，齷齪的世界里說不定還會有快樂和幸福。”

　　我側(cè)過頭，看到他冰藍(lán)色的眼眸，嚴(yán)肅而溫暖。

　　那天晚上，我和江生分手了。我們都很平靜，我們的關(guān)系不過是兩個寂寞的人彼此需要而已。

　　我們并肩坐在床上，看了最后一遍《發(fā)條橙》。

　　“我們都是邪惡而執(zhí)著的人，對嗎？”江生輕輕吻著我的額頭問。

　　“曾經(jīng)是，但是我決定向這個社會低頭。”我笑著回答。

　　我剪了頭發(fā)，染回了黑色，扔掉了五彩斑斕的彩妝和唇膏，穿上了死板僵直的校服。

　　我試著用曾經(jīng)最厭惡的表情和語氣與每一個人和諧的相處，試著學(xué)會用他們喜歡的方式違心的過日子。一天，兩天，竟然也游刃有余起來。

　　我不再去鐵軌邊，而是來到網(wǎng)球場微笑著看周助漂亮的回?fù)糁钡剿毩?xí)結(jié)束，然后我們肩并著肩會家。夜里我也不再流連于燈紅酒綠的奢華，而是在與周助通完電話后乖乖睡去。夢里會有大片的向日葵……

　　我已經(jīng)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高學(xué)生模樣了，整潔的水手服，中規(guī)中矩的短發(fā)，甜美的笑容。

　　“十三，我都不認(rèn)得你了。”有一次江生見到我竟然這樣說，看到他吃驚的樣子我突然止不住想笑，結(jié)果笑出了眼淚。

　　但我的確比以前快樂，周圍的目光不再尖銳鋒利，言語也溫和平穩(wěn)起來，甚至還可以看到老師的笑容，可以有幾個女生在一起聊天……更重要的，我和周助在一起。

　　我以為生活會就這么繼續(xù)下去。

　　直到那天，我看到手中的驗(yàn)孕棒。

　　當(dāng)如影隨形的惡心和不適變成手中的結(jié)果時，我楞住了，頃刻之間仿佛聽見什么崩塌的聲音。

　　身邊經(jīng)過的女孩盯著我手中的驗(yàn)孕棒尖叫起來，然后瞬時間全校沸沸揚(yáng)揚(yáng)。

　　又是那種熟悉的壓抑氣氛，我再一次穿過那些夾雜著驚懼與厭惡的目光，但這一次，我沒有力氣反抗，我低著頭，走得很迅速。

　　那晚我去江生家，敲了很久都沒有人應(yīng)答。我拿了腳墊下的備用鑰匙，打開門，看到滿地的煙蒂，還有一張被踩碎的光碟，《發(fā)條橙》。

　　后來在我們常去的酒吧里，有人告訴我江生在搶劫一戶人家時誤殺了主人。

　　我在和江生分手后第一次在酒吧喝到不省人事，手機(jī)里有十幾個周助的未接來電。

　　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在向所有人妥協(xié)一次。

　　樓頂?shù)娘L(fēng)很大，裙擺瘋狂地飄搖。

　　第一次覺得自己離天空這么近，仿佛伸手就能觸到。越過護(hù)欄，站在樓頂?shù)倪吘�，俯視下去，有種飛翔般的眩暈。

　　“十三！”

　　我轉(zhuǎn)過頭，看見周助焦急的神情，微笑。

　　“我看見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照耀著他白色的襯衫，呼吸中有青草的味道，靠在他背上感到和煦的溫暖。陽光，隨著單車的行進(jìn)嘩嘩流淌。干凈的男生，燦爛的向日葵，顛簸的單車，就是我想象中的愛情。簡單，純凈……”

　　也許就像是酒井一樣，我的心里，也藏著一片向日葵，在周助沖我微笑的瞬間開放。

　　眼前是耀眼的金黃，無數(shù)蓬勃的花盤，照亮了面前的路……

　　我向前邁步……

　　——E N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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